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氣奇冷。


    隆冬除夕夜,城裏家家戶戶大門緊閉,街巷冷冷清清,幾乎不見人。


    布鋪隔壁的巷口有一車的糞桶,其臭無比,肮髒的少年倒在牆邊,意識模糊,卻也知道此刻一定要保持清醒。


    他十八年的生命裏,哪裏捱過這般嚴厲苛酷的心靈折磨,他偏好隨波逐流,嘟怕是跟些不喜歡的人交合他也是無所謂,現在他徹底明白原來肉體上的疼痛遠遠不及心理上的折磨。


    他還有大妞要顧,對,還有大妞在……美眸終於半張,他瞥見大妞躺在冰冷的地上睡覺。傻瓜,她要真睡著就見閻王去了。


    蘭青意誌力向來普通,如今也得為大妞強撐起來。


    『大妞,會冷的……』他吃力坐靠在牆邊,把大妞撈進懷裏,盡量讓自己的體溫溫暖她。『瞧你,都冷成這樣了,怎麽還不肯吭聲呢?』他喃喃著,用力抱緊她。


    被驚動的大妞也不抵抗,隻是張開一雙剛睡醒的小眼睛。


    『大妞……都三個月了你還是連劍在哪也不肯說……嘿嘿,我居然也忍了三個月,這真是令我感到意外。』他掩嘴輕咳幾聲,掌心有血他更不意外。


    這小娃兒一直在看他,看三個月還不累嗎?


    他輕輕撩開她又髒又冰的劉海,替她把小臉擦幹淨。他歎息一笑道:


    『大妞,我遇過的人不少,就你爹當我是兄弟……他以情義待之,我自然是要回報他了。』他笑容不變,語氣更軟:『大妞,你是個好孩子,如果咱們都能活下去的話,你把你爹娘都忘了吧。』她還是沒有回應,難道真是被家破人亡的巨變嚇到呆傻了?她娘死在她麵前的那一刻起,她就傻了嗎?


    還是,她聽見那晚他跟衛官的計劃,認定他始終在假麵相待?兩歲的孩兒能記得多少,能理解多少?這麽幹淨的小孩,怎能看見那一夜他與衛官的肮髒事?


    蘭青輕輕捂住她的眼睛,想起關長遠曾苦笑:


    『蘭弟你可別笑,我那孩兒,反應較慢……所以,你見了她,她若搭不上話,你就將就些。太複雜的事,你一個吩咐,她一個動作,她總是會的。』關家人就是如此待大妞。還是,現在沒有人給她吩咐,她便不知如何去做?


    蘭青自忖自己最初的記憶是在兩歲左右,但要清楚地記住每個細節甚至理解它反應它,也要到四歲以後,大妞就算看見那一夜他跟衛官做的髒肮事、說的惡話,也不可能去理解它,何況是防他長達三個月呢……她反應天生已是遲緩,若真受到刺激而成了傻子,他如何對得起九泉下的長遠兄?


    何況,他在關家與大妞最是親熱,這小大妞單純又不笨拙,天生就是個隻懂喜樂的孩子,他根本生不起起任何防心。


    他用指腹輕輕蹭暖她的頰麵。胸腹一陣絞痛,他連忙把她的頭塞進他懷裏,嘴一張,噴出血泉來。


    紅色的液體染在大妞的背衣,他無力又懊惱地倒在地上,緊緊以胸身壓著大妞,不讓她被寒風給蝕了身骨。


    『……大妞乖……』真的很乖,這三個月的逃亡生活,大妞沒有帶給他任何麻煩,甚至,這麽小的孩兒也沒有因此得病,健健康康的,比起他來真的很好。


    『為什麽……我要這麽辛苦呢?』蘭青喃著。以前他可沒受過這種苦頭呢。


    近日,他時常出現『算了,把娃兒交出去』的念頭。隻要把她交出去,他不必再過著這種逃亡的日子,可是,每次當他一對上大妞那雙神似關長遠的眼睛,他就會想,關長遠一直透過大妞在監視著他,看他有沒有辜負最後的信任……這樣的日子再過下去,他也活不了多久,在那之前,他能把大妞安頓在哪呢?天下之大,竟然沒有他足以信賴的人。


    『哈哈……』他唯一信賴的人,已被他害死。大妞能托付給誰?


