除夕子時一過,外頭鞭炮連聲響著,遠處傳來模糊的笑鬧聲。


    一大一小坐在舊屋前的長凳,仰望夜空上的七彩煙花。


    良久,大的那隻慢吞吞道:


    「今年他沒回來,要不要跟我一塊回莊裏過年?」小的這隻一身紅衣,看著天空,迷惑問道:「師傅,蘭青已經逃出蘭家地牢,為什麽他不回家?」大的慢條斯理自袖袒拿出一袋瓜子,似是神道天外嗑著瓜子。夜空的煙花滅了又起,不知經過幾輪,他才終於實話實說:


    「妞兒,蘭青不會回來了。不會有人攔著他,但,他不會回來這兒了。你再等下去也沒有用了。」密林咚咚咚,連連鼓聲震開地獄之門。二十來名漢子倉皇四竄,一一遁入伸手不見五指的茂林裏。


    初十的夜,被層層烏雲掩去星月光輝,隻留下黑衣弟子們手上的火把。


    一身紅袍的男子就佇立在火光旁。他戴著半罩鬼麵,及腰的黑亮長發飄揚,當第一聲鑼響起時,顯露在外的朱唇,一揚。


    獰笑。


    林裏傳出第一聲慘叫。


    他懷著愉快的心情,負手徐步踱進密林。


    第一具殘屍就在林子入口,黑衣弟子恭謹在旁。鬼麵男子低目,輕蔑地踹了屍首一腳,有趣道:「不是說,走得了嗎?怎麽不走了呢?」眼一瞟,不遠又有鮮血襲麵。他閑閑走過,看見第二具殘屍剛氣絕。


    他愉悅一笑,腳步未停。


    林外野地的鼓音咚咚,不住地搗亂人心。林裏人影交錯,慌亂恐懼的氣息驚動鳥獸,紛紛振翅高飛。有人猛然撲近,鬼麵男子疾速轉身扣住來人頸項。


    那人連連退後,鬼麵男人連連逼近,美麗的嘴角上揚。「好啊,不逃命,那就交出你的命吧!」「蘭青你沒好下場的!」「你去跟閻王說吧。」「你沒好下場的!你這瘋子!你這瘋子尋舊仇……」喀的一聲,頸骨在蘭青的指力下斷裂,他漫不經心地丟了屍身,環視周遭。妖氛鼓聲刺激他的感官,疾步在林中穿梭。


    風聲獵獵,細微的樹枝劃過蘭青衣袍,他不介意。當他追上一名逃命的漢子時,豔紅嘴角挑起,輕柔道:


    「又是一個。」喀。


    那人不及吐出一字半語,頭顱便是一歪。異樣的快感流竄在他體內,他美目一瞟,又移向林裏深處逃亡的江湖人。


    咚、咚、咚——咚、咚、咚——第四個、第五個……一個接著一個,蘭家弟子早已罷手,等著家主一一收拾這些逃竄的江湖人。


    「妖神蘭青!你以為你殺了我們,就能抹去你身上的髒汙嗎?你這髒身子永遠沒法洗淨!」「你拿鴛鴦劍,就是為了殺咱們嗎?當年你潛入關家莊,想必色誘關長遠,才害得關家莊一夜滅絕……」紅袍蘭青順勢接過弟子長刀,在恐懼與快樂交錯的鼓音裏直取對方人頭。


    沉重的頭顱立時自身上脫出,滾落地麵,野兔挨不住厚重的血味,自窟裏接二連三躍出,消失在黑夜之中。


    如血色的紅袍隨著大風鼓起,蘭青一連斬殺十幾人,落到最後一人時,那人大叫:


    「明明你允了的,鼓聲未完前,放我們走!」「唬你的。」紅唇又揚,柔聲:「我說的話,能信嗎?」刀光淩淩,鮮血四濺。


    人頭落地,蘭青一腳踢飛,死人頭如西瓜般,在老樹上砸個稀碎。


    林外搗亂人心的鼓聲乍停,林子頓時一片死寂。


    他隨意丟了長刀,取過幹淨的帕子擦拭著半臉上的血跡。


    「白絹找著了嗎?」他淡聲問。


    「……這些人身上沒有白絹。」「沒有?」蘭青尋思片刻,算了算人頭。「還有一個呢?」弟子垂首,低聲道:


