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劍平天」在失落兩百多年後,終於重回冼氏手中,這個巨大的喜悅讓大都老一家欣喜萬分,幾代的罪疚感一朝解除,他們對馮君石的感激難以用言語表達。


    當夜,冼琥俍與弟弟冼琥伢,及連夜從梁州趕回來的冼崇梃洗濯更衣,進入藏寶秘洞,安靜又隆重地舉行歸奉寶劍的儀式。


    他們由冼琥伢主持,按古禮熏香焚紙,拜祭袓先,告慰亡靈,最後將寶劍放回石製劍匣內,再齊吟袓訓:「一劍平天,旅運昌盛;仙人共鑄,永鎮千仞!」冼百合在設置了九宮八門的秘泂外擔任護衛,聽到父兄們的誓言,她仰望著夜空,默默祈求老天保佑她的族人永享太平。


    馮君石休息兩天後,再度來找百合,想與她合查密藏食物的事。拆掉了身上的繃帶,他感覺渾身輕鬆,而頭上的傷疤被帽子擋住,也看不太出來。


    冼琥俍兄弟因他尋回寶劍而對他恭敬有禮,部落的人們見大都老如此,自然也以未來酋長夫君的態度對待他,因此他享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尊敬。


    自墜河那日起,碧籮就感覺到馮大哥與姊姊的關係跟以前不太一樣了,每當他們倆對視時,似乎有一股熱氣從他們四周散發出來,觸手可及。雖然姊姊仍試圖躲他,但她看得出來,姊姊同樣喜歡馮大哥。


    可是即便這樣,她仍相信最喜歡馮大哥的人是她,姊姊最關心的是部落,隻有她才是全心全意愛慕馮大哥的人。因此當姊姊鼓勵她多與馮大人相處,並故意為她製造機會時,她從不拒絕。隻可惜馮大哥雖然對她好,卻從不把她當大人看,每當她對他表示感情時,他不是笑笑地走開,就是用言語敷衍她。


    現在,她站在田埂上,傷心地看著在水田裏幫助村民疏通水道的馮大哥,正和姊姊有說有笑,特別是他注視姊姊的溫柔眼神讓她心裏好難過。


    「看妳馮大哥那麽忙,幹嘛不去幫忙呢?」韋檠的聲音很不是時候地傳來。


    碧籮煩躁地說:「走開,別惹我。」「我可沒惹妳,是關心妳。」經過一個多月的觀察,韋檠早將她對馮君石的迷戀看得一清二楚,此刻見她生氣,他並不著急,反而故作好心地勸她。「與其愁眉深鎖,不如找妳爹好好說說,讓馮大人娶妳,妳這麽漂亮,哪個男人不愛呢?」他的話戳到了她的痛處,委屈的淚湧上眼眶,她擦拭著眼睛說:「他根本就不喜歡我,他隻想娶姊姊,現在他幫我爹找回寶劍,爹更聽他的話了。」「寶劍?!」他神色乍變,失態地抓住她追問。「什麽寶劍?」碧籮意識到自己說漏了嘴,將無意間偷聽到爹與姊姊的對話說出來了,不由得驚惶地掙脫他的手。「寶劍?哦,我說錯了……我是說,姊姊練功的寶劍。」說完,她忙不迭地往村子跑去。


    韋檠已從她不善掩飾的眼睛裏得到了答案。他的手倏然攥緊,緊得可以聽到指關節發出的「咯咯」聲。


    @@@@@夜色如夢,清風如水,潔白的月光籠罩著寧靜的赤銅峰。然而,西佛寺後堂內氣氛緊繃,毫不寧靜。


    「你到底在說什麽?」悟隱法師麵對氣勢洶洶的韋檠不悅地問。


    「我在說,你是個沒用的老禿驢!」麵色鐵青的韋檠咬牙切齒地罵,他剛從秘洞回來,正怒火攻心。「你的責任是守住秘洞,尋找寶劍,同現在居然讓人在眼皮底下毀了秘洞,偷走寶劍!」「韋檠,休得放肆!」悟隱臉上的肌肉猛地收縮。「如果不是看在我師兄和韋老酋長的麵子,我會讓你現在就趴在地上!」韋檠眉眼一橫。「該死的禿子,要是我師傅和我爹還在,我現在就要你死。」「啪!」悟隱手起拳落,身邊的石桌頓時斷成無數碎塊,而他的一聲低吼震得人氣血翻騰:「你這小子無禮!」韋檠冷笑,抓起一個銅茶壺舉到他眼前,在一陣隱隱作響的「隆隆」聲中,那把雕花銅器被他的五根手指硬是捏得漸漸變形,最後成為一個扁平破銅。


