不知是什麽時候,舞萼被丫鬟們的哭聲驚醒,睜眼一看,自己已回到侯爺府,正躺在床上。她神思恍惚坐起來,喃喃道:“你們哭什麽?發生什麽事了?我為什麽躺在這裏?”正四下張望,一低頭,看到自己手上的血跡,所有噩夢忽然重又回現。


    ——她從地上把福兒抱起來。他細小的身軀已經冰冷,滿臉滿身都是血跡。她伸手徒勞的想把他臉上的血跡擦幹。他冰冷的血沾在她的手上;她把他貼在胸口一聲聲喚他的名字;他靜悄悄的,沒有半點聲息。


    ——她抱著兒子的屍身癱坐在地上,腦裏一片空白,什麽都忘得一幹二淨,連怎麽哭都不記得。周圍一片混亂。有很多人在她身邊走動;有人在對她說話;有人在哭。她卻什麽都聽不見,什麽都看不見,隻是抱著她的福兒呆呆坐著,直到最後,天地間忽然就黑了,就靜了,就什麽都沒了!


    她看著手上兒子的鮮血,終於哭出聲來。幾個貼身丫鬟也在一邊跟著大哭起來。


    一房人哭了不知道多久,舞萼這才回過神來,啞聲問道:“侯爺呢?”


    “皇上把侯爺關進刑部大牢了。”一個丫環回道,看舞萼臉色驚變,忙道:“現在還沒有定罪。”


    舞萼心裏更急,又問道:“老夫人呢?”


    這一問引得丫鬟們又嗚嗚哭了起來:“老夫人當時也昏過去了,送回來後一直還沒醒呢!”


    舞萼連忙要下床,人一站起來便覺得頭暈目眩,差點一頭栽倒,幸好丫環們手疾眼快扶住她:“姑娘你快躺下!”


    舞萼喘著粗氣道:“扶我去老夫人的房。”


    “姑娘你可別勉強。”丫環們哭著求道。


    舞萼拚命咬著牙道:“還不趕快扶我站起來?眼下老夫人病著,侯爺也在牢裏,我若是再不走出這個房門,府裏人以為沒了主子,就要造反了!”


    她說這話用盡全身力氣,剛說完便覺得身上冷汗如漿。這幾個丫鬟是她從娘家蘇府帶來的貼心人,看她臉色青白,憐惜道:“姑娘你這又是何苦?侯爺當著那麽多人的麵都承認已經……已經休了你了。你再不是他們範家人,何必為他們遭這份罪?老爺剛剛送了信來,說要接姑娘回去。侯爺府眼下這光景,也不是姑娘能養身子的地方。我們正給姑娘收拾東西,準備回蘇府呢!”


    舞萼氣極,瞪著眼道:“我不回去!你們現在扶我去老夫人的房!”


    丫鬟們見她真的動怒,不敢違逆她,隻好幫她先把身上的血汙收拾幹淨,再扶著她起身,一步一步慢慢挪到英夫人房去。英夫人房裏的人看到她來,都麵露驚訝之色。有人想招呼她,但又想到靜安侯已休了她,這夫人兩字就再也叫不出口。


    舞萼明白大家的心思,卻裝作不在意不知情的樣子,扶著床邊一把椅子慢慢坐下,喘勻氣息,才道:“娘的病情,大夫怎麽說?”


    英夫人的貼身丫環看她雖然麵容枯槁,氣度卻極鎮定,隱隱透出些不可違抗的氣勢,更何況她既然仍稱英夫人為娘,那麽她便還是侯爺府的當家夫人,忙上前回道:“大夫說老夫人急火攻心導致昏迷不醒,眼下病情很難定斷,要等老夫人醒過來後進一步診斷才能知道到底有多凶險。”


    舞萼一聽便知道情形不好——英夫人的病情一定相當嚴重,否則大夫的話為何說得這麽含糊其辭?——她卻不敢在這些下人麵前表現出擔憂,隻淡淡道:“老夫人雖然年紀大了,身子卻硬朗的很。她過兩日便會醒過來。”又對管家吩咐道:“大牢裏的人你可都要打點好了。別讓侯爺受了半點委屈。”


    她又強打著精神安排福兒的喪事,每說一句話,都覺得胸裏氣血洶湧,眼裏酸熱難當,好不容易一切安排妥當,定了定神,才又厲聲吩咐道:“侯爺入大牢,隻是因為皇上正在氣頭上。等皇上這口氣過去了,就會放侯爺出來。你們都吩咐下去,誰敢趁侯爺不在的時候滋亂鬧事,等他回來後,他會加倍處罰,一個都不會放過!”


