深夜的雷峒村充滿悲哀,低沉的挽詞和壓抑的哭泣聲與夜色融為一體,深深地刻印在這片土地上。今天是所有族人們無法忘記的傷心日,由於韋檠的陰謀,孫冏設計誘殺了他們敬愛的大都老,今夜,他們剛舉行過神聖的葬禮,每個人的心情都是沉甸甸的。


    葬禮後馮君石送趕回來參加葬禮的冼崇梃和妹妹馮媛離開。因為局勢緊張,百合要哥哥立刻回去守住南梁山,因此他們必須連夜離開。等送走他們,他要尋找百合時,卻怎麽也找不到她,他想她一定是回家去安慰太過傷心的碧籮了,自從被韋檠打傷後,碧籮的身體就不太好,今天又數度暈倒。


    可是當他來到那座熟悉得讓人心痛的寂靜院子時,隻看到獨坐在樓台的董浩。


    「她不在這裏。」董浩的聲音除了悲傷外,還帶著無法解脫的寂寞,那更加深了四周的淒涼氣氛。


    馮君石無言地走上樓梯,來到他身邊坐下。


    「去吧,去找她,雖然她比一般女子堅強,但今夜她會需要你的安慰。」董浩靠著身後的廊柱說。


    「碧籮呢?她好點嗎?」馮君石轉而問他,月光下,他看到朋友額頭深刻的紋路和陰鬱的目光。「你為何不去陪她?」董浩仰頭望著月亮,低沉地說:「創傷好治,心病難醫。找個機會跟百合酋長說說,由你親自來照料她幾天吧,為了救她,我相信百合會同意的。」「可是我不會同意。」馮君石冷靜地說:「你不願意照顧她嗎?」「可是她需要的人是你,不是我!」董浩臉上的肌肉痛苦地收縮。


    「你錯了,我永遠隻是她的姊夫,如果你放棄,那我也愛莫能助。」「我還能怎麽做?當你深愛的女人,心裏時時刻刻想著另外一個男人時,當你付出的愛得不到絲毫回報時,你能做什麽?」董浩的聲音因激動而顯得低啞,他忽然站起身走到木廊另一頭,靠著柱子說:「我想離開她,離開這裏,現在你有了終生護衛,不再需要我,我該走了。可是,她的爹爹叔叔死了,她的內傷再次複發,我就是走了,心也沒法帶走……」他哽咽的聲音和絕望的語氣讓馮君石木然無語。這是他第一次說出對碧籮的真實感情,那份深厚的情感震撼了馮君石的心,而認識他這麽多年,這也是他第一次表現得如此傷心落魄。


    「董浩,你不能這樣想,更不能就這樣離開,碧籮真正需要的人是你啊。」「不,別再說了。」董浩將額頭頂在柱子上,聲音混濁地說:「今天是個悲傷的日子,我失態了。你去找百合酋長吧,她一定在後山,你說過那裏是她最愛的地方,現在這個傷心的時刻,妳不該讓她獨自麵對。新房子已經弄好,也許今夜你們該住在那裏,畢竟那裏才是她真正的家。」「董浩……」「你去吧,我會好好照顧碧籮。也許你說得對,目前她需要的人是我,因為我比你更了解她。」董浩轉過身,背靠著柱子對他微笑,盡管那是個無奈又淒涼的笑容,但馮君石知道有了這句話,他就不會離開,而隻要他不離開,事情就有希望。


    他點點頭。「你說得對,朋友,碧籮確實需要你。」說完,他走下樓梯,往後山走去。


    原來隻有石頭和土丘的半山坡上,現在已聳立起一座精致結實的幹欄式木樓,它是馮君石親手設計和布置的,本來想等擊敗韋檠後給她一個驚喜,因此最近他雖然已經開始往裏麵搬東西,添置家具,但還沒有告訴過她。


    此刻,他繞過房屋走上山坡,遠遠地就看到佇立於山崖上的孤獨身影。


    月光下,她纖細的腰身,凝思的神態,都帶著深深的哀傷,有種難以形容的柔美,柔得教人心痛不已。他想喊她,卻在看到她眼眸裏奇異的光亮和麵頰上細細的淚痕時,猝然忍住。


    她在哭!他心痛地想,她的父親和叔父死了,這對她是個多麽大的打擊啊!