    「黑刀陳七郎往另一頭跑去,蘭墀去追了。」「……黑刀陳七郎?」蘭青微一凝思,紅潤唇瓣輕掀:「我想起來。他輕功不錯,刀法偏邪,蘭墀與他在伯仲之間。白絹竟是他偷的啊……」「蘭墀必會收回白絹。」有弟子舉火奔進密林,看見這場屠殺留下來的殘破屍身,極力麵色不改,道:「家主,蘭墀放出蘭家煙,就在城門附近。」「城門附近?這陳七郎逃命輕功還真是一流,想逃到野地篝火上嗎?」城門附近有野地篝火,讓來不及入城的人取暖到天明。


    江湖有不成文規則,野營篝火未熄,即使是仇人也不得拔刀相向。好個陳七郎,竟想搞這把戲,等到天一亮混入城裏麽?


    蘭青想起天亮後,雲家莊馬車自官道而來……驀地,本是殺戮極重的眼色刹那一淡。


    白天城門一開,雲家莊馬車自官道入城,必經野地。


    這次,會是誰來?會是誰來?那孩子若真來了,白絹一流出去,隻怕她從此不會有好日子過。


    思及此,他無法控製,心神微動,要掠出林子時,忽地又頓足不前。


    他的美目挪向稍遠處的老樹之後。


    「雲家莊將如何寫下今晚之事?」那樹後躲著的青年一顫,沒料到妖神蘭青會發現他的存在。他結巴道:


    「蘭家主子……希望怎麽寫?」蘭青仰頭大笑,那絲綢黑發在夜裏飄揚,明明戴的麵具如惡鬼,但渾身上下風情天生,令人難以調開目光。他愉快笑道:


    「原來是個縮頭之輩。數字公子排行第八的傅玉麽?你就原原本本地寫吧。我與他們有仇,報仇是天經地義的事,我也不怕你下筆。」「我路過此處……並非有意要目睹這一切……」他至今後悔啊!獨自夜宿此地,哪知見到一場大屠殺。


    蘭家與官場向來交好,要殺人後無罪太容易。這些不留全屍的死人,全是染指過妖神蘭青的……別殺他別殺他啊!雲家莊中立雲家莊中立……「你想說什麽?」「我……雖是雲家莊人,但不是雲家莊特地派來送鴛鴦劍的人。蘭主子……可記得關大妞?」刹那間,那鬼麵具下的黑眸火光逼人,冷冷直望著老樹。


    傅玉自是感覺周身籠罩著殺氣,他硬著頭皮道:


    「妖神蘭青逃出地牢後,關大妞曾去信給你,那一疊疊的萬言書,難道你沒收到嗎?」「……收到了又如何?」他輕柔地問。


    傅玉滿頭大汗,低聲道:


    「關大妞很好,會說話了,也不像以前傻呆了……」「然後呢?」傅玉咬咬牙,道:


    「半年前蘭家家主去信給雲家莊索討鴛鴦劍,初十相約在城裏關家莊,隻要春香將鴛鴦劍送給你,從此蘭家與雲家莊、關大妞再無瓜葛,今晚一見,自有人在關家莊送劍給家主。」蘭青笑道:


    「我需要鴛鴦劍,而傅臨春為護徒弟送出鴛鴦劍,一拍即合,互謀其利,不是很好嗎?傅臨春是聰明人啊!」傅玉遲疑一會兒,深吸一口氣,代關大妞送出暗示,道:


    「關家莊十五年來,沒人掃過墓……」蘭青聞言,思緒全停,冰冷的汗珠霎時一顆顆蹦出他的毛孔之外。


    關家莊十五年來沒有人掃過墓……所以,今天終於有人來了麽?


