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衛道鞭炮響起時,她正在廚房做著唯一會的炒蛋。她匆匆把飯菜端上桌,然後來到門外長凳,一如往年那般等著蘭青回家吃團圓飯。


    今年過年,師父有事離城無法陪她,她卻不是很在意。每年師父怕她一人寂寞過年,主動陪她守歲,但她要的,並不是師父陪她。


    她仰頭看著黑漆漆的天空,偶有遠方煙火,讓天邊有了七彩的光芒,微微映亮她的小臉。


    今今曾說她毅力好到令人討厭,不知道什麽叫死心。其實,她一點也不清楚自己的毅力好不好,她隻是想等蘭青回家。


    也許,蘭青明天就回家了,她老這麽想著。等到了明天,她又想,也許蘭青下一刻就要回家了,所以,她不想死心。


    可是,都過了三年,蘭青為什麽還找不到家門?


    敲門聲遽起。


    她眼一亮,立刻跳下凳子。雖然她能說話了,但她一點也不喜歡說話,是以她沒有在第一時間問誰。


    剛過年,人人都吃團圓飯,會出現在這破小屋的,自然是蘭青了!


    刹那間她心袒溢著激動,正要直接閉門。忽然地聽見師父的聲音——「嗯?哪兒的人?找這戶人家做什麽?」停在門栓上的小手停住。


    「既然找錯人家,那就請吧。」不是蘭青嗎?不是蘭青嗎?她的小手慢慢垂下。為什麽呢?到底是哪裏出錯了?如果她被困一年,她一出來第一個想看的定是蘭青,她以為蘭青也是一樣的。至少,這裏還有今今,就算他不看她,也會來看今今。今今是蘭青最好的朋友,也是唯一的朋友,難道他一點都不想今今嗎?


    今年的冬天怎麽這麽冷,紅色冬衣一點也不保暖,不然,為什麽她連身體裏都涼了起來?她緊緊抿著嘴,忍住喉頭湧上的哽氣。


    她怕師父閉門進來看見她的狼狽,啞聲說著:「師父,別進來,現在別進來。」她沒哭。她拚命張大發熱的眼看著夜空。她沒哭,現在她沒有資格為自己哭。


    不知過了多久,遠處的煙炮聲漸漸沒了,她全身由內到外都好冷,蘭青說她跟小牛一樣健壯,但她想她快生病了。


    「大妞,天亮後,搬回雲家莊吧。」「我不想去雲家莊,蘭青會回來,家裏沒人他會失望的……」「他不會回來了。」門外的人終於講白了:「現在的蘭青,看見你,隻會殺了你,他怎會回來呢?」馬車朱漆,輕風一揚,車窗黑紗飄揚開來,車內的蘭青趁此一睹外麵景象。


    那結實又普通的騎士少女正是大妞。以前的大妞,哪會騎馬?去雲家莊習武,也不過是強身健體,哪像現在行走江湖……蘭青目光又落在她腰間的流星錘,很不以為然。大妞習武資質劣等,流星錘多半是裝飾,她一身繁瑣的彩衣美裙,誰見了都知道那樣的彩衣不適合她,就連他看了,也隻感好笑。


    原來,他花十年養的一個孩子,是個處處不如人的孩子。


    長平仿佛感覺到他的注意,往車窗一看,嘴角微翹。


    蘭青下意識挪開目光。「長平,你這計劃想了很久吧?」江無浪騎到她身邊,順道替她拉過韁繩,輕輕在她手腕繞了一圈,以免傷到她的掌心。


    長平沒有吭聲。


    不吭聲就表示她真有此心。江無浪哎呀叫一聲:


    「我養你幾年,你這忘恩負義的小家夥!」「對不起,無浪。」「我這關很好過的。」江無浪笑道:「來來。」長平微地往他靠去,輕輕撞著他的額麵。


    江無浪咧嘴一笑,他就喜歡長平這帶點孩子氣的親熱舉動。他眼角一瞟,對上車紗後的男人,那男人輕蔑的目光移了開來。


    「雖說你承諾你師父,蘭家家主認不出你,你就跟我回去,但我想,他也知你脾氣。這蘭青有什麽好,也不過是養你十年,好歹我在你麵前也晃過五年,每年你生日,還是我親手下的廚。」長平一向口拙,與其抬杠半天,還不如隻說一句:


    「無浪做的菜,是一流的。」「比蘭青做的還好吃?」「當然。」果不其然,無浪笑得燦爛,像個孩子一樣。歸島上的人都很好,可是,都不是跟她相處十年的蘭青。


    春夏秋冬天天相處,除了那段替今今尋藥的日子,蘭青都跟她在一塊,那樣溫暖的蘭青,她難以忘懷。如果今年是分離的第十年、二十年,也許她會忘記蘭青,可是,現在才五年,那樣回憶曆曆在目,她怎能忘懷?


