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日騎馬,便比頭日順利的多。舞萼翻身上馬,小心拉著韁繩催著馬踱了兩圈,膽子漸漸大了,對一邊護著的雷遠道:“我想跑快一些。”


    雷遠一躍跳上馬來,坐在她身後,從她手裏拿過韁繩:“先讓你找找感覺。”嘴裏“呀”了一聲,手中韁繩急抖,駿馬便放開四蹄,在馬場裏跑開了。


    馬背起伏不斷,舞萼隻覺得頭暈目眩,尖叫一聲,抓住雷遠緊緊不放。雷遠擁緊她,在她耳邊道:“不用怕,有我。”等了一會兒,看她情緒平複了,才把韁繩塞到舞萼手中:“你來。”


    有他在身後,舞萼便壯起膽子拿起韁繩。雷遠俯在她耳邊教她如何收放韁繩,如何夾腿。她也學得快,很快便像模像樣。


    有個好的開始,後麵便也不會太壞。沒過幾日,她便可以單獨驅馬在馬場裏跑上幾圈。雷遠也很高興,道:“這樣下去,過不了幾日我們就可以一起去後山遛馬了。”


    果然幾日後雷遠道:“你現在學得差不多了,明日又是個好天氣,我帶你去後山騎馬。”看她雀躍不已,又道:“不過後日我就要出寨。我走後,你隻怕出入沒有這麽自由。”


    “你要去哪裏?”舞萼心裏一急:“怎麽你不早告訴我你要出門?”


    雷遠抱著她親了一下,笑道:“還不是你那什麽八床被子的嫁妝?我再不去置辦,你什麽時候才能和我成親?你能等,我可不能等。每日這麽對著你,我都要忍出病來了。”


    舞萼不諳男女之事,聽不懂他話中之意,但聽他口氣,知道不是好話,臉上一紅,把他推出門去。門口站了個夥夫,提著飯籃,看到雷遠出來,把頭一低。舞萼眼尖,一眼認出此人就是爹爹派來給她送信的人,便問:“你來送飯?進來吧。”看雷遠也跟著停住腳步,忙道:“寨主還等著你呢。還不快去?”雷遠隻好走了。


    那人跟著舞萼進到房裏,看著她把劉嫂支開,方才壓低聲音道:“蘇大人有句話要問小姐,是不是不想回京城!”


    舞萼大驚:“我自然是想回去的。我爹為什麽這麽問?”


    “小人給小姐帶了話後,大人一直等候回音,可是已經十日,小姐並沒有任何舉動。是以大人以為小姐並不想離開黑風寨。”那人眼神在舞萼臉上一溜,又把頭低下:“不過,也許是小人當時帶話時沒有說清楚。小姐重病一事,事不宜遲,不能再拖了!”


    舞萼心裏疑問頗多,正要再問,劉嫂洗好碗筷進來,看到夥夫還在,奇道:“你怎麽還沒走?”夥夫低頭道:“蘇小姐說明天想吃點清淡的,我多問了兩句姑娘的喜好。這就走了。”提了飯籃,回頭意味深長的看了舞萼一眼,就出了門。


    舞萼心事重重,隨便吃了兩口,就睡下了。晚上雷遠過來,她也懶懶的有一句沒一句的應付過去。雷遠以為她舍不得他出門,又是好好親熱撫慰了一番,這才離開。


    第二日果然是個好天氣。雷遠帶著舞萼,分乘兩匹駿馬,上了後山。已是入夏,山間驕陽流淌,蟬聲四起。舞萼驅馬走在陰處,隻聽不遠處瀑布水流飛瀉之聲,不絕於耳。大概因為幾日沒下雨,水流之聲比起從前,卻是減弱了不少。


    ——這瀑布後,藏有一條通往寨外的小路。隻有在瀑布斷流時,才可看到。


    她心裏一跳,正要策馬過去看個仔細,雷遠卻攔住她,探身過去,把她從馬上抱到自己身前,從後麵緊摟住她,吻著她的耳垂,低道:“明日我就走了。想想要有幾日不見,很舍不得。”


    她心裏一顫,偎在他懷裏默不作聲。他怕她心裏難過,忙又道:“不過我會盡快回來見你。我回來後,我們馬上就成親。成親後,你若不喜歡我做土匪,我就不做。我們離開黑風寨,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蓋個房子,開塊地,養幾個娃娃,男孩像我,女孩像你,一家人其樂融融。你看如何?”