    他的意識模糊不清,遠方似乎有人在唱曲兒……除夕夜,哪來的曲兒?


    『咦,有人?』歌聲停了,少女跑了過來。『兄弟,你……娘咧,都是血,是遭人追殺?怎麽有隻小手……有娃兒在!朱門酒肉臭,路有凍死骨,這可不好,大冷天,娃兒會成凍死骨的!』蘭青心知有人接近,但渾身冷硬,無力再反擊,隻得任由黑暗淹沒他。『哎啊,你這個娃兒悶不吭聲真不討喜。臭死了,你想上我的床,就得把衣服脫光……算了明天帶你買件新衣再換吧,可別你沒死在外頭反倒凍死在我家裏,我豈不成罪人?乖,抱著這湯婆子才能取暖,懂嗎?』大妞!蘭青猛然彈起。


    他幾乎是一張眼,便冷靜地打量四周。這是一間普通而溫暖的小屋。


    屋內火盆一直在燒,卻不見大妞的小身影。


    他暗暗吸氣,體內氣血尚可,於是小心地翻身下榻步進內室。


    大妞正躺在床上,而一名少女背對著自己坐在床緣,一直偷拍大妞的小臉。


    蘭青眯眼,開口:『你是誰?』少女轉身看著他,爽朗笑道:


    『你醒了啊!我還在想,待會過年的鞭炮會不會吵到你呢?我叫李今朝,如果不嫌棄,就一塊過年吧。』這少女,約十五、六歲,生得美麗,眉目間洋溢著無限熱情,使她渾身看似活潑靈巧,衣著平凡,像極民間的小老百姓,但,又怎知這少女是不是哪兒派來的暗樁?


    蘭青本性本多疑,正要展露他天生嬌嬈誘她說出實話,忽然,他看見大妞爬起來往這裏望來。他、心一跳,直覺斂起所有媚色,正色抱拳道:


    『李姑娘,蒙你相救,要不,我跟大妞,真要凍死街頭了。』『大妞?原來你這娃叫大妞啊!』李今朝哈哈大笑,捏著大妞的小嫩臉,大妞就像個布娃娃一樣動也不動,令李今朝嘖嘖稱奇:『真聽話。』她看見大妞小腳把湯婆子踢遠了,她又拿回來塞進大妞的被裏,笑嘻嘻地搓暖大妞的小小嫩腳丫,再偷襲她的小腳板。


    大妞的小眼睛移到李今朝臉上,又迅速拉到蘭青麵上。


    李今朝又笑問:『你跟大妞是兄妹?』『……我們是父女。』蘭青小心地瞥向大妞。


    雖然大妞還在看他,卻沒有反駁這謊言。果然是他多疑,大妞壓根不懂他們之間在說什麽。


    李今朝似乎沒有察覺蘭青的遲疑,也沒發現這對父女長相差個十萬八幹裏,她笑道:


    『我還沒見過女兒比爹親還健康的呢。你來時,有毒在身吧?』她摸著大妞的頭,不經意地看向他。


    蘭青一凜,防心又起。他隨口問:


    『你怎麽知道?』『你昏睡時,雲家莊的三公子來看過,他說你有毒在身,先替你運氣將毒逼至一處,等他找來大夫……』『雲家莊?』蘭青脫口:『你與雲家莊人相識?』李今朝爽快笑道:


    『雖然你沒帶武器,但一看也知是江湖人,你怎會不知雲家莊就在這座城裏呢?每年除夕雲家莊公子們總會分些食物給咱們這些窮人。桌上還有隻雞,我剛煮了碗粥喂大妞,你可以獨享那隻雞,雞頭不必留給我了。』『他看見我了?』雲家莊的公子們專記載江湖史,難保不會識得他。