    她下意識又尋下車紗後的男子。


    到底,哪個才是真正的蘭青?她想搞清楚。也想知道蘭青是不是過的真的很如意?是不是真不想回家了?


    半年前蘭家主動聯絡雲家莊時,她多高興,以為蘭青回家了,她要收拾包袱先回家,哪知,他隻是索討鴛鴦劍來誘當年未死的蘭緋。


    隻要關大妞肯給鴛鴦劍,他願從此與雲家莊、關大妞劃清界限。劃清界限……她低頭看著她的寶貝袋裏。無浪早已替她換過傷布,那被撕下的柳色布已經收入她的袋裏。


    當時師父詢問過她的意見並暗示她,一旦鴛鴦劍交給蘭青後,世人將會把注意力轉向蘭青,這對她來說未嚐不是好事,畢竟,相信人身是劍身的在少數。


    隻要蘭青要,她就給,這就是她的答複。隻是,她想來看看蘭青,來確定蘭青是否真如師父所說,已經變了……就算、就算蘭青想殺她,她也要親眼看蘭青過得好不好。


    思及此,她又看向車紗後的鬼麵男子。


    他沒有看向這頭,與車內華初雪正說著話。她仍是直直盯著他,愈久愈是入迷,明明鬼麵罩了上半臉,但裸露的嘴、美眸,讓人移不開眼,甚至……覺得看到天荒地老也不生厭,她隱隱覺得哪裏不太對勁,心頭逐漸發熱,蔓延全身;她下意識吞了吞口水,竟有想要一口吃掉蘭青的粗暴渴望……「長平。」江無浪連喊兩次,見她沒回應,輕輕拍了下她的頭。


    她回神,轉頭看向他。


    他拋了個媚眼。


    長平一怔,唇角揚起,眼裏有了笑意。


    「動心嗎?」江無浪麵不改色地笑問。


    「不會啊。」她隻覺得很好笑。


    「你還小呢,別太快長大啊。」江無浪看看她有些發紅的臉,對蘭青那種練有邪功而生的媚態感到十分不屑。男人嘛,不憑自身魅力去迷人,卻以這種媚態去蠱惑小女生,實在太沒道德了。


    他又道:「你道,那個華初雪,怎會讓蘭青邀上車呢?」長平心裏一凜。輕聲道:


    「蘭青說,這一路上,總要個華家莊記事者,記下這一路上的……」「華初雪連個數字公子都稱不上,要她記事也真是為難了。你啊,看起來老實,但該明白的都明白,是不?」江無浪依舊笑道。


    將要臘月的北方天空,總是灰蒙蒙的,積上一層又一層的厚雲。眨眼間,雨自烏雲裏落下,由小轉大,遠方開始打起大雷來。


    江無浪哎呀一聲,代手傷的長平拉過韁繩,勒住受驚的馬匹。


    他利落翻身下馬,回頭見那些蘭家弟子訓練有素,馬兒一點也不受驚,他哈哈一笑,打開車門一問:「蘭家主子,借個地方避雨吧。咱們可不像你家子弟兵是銅皮鐵骨。」蘭青淡笑道:「來者是客,上來吧。」馬車寬敞足容七、八人,江無浪一把扶起長平,讓她不費力進入馬車,接著,他再把韁繩交給蘭墀,撩袍跨入車裏。


    「不好意思,弄濕了馬車。長平,坐過來點,我替你重新包紮吧。」他細細割開她手上濕透的傷布。


    蘭青見狀,自車櫃裏取出繡著飛鳥的紅色毛巾。華初雪在旁看了,咦了一聲,脫口問:「那是刀傷藥嗎?」車櫃裏,小小的白玉瓷瓶散發清淡的藥香味。蘭青瞥她一眼,又對上長平的目光,江無浪在旁不動聲色。


