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後,一清早便開始下起雪來。舞萼起了個大早,吃過早飯後便催著蘇夫人上路。蘇哲看著窗外如飛絮飄揚的小雪,沉臉道:“天氣不好,歸林寺又遠,你娘腿腳也不方便,我看你們倆都別去了。”


    舞萼心裏一沉,忙道:“我們都答應歸林寺的住持了,怎麽好反悔?”蘇夫人也說若是不去是得罪神佛,蘇哲無法,隻好讓她們去了。


    因為下雪,路上滑膩難行,蘇府的騾車走了一個時辰才到了歸林寺。寺裏住持早等在門口,見蘇夫人被抬下車來,迎上來道:“女施主這番誠意,老衲心裏著實感激。”蘇夫人雙手合十給住持行禮。住持回禮,看看舞萼,笑道:“女施主寺裏請。”


    因為今日給佛像開光,日子特別,盡管天上飄雪,寺裏上香的人仍絡繹不絕。住持照顧蘇夫人不能行走,特意為她開了側門,由蘇府的仆人把她抬進後麵禪房,裏麵一塵不染,淡淡飄著茶香。住持道:“開光還未到時辰,施主請先在此休息。”


    蘇夫人答謝不迭。舞萼忙道:“娘你休息,我想出去走走。”蘇夫人麵有猶豫,道:“你一個女孩子,不好到處走動。“住持道:“年輕人總是坐不住的,不如這樣,老衲陪著蘇小姐四處看看,蘇夫人大可放心。”


    如此這樣,蘇夫人也不好拒絕。舞萼跟著住持剛走出禪房,便迫不及待問道:“住持,他在哪裏?”住持垂著長眉,臉上雲淡風輕,好像什麽都沒有聽見似的,隻道:“施主請隨我來。”不緊不慢的走開。舞萼心裏縱使有萬千疑惑,也隻好隱忍不發,跟著他向後院裏踱去。


    越往裏走越是清靜。木樓鬥拱,覆著素淨的冰雪,一切寂靜無聲。前庭佛堂的鼎沸人聲隱隱約約飄來,越發襯得四周一片清冷。舞萼眼看前方除了一片禪房再無路可去,忍不住問道:“住持,雷遠他究竟在不在寺裏?”


    住持不答,走到一間禪房前推開門,回頭雙手合十向舞萼行禮:“施主請進。”


    舞萼滿懷疑惑踏進門去。房內雪白布幔低垂,正中設立高台,台上擺放著一個小小的牌位,牌位前點了三支長香,淡煙繚繞。這分明就是一個靈堂。


    舞萼麵色青白,向後倒退幾步:“不!”若不是住持在後輕扶著她,她已經癱倒在地。她全身虛軟,再沒有力氣自己站起,任憑住持把她半扶半拖在一邊坐下。這時,禪房外有人把門推開,幾人依次走進來。領頭的少女看到她,驚的跳起來:“你怎麽會在這裏?”


    住持語調平靜道:“是我讓她來的。我想,二寨主的頭七,她應該在。二寨主在天之靈,一定也想見她。”


    “頭七?”舞萼驚叫起來:“誰說他死了?”她跳到少女麵前,揪住她的衣襟,瘋了似的尖叫:“他還活著呢!你們設這個靈堂幹什麽?幹什麽?”


    “別在這裏惺惺作態!”少女猛的一把把她推到地上:“二寨主出事已經七天了。如果他還活著,他怎麽還不出現?”她忽然悲從心來,瞬時間紅了眼圈,嗚咽道:“我們好不容易逃出黑風寨的大劫,本來是一起離開京城的,若不是為了你,二寨主早就跟我們走了。還不是因為你這個狐狸精,要不然他怎麽會死得這麽慘,最後連個屍首都找不到?”


    舞萼癱坐在地上,淚流滿麵:“我不信他死了!為什麽你們都認為他死了呢?”


    “我恨死你!”少女推開勸慰她的眾人,尖叫道:“我說過你們這些官家的人心裏都壞透了。 如果不是你,二寨主不會死! 如果不是你,我們黑風寨的人都不會死!”她越說越是激憤,奪了旁邊一人腰間的刀就朝舞萼砍去。


    雪亮的刀,憎恨的眼神——舞萼坐在地上,仿佛癡傻了一樣,不躲不避,眼睜睜看著那刀斬下來……斬下來……“翠兒!”忽然一聲暴喝,把所有夢魘般的場景統統擊碎。住持拿住少女的手,從她手中把鋼刀奪了過去,斥道:“並不是她殺死的二寨主。你怎麽能濫殺無辜?她和你一樣,心裏都苦……”


    翠兒看舞萼呆坐在地上,眼神空洞呆滯,麵容憔悴,和從前在黑風寨裏的時候活色生香的蘇小姐相比,完全是判若兩人,心裏又恨又憐,在她身邊蹲坐下去,放聲痛哭:“我什麽都不能做,難道二寨主就這麽白白死了麽?”


    住持歎道:“別說這些了,時辰已到,先給二寨主上香吧。”


    眾人依次在雷遠的靈位前上香磕首,想到從前黑風寨把酒言歡的好時光,而今他卻葬身冰涼江底,魂魄孤單,不知歸往何處,個個便唏噓不已。翠兒也被人扶著給雷遠上了香。最後隻剩舞萼。她仍坐在地上,滿臉淚水,眼神癡怔。


    住持上前勸道:“蘇小姐,人死不能複生,請你節哀。”舞萼卻像沒有聽見似的,嘴唇翕動道:“他死了!”