    李今朝連眼皮也不眨,笑道:


    『你滿臉血垢,我想,三公子應該看不出你是誰,但除非你蒙麵,否則他將要帶來的大夫將會識得你。』這女孩,好膽識。聽出他語氣裏的殺意,卻是神色不動,鎮靜自若。


    她看來隻是一般百姓,怎會不懼不怕?也許是,她背後有靠山?蘭青又看向大妞,心想:總得先把大妞自她身邊帶回,才能下手滅口。


    他尋思著,嘴裏仍不停地說著:


    『我的毒,難解。雲家莊公子帶什麽大夫也沒有用了。』『雲家莊前任五公子這幾天暫居雲家莊,開放三天醫堂。三公子信誓旦旦,他必能治你體內什麽什麽毒的。』蘭青畢竟年少,聽到此處,終是掩不住驚喜又難以置信的神色。


    『前任五公子公孫紙?』這怎麽可能?雲家莊人向來隻挺自家人,醫堂?別說笑了,前任公子們自隱退後,少入江湖,更別談有一身醫技的公孫紙千裏迢迢回雲家莊,隻為一般百姓開三天醫堂!


    但,若真是如此,他體內無藥可解的劇毒……李今朝仿佛看穿他的心思,笑道:


    『這確是事實。去年他開三天醫堂,我去看頭痛病,還真有效。你可以留下幾天……至少,讓大妞過完年再跟你走。』她真有點舍不得這剛認識的小妞兒。


    蘭青又望向正在看他的大妞。過年嗎?大妞還是個孩子,何時受過這些逃亡之苦?


    如果能過個好年,對大妞的心靈也許是好事……他身上的毒說不得也能意外解開……思及此,他有些猶豫不決,不知該不該信了這叫李今朝的姑娘。


    『你不怕我嗎……你我素昧平生……』『四海之內,皆兄弟也。』她哈哈一笑:『何況,能生出大妞的人,也不會壞到哪去……大妞,我跟你真是一見如故啊,你的臉好瘦,看我采陰補陽把你補得白白胖胖……』真好捏,最好玩的是這娃兒竟然不反抗。


    蘭青觀察著她的一舉一動。李今朝似乎是個爽朗無心眼的女孩,他雖不敢完全放心,但他想,要在片刻間殺死這個毫無功夫的少女,他絕對能做到。


    於是,他溫溫一笑,客氣道:


    『這些日子就要麻煩李姑娘了。』李今朝笑嘻嘻道:『別客氣,我除夕正寂寞呢,有你們在我也熱鬧些。』她這話豈不表示隻有她一人獨居此處?這麽坦承地說出來,蘭青真不知該說她太直率還是別有居心。


    『大妞,過來。』他道。


    大妞坐在床上看著他,動也不動。


    蘭青攏起好看的墨眉,重複一次:


    『大妞,過來。』李今朝看大妞一眼,直接檔住蘭青,笑道:


    『肯定是你全身發臭,大妞不想跟你睡。就讓她睡在這床上吧,你男人家睡外麵,保護咱倆。來來,大妞,進去點,外側給我睡,等一個時辰後,一過年,我馬上叫醒你,一塊出去放鞭炮。』蘭青心跳漏了一拍,目睹大妞真的乖乖聽這少女的話,躺回床上。


    這姓李的,到底是對大妞下了什麽咒?這三個月來,大妞從不主動做什麽,隻是一直用那雙眼看著他。


    為什麽大妞對這姓李的有了反應?


    他微地眯眼,肚腹間有著難言的複雜滋味。


    他靜靜地退出內室前,再瞥向那張床,李今朝鬧著大妞,一頭撞上大妞那顆小小頭顱。


    本來不會有反應的大妞,終於被惹火了,忍不住用力撞回去。一撞還不夠,大妞更憤怒地爬上李今朝的身體猛撞。


    『哎喲喲,小娃娃發怒了起火了……』李今朝笑成一團。


    蘭青內心頓時冰寒如臘月天,這些時日來大妞哪曾對他展露這般情緒……哪會這樣對他!