    蘭青又看向那白玉瓷瓶,半天,他才合上櫃子,沒有取出瓷瓶。


    「那刀傷藥,不是一般人可以用的。」他眼若春泓,對著華初雪笑道:「將來你若受了傷,這刀傷藥倒是可以免費贈你。」華初雪驀地臉紅了。


    江無浪笑眯眯地接過毛巾,別有用意道:「多謝蘭家主子。」他取出雲家莊的傷藥,均勻塗在長平的十指與掌心上。


    蘭青本事調開目光,而後又不由自主地落在她見骨傷口上。事隔一天,傷口沒有迅速收縮,可見雲家莊的刀傷藥沒有好到哪去。


    長平低嘶一聲,蘭青又撇開臉,不想再看下去。一看她忍痛冒汗的表情,就知那傷藥不含麻藥。


    「好了好了,不痛不痛。」江無浪摸摸她的頭,幫她自寶貝袋裏拿出一顆蜜餞,送到她嘴上。


    她一口含住,把臉埋進紅毛巾裏咬住。


    「再忍忍,過兩天會好轉。」江無浪有一下沒一下拍她頭頂安撫著她。「沒有麻藥,對你比較好。」他有意無意瞟上那放著白玉瓷瓶的車櫃。這蘭青,良知還剩一點,那白玉瓷瓶裏的藥,固然傷口好得快,但裏頭的麻藥用了一、兩次,從此斷不了。


    蘭家控製人的方法太多鍾,難怪傅臨春要他跟著長平來。


    也許十七歲的姑娘早已可以嫁作人婦,但在歸島或雲家莊眼裏,長平隻是個孩子,一個在十二歲忽然醒來的孩子,為了這惡名昭彰的蘭家家主停下時間無法前進。


    華初雪看看她,再看看江無浪,同情道:「大妞姑娘一定很疼吧?」「別叫大妞,叫長平吧。」蘭青忽道。


    「長平很耐疼的。」江無浪笑眯眯的,還是撫著她的頭,順道輕柔梳開她長長的濕發。「當年她習武時,被她師兄弟們拐了個四腳朝天都沒吭聲,我在旁看了真是……沒法子,我對弱小動物最沒轍了。」外頭的雨下得正大,偶爾有白光大雷,照在華初雪的麵上,一閃閃的,宛如蘭青的鬼麵。


    她笑道:「真好。長平姑娘有人這麽疼真好。」江無浪始終笑容可掬。他又看向蘭青,道:


    「既然長平有意一路跟著蘭主子,直到獵捕到蘭緋,那我得問,蘭主子你,心裏有什麽計劃?」蘭青懶洋洋靠在車牆,慵懶身姿連江無浪看了都賞心悅目。他笑道:


    「有了鴛鴦劍在手,又何必出什麽計策呢?下個月蘭家將要展示鴛鴦劍,在此之前,隻要蘭緋還沒死,他一定會出現。」「可是,他隨時會出現,我們不也是同樣受到煎熬嗎?」華初雪滿麵疑惑。「咱們煎熬,他也跟咱們一樣。真真假假,假假真真,明知偏假居多,但隻要一份可能性,他就會出現,這種反複疑心是蘭緋所長,如今回報給他,也算是他自作自受。」嘴角一勾,蘭青意味深長地說:「就算他心中自知是假,他的疑心也要讓他賭上一賭。」江無浪深深看他一眼。「蘭主子感同身受過?」蘭青不置可否,又不經意地瞥向長平。


    長平已經微微靠在江無浪肩上,狀似睡著,連大雷也驚不動她。


    江無浪小心拿出她先前咬住的紅色毛巾,那毛巾帶有輕微的香氣,是無害的迷藥。


    「多謝蘭主子。這丫頭真是耐疼得很,也是傻呆得很,練武這事她不擅長,也不擅以巧勁化去對方招數,偏她要學武,沒人可擋。」蘭青輕哼了一聲,當著車裏的人取過鴛鴦劍盒。華初雪心一跳,微地傾前,看著蘭青打開長盒,盒裏正是一對青銅劍。


    其中一把,狀似鑰匙,但其鋒利的程度要用來殺人也是可以,另一把則較為普通,就是普通的青銅劍。


    如果有一把真在關長平身上,那盒裏的應是……華初雪指向普通那把。「這把是真的?」「哦?怎麽說?」「因為這把才像一把劍,另一把,像鑰匙,是雲家莊人設計的嗎?未必太過古怪了,鑰匙是用來開門,不是來許願用的。」這話一出,有什麽晃過蘭青心頭,一時捕捉不清。他嘴裏笑道:「華姑娘,你是寫史的華家莊人,要記清楚這對劍。雖然其中有一把是假,但鴛鴦劍可是牽動許多人的人生呢。」江無浪看著蘭青白玉般的手指慢慢撫過青銅劍的劍柄。美人是毒,這男人也是毒。現在可好,鴛鴦劍全上了毒,這蘭青是想毒誰?