    ——還能如何?一旦從這黑風寨脫身,兩人便是陌路,即使咫尺,也是天涯!


    舞萼沉默很久,才顫聲道:“如果有人騙你,你恨不恨她?”


    雷遠奇道:“怎麽忽然說起這個?”但看舞萼一雙明眸懇切地看著他,便答道:“那要看騙我的人是誰。若是不相識的人騙我倒也罷了,我最不能忍受的,是我喜歡親近的人騙我。從前我在順天府作捕快的時候,有個結拜的兄弟,我以為和他是肝膽相照的摯交,可沒想到,他竟然後來和別人一起來陷害我。他們設了局,讓我以為他性命有危,不顧一切去救他。他卻設了重兵,等著拿我。”


    舞萼問:“後來呢?”


    “我突破重圍殺了他,結果被官府緝拿,不得已,便入了黑風寨。”雷遠淡淡道。


    舞萼心驚膽跳,顫聲道:“倘若……倘若騙你的人是我呢?你會不會也殺了我?”


    “說什麽傻話?你又不會要我的命。”雷遠笑道:“再說,我這條命都是你的,隻要你想要,盡管拿去。我怕的,隻是你不想。”


    他越這麽說,舞萼心裏越是難過,忽然回身,把臉埋入雷遠的衣襟。


    這是她第一次對他主動表示親熱。雷遠一驚,隨即狂喜,一把摟緊她,低頭吻著她芳香的發頂。兩人都不說話,聽著山間不知名的鳥,不停地淒淒鳴叫,叫聲響徹萬山,直達人的心裏。


    ——為什麽呢?心裏這般痛,好像是要生離死別?


    舞萼不敢再想,隻是把她的臉在他的胸上貼得更緊一些。


    不知不覺已近晌午,驕陽似火,即使是山裏,也漸漸熱浪襲人。雷遠策馬帶著舞萼下山。眼看離黑風寨越來越近,現在再不行事,恐怕就再沒有機會。


    舞萼哀求雷遠:“再帶我跑一次馬吧。”


    “這麽熱……”雷遠看她目光殷切,還帶著些許淒楚,不忍拒絕,便催起馬來。馬蹄得得,朝黑風寨衝去。


    長風脈脈,將舞萼的秀發吹得雷遠滿臉都是。雷遠癢得厲害,從她腰間騰了一隻手出來收拾她的頭發。舞萼回過頭來,眼神淒迷的看著他。他覺得奇怪,問到:“怎麽了?”她搖搖頭,嘴角挑動,好像是對著他微微一笑。


    猝不及防之間,一切就突然發生。他隻覺眼前一花,隨即手裏一空,她便整個人從馬上消失得無影無蹤。隻聽馬下重重的“撲”的一響,他仿佛從頭到腳一盆冷水澆下,慘呼道:“舞萼!”


    “蘇姑娘墜馬了。”消息馬上傳遍黑風寨:“聽說一直昏迷不醒,寨裏的郎中不頂事,二寨主去山下接了個郎中來。”


    寨主大怒:“是誰讓他擅自出寨的?”


    雷遠的手下連忙解釋:“蘇姑娘傷得厲害,二寨主別無他法。”


    “無論如何,也要先問過我!”寨主的臉上陰沉的要滴出水來:“怎麽能隨隨便便從外麵帶個人進來?”


    可是郎中此時已在蘇舞萼房裏。寨主再大發雷霆,也已太遲。不得已,他令道:“看完病,這個郎中留不得,一定要滅了活口!”