    原來,大妞終究在疏離他。


    雲家莊在江湖上已有百年之久,雲家莊裏的數字公子因記載江湖史而聞名江湖,然正因記載須公正公平不留私情,所以公子們的地位在江湖上十分超然,從不幹涉任何江湖事。


    蘭青也聽聞過雲家莊記史真實,在雲家莊汲古閣裏一定也收藏著他那不堪的過往,提供後世審看嘲笑。他從未在意過這種名聲問題,是以他入江湖後與雲家莊從無交集……直到今天。


    前任五公子公孫紙實際年齡不小,但表麵看來卻是三十左右,公孫紙一進李今朝的屋裏,一見一個兩歲多的女娃兒乖乖坐在榻上,不由得一愣。


    『前輩,那是我的女兒,我不放心她出我眼。』蘭青淡聲說道。


    公孫紙麵露刹那古怪,輕輕領首,撩過袍擺坐在蘭青左側把脈。


    蘭青衣著全是李今朝借來的,雖是平民男裝,卻也遮不住他眉目間出色的神采。


    公孫紙細細把脈良久,最後沉吟著:


    『你這毒積在體內好些年了吧。你中的是鳳求凰?』『前輩好厲害,連鳳求凰這門毒物也能看穿。我找遍大夫,沒有一個人看出我中了毒。』他有意無意瞟向大妞。


    『這毒失傳至少七十年了,你是怎麽中的?』『遭賊人下毒,被迫做些不情願的事,我不肯做違背良心的事,這毒……自是等不到解藥了。』蘭青神色自若道,又是瞧著那坐在旁的大妞。


    大妞直直望著他,就跟過去三個月一樣像個傻妞。她昨晚不是跟李今朝鬧得很快樂嗎?


    他眉頭輕輕起皺,實在不清楚兩歲娃娃懂不懂什麽叫毒,但她有意疏離他,就表示她看見當日發生的一切醜陋……隻是,他又懷疑一個兩歲多的傻妞,怎能將事情記得這麽清晰?公孫紙喃喃著:


    『這毒、太久沒人用過,我得花點心思去尋幾味獨特的藥材……』話還沒說完呢,就發現這少年抽回手,把乖巧的女娃抱進懷裏。


    『前輩可否替我女兒一看?』『你女兒?她有什麽病?』公孫紙有點莫名其妙。


    『我女兒大妞曾受過驚嚇,至今已有三個多月不曾開口說過話,也沒有什麽大反應……想請前輩看看我女兒是否有不適之處?』蘭青說得含蓄,但言下之意卻是暗示自家女兒是否成了傻子。公孫紙聞言,終於正眼看向大妞。


    這娃兒歲數一咪咪,矮得隻到他的膝頭,相貌不怎麽女孩,眉眼也談不上清朗,他加了點力道彈她額頭,她連叫痛也沒有,隻抬頭一直看著她的爹。


    這有點不對勁,公孫紙想著,嘴裏笑道:


    『娃兒,把你白白嫩嫩好好吃的小雞爪伸出給伯伯摸摸好不好?』他等了一會兒,這小娃兒沒有動靜,反正他一向沒有小孩緣,於是自己動手把那可愛的小小腳拖到自己麵前。


    大妞終於看他一眼,公孫紙連忙搖出笑容討好:


    『哎啊,原來大伯伯拉錯了,該拉手才對,你的小手跟小腳長得真像……』他話還沒說完,就見大妞很快地把目光移回蘭青臉上。


    搞了半天,小娃兒不買他冷笑話的帳,公孫紙隻好悶氣地把著她的小小手。


    『這娃兒天生底子好,一定不容易生病吧?』『正是。』這一陣子逃難奔波,大妞確實很沒有生過病。


    『這娃兒的身骨跟你完全不一樣,是像娘吧?』『是像娘。前輩,大妞她……』公孫紙摸摸大妞的小頭,想要抱起她,但蘭青動作迅速,把她拉回懷裏。


    公孫紙暗自滿意他護女的舉動,笑道:


    『你這爹對女兒還真細心。我隻是想跟你私下說幾句。』『前輩稍候。』蘭青把她放回榻上,才跟公孫紙走到角落去。


    『你這孩兒在受驚嚇前反應就比其它同齡娃兒慢些?』『……是。』『也笨些?』反正小孩沒在聽,就直說了吧。


    『……是』『都遺傳到母親?』這是在暗示他沒眼光娶到愚蠢的女人麽?蘭青咬牙點頭。『是。』『我也坦白說,這孩子沒什麽問題,至少脈象看不出來。有可能不習慣逃難的日子,過一陣子就能恢複正常,但也有可能受驚變傻……人腦難測,這樣吧,我跟大妞投緣,我就多留幾日,幫她做幾個測試,希望她一切都沒問題……』投緣?蘭青皺眉。李今朝跟大妞投緣,這公孫紙也跟她投緣,怎麽他卻被排除在外?


    『……你到底聽我說話沒?』公孫紙拉拉雜雜盡興說了一堆,才發現他心不在焉。


    『前輩,您是雲家莊的人,雲家莊在江湖上太出名,您要時常來這裏,豈不引人注意?』『我自是悄悄來去。你當我是白癡嗎?你在躲人,我又怎會引人過來?』『……前輩厲害,竟知我是誰。』蘭青按兵不動。


    『哼,我管你是誰,你打海裏來我也不理。一個在逃難的江湖人敢冒險讓我看病,不就是賭上雲家莊中立,不回出賣你嗎……』公孫紙又看向大妞。


    大妞還一直回看這裏,這小娃娃的相貌一看也知不是個聰明伶俐的孩子,他想笨蛋的機會偏多了點,她這個年輕的爹是想要她變傻子還是不希望她成傻子?


    公孫紙正暗忖的同時,忽聽見有人踹開房門——『咦,你這丫頭,我不是已經看過你的頭痛嗎?你闖進來幹嘛?』公孫紙叫道。


    李今朝麵有薄怒,一看見大妞待在屋裏更是火大。她連忙上前抱起大妞,回頭看向他們,厲聲問道:


    『公孫爺兒在替蘭青看毒?』蘭青,這名字不是……公孫紙麵不改色道:


    『我在替他看毒,怎了?』『王八蛋,哪來的父親這般不盡心?蘭青你身上有毒,要看病理所當然,幹嘛要大妞跟著你?』『我不放心大妞……』蘭青忍住抱回大妞的衝動。


    『呸!你把她放在內室,甚至捂住她耳朵都好!蘭青,你這爹當得真不稱職,要是大妞聽懂,不是要她為你這個爹擔心受怕?』被識穿的狼狽在蘭青臉上一閃而逝。


    『來,大妞,今朝姨帶你去喝酒。』『等等!』『都晌午了,我帶她上隔壁麵攤吃。蘭青,你沒看過其它同齡的娃娃嗎?哪家兩歲的小孩跟大妞一樣,身骨摸起來沒一兩肉,你到底是怎麽養她?』李今朝白他一眼,見他已露羞愧,她語氣略緩,道:


    『當爹的總是粗心大意,你比我也大不了多少,慢慢學總會進步的,咱們就在隔壁麵攤吃,你隨後可以過來。』蘭青一語不發,目送她的背影。大妞被她抱著。大妞一雙眼本來在回頭望著他,但李今朝似乎有什麽地方吸引住她,她一轉向李今朝,就再也不曾回頭看他了。


    他心一跳,總覺得……總覺得有樣東西梗在心頭,十分的不舒服。


    公孫紙負手站在他身邊,慢慢開口:『你家的功夫偏邪,除了家主外,習得蘭家邪功者,多半短命,你知什麽原因嗎?』蘭青立即瞪向他。


    公孫紙聳肩,道:


    『你脈象異於常人且有點——不,是太不養身了,照說少年時期不該如此放縱,但你中了鳳求凰,當真是你的不幸,須得靠那些燕好短暫解毒。所幸,你遇上我,你就留下三個月吧,這三個月裏我將你體內的毒除盡。』蘭青那雙黑眸刹那亮了起來,身側五指成拳,鬆又握,握又鬆,極力掩飾他內心無比的激動。


    公孫紙微微一笑道:


    『如果你姓蘭,我勸你,除盡毒後,如果想陪小娃娃到老,就停止練功;但若已無法收手了,你就別聽信那些謠言以為采陰補陽有益你的功夫。』『在下蘭青,出身江湖蘭家。』公孫紙歎息。『果然是蘭家人,你家主怎麽不阻止你們這些妄想一步登天的人呢?難道他不知這會害你們早夭嗎?瞧你,好好一個人,卻成了妖神蘭青,固然鳳求凰是一因,但蘭家邪功害你不淺啊。』蘭青避開妖神二字,問道:『前輩隻憑把脈,就能看出我是蘭家人?』公孫紙有點得意道:『據說蘭家人,相貌出眾,一表人材,但由於邪功之故,眉目易顯媚態,方才你極力在大妞麵前掩飾,但總是遮不了那細枝末節。你想知道為何我明明看穿,剛才卻故作不知,現在又改變主意與你說開?』『請前輩賜教。』『江湖上,總是遮遮掩掩,有些事不幹我身又何必點破?但,既然李今朝如此直白地跟你說開,我也不能輸個小姑娘。雖然我不明白為什麽你要讓大妞知道你中毒,但你在她麵前克製你己身,這也算是個好父親吧。』不,大妞哪是他女兒?他也沒特別把她當女兒,他隻是不願這娃兒見到他醜陋的一麵罷了。


    他故意留住大妞,確實要讓大妞知道他是迫不得已才害了關家一前提是,大妞真能懂得這一切的話。


    明明大妞就是個傻瓜了,不能理解正在發生的這些事,但他總是心就是要在大妞麵前維護住他正人君子的形象。


    他總想,隻要能在大妞麵前撐住他的君子形象,那麽他就等於沒有對不起關家夫妻……他們死前,沒有恨他入骨。


    他隨著公孫紙走出李家小屋。麵攤就在隔壁,大妞正跟好今朝呼嚕嚕吃著麵……逃亡時,他偶爾也帶著大妞上麵攤吃麵,那時他無暇顧及大妞,沒人喂她,她餓極是像小狗一樣埋進碗裏吃,吃得滿嘴都是,吃完了後他抱著她繼續逃離衛官的手下……現在呢?


    李今朝邊喂她邊教她用湯匙,但又故意攪爛大妞碗裏的麵,大妞因此氣鼓鼓地捶桌,拚命爬上桌子,要搶李今朝的麵……蘭青有些迷惑了。


    因為李今朝老跟大妞打打鬧鬧,大妞才有反應嗎?以往他在關家時,他也沒跟大妞打打鬧鬧,但她還不是喊他一聲蘭叔叔地對他笑開懷?


    還是,他不夠真心對大妞?不,他夠真心了!是大妞不懂事,無法理解這個血腥的江湖,才會懷疑他對她不夠好。


    『這個……若是大妞真成了傻子,你可會拋棄她?』公孫紙直截了當地問,令蘭青不太能適應。以前,他周遭誰會像公孫紙與李今朝一般,這麽坦率地麵對他。他要用盡心機明爭暗鬥,甚至下手害死無辜的人才能保住自己……即使在此刻,他仍對公孫紙的直率懷有戒心。


    『你畢竟年輕,一個傻裏傻氣的孩子是會妨礙你的,那還不如交給我,我帶她回歸隱之島吧。』『不,大妞得待在我身邊。』蘭青幾乎是脫口而出。


    公孫紙瞥他一眼,沒有再多說什麽。


    蘭青又走近那麵攤幾步,大妞這時候早該注意到他,但她連看都不看他了:怎麽不看他?怎麽不抬頭看他?看他啊!