    眾人麵麵相覷,不知如何是好。翠兒忽然衝上前去,嚷道:“今日是二寨主的頭七,他的魂魄會回來。他舍棄了自己的性命救了你,是想讓你好好活著,你難道就想要他看到你現在這幅半死不活的樣子?”她看舞萼麵容有所觸動,上前一把拉起她,把她推到靈案前,道:“別再哭了,好好跟他上三炷香,讓他的魂魄早日去極樂淨土。”


    舞萼抬頭看去,靈牌上“雷遠”兩個字即使在模糊淚光中也是如此怵目驚心。她顫抖著手拿起香束,香煙輕緩向上,幻化出他剛毅英俊的臉龐。


    ——舞萼,你答應我,你不能死!就是我死了,你也要好好活著,為我們兩個人活著!


    “稽首本然清淨地,無盡佛藏大慈尊,南方世界湧香雲,香雨花雲及花雨,寶雨寶雲無數種,為祥為瑞遍莊嚴,天人問佛是何因,佛言地藏菩薩至,三世如來同讚歎,十方菩薩共皈依,我今宿植善因緣,稱揚地藏真功德……”


    住持在一邊輕輕誦經。盡管禪房門窗緊閉,仍不知從哪裏吹入風來,吹得布幔輕搖,仿佛真的有靈魂藏匿其中。她心裏默念著雷遠的名字,隻覺細風從耳邊輕掃而過,好似他的連聲微歎。她淚如泉湧,雙手合十,在心裏道:“我總不能相信你已不在這世上。你走前讓我好好活著,我卻不知如何獨活。對這人世我並沒有多少牽掛,隻有兩件事讓我無法從容放開。一是給我娘盡孝,二是為你報仇。我這兩件事盡得圓滿完成,即來與你九泉相會。你若地下有知,請饒恕我如此任性,辜負你對我的祈望。”


    想到這裏,她心意已決,便從容對著靈牌拜了三拜,款款站起,拭幹臉上淚水,對住持行了行禮,並不理其他人,麵色淡然走出禪房。眾人皆目瞪口呆,隻有住持微微歎了口氣。


    舞萼回到蘇夫人休息的禪房,不久佛像開光的儀式便開始。儀式完後,母女二人便回了蘇府。


    又過了四日,便是靜安侯的七日之限。舞萼在房裏一直等著,直到午後,才有小丫環進來道:“太後派人來接小姐入宮說說話。”


    蘇夫人奇道;“前幾日不是才去的麽?怎麽又來接?”舞萼卻不驚奇,道:“想必是太後一人無聊。我去去就來。”


    她上了門口等候的騾車。騾車走了一會兒,不知在什麽地方停住。然後車簾一掀,靜安侯像個影子閃進車來。舞萼早有所料,隻是和他微微點頭示意。靜安侯便在她對麵坐下。車夫應是交待好了的,一等靜安侯坐定,便驅動騾車慢慢前行。


    車裏兩人都不說話。半晌,靜安侯才開口:“不知道蘇小姐是否已想好了?”


    舞萼微微頜首。她很平靜,靜安侯卻莫名的開始覺得慌張,囁嚅道:“那麽……”


    “能嫁給侯爺,是我莫大的榮耀。侯爺與我有救命之恩,我願以身相許,報答侯爺。”


    她語調平緩,波瀾不驚。靜安侯麵容卻十分震動:“你是說……你要嫁給我?”


    他不禁去看她明亮的雙眸:“心甘情願?”


    “心甘情願。”她並不猶豫,從容對答,眼裏沒有半點陰霾。


    他又是驚喜又是疑惑,一時間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她察覺到他的沉默,轉過目光來看著他,眼神微帶詫異:“侯爺……不願意?“  他忽然醒悟過來,忙道:“不,並不是不願意……隻是……隻是太意外。”


    兩人麵麵相覷,聽著車輪轆轆之響,相對無言。終於,騾車停了下來。舞萼道:“那麽……”


    “啊,”靜安侯如大夢初醒一般,道:“到了蘇府了。”就要掀開車簾。舞萼忙叫住他:“我是由太後接走的,侯爺還是不要露麵的好。”   靜安侯點頭,看著她掀開車簾,纖細的身影隻往外一跳,就消失在車外。他聽著蘇府的門人高聲道:“四小姐從宮裏回來了。”就拍拍車壁。車夫知意,趕起車來,離開蘇府,朝侯爺府馳去。


    一直到車停在自己府前,靜安侯仍是恍恍惚惚,仿佛剛才發生的一切隻是一個迷夢。他跳下車,家丁們正在門口忙著掛燈籠,紅豔豔的,甚是喜氣,他這才從茫然中忽得清醒過來,心裏方才覺得歡喜。家丁們看他這幾日一直心情沉鬱,今日忽然雲開霧散,也跟著高興起來,笑道:“老夫人說,先把這幾個燈籠掛兩日,等過幾天,就要換帶喜字的了。”


    “要你多嘴!”靜安侯斥道:“到時候要你掛全府的燈籠,看你還有力氣開主子的玩笑!”他看著燈籠下的紅穗兒在風裏輕擺,隻覺得說不出的愉悅,似乎到處都是喜氣洋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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