    在毒蘭緋之前,隻怕其他摸上劍的人會先中毒吧?


    「嗯?」蘭青對上他疑惑的眼。


    江無浪保持笑容道:


    「每個人心裏都有一個願望。如果蘭主子真有機會,不知會許上什麽願?」「我麽?」蘭青目光又移向那睡著的長平。長發半覆住她蒼白的臉,隱約可見她眉間皺起,顯然是帶著疼痛入睡的。「我啊,現在唯一的願望,就是親眼目送蘭緋入地獄,再無其他。」白光大雷,大雨直落車頂,啪啦啪啦——白光巨雷驚動了長平。


    她微地一動,神智回攏,她意識到自己埋在膝間睡著了,連忙抬頭,對上蘭青的目光。


    他迅速移開,又轉眼揚眉望著她。


    外頭下著雷雨,車裏卻是異常安靜,也沒有前進的跡象,她連忙往左右看去。


    車裏除了她跟蘭青,無浪跟華初雪都不見了。


    「他們呢?」她的聲音沙啞,一聽就知有些發燒。她將車門簾子掀開,大雨打了進來,茫茫雨勢裏,沒有無浪他們的身影。


    「有人來搶鴛鴦劍了。」蘭青嘴畔揚笑:「才出城呢,就得到消息了,真快啊。」長平看向他。「誰來搶?」「自然是相信鴛鴦劍真能許願的江湖人了。」「江湖人……這麽多人都想搶嗎?」「有願可許,自然有人前赴後繼。難道,你就沒有願望嗎?」「我……」她眼色朦朧。倘若能願望成真,是該許關家血案不曾發生,還是蘭青不曾被封上妖神蘭青之名……她,應該許關家血案不曾發生,可是、可是……她內心充滿對父母的內疚。


    不知道是不是這樣的內疚表露在她的神色上,蘭青忽地喝止道:「好了,還想什麽想。劍能許願,多半是騙人的。」一頓,他又笑:「長平,你的傷,現在不疼了嗎?」「……疼,好疼,蘭青,為什麽你不叫我大妞?」她低聲問著。


    蘭青眨眨眼,神色自若地在笑著:


    「叫什麽不都一樣嗎?你要我叫你大妞,我叫就是。大妞,雲家莊是虐待你嗎?出門在外,連個上好傷藥都不讓你帶著。」「紙伯伯說,少年愈合能力好,用不著太好的藥。」「哼,不過是好聽的說詞罷了,你是傅臨春的徒弟,卻沒有入雲家莊名冊上吧。」「沒有。」「傅臨春要求你成為雲家莊人麽?」「沒有。」果然是把大妞當外人看啊,蘭青又問:「傅臨春又收徒弟了麽?」「沒有。師父本就不打算收徒,收我已是破例。」「他對你好麽?」「師父對我很好,每年他都陪我過除夕。」蘭青聞言,撇開頭不再理會她。


    馬車裏一時出現窒息的沉默,長平千言萬語,卻不知該說什麽才好,她仔細看著戴著麵具的蘭青,看著看著,又覺得心裏有些她無法控製的癢意。


    「別再看了。」他心裏有些不快,但轉向她時,又是麵帶微笑。「咯,把手伸出來。」她包紮過後的雙手伸到他的麵前,他輕輕替她調整一下,笑道:「依你這傷,要是半夜鬧起高燒也不意外。」「蘭青要不要摸摸我的額頭?」他一愣,又保持笑容。「好啊。」他撫上她的額麵。


    「蘭青,你的手好涼啊……」跟記憶裏的溫暖,完全不一樣了。「是麽?」他不以為意,笑道:「你自己小心吧,有點燙兒。」他要抽回手,哪知被長平緊緊抓住。


    他眉頭一動,忍住撥開她的衝動。他笑:「別鬧了,都是幾歲的大姑娘了。放手。」見她沒有動靜,他看著她的傷布又滲著血,他語氣略重:「放手。」「蘭青,為什麽你不要我?」她豁出去,撲前要報住蘭青。


    這小蠻牛!