    他等了又等,等不到大妞看他,最後他垂下眼,咬牙注視自己的雙手。


    自大妞用那雙眼緊盯著他後,他總有種錯覺,其實他一雙手聚滿腥紅的水,那全是關家所有人的血。


    大妞現在不再盯著他,他該鬆口氣才是。


    真的,他該鬆口氣。


    空氣中有什麽在流動,蘭青忽地張開黑眸。


    屋內黑漆漆的.他直覺摸向身側的大妞。


    人不見了!


    他靜心聆聽,內室裏有大妞輕淺的呼吸聲。是大妞自己過去的還是李今朝過來抱人?


    無論哪一項,他都該當下察覺才對啊。


    李今朝輕聲喊著。


    平日說話豪爽的姑娘,哪會像現在聲若細蚊,蘭青心知有異,遂以同樣的低聲回著:『我醒著。』『你放心,大妞爬到我那裏了。』『她爬?』『是啊,她想跟我睡,便爬到我床上打我。我覺得不太對,你不是江湖人嗎?怎麽一點動靜都沒有?晚上看你明明正常的,我就想到咱們晚餐都吃一樣的,沒道理你昏睡我們卻沒有,但,飯後隻有你喝了茶。』蘭青聞言心一凜,同時也詫異這直爽姑娘也有心細如發的時候。


    『你是說,有人在水桶裏下了迷藥?』『多半如此。剛才我聽見院裏有異聲,你可以說是天幹枯枝斷裂,也可以說是有人潛進院,你想賭哪一個?』蘭青頓時頭皮發麻了。他連忙運氣,功力尚在,但身上有鳳求凰,若是來人不隻一個,他了不起隻能保住自己,哪能再救下這一大一小?


    『跟我來。』李今朝低聲,又爬回她的內室。


    大妞坐在床上打著噸。


    『大妞乖,別出聲。』李今朝抱她入懷,用力打了下大妞的頭,再在她耳邊低語。


    蘭青很想跟她說,大妞變啞巴了,沒必要提醒大妞,但他沒吭聲,將李今朝遞過來的大妞抱入懷。


    他感到大妞的四肢不肯回抱,似乎……又在防他。


    李今朝盡力無聲推開床架,露出灰塵四飛的地麵。


    地麵上有銅環,她吃力拉開後,回頭輕聲:『你抱著大妞下去。』『地窖?』一個尋常人家的地窖都是擺酒跟醃物,就算躲人也會被發現的。


    『不,是地道,快點!』地道?這絕不是尋常人家會有的,這李今朝……他沒有多餘的時間懷疑李今朝,隻得抱緊大妞先入地道。


    地道先是二十來階的階梯,他彎著身走到底,一人高的地洞呈現在眼前。他放眼望去伸手不見五指,完全不知盡頭在哪裏。


    他回頭看去,李今朝剛把地道門關上,光線盡滅。他聽到鎖聲,接著是李今朝摸索下階。


    『放心,除非有人自內開,否則他們在外頭發現有地道也是沒轍啦,哈哈。哎喲,大妞你打到我了。』『這裏頭有燭火嗎?』蘭青問道,有意慢上李今朝半步。


    『沒。』李今朝一手摸著牆,一手拉住蘭青懷裏大妞的小手。『據說走上五百三十步,正好可以到布莊樓下,咱們今天來一試吧。』『你到底是誰?』李今朝側過頭,往他的方向看去。


    『蘭青,你對我的防心減少了呢。你本可懷疑今晚是不是由我一手導出的好戲,但你並沒有反而隨我入地道,老實說,我為此感到欣喜。是不?大妞。』蘭青微地皺眉。是這樣嗎?


    李今朝又笑:


    『我啊,本來是個平凡丫頭,但後來,嘿,被雲家莊看上,剛被選為第三個主子,這是秘密,不能外傳,所以你要保密。好了,現在大家都不能說話,我要開始數了,要不然走錯了,又繞回我家,那就全部玩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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