    「我師兄居然將『天雷掌』傳給了你?!」悟隱驚駭地望著報廢的銅壺。


    「是的,所以你不要太囂張!」韋檠狂妄地對他的師叔說。


    悟隱頹然坐下。「師門有訓,唯掌門人可習天雷掌,師兄大錯啊!」「這下你該明白為何師傅死時,雖傳位給你,但我從未以掌門人之禮對待你的原因了吧?」韋檠將銅壺扔在地上,無情地說:「不要再囉唆,我們得合計奪回一劍平天,否則師袓、師傅,還有你我數代人死守此地一百多年的苦心全都白費,我爹和我族人的死亡也毫無意義!」「我守此地是遵師命,無意與你爭掌門人之位。」悟隱麵如土色,幽幽地說。


    「自從得知一劍平天被你先袓奪得,藏匿於赤銅峰石洞中後,我們的師袓就在這開寺設派;招徒授武,目的就是為了尋找寶劍。可是一百多年來,這附近的每一個石洞都被仔細搜過,卻一無所獲,現在你說那位既無武功,又無經曆的馮太守取得了寶劍,實在讓人難以相信。」「沒什麽好不信的,碧籮不會說謊。而且三天前的深夜,冼崇梃忽然回家,我悄悄潛去冼家,竟找不到門。冼家人必定在為尋回寶劍慶祝,否則冼百合沒有必要布陣防範。而那天恰好是馮太守落水,百合入水相救的日子,因此我斷定他們定是被水流衝落飛瀑,發現了寶劍,隨後又在秘洞中發現我們為孫大人準備的食物。」「秘洞的每一處我們都查過,絕對沒有寶劍。這麽說,寶劍一定是藏匿於飛瀑的水洞內?」悟隱覺得不可思議。「那裏麵怎麽可能藏寶劍呢?」「足可見我先人的本事更大!」韋檠咬牙道:「隻可惜他竟以為赤銅峰隻有一個石洞!更可恨你守在這裏居然容人取劍而去,讓我費盡心機弄到的食物被偷走,你罪不可恕!孫、盧大人很快會來,如不盡快尋回食物,你我都得死!」悟隱麵色慘綠。「你要我怎麽做?」他從腰囊內取出幾個三角飛鏢遞給他,陰險地說:「你用這個速速召集散落各地的弟子,我們先抓太守爺,一來可從他口中打探細節,二來,我看冼百合對他動了情,一旦他落在我們手中,她將投鼠忌器,不得不收起利爪。」「與官府作對?師門有訓……」「狗屁!此時此刻,奪回寶劍事關重大,還顧什麽師門訓律?」他粗暴的吆喝讓悟隱目光一沉,可想到他擁有的武功,便隱忍地說:「好吧,就這麽辦。」見他馴服,韋檠心中有幾分得意,指指他手中的飛鏢。「一旦有事時,以這個聯絡。最近多留神點,別再讓人踩了痛腳。」說完,他揚長而去,悟隱呆坐燈下,看著手中的飛鏢。看來,那小子不僅掌握了師門獨傳絕技,還早就以掌門人自居號令眾弟子了。心想著被師傅、師兄,甚至整個師門背叛的苦楚,他眼泛精光,頭上的戒疤在燈下愈加顯出刺目的蒼白。


    @@@@@就在冼氏大都老仍沉浸在終於尋回「一劍平天」的巨大喜悅中時,又一驚喜降臨——朝廷欽差奉命頒旨,為保五嶺之南萬世歸順,皇上禦賜嶺南百越大都老冼琥俍之女冼百合婚嫁高涼太守馮君石,締結馮冼美滿姻緣!


