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太醫這幾日忙得夠嗆。景陽公主自從皇上把她囚在長樂宮後便一直有些反常,每日麵壁而坐,喃喃自語。太後怕她出事,忙催著皇上給她找了一門親事。男方雖不如靜安侯出類拔萃,卻也是各方各麵頂尖的人物。太後滿意的很,等了這半年,看景陽公主的精神慢慢有些起色,才敢緩緩告知她。沒想到景陽公主一聽要自己嫁人,頓時拔了頭上的釵子便往喉上刺去。幸而搶得快,釵子紮得淺,隻是有驚無險。不過被救下來後的景陽公主就開始不吃不喝,每日以淚洗麵,大叫大嚷:“除非讓我死了,我絕不嫁人!”執意尋死。胡太醫每日都要被叫到長樂宮給公主治傷,雖都是輕傷,也必須得當大病伺候著,半點馬虎不得。今日這事鬧得最大,侍女們一時疏忽沒看牢公主,她便撞了牆,傷勢雖並不是致命,頭上也是血流如注。


    長樂宮裏胡太醫已給景陽公主包紮完畢,正跟太後說著景陽公主的傷勢。宮外有個太監不時探頭探腦。太後心情正差,怒道:“這是哪個不懂規矩的奴才?”


    這太監連忙奔進殿來撲到地上磕頭:“回太後,小的是受英夫人所托,想請胡太醫現在去侯爺府。”


    太後不耐煩道:“又是她那媳婦的事?”


    太監戰戰兢兢道:“是……聽說是靜安侯王妃早產,極不順利,已經生了一個多時辰了,還是沒有動靜,出了很多血,生命垂危。所以英夫人想請胡太醫速去。”


    “前幾日還好好的,怎麽忽然這樣?”太後一驚,正要開口,景陽公主在一邊尖聲厲笑起來:“胡太醫不許去!救她幹什麽?大人小孩都一齊死了才好!這是她的報應!範靜淵這般對我,活該他斷子絕孫!”


    太後喝道:“景陽,休得胡說!”看景陽氣勢如常,想她應該也沒有大礙,便對胡太醫道:“這裏沒有你的事了,你還是快去那邊吧。”


    胡太醫一出宮門,早有靜安侯府上的馬車等候。侍從們二話不說拉他上車,風馳電掣趕回府去。到了侯爺府,胡太醫便被徑直引到內院。靜安侯正在門口焦躁的來回踱步,看到他來,如同看到救星般拉住他:“胡大夫,你可千萬要救我夫人的命。”


    “侯爺莫慌,我定盡力而為。”胡太醫正要進房,靜安侯又一把拉住他:“若是……若是真的有什麽凶險,請大夫一定要保大人!我寧願不要孩子!”


    胡太醫看他眼神逼人,心裏微微打了個寒顫,忙道:“侯爺放心,我會盡量保大人孩子兩全。”急入房內。


    房裏燈火通明,床上的女子正高一聲低一聲的痛苦呻吟,床邊站著幾個產婆,麵露難色。胡太醫匆匆和英夫人行禮,湊上前去一看,不由倒吸一口涼氣,隻見滿床都是一片赤紅血色。生產的女子產門還未打開,可是因為氣急攻心,已經動了胎氣。這可不得了,他從前看過的這類產婦,沒有一個能活下來的。他這麽一想,心裏便一沉。


    ——無論如何,也要盡力相救!否則,侯爺豈能放過自己?


    他想起方才靜安侯冷颼颼的目光,連忙振奮起精神,拔出針來,在舞萼幾處大穴上連刺數下。舞萼清醒了些,看清是胡太醫站在床前,掙紮道:“胡太醫,孩子……”


    胡太醫一邊給她紮針,一邊勸道:“夫人,孩子很快就要出來了。你可一定要堅持。”


    舞萼又呻吟兩聲,斷斷續續道:“我不行了……你救孩子。”


    英夫人一邊讓產婆撫著舞萼的小腹,一邊勸舞萼道:“你別胡思亂想,誰說你不行了?胡太醫在這裏,一定能救你。”


    “不……救孩子……”舞萼恍恍惚惚道:“這孩子是我欠他的……我要給他……我要還他……”又是一陣劇痛襲來,她不由疼得大叫起來,拚命喚著一個名字:“靜淵!”