    「百合……」他情不自禁地呼喊她。


    聽到他的聲音,她微微一震,隨即轉向他。「你來了!」與此同時,她的手輕巧地拂過麵頰,拭去那裏的淚痕。


    他來到她身邊,用雙手捧起她的臉,注視著她水汪汪的眼睛。由於不想讓他看到其中的淚水,她微垂著眼睫,可是那一排像幼鬆般挺立著的睫毛上卻沾滿了密密的水氣,眼皮一抖動,那閃著光的水滴就從她眼裏滾落。


    他輕輕擦去那些淚滴,說:「想哭就哭吧,在我麵前,妳不需要掩飾。」她的眼睫毛猛地顫抖,眼裏頓時充滿淚霧,但她瞪著眼睛看著他,努力不讓淚水湧出眼眶。當努力即將失敗時,她一抹眼淚將他的手撥開,走到山崖的另一端生硬地說:「我不想哭。」她聲音中所飽含的痛苦刺穿了他的心,他多麽和望她能像碧籮那樣投進他的懷裏盡情哭泣,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僵硬地站著,麵對夜色吞咽著悲傷的淚。


    他默默地走過去,將她摟進懷裏傷痛地說:「哭吧,哭出來妳會好過一些。


    是我的過失,我應該更留意雷峒村的,在聽說朝廷廢止征越令時,我就想過他們會狗急跳牆,卻沒有早點做出防範。如果我被冉隆升找去高州府前,先來一趟雷峒村該有多好,也許……」想起躺在墓穴裏的大都老和叔叔,他的聲音哽住。


    「不是你的錯,你已經盡力保護我的族人。」她顫抖地說,再地無法控製地在她摯愛的夫君懷裏放聲大哭起來,那洶湧而出的淚水很快就將馮君石胸前的衣襟弄濕了一大片,可他不在乎,隻是她的每一聲哭泣都扭絞著他的心,他將她緊緊擁在胸前,輕柔地吻她,為她的痛苦而悲傷,為百越人再次遭受的損失而痛苦。


    當他的唇溫柔地、輕輕地碰到她的那一刻,她發現那是治愈痛苦的良藥,是她此刻最需要的。「君石,帶我進去,去你為我建造好的新家。」她顫抖地要求。


    他錯愕地抬起頭看著她。「妳知道?」「是的,我知道,難道你忘了我是誰?」「是的,我忘了發生在這個村子裏的任何事,都瞞不過妳的眼睛。」他親吻她的眼,吮去其中的淚。「我本來想給妳一個驚喜。」她攀著他,將淚濕的臉頰貼在他臉上,輕柔地說:「我是很驚喜,現在,你願意帶我進去,給我更大的驚喜嗎?」「是的,我願意,非常願意!」他拉著她的手走下山崖,走到山坡上的新房,登上樓梯進了全新的臥房。


    沒有燈火,隻有從窗外透進的月光,百合來不及檢視這個專門為她而準備的新房,轉身撲進了他的懷裏,將積壓心頭的痛苦全部投注在他熱烈而熟悉的擁抱裏,揚起臉搜尋著他溫暖的唇。


    他迎上她,接納她的付出,滿足她的索取。


    熾熱的親吻激發了彼此的需求,他們倒在床上,直到愛欲完全交融……蒙矓中,一陣笙笛聲將馮君石驚醒,當他看到百合翻身下床時,他驚訝地拉住她。「是誰?這個時候妳要去哪裏?」「是我的人在找我,今夜我得返回虎仔村。」「不,我不能讓妳走。」他抱住她,將她壓回床上。


    她沒有掙紮,也沒有抗議,隻是安靜地說:「韋檠今天殺害我爹爹和叔叔,絕對不隻是向我示威,而是有更大的陰謀。西江都護府既然已經被撤除,我相信,孫冏絕對不會坐以待斃。盧子雄今天逃回去後,他們會再次以強大的兵力越過雲霧山向我們逼近,韋檠與他們會裏應外合,相互勾結,因此我得盡快回去備戰。」「我隨妳去吧。」「不,你有更重要的事,我的精力將集中在奔馬關,而你要去軍墟駐紮,那裏是我們連接內外,防患外敵的戰略要衝,絕對不能失守。每天我會讓『快腳』與你保持聯絡,韋檠詭計多端,防不勝防,你、我和我哥哥,三足鼎立,各守一方,方可在危機時互相呼應。」門外又傳來短促的笙笛音,他隻得放開她,看著她迅速走出門去。