    雷遠並不知道寨主此時正在發這麽大的脾氣,他正目不轉睛的看著郎中在給舞萼探腕切脈。郎中是個三十多歲的中年人,高,瘦,臉色青黃,死氣沉沉,唯有一雙眼睛寶光瀲灩,精光四射。他切完脈,摸完骨,站起來對雷遠道:“病人肋骨斷了兩根……”


    雷遠急道:“這個我們寨子裏的郎中早告訴我了,還用你說!我把你從山下接來,是想知道她為什麽一直昏迷不醒!”


    郎中慢悠悠道:“你別急,等我說完。斷了肋骨其實倒不嚴重,嚴重的,是她顱內受傷。她昏迷不醒,就是因為這個。我帶來的藥物有限,治不了,若是把她送到我京城的醫館,興許還有法子,否則,依我看,過不了三日。”


    “你是說真的?”雷遠大驚:“有這麽嚴重?”


    郎中表情極是平靜:“若不信我,你可再找高人。”說完拂袖就要走。雷遠連忙一把拉住:“先生的話,我當然都是信的。隻是我娘子不便下山,你可還有別的法子?”


    郎中的目光在他臉上掃過,冷冷道:“別無它法,若不下山,唯有等死。”


    雷遠看看床上一動不動的舞萼,再看看郎中,躊躇不語。郎中仿佛猜到他的心思,慢條斯理道:“帶她下山,你一人做不了主。現在就去找寨主吧,這裏有我。”


    雷遠匆匆出了門,臨出門前按郎中吩咐,把房裏所有人都趕了出去,隻剩郎中一人。他的腳步在門外消失良久,郎中這才低聲喚道:“蘇小姐,我乃蘇大人的人。”


    舞萼睫毛輕顫,慢慢睜開雙眼,仿佛輕歎般低語:“我知道,我一直在等你!”


    郎中愕然:“誰告訴你我會來?”


    “爹爹的安排,難道不是讓我重病被送下山,他即搭救?”


    郎中一縷讚許一閃而過:“蘇小姐聰穎過人。正如小姐所說,大人已在山下步兵,隻等小姐出寨。”看舞萼皺著眉,仿佛忍受著極大的苦楚,柔聲道:“肋骨斷了兩根,是極疼的。蘇小姐先忍耐著,咱們很快就能下山。”


    舞萼顫聲道:“隻要能再見到爹娘……”話沒說完,隻覺胸裏像是有把鋸子在狠狠拉磨,痛入心扉,忍不住呻吟出聲。郎中伸出兩指,出手如電,在她身上迅即點了幾下,道:“我點了你的幾大穴道,這樣疼痛會少些。”


    舞萼虛弱的一笑:“多謝先生。不知道先生怎麽稱呼?”


    郎中猶豫片刻,道:“我姓範。”


    “範先生,倘若寨主不同意讓我下山,你可有別的法子?”


    範先生看她麵色擔憂焦急,道:“你自不必憂慮。若真是那樣,還有二寨主。他決不會坐視不管。”


    他沒有多說,她卻知道他話裏的意思,想到剛才雷遠對著範先生叫她娘子,臉上不禁一紅,忙道:“並不是範先生所想那樣。範先生別誤會。”


    範先生麵無表情,道:“我誤不誤會無妨,隻要蘇大人不要誤會就好。”


    ——是啊,爹既然在黑風寨安插內線,發生的這許多事情,他必然也是知道的。


    ——他會作何想?會不會惱她和土匪廝混,敗壞名節?會不會對娘大發雷霆,說她教養不當?


    ——從前隻有一個念頭,就是要回家。可是回家後又能如何?她一個女子,在土匪窩裏和野男人耳廝鬢磨兩月,名聲會好聽到哪裏去?不說京城裏的人如何毀謗,隻說家裏那幾位夫人,誰又會放過她?她並不介意,可是母親,怎麽能受得了被人如此輕侮?


    舞萼胸裏一口氣陡然一沉,忍不住猛咳,隻覺得整個胸腔都要裂開似得,疼得撕心裂肺,頓時喉裏一甜,嘴裏一熱,撲的吐出一口血來,一陣天暈地轉,便再也不省人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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