    欽差大臣是與馮君石有數麵之緣的征虜將軍蘭欽,他不僅帶來了皇上的聖諭,還帶來了一批長江流域先進的鐵農具作為賀禮。


    麵對聖旨和賀襠,冼氏大都老和族人們欣然接受,與冼氏同時接受聖旨的馮氏父子同樣滿麵喜色,眾人狂歡,就連馮君石回鄉一個月的護衛兼朋友董浩,也笑嘻嘻地出現在歡樂的人群中。


    大都老家的院內很快就燃起了篝火,人們按照部落節日的喜慶方式擺酒烤肉,敲鑼打鼓。在歡樂的人群中,百合異常的平靜,她知道隨著聖旨的到來,她一直以消極方式抗拒婚嫁的作法不再有效。可是,她心裏並不感到失望或生氣,隻是想到妹妹時,內心很不安。


    她一直回避著馮君石,直到族人們不斷地向她表示祝賀後,她終於忍不住向他看去,不料正與他的目光相遇,而他飽含感情的雙眸立刻讓她心慌不已,地想轉開視線,卻見他穿過擁擠的人群向她走來,眼睛一直凝視著她。


    「妳為什麽看起來這麽憂傷?」他的聲音讓她意識到他們靠得如此近。


    「我……沒有。」她遲疑地說。


    他以一種讓她心痛的眼神看著她。「妳如果還是堅持不嫁給我的話,我們兩個家族都犯了蔑視皇威的大罪。因此,為了家人平安,妳別無選擇,隻能嫁給我,不管妳願不願意。」說完,他掉頭想走,但被她拉著。


    「不是,我不是……」她不想傷害他,可也不能傷害妹妹,她該怎麽做?


    他回頭看著她,發現她的眼睛透露了比他預期更多的東西,他緊繃的臉漸漸放鬆,一抹溫柔的笑紋出現在他眼角,讓他看起來既英俊又仁慈。


    「妳不要擔心,隻要跟隨妳的心走,所有的事情都會有好的結果。」他輕輕捏了捏她的手,轉身往院子另一端、他們的父親走去。


    看著他挺拔俊逸的背影,百合心裏充滿了矛盾,她緩緩轉過身,隔著人群看到妹妹蒼白痛苦的臉。


    「碧籮……」她向她走去,可她轉過身,穿過擁擠的人群往後出跑去。


    他沒有理睬她,他眼裏隻有姊姊!碧籮奔跑著,感覺到利劍穿心般的痛。她真的沒希望了,姊姊很快就要嫁給她心目中最完美的男子,她最心愛的馮大哥!


    傷心的淚水刺痛了她的眼睛,她坐在山坡上,淚眼迷離地注視著山下歡快的人群,一方麵為姊姊高興,一方麵為自己難過。她希望姊姊嫁個好男人,但是不喜歡姊姊搶走自己的意中人。她是多麽渴望這是為她準備的慶典,渴望看見家人和朋友簇擁著她,讚美她的姻緣,渴望她的手被那個有著溫柔笑容的馮大人緊緊握著……一聲壓抑的啜泣逸出口,她屈起雙腿,伏在膝蓋上哭泣。


    一雙有力而溫柔的手搭在她的肩頭,姊姊熟悉的聲音阻止了她的哭聲。


    「碧籮,別這樣,事情還沒定。」百合在她身邊坐下。


    「怎麽沒定?皇上都頒旨了。」碧籮抬起頭,幽怨地說:「這下妳不能不嫁給他了,除非妳願意看著爹爹犯欺君逆反之罪!」「我們不能讓那樣的事發生。」她心痛地為妹妹擦著眼淚。


    碧籮因她的話而產生新的希望,她實在太喜歡馮大哥了,顧不上考慮其他的細節,抓著姊姊的手問:「妳有辦法嗎?」「是的。」她輕聲說:「隻要妳照我的話做,我們可以……」姊妺倆一番耳語後,碧籮的情緒迅速改變。她的雙目晶亮地看著姊姊,既高興又不放心地說:「可是……馮大哥會不會被氣死?」「他也許會生氣,但死不了。」百合淡淡地安慰她,心裏短暫的內疚敵不過對妹妹的愛。況且,看著妹妹嬌俏的容顏和純真的雙眸,她想,有哪個傻瓜能漠視這樣美麗清純的容貌和真摯深刻的愛呢?


