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年的雨季來得早,到處霧蒙蒙的,隨便往玻璃窗嗬口氣都久久散不去。


    小巴菲對窗外的景色一點概念也沒有,隻覺得搭了很久的車,雖然車上的皮椅舒滑質軟,她還是覺得屁股麻痛。


    “別亂動,我可不想讓人家覺得我教出來的女兒是條蛔蟲。”


    是啊,就是這句緊箍咒,逼迫她得安安靜靜的窩在大車裏,一動不能動,稍稍晃一下就遭白眼。


    “我再說一遍,去到人家家裏可不能像在自己家那麽隨便,你要是表現不好丟了我的臉,媽不會偏袒你的。”


    雖然不懂本來就嚴厲的媽媽為什麽最近更是變本加厲對她要求特別多,不過隻要是媽媽的話她都會聽,不管再怎樣的違背自己的本性。


    她知道自己記性不好,不是那種可以舉一反三的聰明小孩,在學校不出風頭,什麽獎狀也沒拿過,平凡得連老師也常常記不住她。


    這樣的自己算好還是不好?


    問一個年紀不超過十根指頭的小孩,她也很困惑。


    “你這孩子跟你說了那麽多,到底有沒有聽進去?”


    “有。”她小小聲的說。


    婦人氣結的瞪了她一眼,不再追究,因為目的地到了。


    兩把大雨傘把兩人迎進了一幢她形容不出來的大屋。


    鱗次櫛比的堂屋,高門台,大台階,硬木窗戶嚴絲密合,草皮綠地一望無際,泳池、溫室、花圃,密密麻麻的老樹應該是遮蔭的好幫手,這會兒在雨簾裏看起來隻讓人感覺陰森森的涼。


    房子真的很大,大到分不清東西南北,小巴菲隻能緊跟著媽媽的腳步來到一間比籃球場還要大的客廳。


    對她來說這不是房子,是迷宮。


    她們來得顯然不是時候,空氣中殘留著兵荒馬亂後還沒來得及喘氣的緊繃感,大家的表情看起來極度不自然。


    幾個看起來年紀差不多的少年各自散坐在鋼琴椅跟沙發上,每個都漂亮得跟天使一樣。


    咦?她稍稍修正,要說一屋子的白羊,有個人就像突兀的黑羊,衣服肮髒撕裂,眼下淤青下巴有傷,他兩腿吊兒郎當的掛在沙發扶手上,腳下,是雙髒到不行的布鞋。


    那傷,看起來就是很痛的樣子。


    媽媽沒空理她,也沒有人注意到她,所以應該不要緊吧?


    從高領黑色毛衣下的牛仔短裙口袋掏出四方小手帕,小巴菲走到髒兮兮的男生麵前,用小手帕抹上他的臉,“不痛、不痛,痛痛飛走了。”


    “吱,你搞什麽?!”申烽火被她用力的手勁給擦痛,繼而以研究白老鼠的眼神看著她短到不行的削薄頭發,然後一把搶下那條在他臉上肆虐的小布塊。


    “我幫你擦痛痛。”她做錯了嗎,怎麽他看起來一副想咬人的樣子?


    “誰要你雞婆的!”


    一肚子的怨氣正無處發泄,很好!自動上門的受氣包,看他怎麽修理這個毫無殺傷力的小鬼。


    馬的,他在外麵打架從不手軟,一個小時前他還在一團混戰中k人,要不是他雞婆到有剩的大哥把他拎回來,還臭罵他十分鍾,也許那群人渣早被他擺平了。


    不過他隻跟比自己塊頭大的人種用拳頭理論,弱小,他絕不欺負。


    這小丫頭看起來粉粉嫩嫩,隨便一根指頭指著就指到天邊去了,要打她得從哪裏下手?


    他的眼光通常就夠有威力,十個人有十一個會被他散發出來的狠戾嚇得當場做狗爬,她卻隻抿了抿嘴不逃也不哭?