    蘭青直覺袍袖一揮,將長平震開,他坐在靠近車門的地方,這一彈,眼見長平就要跌出車門。


    他又出於本能地,拉了她一把,她整個人不受控製撲進他的懷裏。


    蘭青呼吸短暫停頓。大妞、大妞,這姑娘就是大妞嗎?為何他還是一點感覺也沒有?


    他冰涼的手指想要撫過她的頭發,但始終沒有落下。


    「大妞,這幾年來,你都作著什麽夢?」他輕啞問著。


    「……隻要一閉眼睡覺,我就夢見小時候。」夢著那段最美好的日子,就算傻也好,不知道血海深仇,隻有蘭青疼著她。


    「是嗎?」他輕輕一笑:「我雖記不清那一年地牢裏的細節,但這幾年來,隻要我一閉上眼,我就夢見那一年裏無止境的痛苦。大妞,我怎麽也夢不到那十年裏的日子,更別說夢上你了。如果沒有那十年鬆懈我的心防,我又如何會落到那猶如地獄的一年?」說到最後,他已隱有恨意。


    他察覺這姑娘蠻幹要抱住他的腰身,他一怒之下,也不想理她是不是發燒,袍袖一揮,任她滾出車外。


    蘭青咬咬牙,這麽爛的武功,傅臨春是怎麽教她的?他尋思片刻,跟著下了馬車,她正狼狽地跌在大雨衝刷的泥地上。


    她雙手不便撐地,所以他彎身扶起她,笑道:


    「大妞,聽見鼓聲了嗎?」大雨之中隱約有著咚咚擊鼓聲。


    他也不理雨勢有多大,拉著她走向鼓聲之處。


    「這鼓……昨晚聽過。」她輕聲道,目光四尋,但雨勢過大,地上都起了陣陣白霧,掩去部分視野。


    他回頭看她一眼,柔聲笑道:


    「大妞,你一直惦著我的好,是不是?」她看向他。「不會氣我,是不是?」「……我會氣蘭青,可是,我絕不會傷害蘭青。」他不理,硬是牽著她往某處走去。


    鼓聲漸大,她看見隱約的黑影,正是那個叫蘭墀的跟其他蘭家弟子在與人搏鬥,有弟子在擊鼓,華初雪在旁看著,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華初雪麵色帶著興奮,無浪也在幫忙蘭家弟子,但在她眼裏,無浪像是在玩耍,根本沒有用心打。


    「哼。」她看向蘭青。


    蘭青停步,朝她笑道:


    「大妞,這鼓聲多好聽,是不?它是蘭家殺人時的鼓聲。這幾年我就靠它活著,這聲音真好聽,蘭緋當初加諸我的一切,我也可以回報在他們身上,讓他們恐懼讓他們害怕。」「蘭青,都過去了!」她用力說道。


    他狠狠瞪向她。「都過去了?你說得這麽容易!關家血案對你來說都過去了?」她目不轉睛,重複一次:「都過去了!」他咬牙,忍氣笑道:


    「關長遠有你這種女兒,是他一生的遺憾啊,連仇都沒人替他報啊。」「仇人衛官已經死了!」蘭青撇開頭,不看她。


    遠處有人竄出蘭家弟子的圍攻,江無浪微地一側,有意讓那人逃走。偏偏這名江湖人逃走的方向正是蘭青這頭,江無浪一回頭,麵色異變,喊道:


    「長平避開!」長平見蘭青似乎沒有要讓開的打算,直接展開腰間流星錘,硬是接下來人一招。


    蘭青冷冷地看著她被踹中肚腹,整個人彈了出去。江無浪一急,疾步的同時,撿起小石擊向那江湖人的背心。


    無巧不巧,長平忍疼躍起,小石與她差距不過一點距離。


    「長平低頭!」江無浪大驚。


    蘭青繞到長平身側,以氣勁震開小石,奪取那名江湖人手上的劍,接著,他嘴角泄出狠笑,迅雷不及掩耳,反手就是一劍。


    頭顱落地,濺起一地的泥水。


    鼓聲終止。


    長平動也不動。


    蘭青沒回頭看著她。


    「好快樂哪……大妞,你懂嗎?必追,就是我現在的快樂。」他笑,笑得非常愉快。


    啪啦啪啦,雨落屋簷。


    一入夜,她還真的發了燒。


    江無浪端著苦味四溢的藥碗推門而入。


    長平滿麵睡意,剛好從床上坐起來。「怎麽不多睡點呢?」江無浪笑道,坐在床緣,要將藥碗遞給她,但見她的雙手還傷著,又瞄了眼客棧薄薄的牆壁。


    隔壁,是蘭家家主呢。


    「來,我來喂你。」他故意說著。


    「謝謝無浪。」她以袖尾抹去滿麵的汗,張嘴任江無浪親熱喂著。


    「瞧你,老說自己跟牛一樣健康,這次,真的傷到根底了,是不?」他笑著說。


    長平連喝了好幾口苦藥,先暫停一下,自腰袋拿出蜜餞塞進嘴裏掩去苦味後,才老實說著:


    「現在才知道藥這麽苦。」難怪以前蘭青都一臉古怪地喝下它。


    「哈哈,你自己寫的藥方,可自嚐苦果了。這藥你在晚飯前已喝一碗,還要再喝幾次?」「喝完這次再睡個覺就沒事了。」她道,示意江無浪將碗舉到她唇邊,她一鼓作氣一口喝完。


    苦藥一喝完,她又出了滿臉大汗,麵色依舊紅撲撲,卻跟先前那病態的燒紅不同。


    江無浪在旁看了,隻覺驚奇。


    照說,江湖人的孩子,最終該走入江湖,怎麽關長遠的女兒好像走到另一條道上去了?


    他不由得衷心讚美:


    「你真厲害,要是公孫紙的醫術能讓你傳承,不出十年江湖必有個小神醫。」平常要他讚美她的功夫他隻會心虛,但在治風寒高燒這上頭,他必須說,她極為出色到曾有一度他懷疑關長遠根本是不世出的神醫,才有這樣的孩子。


    她十二歲那年神智大開後,李今朝受了場風寒,長平擔心她,主動守在榻前替她把脈,李今朝也不拒絕,就這麽任著她搞小孩子遊戲,哪知李今朝才喝了碗藥,一覺起來居然生龍活虎了。


    把雲家莊弟子嚇得差點以為長平被哪個神醫魂附身了。


    後來,他才知道,是蘭青曾受過風寒,那時她翻過公孫紙謄的醫書,裏頭她挑上風寒治病替蘭青抓藥,那記憶留存下來,這才能融會貫通替李今朝把脈看病。


    他也深受其惠,自然明白長平的厲害,隻是,很可惜蘭青隻生過風寒,所以,長平從未翻過醫書的其他部分。


    蘭青、蘭青,在她的生命裏影響何其巨大啊!「你今天看見了,那樣的不眨眼,已非昔日蘭青了。」他柔聲道。


    長平沒有吭聲。良久,她才道:


    「如果我在地牢裏一年,也許我連撐也撐不下去,蘭青能撐下來,我隻會感謝老天。無浪,如果沒有他,就算我活了下來,我腦海中隻會留下在關家莊的最後一夜……如果我變成隻記得血海深仇的長平,你還會喜歡我嗎?」「……」可能不會喜歡。有誰會喜歡一個成天仇恨的孩子?


    長平嘴角微翹。「所以,無浪喜歡的是蘭青吧,是蘭青把我教成這樣的。」「……」他摸摸鼻子,這種歪理他是完全不想理會的。


    「我全身都是汗,想換衣服。」她道。


    江無浪替她取來買來的衣物,先替她拉開腰帶,又瞄瞄那薄牆,大聲笑道:


    「換衣服要我幫忙嗎?」長平看他一眼,搖搖頭。「我自己來。」他聳肩,背過身,笑著:「餓不餓?」「有點兒。」他眼兒一亮。「我包水餃,好嗎?」都半夜了還包什麽水餃?長平心裏這麽想著,嘴裏卻道:「好啊,我吃。」「因為我做的很好吃?」他步步追問。


    「嗯,因為無浪做的很好吃。」「比蘭青以前煮的還好吃?」「嗯,比蘭青煮的還要好上百倍。」她麵不改色道。


    他喜滋滋地擊掌。「衝著你這句話,我熬夜也要做出世上最美味的餃子兒,你等我!」他興匆匆出門去搶小客棧的廚房去。


    長平早已習慣他的作為。一談到煮菜,無浪比她還像小孩,不是她喜歡吃,而是無浪喜歡做菜。


    如果是以前她還傻氣時,無浪要她讚美,她可能不理不睬,躲到蘭青身後,但現在,身為一個正常人,她必須學會配合。


    但,這樣的配合她也不討厭就是。


    她好不容易穿上衣物,再費力地重綁起頭發。無浪一沉迷在廚房,除非水餃包到他滿意,否則他是不會出門一步的。


    思及此,她看向左邊那麵薄牆。她出了房門,來到緊鄰的房門,輕聲問:「蘭青睡了嗎?」她耐心等了許久,才聽得蘭青道:


    「還沒睡,進來吧。」她聞言,麵色抹著喜悅,推門而入。蘭青正在桌邊喝著茶,抬眼瞟向她。


    他注視的時間過久了,她嘴角上揚,自動當成蘭青在注意她的臉色是不是好轉了。


    他一身豔紅長袍還沒有換下,顯然之前並未入眠。


    長平要開口主動跟他說話,他卻不經心地說道:


    「你知道你幾歲了麽?」「……快十八了。」他瞄她一眼,笑道:「都要十八了,也對,思春了。小姑娘容易被俊俏的男人騙是人之常情。他替你換的衣衫?」「我自己換的。」「自個兒換,讓一旁的男人在旁看著,你什麽時候變成這樣隨便了?」一頓,對上她清澄的目光,他暗暗咬牙,又撇向另一頭。當他回過頭時,又是微笑道:「你別把我剛才的話放在心上,你……年紀尚小,自然……還不懂,我隻是擔心你而已……」原來,蘭青說真話時會遲疑,她看在眼裏,陣陣涼意在心頭擴散開來,心頭絞痛著。


    如果她能回到以前的傻氣,隻須承受蘭青的疼愛,那該有多好。


    如果她不曾被拖入河裏神智大開,那該有多好。


    當正常人,要背負這麽多痛苦,真的太辛苦了。


    以前她時常這樣想著,可是,此時此刻,她終於明白為什麽老天要強迫她在十二歲那年醒來。


    蘭青又短暫回避她的目光,他笑著坐在小圓桌旁,道:


    「瞧你,辮上的金飾要落下了,你坐下。」「嗯。」她坐在他的麵前。


    他笑著替她纏好小金飾。「萱草,嗯?」「忘憂草。這是我跟今今一塊選的忘憂草。」她直視他。


    他跳過這話題,觀察她的氣色。她臉頰紅紅的,帶點油光,跟下午那病怏怏的樣子大有不同。


    「江無浪與你感情倒好?」「他曾救過我。」長平輕聲道:「當年如果不是他救我,我早死在河底。」「是麽……原來他對你,有救命之恩啊。他知道你有鴛鴦劍,卻不曾動心過麽?」長平知他在暗示無浪別有用心。她低頭想自寶貝袋裏捏一顆蜜餞,一雙男人的手伸了過來,替她打開袋子,自夾層裏取出蜜餞。


    異樣的香氣撲麵,令她心跳加快,他笑著遞到她嘴邊。


    「蘭青不吃嗎?」她問。


    「我年紀大了,這種玩意我早已經沒興趣了。」「……是嗎?」她張嘴吃了那蜜餞。「每年我跟今今總要鬧一次肚子痛,她總是陪我吃完一袋的蜜餞。」蘭青隨口應了聲,心不在焉地問:


    「江無浪住在歸島,那他師出哪兒?」「無浪是師叔。」「師叔?」他揚眉:「是傅臨春的師兄弟?看不出來他功夫底子好啊。」「無浪喜歡入廚房,如果他在入江湖前能先察覺自己的喜好,那他今天就是一流的神廚了。」蘭青見她提及江無浪時,麵色淡淡愉快。他道:「他對你可真是好。」「蘭青。」「嗯?」「你是不是想問,他看過我身上的鴛鴦劍嗎?」蘭青本是漫不經心,聽她一說,目光又落回她的麵上。


    「如果蘭青要看,我就給你看,隻要你開口。」被看穿他的心思了嗎?蘭青慢慢打量著她,慢慢揚笑:


    「大妞,你變聰明了。」「我一直在看著蘭青,蘭青在想什麽,也許一開始我還不能猜到,但久了我就能知道。」「哦?你這麽了解我?」蘭青微地傾前,笑道:「好,我也實話實說。我想要你身上的鴛鴦劍,你藏在哪?江無浪看過麽?」「無浪沒看過,看過的隻有今今。」「李今朝?果然是她為你洗澡時發現的!」當年李今朝從一開始就在防他!