    「他會生氣打我嗎?」碧籮的臉色有點灰白。


    百合笑了。「這世上最不可能發生的事就是馮君石打女人。他是個很有風度的男人,無論有多生氣,他絕對不會動手打妳。」姊姊的話安慰了她,眼淚被歡笑取代。隨後,姊妹倆手牽手地下山回家。


    欽差大人宣布,這次前來除頒旨賀喜外,還奉命訪察當地情況。因此高、羅兩洲的刺史和各郡太守將陪同他實地訪察民情,查看農田山地。


    與欽差大人私下見麵時,馮君石得知皇上已收到他和羅洲刺史、冼氏大都老等上奏的信函,對賦稅一事十分關心,因此才派精明強幹的蘭大人在出征北方前先來一趟。於是,他將自己在百合和大都老的幫助下,整理出來的孫、盧等人及高州太守七年來在嶺南及高涼地區征梲的清單交給他,並對目前百越人愈來愈激烈的「抗稅」行動做了分析,希望大人在此次訪察中仔細評估。


    欽差大人於次日與大都老父女見麵。深夜,百合忽然出現在馮君石的書房內,當時他正獨自一人沉思,見到她,自然十分驚訝和高興。


    「百合!妳這樣悄悄地溜進來,不會是人想我吧?」他毫不含蓄地抱住她。


    他的大力擁抱讓她差點兒喘不過氣,他的手在她背上摩挲,使她肌肉緊繃。


    她不怕他,可他的親近總讓她有無法說明原因的緊張。


    她在他懷裏微微喘氣,低聲說:「我是在想你,因為我擔心你忘記那位欽差大人去年曾鎮壓過南海越族,所以你說話時要多留神。」「怎麽了?蘭大人今天跟妳說了什麽嗎?」他擔心地問,並未放開她。


    「沒有,我隻是不希望孫冏、盧子雄得知我們在山裏的部署。」「妳放心。」他貼著她的鬢角輕聲說:「雖然蘭大人絕對是個好人,但我不會在牽扯到妳的事情上掉以輕心。」@@@「那就好。」他的懷抱溫柔得讓人難以舍棄,但她不敢回味和享受,因為她不能。略施巧力,她脫出他的懷抱,往門口躍去。「我相信你。」這句話將被她推拒的失落感一掃而空,他笑道:「妳不該如此。」她愣愣地看著他,似乎有話要說,但隨即又忍住,很快便消失在門外。


    此後,在陪同蘭大人巡察時,馮君石從未提及石牆、軍墟、山洞藏糧等事。


    直到幾天後,欽差大人一行轉往廣州都督府,當地各官吏才鬆了口氣,各自回府。


    馮融立刻趕回羅洲,為兒子的親事做最後的準備。馮君石則忙於整軍。


    這次欽差大人帶給他的好事不僅是娶妻聖諭,還將被冉隆升剝奪的兵權交還給他。於是,原屬高涼郡太守府的府軍重新回到良德。


    當他與正值壯年的隊長藍穀和與自己同齡的副隊長孟大山見麵交談後,知道他們是可以信賴的夥伴。而對冉隆升的懶惰專橫早已厭倦的他們,不僅對勤勉和藹的馮君石心存敬意,對充滿活力的高涼太守府也感到很滿意。


    有了這支五十多人的軍隊,太守府的護衛得到加強,附近的部落也更加平靜。


    看著在太守府後坪訓練的護衛隊,馮君石既高興,也對驟然降至的清閑很不慣,便對從回來後顯得有點心事重重的董浩說:「這閑日子好像很無聊。」「是啊,每天隻能數數頭發。」他幽默的回答讓馮君石一笑,問他:「有什麽心事嗎?」「沒有,我會有什麽心事?」他的回答快速而幹脆。


    馮君石看著他閃避的眼神,淡淡地說:「那好,跟我去雷峒村吧。」「沒用的,娶親前你倔強的未婚妻是不會見你的。」馮君石咧嘴一笑。「她不見我,我去見她總可以吧。」董浩臉上出現了笑意。「說得也是,礁岩不動,流水常繞。隻不過大人這是反其道而行之,成了『流水自流,礁岩常隨』。」馮君石豁達地說:「流水也好,礁山石也罷,她是女中豪傑,能終生相伴,是我前世修來的褔,我會好好珍惜她。」見他如此,董浩說:「你對她情深義重,隻希望女酋長不要辜負了你。」「不會的。」他拍拍胸腹。「如果不是她,我這身骨頭恐怕早廢了。」回來後,董浩已聽他說過墜河遇險,秘洞藏糧及營冼氏找回「一劍平天」等事情,對百合危難中救了好友一事心懷感激,因此不再多說,陪他前往雷峒村。