    “我看你很痛的樣子。”


    小巴菲的年紀還沒有大到讓自己明白死刑犯要上刑場的心情,可是被眼前這年紀看起來跟她最接近的男生吼來吼去、瞪來瞪去,她好像能稍微的感覺到……自己不是很樂觀的未來。


    “老子痛不痛要你管,你給我滾遠一點,免得我失手宰了你。”


    撂下狠話,他剛剛話說得不夠淺白,這次,她該聽懂,然後逃得越遠越好了吧?


    她眨巴著大大的眼,眼中疑惑更深,為什麽會有種不祥的感覺,老實說她也說不上來這種感覺,畢竟,她還隻是個什麽都不是很懂的小三生,不過媽媽說來這裏要聽話……“你要我滾……滾……像這樣嗎?”


    跌破眾人眼鏡的,她蹲下身子就地翻了個筋鬥,四肢蜷曲像小猴似真的在地上滾了好幾圈。


    本來無所謂的三張麵容在看見她的“表演”之後,矜淡表情開始扭曲有了裂痕。


    申烽火則是掉了下巴。


    丟死人了……這丫頭沒神經嗎?牛仔裙下的粉色小褲褲跑出來,什麽都給人看光了。


    “巴菲,你……你給我起來,丟不丟臉啊你!人家叫你滾你就滾,我是怎麽教你的?”婦人──也就是申曼妮,申家兄弟要叫姑婆的女人發出快要暈倒的叫聲。


    像老鼠聽到貓叫,巴菲動作飛快的爬起來站好,兩手還乖乖的放在膝蓋上。


    “我看地上的布很幹淨,滾一滾沒關係。”她怯怯應聲。


    “那不叫布,叫地毯。”她教出什麽好女兒,一開始就給她丟光了臉。


    申烽火眯起細長的眼,看著剛才還在他麵前笑得彎彎的眼沒了光彩,他騰地從沙發上挺起上半身,兩腿就這樣連同鞋子踩著米白色高貴的沙發墊,擺明了跟申曼妮對嗆。


    對於他囂張的行徑,其他人視而不見,他們都知道跟申烽火奢談禮貌,不如去跟家裏的看門狗要求還比較快。


    氣氛又擰了。


    申曼妮臉上有些掛不住。


    “大家,我來介紹一下──”放下優雅蹺起的雙腿,帶著微笑的申家大公子申無敵把小巴菲招到他麵前。


    看見礙眼的小鬼居然像小狗似的離開他的視線,申烽火不以為然的哼了聲,踢了大理石桌子一腳。


    申無敵把小巴菲推到眾人目光麵前,雙手擱在她細小的肩膀上。


    “她叫巴菲,以後要跟我們住一起,以後就是一家人了,大家要好好照顧她,知道嗎?”


    老二申亢露出興味,剛才這小女生的確逗樂了他。


    “你把我們集合在一起,就是為了這個小不點?”


    “她是姑婆的女兒,正確的說,我們要稱呼她一聲姑姑。”申無敵自己也掙紮了很久。


    名義上,她是姑婆的女兒,輩份上就是大上他們一截。


    “我先說,我不叫她姑姑的。”舉手的是申家老三申衛然。“其他的,我沒意見,老大說什麽就什麽。”


    姑婆的拖油瓶,還滿新鮮的。


    家裏向來陽盛陰衰,尤其最近氣氛低迷得跟住在古墓沒兩樣,多個粉雕玉琢的小女生看起來很不壞。


    “幹麽那麽突然,還買一送一喔。”申烽火一聽一個小鬼的輩份居然比自己大上那麽多,心裏有氣。


    老實說,長年住在國外的他們對於父親在台灣有什麽親戚朋友一概不清楚,要不是他那對該死的父母留下遺囑要葬在這裏,他們壓根不會回來,日前嘛才認了個姑婆,今天又冒出個姑姑,馬的,他那個優秀的大哥在搞什麽鬼,嫌家裏人口少不如辦個收容所算了!