    「今今根本不知那是什麽,隻當是胎記。是十二歲那年差點被淹死後,我才想起,爹曾跟娘說過,這是隔代才會出現的。」她在拉扯腰帶,要讓他看,但手傷令她動作笨拙。


    蘭青忽地壓住她的手,直勾勾望著她。「你……當時在河裏,你在想什麽?」她看向他,不必回憶便道:「蘭青呢?蘭青在哪裏?」他眉目微疑,似在探索她話的真假。


    「蘭青,對不起,他們搶走我的碧玉簪,那是你給我的生日禮,我沒有保住它。」「……是麽?」「為什麽你身上有我從沒聞過的香氣?」蘭青嘴角上揚。


    「你的臉,是不是跟你手一樣?」她追問。


    上揚的嘴角僵住。


    「蘭青,你在蘭家快樂嗎?」長平不理他已有厭惡的眼神,再問:「你真的不想回家嗎?」「……家?」蘭青笑得開心。「你這傻丫頭,你說的家不過是個破屋,我的家在蘭家啊。」「每年除夕,我都在家裏等你。」他聞言,一頓,柔聲道:


    「你白等了。大妞,你白等了。為什麽這次你也跟著來呢?為見我一麵?隻為見我一麵?」「我知道你不想回家了。我隻是來看,如果蘭青過得快樂,那就夠了,如果蘭青不快樂,我就帶你回家去。」蘭青眨了眨眼,看她一臉嚴肅認真,真想大笑出聲。這到底是做戲做得足呢,還是出自她的肺腑之言?


    「大妞,你爹你娘,是我害死的。你記得吧?」、「我記得蘭青自衣箱裏抱我出來,為防搶劍的人傷我,你……」說到此處,那夜對蘭青羞恥的記憶她不提,改了口:「你帶我,四處奔逃。」水墨眸子冷冷地望著她。「你記得,真清楚。有時太清楚,不是好事。」「我記不清楚,就對不起蘭青了。」「……是麽?你這麽想對得起我?」「嗯。」他有點焦慮,又移開眼。當個早死的傻瓜孩子不是挺好的嗎?如果她再狡猾點,他就能看出她想報仇的心意,他就能下手了……關長遠的女兒該是正直到無法容忍醜陋的事,不是嗎?蘭青心思漫漫,不經意又對上大妞的眼,他心一凜,直覺移開眼眸。這傻丫頭的習性不改,始終用那雙眼在看著他。


    方才,他是否有流露殺氣……門外喀的一聲,他抬眼,越過她的肩看向老舊的門口。


    長平本要回頭,卻被他拉了回來。


    「大妞,你想看看我是怎麽練功的麽?」他俯在她耳邊輕聲喃著。


    他的口鼻淨是芳香,長平先是心神一蕩,緊跟著覺得不對勁。世人都道,蘭青借助男女練邪功,妖神蘭青的名號才會一直跟著他。


    不可能!她絕不相信!武學無涯,依她之能,沒有辦法了解世間所有武學,但那一年,妖神蘭青再傳時,師父曾偷渡她入雲家莊汲古閣第三道大門後。


    那道門後藏著許多常人無法窺見的秘史,也有武學特殊的記錄。她不死心一一翻閱,足足花了三十多天,其中並沒有真正借陰陽之力換來百年功力的絕世武功。


    「嗯?想看麽?你年紀也不小了,是不?男女歡情早該懂的。」「我不看——」她話忽然斷去,蘭青正輕擊她的穴道,令她不能說話也不能動彈。


    蘭青笑得愉快。「大妞,你都記得很清楚是不?十五年前關家莊血案的那夜,野地苟合,我一見你就滿麵羞愧,那時你都記得清清楚楚,是不?我那時少年,閱曆不夠,一見你那單純小眼就覺羞愧……男歡女愛,天經地義。」他又有點遺憾道:「你真要帶我回家?除非,你再變回過去那個不會說話的傻孩子。」語畢,他又摸摸她的頭,眼一狠,扯下她發間的金飾。「萱草忘憂,少騙你自己了!大妞,血案後的遺孤該是什麽模樣,你仔細看看,多學著點,下次好騙我!」語畢,他不再看她的眼,扣住她的腰身,直接送她上屋梁。


    「既然來了,就進來吧,何必躊躇呢?」蘭青笑道。他頭也不抬,任著長平穩穩坐在梁上,將小房裏的一切看個一目了然。


    門輕輕開了。


    「蘭主子,你耳力真好。」來人笑道。


    《上部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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