    村裏洋溢著喜慶氣氛,人們一邊忙碌地為大都老家的婚宴做準備,一邊議論著各種與喜事有關的消息,尤其女人們說得最多的,就是酋長親自挑選的大妗姐,因為那個專門送新娘出閣的女人將因此兩地位大升。


    馮君石雖沒見到百合,但大都老和村民們的熱情接待和隨處可見的歡樂氣氛,深深感染著他,令他十分開心。


    五月末,選擇了一個安床設位的吉日,馮融派管家鄧叔帶了幾個馮家仆傭,送來馮君石行大婚時要穿的衣物,並布置新房、裝點喜轎。


    青瓦灰牆的太守府因懸掛了喜帳、紅燈籠而變得喜氣洋洋,可是董浩卻覺得心神不寧。這天傍晚,他問馮君石:「你有沒有覺得奇怪,最近百合酋長不肯見你,就連碧籮那個屬猴子的小妞也避而不見了?」「有什麽好奇怪的?婚前新人不見麵本是風俗,而且她也不是沒見我,隻是不單獨見麵而已。至於碧籮,我想她終於清醒了。」沉浸在即將做新郎的快樂中,自信的馮君石絲毫沒有朋友那樣的擔憂。


    董浩搖搖頭。「不可能,那個小丫頭認定的事不會那麽容易改變。」馮君石笑道:「她還是個小孩子,哪有那麽固執?你到底在擔心什麽?」「我也說不清,就是覺得太安靜了,這不像是她。」他皺著眉頭說:「就算百合酋長因識大體、明大義而不敢抗旨拒婚,碧籮也不可能這麽平靜快樂地放棄你。


    連大都老都說她最近很開心,還乖得出奇,這實在不像她。」「你真的這麽了解她?」董浩眉頭擰得更緊了。「我也不知道見鬼的怎麽回事,就是覺得很了解她。」「是嗎?」馮君石沉思地看著他。「這方麵我相信你有足夠的經驗,那何不替我去查查,看她最近在做什麽。」「那正是我想做的,但願她不要作怪才好。」董浩嘀咕著,心裏確實在為那個小女孩煩惱,而他所有的煩惱都源自於對好朋友的關心。


    他們相識多年,他深知馮君石是個重尊嚴,生活嚴謹,極有自製力的聰明人。


    在秦淮河紙醉金迷的花花世界裏,在送往迎來的官場內混了那麽多年,從未見他對哪個女人動過心。他知道,好友那樣做絕不僅僅是出於政治上的考慮——從馮冼聯姻中謀求高涼地區的穩定,而是因為他真心喜歡那位女酋長。


    對此,他衷心祝褔他,希望他好事能成。


    可是,看著好友即將心想事成,娶得如意新娘時,他卻又在擔心,因為冼氏姊妹的表現太出人意外。


    姊姊的表現尚可理解,但妹妹,那個曾毫無理性地糾纏君石,口口聲聲宣稱喜歡他、要嫁給他的女孩,如今麵對心上人即將迎娶別人,卻灑脫得根本不予理會,還每天那麽開心地玩耍,這實在很不正常。


    然而他什麽都查不出來,因為碧籮除了開口不提姊姊的婚事外,一切正常。


    看來她真是迫於聖旨放棄了追求所愛,而自己確實反應過度了。可是,盡管如此,甚至連馮君石還拿這件事取笑了他一番,但他心中的某個地方仍感到不安。


    六月六終於到了,這是百越人慶賀第一季稻穀收割的重要日子,加上今年時逢酋長出閣,這個節日變得更加熱鬧。


    清晨,附近各部的族人按照慣例,身穿色彩斑爛的直筒套衫,身上插著紙製彩旗,抬著被捆住的公雞,敲鑼打鼓,邊舞邊唱,以獨特的形式祭拜神靈,祈求天神保佑新人幸褔美滿,保佑村寨年年風調雨順,作物豐收。