    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為什麽這個時候脫口而出,她現在完全沒有精力多想,隻是斷斷續續的喚著。門外忽然傳來一陣騷亂,一個侍女衝進來道:“老夫人不好了,侯爺他聽見夫人叫他,非要進來。”


    英夫人大驚:“女人生孩子,他怎麽能進來?”還沒有來得及讓人攔住靜安侯,他已推開眾人衝了進來,撲到舞萼床邊,抱住她的頭。舞萼此時已經神誌昏迷,並不知道他在身邊,仍喃喃道:“靜淵……我把孩子給他……”


    靜安侯抱著她哽咽道:“我不要孩子! 我隻要你活著。”


    英夫人有些氣急:“你這孩子,明知道男人不能進入產房的規矩,還進來幹什麽?”讓旁人拉他出去。此時房裏都是侍女,紛紛上來拉靜安侯出門。靜安侯並不理會,隻一拂袖,這些女子便摔得東倒西歪。靜安侯沉聲道:“娘,舞萼不平安無事,我就不會出去!”


    英夫人正要再勸,產婆忽然叫道:“產門開了,孩子要出來了!”胡太醫忙推拿著舞萼的穴道。舞萼這才得了點精神,慢慢醒過來,隨即便疼得尖叫連連。


    “快出來了!快出來了!”產婆大叫:“夫人,使勁!”舞萼疼得滿頭冷汗,一把捏住靜安侯的手指,力氣大的可以把他手指絞斷。靜安侯卻毫無察覺似的,幹脆把另一隻手也給她握著。


    “哇!”忽然傳來一聲細微的啼哭。產婆喜得大叫:“終於出來了!”舞萼舒出一口長氣,疲憊的看著靜安侯,微微一笑:“我欠你的,終於可以都還給你了。”


    靜安侯看她氣若遊絲,眼神渙散遊離,不由心痛如絞,俯下身去把自己的臉緊緊貼在她冰涼汗濕的臉頰上。周圍是一片喜氣洋洋,他卻仿佛置身在一片寒冰中,全身冰涼,茫茫然不知所往。


    胡太醫察覺到這兩人的情形不對,忙過來察看,這才發現舞萼早已昏了過去。靜安侯卻好像沒有察覺似的,隻是抱著她不放,滿臉怔仲。他嚇了一跳,低聲勸道:“侯爺,請你讓一讓。我好給夫人診治!”


    靜安侯如同傻了一般慢慢站起來,坐在一邊看著胡太醫手忙腳亂的在舞萼身上紮針。舞萼卻毫無知覺,滿臉死灰,一動不動躺在床上。


    方才房裏的喜氣頓時煙消雲散。英夫人抱著哇哇啼哭的嬰孩撲到舞萼身邊哭道:“你還沒有看你的孩子一眼,你可不能就這麽走了。”舞萼卻仍是雙眼緊閉。


    侍女們有人忍不住低泣出聲。靜安侯顫抖著伸出手去撫著舞萼額上濕透的亂發,良久,忽然大嚷道:“你別以為你把孩子給我,把命給我,就算什麽都還清了。你欠我的,這輩子,下輩子,生生世世,你都還不完!”


    英夫人從未看他如此失控,不由詫異,卻見兒子忽然推開胡太醫,一把把昏迷中的舞萼抱起來,緊緊摟進懷裏,咬牙切齒道:“你敢死!你要是死了,我就把他抓回來在你墳前千刀萬剮,給你償命!”她不知道他說的那個他又是誰,以為他開始胡言亂語,更是駭然,忙道:“靜淵,快把舞萼放下。”


    “我不放!”靜安侯眼神癡狂,把舞萼緊緊箍在懷裏,喃喃道:“為什麽我就留不住你?為什麽?”他恨不得大哭,又恨不得狂呼,心裏從來沒有這般絕望過,空蕩蕩的讓人心悸。他仿佛正在夢魘裏似的,眼睜睜看著胡太醫走到身邊來,眼睜睜看著他在舞萼的腕上探了探脈,自己卻全身動彈不得。


    “侯爺……”胡太醫的聲音仿佛從遙遠的天邊傳來似的:“夫人她隻是昏過去了,性命並沒有大礙。”


    他隻覺心裏一飄,頓時眼前一黑,抱著舞萼一起倒在地上。


    天快亮的時候舞萼終於醒了過來。她一側臉,便看到靜安侯靠在自己身邊熟睡,眼下一片青黑。她心裏說不出是什麽滋味,忍不住伸手輕輕觸了觸他的臉頰。他大概睡得不沉,忽然就醒了,睜開眼怔怔看著她。