    終於,有個娃娃要來了嗎?


    終於……可以看見她最後一麵了嗎?


    驀地,他麵色一變,想起白絹一流出去的後果。他行動極快,眨眼間已消失在黑暗中。


    傅玉呆呆望著他消失的方向,膽戰心瞥向那些蘭家弟子。那些蘭家弟子顯然也被家主的動作嚇到,一時麵麵相覷,不知下一步該如何走。野地篝火「咦,那是什麽聲音?鼓聲嗎?」篝火旁,美麗的少女細聽。「咚咚咚的……哪兒的人在夜半敲鼓?」十一月的嚴冬極冷,數名江湖人圍著野營等著天亮,一聽這少女說著,紛紛抬頭細聽。


    「好像有呢……」「在很遠的地方吧?這鼓聲有點擾人心呢。」「說起擾人心啊,北方蘭家下個月不是要將鴛鴦劍展示?」漫漫長夜,人多又嘴雜,有人忍不住開口江湖沸騰一時的話題。


    美麗的少女身係精致繁細的佩飾,配以重色衣裙,看得出十分愛美。她名叫華初雪,自她來到營地後,就跟這些江湖人打成一片,她對蘭家話題顯然興致勃勃,接到:


    「蘭家在江湖上一向獨來獨往,弟子麵目姣美,功夫也不是絕頂,但擅長操縱人,多分布在官家與商家上,不明目張膽與江湖人結怨,即使蘭家偏邪門,至今也少有人聚眾“登門拜訪”,這任家主是妖神蘭青,自五年前接位後,蘭家在江湖的地位就起了微妙的變化呢。」「哼,那妖神蘭青也不過是個曾被人壓在地上淩辱的男人而已。」有人接到。


    「這倒是。不是還聽說,他被關在蘭家地牢長達一年,在裏頭受著百般滋味,以致性情極端扭曲嗎?他成為蘭家家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將當年所有淩辱他的蘭家人全數關在那個地牢裏,施於曾加諸在他身上所有的酷刑。」「是啊,聽說沒有一個蘭家人熬過半年呢。」江湖人閑聊著。


    「那就是說,蘭青當年在地牢裏所承受的痛苦已超過一般人所能忍受的範圍,所以,他成為瘋子並不意外,是不?」華初雪笑道。


    她掃過圍坐在篝火旁的江湖人,短暫停在一對男女身上。那女的,差不多十七、八歲,一臉老實樣,臉盤兒略寬,嘴線也長,眉間寬寬,眼神意外的明亮,柳衣素裙,一看就知道是個重便利大於愛美的姑娘。


    那老實姑娘旁是個三十多歲英俊男人,麵白如包子皮,長發微卷,應是哪老實姑娘的長輩。


    當她提到妖神蘭青成為瘋子時,那老實少女自腰間寬袋取出蜜餞塞進嘴巴裏。


    她來到那對男女身邊,就在男人另一側坐下。「我叫華初雪,大叔叫?」「在下江無浪,別叫我大叔,你跟長平一樣叫我無浪就好。她是長平。」那叫長平的,看了華初雪一眼,點點頭。


    原來是個不愛說話的小丫頭,華初雪這麽想著。她道:「大叔聽過蘭家?」「哎,就跟你說我叫無浪。」江無浪笑咪咪的。「江湖上誰沒聽過蘭家?但,聽歸聽,流言不見得能當真。」「無風不起浪。這幾年與當年妖神蘭青燕好的江湖人接二連三的無故死去,雖然沒有明顯證據,但,江湖人心裏都有底是誰下的手。」「初雪姑娘對江湖事倒是都耳熟能詳。」江無浪笑道。


    華初雪有些得意,道:


    「江湖大小事我都知道些。蘭青與鴛鴦劍的牽扯我還知道得比別人多些,聽說蘭家下個月展示的鴛鴦劍,緣起於關家莊。十五年前關家血案,鴛鴦劍也跟著自江湖消失,直到這幾年才陸續傳出,原來是蘭青當年潛入關家,竊取鴛鴦劍……聽說其中一把鴛鴦劍在關大妞體內,有趣吧?」江無浪哈哈一笑:「這一聽也知是有人惡整關大妞啊,人的身體裏哪來的劍呢?」有人聽見江無浪所言,應聲道:「不是恨極關大妞的是不會這樣害她的吧?說起來,這謠言也傳了三、四年有了吧。」「說不定是妖神蘭青傳出的風聲。」華初雪又道:「現在眾說紛紜,有的說是十五年前妖神蘭青自關家莊偷得一把鴛鴦劍,同時也偷走兩歲的關大妞,故意養她討好她,直到幾年前才從她嘴裏套出另一把劍,之後就叫前任家主蘭緋關在牢裏,來不及許願呢。」江無浪拿出包袱裏的麵餅遞給長平。他笑道:


    「初雪姑娘這段話是從華家莊江湖血案史麗背出來的吧?華家莊撰寫的血案史可不如雲家莊,不太講真實呢。」華初雪聞言,眼底抹過些許不滿,但她很快恢複笑顏,道:「好香的餅啊!」她覦向長平。


    長平正啃著大餅當晚飯,其囫圇吞棗的模樣令人瞠目。


    「我做的。」江無浪笑開懷,非常高興有人讚美他的廚技。他從包袱裏拿出大餅分食眾人。「我家長平還在長大,需要多吃點,可惜她不懂美食之道,吃東西像對付仇人似的。」說歸說,語氣還是很寵的。


    長平根本不理他,一塊大餅瞬間消失在她嘴裏,她自腰間寬袋取出蜜餞塞進嘴裏,無視江無浪討糖的手。


    華初雪嚐了一口,讚道:


    「真好吃!大叔,你是廚子?」「我不是廚子,但我希冀未來有一天能真正成為一代廚師,統領各地小廚,創造美食江湖,是不,長平?」「嗯。」她又塞了一顆進嘴裏。


    江無浪微微一笑,叮嚀:「別吃太多,會鬧肚疼的。」聽起來像是老爹帶小孩走江湖,華初雪有點輕視那老實姑娘。


    同樣都是十七歲的年齡,際遇卻是大不同,有人天生就飽受人疼愛,一帆風順,不像她自己……華初雪又看見江無浪自包袱裏拿出披風。


    「夜裏風大,你蓋著休息一會兒。」「我跟牛一樣健康,不冷。無浪你蓋吧。」無浪一臉驚喜,低語:


    「長平,你真疼我。那……咱們一塊蓋。」長平沒理會他,道:「我去溪邊清牙洗臉。」江無浪笑著點頭,隨口道:


    「也不知是誰教你的,竟讓你保持了這習慣。」長平拎著她的包袱離開位子去溪邊。


    華初雪看著她的背影消失在黑暗裏。「大叔,你女兒一身新衣,怎麽你卻是一身舊衣?」江無浪笑道:


    「她是想見故人,就換上新衣,真是個傻氣孩子,是不?不過,她不是我女兒,我說了你別叫我大叔,我雖比你們年長許多,但叫我無浪就好。」「故人?她跟我一樣才十七歲呢,就有故人了?」江無浪還是笑眯眯地,他的笑容極為親切,但接下來的語氣顯得有些無情。


    「是故人還是仇人,都還不清楚呢。」他話方落,後腦勺突地遭到強烈巨大的重擊。


    華初雪瞪大眼,看著那老實長平的無敵鐵頭功。好大的力氣哪,差點以為大叔的頭會直接撞飛了。


    江無浪極懼她的鐵頭,連忙求饒。「好好,我說錯了我錯了,是故人是故人。」長平坐在他身邊,帶著氣說到:「無浪不睡?」「不怎麽想睡,你可別再來個鐵頭,我要暈了你得照顧我。」「那我先睡了。」語畢,她靠在他的肩頭上,閉目睡覺去。