    “申烽火,注意你的禮貌。”


    “禮貌?!我呸,你把我從那麽多人麵前拎回來的時候,禮貌到哪去了?”他是小人,還記恨在眾目睽睽下被帶回來的老鼠冤。


    “爸跟媽的頭七,你卻在外麵鬼混,像話嗎?”申無敵沉下眼,不怒自威的樣子總算把麽弟的氣焰壓下了一點。


    在外麵鬼混、泡妞、打架,這些他可以睜隻眼閉隻眼,但是這種大日子多少族裏的長老在看,他卻故意把自己搞得又髒又狼狽,故意丟臉,也不給那些長老們好看就是。


    父喪母亡,不是隻有年紀最小的他難過,每個人都需要時間療愈,用不同的方法撫平失去父母帶來的衝擊,即使他們的父母因為事業忙碌,在他們的成長過程經常缺席。


    他們兄弟是相濡以沫長大的,沒道理在這裏過不去。


    看見申烽火撇撇嘴不吭聲了,申無敵言歸正傳。


    “你照顧小菲,你們年紀相近,比較容易相處。”


    “我聽你在放屁!”安靜不到一秒鍾的人又開炮。


    馬的,他又不是奶媽,也沒奶子好不好,他才不要充當什麽保母、奶娘,女生最麻煩了!


    “按規矩,她是你的。”想退貨?沒門。


    哥哥帶弟弟,弟弟再帶弟弟,公雞帶小雞是他們家的“優良傳統”,誰都逃不掉。


    “請個保母給她不就得了。”凶猛的小老虎還意圖掙紮,公雞帶小母雞,像話嗎?


    申家什麽沒有,就錢最多。


    “保母是一定要請的,不過你還是必須負責照顧她。”吐他槽的是申衛然。“你是我帶大的,我的責任了了,小弟,接棒吧!”


    很幸災樂禍的說法。


    推己及人絕對是一項值得發揚光大的好事。


    哥哥們的風涼話讓申烽火清楚的見識到什麽叫手足情深。


    他一個個看過去,想在幾個哥哥的臉上找到一絲所謂心虛的玩意,馬的!這幾個奸臣根本是早就串通好找個絆手絆腳的丫頭塞給他。


    哼,上有政策,以為他沒對策嗎?想找人盯他,這麽小的女生能管個屁用!


    “不用的,巴菲不用別人照顧,我自己會照顧自己。”轉著靈活大眼的小女生並不喜歡那種一觸即發的氣氛,嘟嘟小嘴,嬌嫩的腮幫子,天真水嫩的表情無比甜美。


    真不懂這些人在吵什麽,以前她也是自己照顧自己,現在也可以啊。


    “你豬啊,我們講話的時候你插什麽嘴?!”申烽火劈頭又嗆。


    她退後好幾步。


    這男生好凶,從一開始就扯著嗓子在吼人,而且老是屁啊屁的,幾乎每句話都要帶屁,早知道剛剛就不用對他那麽好。


    “人家剛來,別把她嚇壞了。”申亢聲援道,他們家從來沒有這麽粉嫩春天的小女生,稀有動物,要好好愛護才對。


    “馬的,我又沒請她來,不爽,看哪邊涼快她就滾哪邊去!”


    小巴菲小小的眉頭打了結。“老師說不可以說髒話,說髒話的人要用洗馬桶的刷子刷牙,而且,我不滾了,叫人滾蛋是不對的。”


    除了申烽火以外,申家三兄弟對小巴菲的表現非常的耳目一新,霹靂啊,人家小小女生既沒被申烽火的臭嘴薰倒,也沒躲起來大哭,是非黑白清楚得很,還義正辭嚴的訓斥那個目中無人的小混蛋,多罵一點、多罵一點,以解他們這些當哥哥們的鳥氣。


    申烽火臉黑得直比鍋底。


    小巴菲看見自己的“恐嚇”收到效果,轉向一直站在她背後的申無敵,口齒清晰伶俐的提出要求──“大哥哥,請你告訴我我的房間在哪裏,我不想一直站在這裏讓人汙染我的耳朵。”