    馮君石起身穿衣,百合很快又回來了,手裏拿著個包袱。


    「那是什麽?」他好奇地問。


    「我的戎裝。」百合說著,在朦朧的夜色中換上包袱裏的戰衣。


    原來那人是為她送衣服來的。馮君石邊想邊說:「可惜我找不到燈在哪裏,不然我很想看看妳的戎裝。」黑暗中傳來她的笑聲。「你會看到的。」不久後,當他隨她走下樓時,看到山坡下已經有大約兩、三百名身穿黑衣的男人在等候,他們都是新近歸附的海南儋耳人,這些人大多驍勇慓悍,善於征戰,有他們與百合同行,馮君石安心不少。


    他轉身看向她,隨即被她的豐采吸引。


    月光下,她身穿錦緞戰袍,肩部到胸部有鎧甲護身,最顯眼的是,今天她的腰部佩戴了一柄金質小劍,背上多了副雙弩弓箭。


    當她跨上一匹棕紅色牝馬時,所有黑衣男人都翻身上馬。


    她回頭給了他深情的一瞥,雙拳抱胸對他說:「夫君,珍重!」「百合!」他跑到她麵前,不在乎兩、三百個男人正盯著他們,握住她的手放在唇沒輕聲說:「妳一定要照顧好自己,不要受傷!」「我知道。」月光在他們的眼裏閃耀,她輕輕掙脫他的手。「你也一樣。」說完,她雙膝一夾,棕紅色牝馬揚蹄而去,暴雨般的馬蹄聲緊隨其後奔離。


    馮君石站在原地凝望著遠方,腦海裏仍是她躍馬佩劍,足踏馬蹬,威風凜凜的豪放神情。第一次,他對她少年成名,謀略過人的經曆有了直觀的感受。


    與百合分別後,馮君石聽從她的建議,帶著藍穀駐紮在軍墟,將戰力安排在那一帶的石牆加強防守,太守府則由孟大山守衛,之間有「快腳」來往傳信。


    兩天後,冼崇梃派人從陽春送來消息,告訴他孫冏和盧子雄在韋檠的指引下,由秘洞橫穿雲霧山,突襲了沿海平原和丘陵地帶的村寨,燒毀房屋,搶奪村民,使得沿途許多村寨成為廢墟,要他小心防範。


    看來百合這次又對了,他們真的相互勾結越過雲霧山,向高涼郡逼近了!


    他傳令要石牆各垛口、軍營、村落的首領加強警戒,並加緊訓練兵卒。


    一個炎熱的午後,一個「快腳」趕來告訴馮君石,有村民在九重天附近發現韋檠,據說他好像正在尋找什麽東西。


    馮君石一聽,立刻猜想到他要找的東西必定是「一劍平天」,現在他一心想做百越王,沒有那把寶劍是難以服眾的。


    而這是個抓捕他的機會,有他在,孫、盧對高涼的威脅性就更大,對整個嶺南的威脅也更大。因此他簡單部署了一番後,帶著藍穀和一隊士兵匆匆趕往九重天。


    韋檠確實正在九重天內搜尋「一劍平天」,他急需這把寶劍助他完成大業。


    與所有百越人一樣,他篤信那把仙人共鑄的寶劍有某種靈氣,握有它的人能得到特殊的好運和法力,成為眾人之王,能傲踞天下,雄霸一方。


    他認為自己屢次受挫,就是因為手中沒有這把寶劍,因此他急於找到它。


    回憶多年來搜尋寶劍的經曆,他最終想起百合私人的隱居地——九重天。


    由於百合擅長奇門布陣之術,九重天宛若一個藏匿在神秘雲霧中的海市蜃樓,能看得見,卻摸不著,他以前每次前來都迷失在峽穀中,因此始終未能進入這個地方搜索。如今,百合守在奔馬關,該死的馮君石也許隻能待在他的太守府,而最讓他煩惱的「影子」般的人物董浩也被小丫頭碧籮纏住脫不開身,這正是一探九重天的好機會。他希望今天能有從容的時間找到路徑,同時,他也有種預感,寶劍就在這裏,他過去就知道百合在這裏有很好的木屋,有時她會到這裏來小住十天半月,可是他從來沒打聽出,她的木屋究竟在什麽地方。


    他已經在這裏轉了好幾個時辰,卻一直在險峻的懸崖峭壁和樹木花草間徘徊,根本沒看到任何房屋。這一帶山洞很多,他搜索了途中的每一個石洞,也沒發現有價值的東西。看看多雲的天空,他估計時候不早了,如果再找不到木屋,難道他得在山洞裏過一夜?