    當各方人馬匯集電峒村時,大都老親自敲響了太陽銅鼓,在祭師引領下人們念咒語,繞田壩,將染著牲血的白色三角旗插在路邊和田角,以示驅災除邪,迎送新人平安和順。儀式完成後,眾人在雷峒村吃飯休息,等待稍晚婚禮的到來。


    晌午過後,馮家吹吹打打,快樂無比的迎親隊伍出現在由良德到雷峒村的山道上,隊伍中最醒目的自然是那頂冠了彩鳳文飾的大紅喜轎,和騎在馬上,身著一身黑色綢衫,胸前披掛著大紅錦緞的新郎馮君石。


    他策馬走在喜轎前,不時回頭看看身後的轎子,雖然知道現在裏頭還是空的,但每看一眼,他心裏都充滿了甜蜜的感覺。


    「大人,你看那兒。」跟隨他前來迎親的藍穀眼尖,看到山坡上奔來的人。


    他轉頭,見午飯後即先行前往雷峒村的董浩正從坡頂奔下,感到奇怪,可還沒來得及問,董浩已陰沉著臉佇立在他的馬前。


    看到他冷峻的目光,馮君石即知有事,立刻下馬問他。「發生了什麽事?」董浩看看他身後浩浩蕩蕩的迎親隊伍,指著身後的山坡。「到那兒去說。」馮君石也不多問,要藍穀一起尾隨他走上山坡。這裏四處無遮掩,隻要有人出現就能立刻看見。對他如此謹慎的態度,馮君石自然感到緊張。


    「到底是什麽事?」「你還是先坐下吧,我可不想看到你暈倒。」董浩試圖讓他放鬆。


    心裏一顫,他冷靜地說:「無論什麽事,我都不會暈倒,說吧。」「你今天迎娶的新娘不是冼百合!」他開門見山的一句話讓馮君石猶如五雷轟頂,心髒彷佛停止了跳動。


    「那是誰?」他低沉地問,其實心裏已有答案。


    「碧籮!」董浩歎了口氣。「我就一直覺得不安,所以今天一到大都老家,就利用眾人祭祀的機會溜上樓,偷聽到碧籮與大妗姐的對話,才知道她們姊妹倆對調了身分,冼百合黎明時就離開家了。」聽他說完,馮君石居然笑了。「這個『調換計』一定是百合的傑作!」董浩瞪著他。「你竟然笑得出來?她們在耍弄你哪!」馮君石笑容微斂,下顎肌肉抽動,克製著向他傾吐內心失望與憤怒的衝動,解下身上的紅綢緞攥在手裏,冷靜地說:「她們沒有成功,不是嗎?」「如果不是我偷聽到這個陰謀,她們就成功了。」「不會的,就算你沒有偷聽到這個秘密,我也會在看到她時發現,到那時,難堪的絕不僅僅我一人。」他站起身,深邃的目光掃過連綿不斷的群山。「我絕不會讓她舒舒服服地躲起來。」董浩焦慮地問:「你打算怎麽做?」「拿出你的本事,幫我查出她的下落,我們在大都老家會合。」「沒問題。」董浩自信地說著,拔腿便走了。


    馮君石走下山坡,歡樂悅耳的喜樂已經停了,等候他的人們用好奇而憂慮的目光迎接著他。看著那頂不久前還帶給他甜蜜幻想的漂亮喜轎,他的心刺痛,隨即一股怒氣由心底竄起:這樣無禮的戲弄和拋棄,他絕不接受!


    他走到老管家身前,忍住心裏的憤怒和屈辱感,將紅綢緞遞給他,冷靜地說:


    「鄧叔,今天的迎親先行取消,你帶大家回去吧,告訴我爹,因為百合那邊有些問題,婚禮延後。」閱曆豐富的鄧叔由董浩出現就看出了問題,因此沒有多問,收起紅綢緞安慰他道:「少爺不必焦慮,好事多磨嘛。老爺那裏我會照顧,請少爺放心。」老仆的溫言細語讓他心裏頓時百感交集,他知道迎親前新娘突然變卦,這對一向注重家教門風的父親會是多麽大的打擊,而他自己——風流倜儻的少年郎,第一次嚐到被人拋棄和玩弄的滋味,心裏同樣不好受。