    江無浪見篝火火勢漸弱,加了幾根木柴。他心不在焉,眼一瞟,落在長平另一頭的中年漢子。


    那中年漢子看似落魄,坐到營火旁後就沒有搭過腔,像在思索什麽,更像逃避什麽人……江無浪輕輕摟了下長平的肩,讓她再睡過來些。她年紀尚小,一心勤武,有些醜陋事永遠不要直到才好。


    這樣的人,出現在此地,如此落魄,分明在逃亡。江無浪去過披風蓋在已熟睡的長平身上。


    但願今晚,無事。


    一雙美目,慢慢掃過遠處篝火旁的江湖人。


    蘭家與雲家莊有異曲同工之妙,搜集各地諜報,隻是蘭家多搜集一些不堪入目的隱蔽事件,這篝火旁的江湖人都沒有什麽特別之處,不放在他眼裏。


    他目光短暫地停頓在一對男女身上。


    誰?


    男長女少。應是父女叔侄之輩,他沒印象的江湖人,多半是些不入流的江湖人,他也不會放在心上,正要移開目光之時,忽覺那少女身上的柳色很眼熟。


    這麽幹淨的柳色,普通中透著明亮,是他以前曾喜歡的。他下意識地往左邊走了十步,又停下,從這裏隱約可以看見火光下少女的臉。


    十七、八歲啊……這少女枕在那姓江的肩上,他看不清楚全臉,但也知這少女並不美麗。


    叫長平麽?


    他嘴角抹起意味深遠的笑。為她取名字的是誰呢?要求長遠平安麽?那也得看,黑刀陳七郎會不會在今晚替這些無辜的江湖人製造出死亡的契機啊。


    美目掠過長平,停在那個狼狽的中年漢子身上。


    瘋狂乍現。


    左邊睡一個,右邊靠一個,這就叫飛來豔福?長平睡倒在他肩上那也就算了,但左邊這個是怎樣?今晚初識,華初雪就睡倒在他身上,他真不知該不該說這姑娘過於膽大?江無浪摸摸鼻子。認了,就當自己今晚是上好藥枕,任著這兩個小姑娘好好睡一場吧。


    「……關大妞體內必定有劍……」長平身邊的中年漢子忽地開口,勾起在場江湖人的注意。


    江無浪麵不改色,笑道:


    「這不過是笑話罷了。一具人體裏,怎麽可能有劍?」「她身子裏必藏著劍,否則妖神蘭青怎會如此看重她!」沉默大半夜的黑刀陳七郎猛地起身,環視四周,問道:「誰要看關大妞?」他的大吼驚動睡著的人。長平張眼,立時回神想爬起,但江無浪攏起臂力,讓她靠在自己肩上,同時掩去她大部分的五官,「如何看?」在場有人掩不住好奇心了。


    「沒人見過關大妞,那根本是虛構的,老大叔,你是不是傻過頭了?」華初雪揉揉美目,有點惱怒他打擾自己的睡眠。


    「誰說是虛構?若是虛構,妖神蘭青怎會有她的畫像?誰能保護我,我把關大妞的畫像送給他!有了關大妞的畫像,就有機會拿到鴛鴦劍!」「你那畫像是從蘭家拿來的?」有人雙眼發亮問著。


    「你是陳七郎?」有人認出他。「當年謠言你曾淩辱過妖神蘭青,難怪……」長平聞言,猛地一顫,要衝起來,江無浪硬是將她扣住。


    「隻是過往雲煙。」江無浪低語:「你若不當它是過往雲煙,它在你心裏,永遠都是個結。冤冤相報何時了,你不就是個最好的例子嗎?」長平拳頭緊握,死死瞪著那人。


    「那賊廝趕盡殺絕,如果不是我竊到這白絹丹青,就真的沒命了。」華初雪插嘴:「那也是你自找的,不是嗎?什麽交合邪功,我瞧,是你貪心過頭,如今落魄成這樣。我要是妖神蘭青,早將你千刀萬剮了。」黑刀陳七郎轉向她,咬牙道:


    「不過是黃毛丫頭!老子要能將那賤人殺死,下一個就找你!」華初雪摸著發尾,不屑道:「會叫的狗,咬不住人的。」當真是虎落平陽被犬欺,陳七郎活了四十多個年頭,今天竟淪落到被一個小姑娘諷刺,要不是為了保命……他目光落在長平麵上,咦了一聲。好眼熟……異樣的鳥啼自遠方而起,陳七郎臨時轉移心神,與其他人一同循聲看去。


    天上驀然多了許多星子,但不及眨眼,那些星子又黯淡了下去。


    接著,同樣的鳥鳴重複數次,皆同樣的黯淡下去。


    「是蘭家飛煙!附近有蘭家人!」有人叫道。


    江無浪暗叫不妙,拉過長平。「長平走……」「走不了了……」陳七郎麵色青黑,全身發顫。


    一名持刀青年自黑暗裏現身。這青年眉目清美,隻是略顯蒼白,像是久不見陽光,他行至篝火十步遠,便不再前進。


    有人起身,試探斂手道:「敢問兄弟找誰?」那青年微微一笑,指向陳七郎。


    「蘭墀,你終究是找來了……妖神蘭青就在附近吧……」陳七郎顫聲道,不住東張西望。「那賤人說是在鼓聲未停前任我們逃走,但我知道他說的話不能當真,必會在鼓聲前殺盡咱們……早知如此,當年我不該被他妖色所惑,一刀殺了他怎會有今天!」眾人心中一凜,紛紛起身暗自張望。


    「這蘭墀是個啞巴!」華初雪低語。「自妖神蘭青坐上蘭家家主之位後,他八大親信皆被他親手割舌,這傳聞果然不假。」「這篝火未熄,你不能……」陳七郎還沒說完,那青年極快上前一腳踢翻柴火,大刀一翻,直取陳七郎的項上人頭。


    陳七郎眼捷手快,逃近長平身後。


    那大刀迎來,江無浪身手不凡,及時拉開長平,接下這一刀。


    「蘭青呢?」長平脫口喊著。


    「誰要能保護我,我就告訴他關大妞現在在哪!她在一個你們完全想象不到的地方!」江無浪微地眯眼。隻有一個地方超然中立,是江湖人絕想不到的地方!


    有人一聽,找了借口急喊:


    「當場無故殺人,豈有不幫之理?」奔前欲幫陳七郎。


    蘭墀一個揮刀,活生生刺中來人的心窩。


    陳七郎見狀,心知今日恐難逃一死。既然如此,也絕不教蘭青得逞拿回白絹,他自懷裏掏出白絹,就近塞到江無浪懷裏,狠辣笑道:


    「關大妞的長相,如今他也知道了!妖神蘭青,我倒想看看,你到底能殺掉多少人?」蘭墀血淋淋的長刀揮向江無浪。


    陳七郎趁機拔腿狂奔,消失在夜色裏。


    陳七郎已看見白絹上的娃娃臉,也知道大妞一直待在雲家莊裏,這人個性卑劣,怎能留下那張嘴?江無浪閃過那刀,頭也不回喊道:


    「長平留下,等我回來!」他身形飛快,往陳七郎那方向追去。


    蘭墀足下未停,尾隨而去。


    一切都在片刻發生,令人猝不及防,一時之間剩下二男二女怔在原地。


    那兩名江湖男子一直沒有動作,他們自知就算是蘭墀的對手,但,世上是否真有鴛鴦劍誰敢肯定,又何必攪入這場渾水?


    華初雪好半天才回過神,喃喃道:


    「剛才發生了什麽?北方蘭家是打算跟江湖為敵嗎?居然如此放縱殺人……」語氣竟有點興奮。


    長平動也不動,五指壓著她腰間的寶貝袋。剛才無浪動作快得令人看不清,但白絹確實塞入她的袋裏。


    無浪怕交手之際,再讓人看見她的畫像,會禍及她。這白絹……是蘭青繪下的嗎?蘭青也想她嗎?


    蘭青在哪裏?