    不,不行!他的大軍正在等待他的號令。他沒有時間耽擱,今天他無論如何都要找到木屋!


    他盤腿坐地,閉目沉思,以道家的吐氣方法平定心神,期望慧眼一開,破解百合布下的詭譎奇陣。


    忽然,靜謐中他聽見紊亂的馬蹄聲和急促的喘息聲,他猛地張開眼睛,眼前仍然是樹木岩石和陰沉沉的天,但他知道自己不會聽錯,有人來了,是為他而來!


    他跳到一塊巨大的山石石上眺望,樹木擋住了他的眼睛,但沒有多久,他就看到一行人策馬出現在不遠處的山道上,而帶頭的,正是他的死敵——馮君石。


    這小子怎麽這麽快就發現了他的行蹤?一看到馮君石,他臉上的傷疤就隱隱作痛,心裏的怒火狂燒不止。而對方也在此刻發現了他。


    馮君石勒馬站定,他身後的藍穀等人立刻拉開弓箭,散布在他的四周。


    韋檠幹笑一聲,狂傲地說:「馮君石,你這就叫做『天上有路你不走,地獄無門偏闖進來』,既然如此,那我今天就讓你去見閻王!」說著,他雙臂一展,躍下巨石,躲開了迎麵而來的箭矛,又縮短了與馮君石之間的距離。


    馮君石跳下馬,一拍馬臀讓「魔王」躲開,一麵舉起弓箭瞄準他。


    「沒有用的,那種兵器隻能嚇唬小孩子!」他譏諷地說著,準備施展天雷掌。


    「收起你的魔掌,那也是嚇唬小孩子的把戲!」一個聲音鎮住了他,當看清馮君石身前多了個高大的男人,而那正是讓他發怵的對手時,他臉色一變。「董浩,我與你無冤無仇,你為何老要與我過不去?」「錯,你與我的冤仇可大了!」董浩冷漠地說。


    韋檠迷惑不解地想了想,問:「我與你有何冤仇?」董浩不屑地撇撇嘴。「想必你害人無數,難以記住。不過在你咽氣前,我會好心的提醒你。現在,亮出你的天雷掌,讓我們做一個了斷吧!」見他如此,韋檠怒氣大發。「來吧,你以為我會怕你嗎?」就在這時,天空忽然出現響雷,董浩冷然一笑。「看吧,連老天爺都要懲罰你的罪孽了。」又對馮君石等人說:「你們都退開。」「董浩,你不能獨自對付他。」馮君石不安地想阻止他。


    「我說過我要親手殺死這混蛋,誰也不得插手!」董浩堅決地說。


    在又一聲響雷中,韋檠得意地大笑。「哈哈哈,你們是在搶著送死嗎?兩人一起上吧,我是不介意送你兄弟倆一同上西天!」「閉嘴!等我死在你前頭時,你再逞能吧!」董浩一聲冷喝讓他麵色陰沉。


    「那就讓我順了你的願!」韋檠移動雙肩,不等董浩準備好,就立刻撲向他。


    「卑鄙!」馮君石大叫。


    「君石,讓他們退後!」董浩一邊化解了韋檠的第一掌,一邊大喊,他聲音裏透露著殺機,馮君石立刻讓大家返到樹林邊。此刻雷聲轟鳴,烏雲密布。


    董浩顧慮身後的馮君石等人,想把韋檠引開,韋檠則毫無顧慮,甚至想利用這一點贏得勝利,於是又發一掌不讓他換位。


    董浩見他出掌,立刻挪步後退,迅速反擊,不料在他移位之時,韋檠的手裏突然多了一把鋒利的匕首,並以極其詭譎的方式刺向他肋下,董浩靈敏地閃開,隨即飛起一腳踢中韋檠的手,那把閃亮的匕首脫出他的手,兩人的貼身廝殺正式展開。


    韋檠雖然比董浩略矮,但手臂很長,而且武功招式奇特,還不時會使用暗器偷襲,因此董浩非常小心地留意著韋檠的雙臂。當韋檠錯身下蹲時,他立刻屈身防守,以雄厚的掌力謢在前胸,兩人你進我退,你攻我擋,陰沉沉的天空更加昏暗。