    但他不會就此被打敗。他努力擺出輕鬆的樣子。「沒錯,好事多磨。這事不過是緩後再辦,大家不必垂頭喪氣的。今天正是六月六,吹吹打打祭祭神,求個風調雨順吧。」又對身邊的藍穀說:「你帶大家先回去。」「大人打算怎麽辦?」藍穀十分欽佩他的冷靜與克製,很少有男人能在處於他這種狀況時,還保持良好的氣度。


    「我恐怕得花些時間尋找逃妻。」他玩笑似地道:「太守府暫時交給你,你得認真履行職責,如果有任何急事,立即派人送信給我,我的行蹤大都老會知道。」「大人身邊總得有人使喚才行,我找個人跟隨大人吧。」「行,就阿宏吧。」馮君石對站在鄧叔身邊的年輕人說:「你跟我來。」當看到他獨自前來時,大都老和村民們都很詫異,而當他在樓上將事情始末對大都老和幾位長老說出後,大都老爆發的怒氣讓他震驚不已。


    隻見他猛地站起,不容勸說地來到新娘房前。「騰」地一聲踢開了門。


    屋裏的新娘已經裝扮完畢,一襲婚衣、一頂蓋頭將她的麵目遮掩,但由她突然從凳子上跳起及她身邊呆若木雞的大妗姐,可以看出這一腳幾乎把她們嚇死。


    而緊跟在大都老身後的馮君石,一看到身著喜服的新娘高挑的身形,當即心頭大驚。碧籮沒有那麽高,他擔心董浩和自己犯了嚴重的錯誤。


    「掀開帕子!」大都老站在門口冷冷地說。


    屋子裏的兩個女人都沒有反應。


    「我說掀開那該死的帕子!」大都老的吼聲足以震撼天上的神仙。


    大妗姐一驚,趕忙抓起蓋頭一角,猛地拉下。


    馮君石楞住,是碧籮。「長高」了的碧籮!此刻她美麗的小臉上,驚怵的雙眼瞪得圓溜溜的,在父親和馮君石臉上轉。


    大都老忽然走過去,一把將她身上那件顯得過大的喜袍扯下,露出她裏麵穿著的白色細麻上衣和淡紫色長裙,可大家注意到的,是她腳上那雙礙眼的高底鞋。


    「死丫頭,我說妳怎麽一夜之間長高了,妳好大的膽!」大都老猛捶牆板,那巨大的「咚咚」聲將院裏好多的人都引到了樓下,碧籮臉上淡淡的胭脂地無法遮蓋她的蒼白,她在哆嗦著。


    「大都老請冷靜。」馮君石想勸他離開房間,但被他推開。


    他繼續瞪著女兒發泄滿腹怒氣。「妳們姊妹倆到底在做什麽?」「我……是姊姊……」碧籮既驚恐又羞愧地低下頭,受盡寵愛的她,何曾受過爹爹這樣嚴厲的責罵,而且還是當著大家、當著她心上人的麵!


    大都老的呼吸又急又重,不太健康的膚色因怒氣而漲得通紅。木板牆在他的拳頭下顫抖,他的聲音近乎聲嘶力竭。「妳姊姊呢?那個該死的丫頭在哪裏?」「我不,我……」「說!」「我不知道,姊姊早就離開了。」碧籮終於哭喊出來,踢掉腳上的高底鞋,光著腳板衝出房門,往樓下跑去。


    「站住!」大都老厲喝,卻因體力不支而癱靠在牆上。


    他弟弟冼琥伢立刻與馮君石一起將他扶到堂內坐下。等喘氣聲逐漸平穩後,他內疚地看著馮君石說:「都是我的錯,我們讓你和令尊蒙羞了。冼氏從不做毀信之事,如果你還要她,我會把百合找回來交給你。」「不管發生什麽事,我都要她。」馮君石保證道:「而且我會去找她。」「好吧,你去找她,找到後狠狠揍她,揍得她求饒!」他生氣地說,又安慰似地補充道:「她有功夫,你可能打不過她,不過這次,她不敢還手。我讓她哥哥幫你找,崇梃馬上就到,他會知道百合在哪裏。」冼琥伢也對馮君石說:「你去吧,這裏我會照顧。」他請各位長老將今天剩餘的活動繼續辦成祭祀慶典後,便帶著阿宏先去尋找碧籮,可是問了許多村民都不知道,正在猶豫間,董浩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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