    “男孩女孩?”她問道。


    “男孩。”他臉上這時才慢慢恢複了一點神氣。


    舞萼舒出一口氣:“男孩好。”她一直想這胎是個男孩,可以留給靜安侯傳宗接代,這下果然如願,心裏不由喜悅。


    靜安侯卻有些遺憾,口氣悵然道:“我倒希望是個女孩……”看舞萼疑惑的看著他,猶豫片刻,道:“女孩子會像母親多些。”


    “像我有什麽好?”舞萼苦笑。


    “這樣就是你走了,我看著她……”靜安侯忽然停住不再說下去,坐起身來,背轉過去,沉默良久,才啞聲問道:“你餓麽?”


    舞萼知道他心裏現在在想什麽,自己也是心亂如麻,不知說什麽才好,隻好道:“我想看看孩子。”


    靜安侯於是吩咐人去把孩子抱來。不多時嬰兒便被裹在繈褓裏送進房來。舞萼把孩子抱在臂彎裏細細打量。因為沒有足月,孩子個子很小,縮在繈褓裏如同一隻小貓,正閉著眼張著嘴放聲大哭。奶母笑起來:“別看這孩子個子小,哭聲倒響亮。”


    靜安侯看舞萼低頭笑意恬然的看著嬰兒,嘴角也終於有了微微笑意:“娘說長得像我,我先沒仔細看,現在一看,果然不錯。”舞萼小心的撫著嬰兒嬌嫩的臉龐,點頭道:“是很像你,這嘴角尤其像。”


    說者無心,聽者卻有意。靜安侯心頭便是一震,他低頭看她,她正靠得自己極近,臉上笑意嫣然——這樣伸手可及的幸福,為什麽不能是一生一世?——他心潮澎湃,就要伸手擁住舞萼。她忽然抬頭對他道:“我想……我想……過兩個月再走。孩子現在還太小。”


    他便一怔——她還是要走的!——隨即又想——還能奢求什麽呢?她願意多留一陣子也是好的——他強忍住心裏酸楚,道:“我也是這麽想。你失血很多,身子太虛,現在也走不得。過陣子把身子養好了,再走不遲。”


    舞萼點點頭。此時孩子在她懷裏不停拱來拱去。她胸口脹痛無比,正要解開衣襟給孩子喂奶,忽然停住,紅著臉對靜安侯道:“還請侯爺回避。”


    靜安侯也有些發窘。身邊奶母笑道:“夫妻之間什麽沒見過,不妨事。”舞萼臉上更紅,看著靜安侯:“侯爺還是回避的好。”她看靜安侯還一動不動,便壓低聲音對他道:“侯爺難道忘了你已經給我下了休書了麽?你我現在已經不是夫妻了。”


    “你……”靜安侯臉上受傷的表情一掠而過。他呼的一下站起身來,看著她,欲言又止,憋了很久才道:“那麽你好好休息。”走出房去。


    轉眼又過了兩月。在英夫人和靜安侯悉心照顧下,舞萼和孩子都身子健壯起來。靜安侯眼看一日一日離舞萼離期漸近,心裏縱是萬般不願不舍,也隻得安排人給雷遠送信。送信本來隻是要安排接人一事,他卻在信裏看似隨意地告訴雷遠他和舞萼已有一子,並在信的最後寫道,若雷遠對舞萼已另有想法,他絕不勉強。


    不久雷遠的回信便來了。靜安侯本以為雷遠聽說舞萼已為別人產子會有所顧慮,沒想到他竟然在信裏欣然同意接受舞萼,並說自己雖不便入京,但會親自來凡鄒關接舞萼。約定日期就在這月月底。


    靜安侯拿著雷遠的回信,一人在花園裏踱步。眼下已是十月。靜安侯府內花園裏落英繽紛,金葉遍地。他心裏也不禁滿心都是秋意的蕭瑟。他把自己和舞萼從頭到尾慢慢回想,掐指一算,也不過一年有餘,可是怎麽感覺就像是把什麽都經曆過了,好像是已經度過了一生了呢?


    他一直以為這條路走下來,隻要能走下來,總有一天會柳暗花明,沒想到卻仍然是山窮水盡!無論自己如何努力、如何堅持,到最後,總是枉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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