    一房人都唯唯諾諾地答應了。舞萼已經有些支持不住,便吩咐道:“你們在這房裏支張床,我要守在老夫人身邊。”


    第二日,英夫人終於醒了過來。她一睜眼看到舞萼,便道:“我怎麽這麽餓?”


    舞萼看她氣色如常,不由大喜,忙讓人給她端來人參老雞湯。英夫人狼吞虎咽吃了半碗,對舞萼道:“怎麽隻我一人吃?你也要吃,多吃點。你生福兒的時候吃了很多苦,得好好補補。”


    舞萼不好違逆,便也要人給自己盛了一碗來。正吃了一半,英夫人又道:“福兒呢?”她一口湯差點嗆了出來,嗆得滿眼都是淚水。她含含糊糊道:“娘……福兒他……福兒他……”卻怎麽都說不下去。


    英夫人慢慢吃著碗裏的湯,忽然笑道:“我怎麽忘了?這時候福兒一定睡著了。他和靜淵小時候一樣乖,不喜歡哭,就喜歡睡,不要人費神去哄。”@舞萼低聲應道:“他是睡著了。”她不敢抬頭,任憑眼淚一串串落在湯裏,拚命隱忍著不讓自己嗚咽出聲。


    英夫人沒有察覺,又道:“靜淵怎麽還沒有從宮裏回來?皇上怎麽總有那麽多事要和他商量?”


    ——她這是怎麽了?難道發生的那些事情都不記得了麽?


    舞萼驚愕的抬起頭來。英夫人正吩咐仆人們:“讓廚子們別關火,把雞湯慢慢煲著。等會兒靜淵回來,讓他也喝兩碗。”舞萼便更是詫異,心裏雖有千萬個疑問,卻怕自己說錯了話,不敢開口相問。


    英夫人喝完雞湯,有些困倦,笑道:“看我這把老骨頭可真是不頂事了。中午和福兒玩了一會兒,現在就累成這樣。我要去睡了。”


    ——她中午的時候明明還在昏厥,怎麽會和福兒玩耍?況且……況且福兒已經不在了……——難道因為那日發生的慘劇受了巨大打擊,娘神誌有些失常,把這幾日發生的事情全都忘了?


    舞萼心裏一個咯噔,臉上卻不變色,讓丫環們服侍英夫人躺下。等她睡熟,便把所有人召到前庭,吩咐道:“小少爺或者侯爺的事情,若是誰要敢對老夫人提半個字,無論是誰,統統重罰!”


    她既這樣吩咐,府裏便沒有一人敢告訴英夫人真相。每每英夫人想見福兒或者靜安侯,大家便用各種理由騙她。所幸她清醒過來的時候並不多——她的精神日漸愈下,每日大半時間都在昏睡。大夫們看過都隻搖頭:“我們都無能為力。看天命吧!”


    這對舞萼來說無疑又是一個晴空霹靂。英夫人對她,就像另一個娘親一樣。她已經失去了一個娘親,如何還能再失去一個?可是不管她心裏多悲痛欲絕,也不敢在外人麵前流露半點,隻有到無人的時候,她才能躲在被子裏痛哭一場。從前那麽多磨難苦楚,總有靜安侯在她身邊。即使是天塌下來的艱難處境,總有他擋在她前麵,萬事自能逢凶化吉。可是現在呢?隻有她一人麵對這亂境,倉惶無助,孤立無援。


    ——他現在不知道怎麽樣了?他從小養尊處優慣了的人,在那樣的地方怎麽受得了呢?@——他吃得好麽?睡得好麽?有人欺負他麽?