    就在兩人交戰正酣時,韋檠忽然跳開,雙臂朝天交握,再猛力向董浩打來。


    「董浩小心!」馮君石情不自禁地大喊出聲,而董浩則猛然躍離地麵,旋轉入空中,然後頭下腳上地向韋檠頭部迅速劈下,閃電中,他的手掌發出白色亮光。


    「你——」才吐出一個字,韋檠即被掌力擊中,踉蹌地倒在地上,一場惡戰隨著這一劈而結束。


    坐在地上的韋檠不可置信地看著自己癱軟的雙手。「你……你竟然破了我的武功……」他咳嗽,泡沫般的血從他嘴裏流出來。「我……早該殺了……你的!」他喘息,無神的眼睛恨恨地注視著他的對手。


    董浩走到他麵前,黑眸閃動著憤怒的光芒。「你殺不死我,這點你早知道。」「我……我們到底……有何冤……仇?」見他果真死不瞑目,董浩用足以殺死他的目光冷冷地盯著他。「碧籮,你傷害了碧籮。早在你將魔掌伸向她時,你就該想到會有今天!」「碧籮?」韋檠掙紮著直起上半身,用盡最後的力氣大笑。「你居然為了那個既蠢又笨的小妞……」一記有力的耳光使他仰麵倒地,隻能瞪著一對瀕死的眼睛,急促地喘氣。


    「敢再侮辱她,我會讓你死得更痛苦!」董浩蹲下來凶狠地警告他。


    「老天……我……」韋檠再吐出一口血。「我要報仇……」隨後,血水從他的口鼻中流出來,他瞪著一對不甘心的眼斷了氣。


    董浩看著他寂靜不動的身軀,良久不能動彈。


    馮君石走到他身邊,拍拍他的肩部。「你做到了,你為碧籮報了仇。」「是的,君石,我為她報了仇,我做到了我所承諾的。」他站起身,臉上帶著笑,眼裏卻流露出似有若無的悲哀。


    豆大的雨點落下。嶺南夏季多暴雨,眼看一場暴風雨即將來到,董浩讓大家到山洞去避避雨。馮君石則忽然站住,腦海中響起當初軍墟那位君長告訴過他的話:「小雨進洞,大雨上樹。」「不,不能去山洞。」他大聲阻止道。


    「為什麽?你想冒雨趕回軍墟嗎?」董浩抹去臉上的雨水問他。


    雨越來越大,山坡上傳來「隆隆」的聲響,馮君石覺得那就像他被衝進水洞裏時聽到過的聲音,便急忙說:「來不及了,大家快爬到大樹上去。」董浩也聽到了那種怪聲,於是往山坡上跑去,馮君石來不及喊他,因為他正忙著搬運韋檠的屍體。可是屍體很沉,他搬不動。


    「藍穀!」藍穀和士兵們跑過來。明白他的意思後,藍穀說:「大人,管他幹什麽?」馮君石說:「他雖然死有餘辜,但終歸是駱越人的酋長,你們設法把他放在大樹上,以後要將他送回給他的族人安葬。」百越人對死人有特殊的尊重,因此聽到他的話,出身百越族的士兵們都對他肅然起敬,一個異族官吏,能對死亡的敵人有此善舉,怎能不讓人敬重?


    由於雨大大,藍穀帶著士兵們費了點勁,才將韋檠的屍體放到了一棵大樹的樹杈上。隨後,馮君石要他們各自爬到合適的大樹上避雨。


    因為沒有看見董浩回來,馮君石不願上樹,對著山坡大聲喊他。


    過了好久才見他從山坡上驚駭地奔跑下來。「君石,山洞裏全是水……」看著他此刻的表情,誰會想得到不久前那個鎮定自如的勝利者就是他。


    馮君石笑道:「所以我告訴你要快點上樹嘛。」說著,隻見附近山坡上一波波雨水攜帶泥石滾滾而下,那「嘩嘩」的水聲與雨聲、雷聲在峽穀中混合成極其驚人的巨響。兩人都是初見此景,不由得大驚。


    「快,快上這棵樹!」馮君石拉著他跑到一棵大樹下,董浩手腳利索地一下子就爬上去了,可馮君石怎麽都抓不住濕透後滑溜溜的樹幹,最後還是董浩拽著他的衣領,將他從奔騰而來的洪水中拉到了樹上。