    那人說蘭青就在附近,怎麽還沒出現?


    突然間,她察覺那兩名江湖人麵如蠟紙地望著自己,她本以為被他們認出她就是關大妞,接著,她聽見華初雪一聲抽氣。


    一抹血紅自她身側揚起。


    她微地一怔。


    青色冷霧靜靜在她周圍流竄,風吹衣袂飄飄,似火紅衣流霧裏,但,那火色紅衣卻不是她的。


    她穿著青柳衣裙,黑發纏辮,哪來的紅衣、哪來的飛揚長發?


    冰冷的金屬輕觸她的左頰,沁入她的心骨。她心一跳,借著零星火光,瞟見左肩上有著半張鬼臉……不是,是鬼麵具!


    蘭青!


    接著,另行火光滅盡。


    撲通撲通,長平內心大喜,麵有容光,但不知是不是周遭人的恐懼壓抑,讓她一時說不出話來。


    陰涼的夜風明明自她麵前撲來,她卻覺得背脊陣陣泛寒,如倚冰雪。


    「……妖神……蘭青?」江湖人終於開口。


    「同夥麽?」麵具下的男人問。


    那聲音清凜凜,是她記憶裏渴望的聲音,卻似乎又有所不同。她記得,蘭青的聲音是溫暖的,總令她安心啊!


    「不,我跟陳七郎不是同夥……」那人硬著頭皮道:「你這是破壞江湖規矩,得受公眾製裁的!」「製裁?」麵具下的男人似笑非笑:「都死光了,誰能傳出去,又如何能製裁我呢?」兩名江湖人咬咬牙,道:「你真以為你能打得過我們嗎?還是,你許願成真,天下無敵了?」「把白絹拿出來。」「那白絹,讓江無浪拿走了……」華初雪低聲提醒。


    「白絹呢?小姑娘。」長平頓覺頸子被冰冷的五指掐住,喀喀作響著。蘭青……這是蘭青?


    「白絹不在她身上啊!」華初雪叫道。


    「那就在你身上了?」華初雪立時閉嘴。明明黑暗裏什麽也看不見,但就是覺得這蘭家家主正轉頭看著她。


    「……蘭青……你……還認得出我嗎?」長平費力地說著。


    身後的紅衣男人聽得她念蘭青二字時,思緒一頓,五指略鬆,嘴裏仍道:


    「先把白絹交出來。你長輩手腳利落,能在眾人眼皮下放在你身上,也算是一流高手了。」「好,你要我就給你!」長平摸索著寶貝袋子。


    白絹是被無浪硬塞的,沒有放入夾層,她避開白絹,自夾層裏掏出一物。


    「我拿給你。」她摸上他另隻手背,手背上凹凸不平的觸感令她心驚。蘭青,蘭青,吃了多少苦頭?


    「什麽東西?」被塞進他手裏的不是白絹。這是在耍他嗎?麵具後的美目一眯,欲置她於死地。


    他親眼所見,白絹落入她懷裏,自一具屍體上取物太容易!


    長平本要喊「我是大妞」,但喉頭被緊掐,頸骨發出將要折裂的聲音。


    她試著往身後揮拳,觸及他的麵具。


    哐啷一聲,麵具落了地。


    下一刻,她被強勁的力道一甩,整個人滑行出去,背部蹭上剛滅的焦柴,她悶哼一聲,緊緊咬牙翻身避開熱流。


    華初雪忽然喊道:


    「蘭家家主,你要再前進一步,我馬上亮起火折子!到那時,你的麵貌將無所遁形!」黑沉的夜裏,傳出愉悅的笑聲。


    「你點啊。」他催促著。


    不點,還有一線生機,但點了就全部陣亡,華初雪自是明白這道理。


    前任家主蘭緋天生貌醜,成為家主後終年戴著嚇人的鬼麵具,妖神蘭青坐上那位子後竟也繼續這樣的習慣,由此可見,蘭青的麵貌必有不能看的秘密。


    華初雪是聰明人,當機立斷丟了火折子。


    「真聰明啊。」華初雪屏息,妖神蘭青正停在她的麵前。「華家莊裏的人?」「是……」那聲音偏清冷,清冷的人她也見過,卻沒有遇過這種隨時令人窒息的壓迫感。


    「華家莊有女子嗎?」「我是唯一的。」她咬牙。


    「原來是那個‘唯一’啊。今年幾歲?」「……十七……」她心跳如鼓,不知為何他對她起了興趣。


    「十七麽?」他笑了聲,轉向那倒地的老實姑娘。


    現在烏漆墨黑,誰也見不著誰,但他之前就看見這叫長平的生得老實,臉盤兒略寬,眉間也寬,是個‘返璞歸真’的古樸相貌,不算醜,就是不太合這江湖味罷了。


    他負手慢步來到她的麵前。道:


    「嗯?拿出來,你就少受點罪。」「……蘭青……你真的不認得我了嗎?」她擠出聲音。


    他嘴角上揚。「十六、七歲的姑娘,發育還不全呢,我哪認識?」「難道你一生之中,連一個十七歲的姑娘都不認識?連個從小看到大的人都不認識了?」她怒了。


    蘭青一頓,思緒全停,沒法思考。


    當他回神時,慢慢攤開掌心。方才,這老實姑娘塞進他手裏的……他心裏輕顫,湊近鼻間一聞,原來是醃過的蜜餞。


    刹那間,有著些許瘋狂的麵色驟變。長平掙紮起身,摸到泥地上被錦布包住的方盒。這盒子是放在無浪包袱裏的,準時剛才她落難踢飛,這才滾出來。


    「蘭青!」明知她不會見到他的臉,蘭青還是狼狽連退幾步,不顧一切極快拾回他的麵具。


    她以為他要離開,又氣又急,錯過這次,再見無期!


    「蘭青,鴛鴦劍在這,它可以證明啊!」她大喊。「蘭青,我是大妞!大妞啊!」空氣中瞬間出了異樣氣流,有人長劍出鞘!蘭青回首,本是驚慌的眼色流露殺氣,掠前扣住那正被奪去的鴛鴦劍盒。


    「這是許願成真的劍,你放手!」正是其中一名江湖人。


    「你想許願?下地獄去許吧!」蘭青使力撥開刺盒,盒裏劍身彈向空中,他不去搶,精準掐住對方頸骨,一個使力,對方骨斷氣絕。


    接著,他聽見她衣料被劍刃劃破的撕裂聲。他要對付的,本該是另一個殺向大妞的漢子,偏教搶劍的人給擋住。


    「關大妞,你體內的劍給我!」蘭青聽聲辨位,將手裏蜜餞凶狠彈出的同時奔前彎身托住長平的腰身,正要引她退後,稍遠處的華初雪點亮了火折子。


    那蜜餞,深入那漢子的眉心,而漢子還緊緊撐著大刀不放,顯然至死也要一窺關大妞體內的許願之劍。


    長平胸前的衣衫已被割開大半,裏頭的肚兜若隱若現,她雙手還死扣著刀鋒,硬是擋住致命的力道。


    蘭青心中大凜。他出手要是再慢點,她十指定會被尖銳的刀鋒齊切而斷。


    蘭青見她雙手皮開肉綻鮮血淋漓,極快封住她的穴道,硬是一指一指擺開她的手指。


    明知她正密切注視他的麵具,但他不理,直到他把沾血的大刀丟棄,一腳踹開屍首,才慢慢抬起眼。


    那是一個不喊疼又一臉倔強的年輕姑娘。


    他目光略低,落在她腰間的寶貝袋上,袋口露出白絹一角,他抽出來一看,果然是他要找回的白絹丹青。


    白絹上,是大妞幼年的相貌。他垂目注視良久,再徐徐看向眼前這死盯著他不放的小姑娘。像麽?怎麽他一點也看不出來?怎麽他一點喜悅之情也沒有?


    「把手包一包吧。」他終於開口。


    「蘭青,你終於肯認我了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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