    舞萼想一會兒牢裏的靜安侯,再想一會兒病重的英夫人,又想想死去的福兒,心潮起伏不斷,不知不覺哭了一整夜。


    不管再怎麽難過,這偌大個侯爺府還得靠她一人撐下去。第二日她依舊起了個大早,腫著眼睛打點府裏上下的事務。到了晌午,仆人來報:“蘇家老爺來了。”


    她心裏不由一陣驚喜,奔到前庭。這些日子沒見,父親蘇哲也憔悴了不少,從前烏黑的頭發胡須現在都已是一片雪白。她看到忽然衰老如斯的老父,不由想起亡故的母親,心裏唏噓不已,忍不住流下淚來:“爹!”


    蘇哲看女兒眼睛紅腫,麵容憔悴,憐惜道:“太難為你了!”他由著她哭了一會兒,等她平靜下來,便道:“跟爹回去吧!”


    “不!”舞萼脫口道。


    “舞萼,你看看你現在已經瘦成什麽樣子?”蘇哲勸道:“你已經不是靜安侯夫人了,何必還要呆在這裏受苦?”


    “孩兒不受苦。”舞萼低道:“我不走!”


    蘇哲歎道:“傻孩子,現在都是什麽時候了,你怎麽就不為自己將來好好打算一下呢?你難道還等著他回來?不可能了!他逼死了景陽公主,皇上怎麽會放他一條生路?他可是死劫難逃!”


    舞萼眼前一黑,嘴上卻爭辯道:“不會的。皇上若要殺他,早就殺了他了,不會等到現在。”


    “那是皇上正忙著景陽公主的喪事,還沒有來得及顧上他。”蘇哲歎道:“等過兩日喪事完了,他就該有結果了。”


    舞萼心裏恐懼至極,拉住蘇哲問道:“難道就沒有法子救他?”


    蘇哲麵色沉鬱:“能有什麽法子?死的可是景陽公主。”他把手按在舞萼肩上,語重心長道:“聽爹的話,跟爹回去吧。”


    舞萼萬念俱灰,眼神怔然。蘇哲便提高聲調道:“他已經休了你了。你和他沒半點幹係,不必為他死守到底。你跟爹回去……”


    “爹……”舞萼打斷她:“我要見他!”


    蘇哲大驚:“你要去大牢?那裏可不是你去的地方!”


    “我要去見他!”舞萼口氣堅決道:“若爹還當我是您的女兒,請爹成全女兒這一次!”


    蘇哲看她緊抿著嘴,瘦的隻有巴掌大一張小臉上都是不可說服的堅毅,心裏又痛又憐,不禁搖頭歎道:“孽緣!孽緣!我若是當時知道你會受這麽多苦,怎麽都不會讓你嫁給他!”


    舞萼心裏一酸,低道:“過去的事情別再提了。爹,女兒從來沒有求過你什麽,還請爹……”


    蘇哲長歎一口氣:“罷了,罷了!這件事你聽我的安排。”


    第二日蘇哲派了車來接舞萼去刑部大牢。大牢的獄卒都已得了蘇哲的指示,什麽都不過問,隻默不作聲領著她往大牢深處走去。


    舞萼戰戰兢兢走在過道裏,大牢的天花板低低的壓在頭頂,地上潮濕肮髒,遍布青苔。空氣裏彌漫著一股令人作嘔的惡臭。她心裏便想,他那樣潔淨高傲的人,怎麽能受得了這些?不由心酸。  走了很久,獄卒終於在一處暗室前停住。舞萼看他們拿了鑰匙出來丁零當啷的開鎖,忽然覺得心跳得厲害,仿佛整間大牢裏都能聽到她狂急的心跳聲。獄卒道:“隻有半個時辰。有什麽話,挑要緊的說吧。”讓開一邊,讓舞萼進去。


    室裏昏暗一片,隻有頭頂瓦縫間透出一兩絲光亮下來。舞萼借著光亮慢慢走進去。還沒站穩,便有人從黑暗裏撲上來把她抱入懷裏。她聞到他身上熟悉的味道,心裏又是欣喜又是委屈,忍不住伏在他的肩上嚶嚶哭了起來。


    靜安侯摟緊她,也不說話,良久,才啞聲道:“讓你受苦了!”