    「好險,如果不是你,我肯定被水衝走了。」坐在樹枝上,馮君石恐懼地說。


    董浩同樣對腳下奔騰而過的洪水驚悚不已。「你也救了我,如果不是你大喊大叫,我肯定會死在山洞裏。那倒是遂了韋檠的意了。」馮君石忽然大叫:「糟糕,我們的馬!」董浩也皺起了眉頭,隨即又寬慰他:「沒事,牲畜與大自然通靈,一定會知道該怎樣避過這場暴雨。」對他的說法,馮君石半信半疑,但也隻能抱著美好的希望,期待這場暴雨很快過去,他們的坐騎能平安無事地回來。


    「你怎麽會到九重天來的?」直到這會兒,馮君石才有機會問他。


    董浩舉著一片闊葉擋住頭頂的雨,說:「跟蹤韋檠來的。」馮君石吃驚地問:「你是說,你一直都在跟蹤他?」「當然,我說過我一定要親手殺掉他!」「為碧籮報仇?」「對,為她報仇!」看著朋友積怨未消的模樣,馮君石似有所悟。「他還對碧籮做了什麽?」董浩憋了半天,忿恨地說:「他差點兒就糟蹋了她!」馮君石心頭一震,想起碧籮天真頑皮的圓眼睛,也想起她奄奄一息的樣子,不由得憤怒地想:韋檠果真是死有餘辜!


    董浩仍不平地咒罵著:「他惡事做盡,害死了太多人,你就該讓他腐爛在這個山穀裏,或者讓山洪把他衝走,讓野獸吃了他!」「他確實不值得我們把他送回去。」馮君石冷靜的說服他。「可是他的地位特殊,如果我們要讓駱越人、甌越人接受我們對他們的酋長的合理製裁,要讓高涼各部落和平相處,就不能隻圖一時痛快。越人天性好鬥,如此冤仇如不終結,將會讓高涼郡永無寧日,也會使冼氏後患無窮。」董浩本是個明理的人,聽了他的分析自然不再意氣用事。


    暴雨終於停住,可是積水並沒有那麽快退去。幸運的是,他們的坐騎果真有靈性,在雨停後不久,就一匹接一匹地回來了。


    大家從樹上下來,蹚著及小腿高的水召喚坐騎。韋檠的屍體被綁在一個士兵的馬上,大家牽著馬,慢慢地往出外走去。


    等到了穀外,大家才發現,原路已被洪水衝來的斷木、巨石和淤泥堵塞,他們不得不另辟蹊徑,摸索著往軍墟方向走去。


    這段路很不好走,大家時走時騎,速度時快時慢,加上這是一條新路,沒人知道通往何處,因此,當石牆出現在眼前時,已經是傍晚時分。


    沿著石牆繼續往前走,來到飛鷹峽時,董浩忽然叫大家安靜,不要出聲。


    「君石,看前麵!」他低聲說。


    馮君石立刻來到他身邊,藍穀和士兵們也都圍攏過來,原來,前方就是軍墟,往日他們是從裏麵往外看,而現在,他們是從外麵向裏看。


    令人驚訝的是,石牆外的陡坡和林地上,聚集了大批孫冏和盧子雄的軍隊,其中也有不少駱越人,他們正在準備連弩機和散石炮,準備對軍墟發動攻牆之戰。


    山地裏到處飄揚著白虎幡,那是古代帝王用作詔令傳信或督戰之用的旗幟。陰冷的夕陽下,那張牙舞爪的白虎,正像眼前瘋狂地向石牆發起攻擊的人一樣凶殘。


    看著眼前這一番景象,馮君石沉重地說:「現在軍墟內兵力不足,我們歪打正著,走了這條路,剛好可以成為奇兵從後麵偷襲敵人,緩解裏麵的壓力。」「沒錯。」董浩讚成道:「不過你不用擔心,石牆內的力量一定足夠應付。」看到馮君石不解的目光,他指了指石牆。「你看上麵,那是誰的帥旗?」馮君石還沒看到,藍穀已欣喜地喊道:「是百合酋長在裏麵!」沒錯,是她!