    她搭了很久的車,又站在這邊鴨子聽雷聽了好久,老實說要不是一直感覺到媽媽在她背後戳來戳去的眼光,她比較傾向想賴在那組軟硬適中的沙發上好好補個眠。


    嘩,刷刷刷,目光齊聚,小小女生居然一眼就看出了他們家的汙染源在哪裏,直指核心,人家說強將手下無弱兵,姑婆是商界的女強人,想不到小小年紀的女兒也不是省油的燈,假以時日,值得期待。


    果然他們的家庭正需要這麽個蕙質蘭心的好“女人”。


    申烽火一個大步竄到小巴菲麵前,用他的身材優勢盯著她潔白如初雪、美得超乎她這年紀該有的靈性小臉蛋嘶吼,“誰允許你我說一句你應一句的?說我講的話汙染你的耳朵,哪裏髒了?你說!”


    小巴菲用她的小手直接把他湊到麵前的臉推開,“我是姑姑,沒禮貌!”


    申烽火才感受到她柔嫩手心的軟意,可下個瞬間又一把火熊熊燒起,她竟然一下就學壞了,竟敢拿身份來壓製、回嗆他~~她應該笨一點,蠢一點,呆一點,等著他好好的欺淩她不是,可是當他看著三個身高比他還要高上一個頭的兄長,很晚的發現,這批牆頭草曾幾何時因為她這朵小花,整個往她靠攏,變成了她東方不敗的靠山。


    難道就因為他是臭男生,而這個害他們兄弟鬩牆的女生是母的?


    這又害他差點爆粗口,把所知的髒話給淋漓盡致的發揮出來。


    他咧嘴又咧嘴,卻隻能目送那個小妖女讓申無敵給帶上了樓,這一回合徹底敗北。


    申無敵看得出來,這小女生累壞了。


    長途旅行並不適合年紀這麽小的小孩,更遑論她有個那麽強勢又不知道體貼為何物的母親。


    給她的房間很大很大,並不適合小孩,雖然極力的布置過,還是太大了。


    “喜歡嗎?要是不喜歡,哥哥可以再替你換一間。”站在門口,申無敵體貼的蹲下來,眼光平視小巴菲,輕握住她細嫩嫩的小手。


    她沒說好還是不好,媽媽不會喜歡她挑剔的。


    “小菲,我可以這樣叫你嗎?”


    她點頭,薄得像小男生的發隨著她的動作額頭上幾綹瀏海輕微的晃蕩著。


    “歡迎你在這裏住下來,亢跟小然都不難相處,”屬於大人的言詞她能理解嗎?實在抱歉,他真的離開這年紀太久了,但還是努力的挑著自認簡單的字眼解釋,希望她能明白他們是出自內心的歡迎她的。“小火隻是說話直接,沒有什麽惡意,你不要太難過,包括我在內,這個屋子的人都非常歡迎你的,好嗎?”


    沒看過那麽好看的一張臉就近得差點貼在她眼睛前麵,小巴菲喘了喘氣,不知道怎麽回應。


    “如果缺少什麽東西,盡管跟管家講,記住,你也是這個家裏的一份子喔,不要跟我們客氣。”


    她點頭。


    她有經驗的,她知道去到人家家中要嘴甜、手快、做事勤勞,隻要做到這些,走到哪都不會惹人厭,可是麵對這個和善親切的大哥哥,為什麽她就是說不出話來?


    這些人、這些環境是她未來要相處、要住下的,媽媽到底把她帶到什麽樣的地方來啊?


    走進充滿蕾絲、粉紅色還有大大小小泰迪熊的房間,仰頭一看居然還有盞複古式水晶吊燈,小巴菲瞠目,這比她之前住的房間誇張太多了。


    但是,人要惜福。


    回頭把門關上,慢吞吞的放下自己的小行李,把所有的東西都摸了一遍,確定是真實的,這才撲進棉被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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