    舞萼心裏有千言萬語,可是這時卻一句都說不上來,隻是哭個不停,斷斷續續道:“我很擔心你……你在這種地方……”


    “我沒事。”靜安侯感覺到她全身抖得厲害,便將她摟得更緊。她伏在他懷裏哽咽道:“福兒……福兒的喪事兩日前辦了,本想等著你,可是……”


    靜安侯低下頭去,把臉埋在她脖頸裏,沉默半晌,道:“是我害死了他。”


    舞萼感到脖頸上他溫熱的淚水,心裏一酸,低道:“不!不是你。這都是老天的安排,這孩子和我們……和我們無緣。”說到這裏心如刀絞,忍不住又痛哭起來。這些日子不敢流的眼淚,終於在他的懷裏痛痛快快哭了出來。  靜安侯此時也有些哽咽。兩人抱頭哭了一會兒,慢慢平靜下來。靜安侯問道:“娘還好麽?”


    舞萼不敢告訴他英夫人的病情讓他擔心,便道:“娘很好,就是想你想得緊。你什麽時候能回去?”


    靜安侯苦笑一聲:“回去?”忽然想起一事,道:“快到和雷遠約定的時候了,你該準備動身去長鄒關。”


    舞萼在他懷裏微微一僵,並不說話。他心裏酸楚無比,卻逼著自己道:“我答應了的事絕不反悔。況且現在福兒也沒了,我也已經休了你了。你該走!”


    他說了這樣的絕情話,正猶豫著該不該把她推開,她卻往他懷裏又縮了一縮,低聲道:“我不走!我要救你出去!”


    她說得甚是低沉簡短,他卻聽得心潮澎湃,很久才重新鎮定下來,低道:“別說傻話。你救不了我。聽我的,走吧。再不走,你也會被牽連進來了。”


    “我不走!”舞萼仰起臉來看著他,一絲光亮正正打在她的臉上,照的她的眸子熠熠發亮:“不把你救出去,我絕不走!”


    他又是震驚又是擔憂,不禁道:“你別這樣。你要是出了事,我如何自處?”


    她麵色凝重地看著他:“我已經決定了,你不用再勸我。”她看他微皺著眉看著自己,滿眼都是憐惜擔憂的柔情,心裏一陣酸楚,忍不住又想哭,卻拚命忍住,微笑著對他道:“我有辦法,你可別小看我。”


    靜安侯不答話,伸手把她鬢邊一縷長發輕輕掠到耳後,靜靜凝視著她。他的目光貪婪而專注,仿佛要把她的容貌一寸一寸銘刻在腦中。她知道他並不信她能救他,他也認定自己再不能走出這大牢,他這樣的目光,這樣的神情,分明是在無聲向她訣別。她全身抖成一團,忍不住把臉埋在他懷裏又一次哭起來。


    他不說話,慢慢吻著她的頭發,一點一點吻著,吻了很久。


    半個時辰很快過去了。門外獄卒催道:“要走了。”她心裏一沉,手上更加用力,緊緊抱住他不放。他紅著眼圈輕輕推開她:“走吧。”


    獄卒已經不耐煩,又催了幾聲。舞萼無可奈何走出房門,戀戀不舍再回過頭去。他仍站在那裏,一線光打在他身上,照得他眉目間如初見時一般俊色逼人。她不禁淚水滂沱。


    無論如何難舍難分,這個時候必須要走了。她正要隨著獄卒走開,他忽然開口喚她道:“舞萼,你對我到底……”


    她心頭大震,不由駐足不前,屏住呼吸,隻等他把話說完。他卻停下不說,隻是凝視著她,良久,嘴角挑上一個清淡的微笑。他向她擺手:“回去吧。”


    她一步一回首戀戀不舍往牢外走去。黑暗隔在他倆中間,終於遮沒了他的身影。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寫君庭I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夏晴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夏晴並收藏寫君庭I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