    馮君石不僅看到了那飄揚在晚風中的旗幟,也看到了她的身影。


    因為敵人的進攻開始了,她出現在牆頭親自指揮抵抗。


    一枝枝飛箭向牆上射去,一塊塊石頭砸向牆體,而石牆上的勇士們憑借石牆的蔽護,堅決地回擊著侵略者。


    「董浩,你設法去破壞他們的連弩機和散石炮,我們在後麵掩護你。」馮君石對董浩說。


    「沒問題,我正有此意。」董浩彎著腰,利用樹林和岩石為掩護,向專心一致往前攻擊的孫、盧軍潛去。


    當看到董浩已經靠近敵軍時,馮君石命令士兵將馱著韋檠屍體的馬匹牽到樹林邊拴在樹上,再命令藍穀帶著士兵們由另一個方向向敵人發射冷箭,擾亂他們的注意力,他則伏在一塊巨石後用雙手圈在嘴邊高聲喊道:「駱越人聽好,我是高涼太守馮君石,韋檠已經死了,他的屍體就在樹林裏,你們如果繼續作亂,將與他同樣下場!如果你們放下兵器立刻回家,我保證不追究任何人的責任。」他的聲音醇厚有力,穿過樹林在山地上回響。紛亂的戰場忽然一片死寂,所有人、包括石牆內的冼百合都呆了,弄不清太守大人何以跑到了石牆外。


    而他連喊幾遍後,又換個地方繼續喊道:「各位官兵聽好,立刻放下兵器,皇上已撤銷了西江督護府的建製。孫冏、盧子雄濫殺無辜,貪贓枉法,巧取豪奪,必將受到朝廷的嚴懲,你們若繼續跟隨他們作惡,必將以同案犯論罪!」如此連喊數遍後,對方終於有了響應。一陣密集的弓箭往樹林裏射來,但隻是一輪就結束了,因為石牆上的冼百合向敵軍發出了更為密集的進攻,那激昂的銅鼓聲震得人心情激蕩,敵軍再也顧不得背後樹林內的呼喊。


    駱越人困在樹林裏看到韋檠的屍體,於是不用任何人說話,全體撤出了戰場,背著他們未及正名身先死的酋長,垂頭喪氣地離開了紛亂的石牆。


    不久,敵軍的連弩機和散石炮失去了作用,在混亂中翻覆。而石牆上的冼百合此刻如壁虎般沿石牆而下,在她身後,大批勇士借助雲梯緊隨而下。


    看到董浩將敵軍軍心攪得天翻地覆,百合也率軍走下石牆,馮君石興奮地指揮著自己的部下衝出了密林。


    他用敵人的兵器向那些負隅頑抗的敵人殺去,用滿地的石頭向不肯投降的敵人砸去,汗水和灰塵在他臉上留下一條條的汗漬,但他的心情是亢奮的。


    當他看到孫冏和盧子雄想騎馬逃跑時,他怒吼著,舉起弓箭正待向他們發射,卻見百合正徒步飛奔追趕他們,他立刻躍上「魔王」緊追而去。


    不料一個正被兩個士兵抓住的紅色身影,吸引了他的注意。


    碧籮!


    心頭一緊,他放棄了增援百合的計劃,轉過馬頭向內傷未愈的碧籮奔去。


    「放開她!」他在馬上一聲怒吼,那兩個士兵一愣,而他已經策馬衝了過去,手裏的弓箭用力射向其中那個高大的士兵,那士兵慘叫一聲倒下。他調轉馬頭再衝向另外一個倉皇逃跑的士兵,可那個士兵落得了比被弓箭射中更慘的命運,因為他迎上了董浩的拳頭,當即被打得飛了出去。


    「董浩!」碧籮又笑又叫地跳到董浩身上,而他最初一僵,隨即緊緊地抱住了她。


    馮君石看了他們一眼,笑著轉頭尋找百合。


    戰場勝負已定,敵人大都逃逸,到處是殘兵敗將和散落的兵器。終於,他看到百合站在較遠的林地邊跟幾個人在一起,於是他策馬向她奔去。


    「百合——」他的聲音在荒野中回響,吸引了好多人的目光。


    百合看到他,立刻向他奔來。當他們相遇時,馮君石並未減低馬速,可百合身形一晃,已飄到了他身前,他一把將她抱住,彷佛害怕她墜落馬下。


    「韁繩給我!」百合從他手中接過韁繩,馮君石毫無異議地照辦,她再次回到了他的懷抱,這比什麽都重要。


    「百合,結束了,韋檠在董浩手裏結束了生命,一切都結束了!」「是的,這個結局很好,我的兩個哥哥、爹爹、和叔父可以安息了!」她迎著風回答。


    一場暴雨衝走了天空中沉積多時的烏雲。此刻天空中雖有烏雲朵朵,但卻擋不住晚霞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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