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連續下了數十天後,這雨仿佛終於疲累,需喘口氣,轉變了模式。往往一來就是暴雨,迅猛急速;一走又天高雲卷,不留痕跡。有時成了定時鬧鍾,白天晴空,太陽一落便瓢潑,劈啪打在青瓦之上,嘩嘩順著天井流出去。


    雨水濺濕了青石台階,潤了門檻。雲朵討厭潮濕,不再趴在門檻上,在樓梯上把自己盤成一團球。


    孟昀留在清林鎮中學的倒數第二周,卻一連好幾天沒下雨。再過一周學校課業結束,進入暑假,她便要回上海了。


    那周六正好有風車組裝,陳樾帶她去山上看。


    摩托車走上山路,因是雨季,山林散發著清新的山木香。孟昀很喜歡,她摟著陳樾的腰身,忽然知道了他身上的氣息,像來自雨後的鬆木林。


    她以前在哪裏看過,說你很喜歡一個人身上的味道,你就會被這個人性吸引;但或許是因為喜歡他,從而喜歡他身上的味道呢?她記不清因果關係,反正是有聯係的。


    她問:“你那天在聞什麽?”


    陳樾正看著前路,又有小鬆鼠跳出來,他得注意著別撞上小動物。


    “什麽?”


    “在若陽,你家,你聞我的臉。”孟昀迎著風,“忘記了?”


    陳樾沒忘,小了聲:“就是……想聞聞。”


    孟昀眯眼笑,仰著下巴勾在他肩膀上,說:“我聞起來什麽味道?”


    陳樾說:“有點像山月季。”


    孟昀輕捶他後背,說:“哼。那是香水。笨蛋。”


    陳樾卻很確定:“不是。就是你身上的味道。你洗澡之後沒有香水,也是這種味道。”


    孟昀就問:“那你喜歡嗎?”


    他慢慢說:“喜歡的。”


    她追問:“有多喜歡?”


    陳樾認真想一下,說:“有十分的喜歡。”


    他語氣學究,孟昀撲哧一笑,得意地說:“你知道嘛,科學研究了的,你喜歡我身上的味道,是因為喜歡我。十分喜歡呢,就是超級喜歡我本人了。”


    陳樾望著前方的綠色山林。


    他喜歡她,超級喜歡。這件事並不需要通過科學研究來證明。


    一路向上,入了深山。


    孟昀再次看見大片的白色發電風車。待靠近山頂,宏大的工地展現眼前。天坑、地基、底座,一切都是巨大的。風車控製器、蓄電池組快趕上集裝箱大小,連起重機都比一般工地上見的要龐大數圈。


    兩人戴上安全帽和熒光背心進了工地,隻是在外沿觀看。今天他休息,也不值班,工地事務不由他負責。他帶著孟昀在不打擾施工人員的前提下轉了一圈。孟昀也很謹慎,不給別人添麻煩,始終緊跟他身旁,好奇地打量山地上隨處可見的待安裝風車組件——粗壯的支架,巨大的發電機、風輪、尾舵。


    一切都很宏大,她小小一隻,仿佛誤入巨人國,又像小螞蟻走進火柴盒堆。她一路仰望,滿心震撼,更有一輛她從未見過的起重機,吊臂直衝天際,甚至能看見它在猛烈的山風中輕微地晃動。


    陳樾解釋:“這是八軸的全地麵起重機,在一百米高空也能精準對接,全機械化,不用人工調試了。”


    孟昀仰望著藍天下的機械臂,讚歎:“好厲害。跟變形金剛一樣。”


    陳樾亦仰望著,含了笑。


    孟昀問:“以前都是人上去安裝的?”


    “嗯。”陳樾說,“而且現在安裝是機械化了,但要檢修的話,還是得靠人上去。”


    孟昀縮了下脖子:“不會恐高嗎?”


    陳樾淡笑:“那也沒辦法,習慣就好了。”


    孟昀聽這話,便問:“你不會常常上去檢修吧?”


    陳樾隨口說:“會啊。”說完見孟昀有些靜默,補了一句,“安全措施都做好了的。”


    還要說什麽,現場的工程師見他也在,跟他招了下手。陳樾說:“可能要幫忙,我過去會兒。”


    孟昀忙說:“你去吧,不用管我。”


    陳樾說:“你往外邊走點,別離太近。”


    “放心。”


    她退到數百米開外,找了處草坡坐下。一匹母馬帶著小馬駒兒在坡上吃草,小馬駒嘚嘚兒地到處跳。


    不遠處,起重機將風車支柱一截截安上底座,發電機被高高吊起,裝在支架頂端,而後,巨大的三葉風輪吊上高空。


    藍天下,風輪葉片散發著銀白色的金屬光澤,像覆了一層雪。起重機吊臂緩慢而小心翼翼地在高空操控、對接。最終,三葉風輪安裝完畢。


    風車下,工程師們安裝工人們像一群小小的火柴人,忙忙碌碌。


    她又等了一會兒,陳樾來了,說:“等久了吧?”


    “沒有。還挺好玩的。真好看。”


    陳樾聽言又回頭望了眼藍天青山間的白色風車,葉片已在風中緩慢轉動起來。


    孟昀從他側臉上看到了和之前一樣的深情。


    已過中午,兩人準備回去,正好碰上上山來的董工,董工見了陳樾笑問:“你今天不是休息麽,怎麽跑上來了?”


    陳樾說:“帶她來看看。”


    董工衝孟昀笑了下,說:“好玩嗎?”


    孟昀點頭:“好厲害。”


    陳樾說:“您不也休息麽?”


    董工笑:“嗨,閑著沒事,上來瞅瞅。”他又跟孟昀打了個招呼,便走去工地了。


    孟昀爬上摩托坐好,說:“你師父四五十了?”


    陳樾說:“剛五十。”


    其實,董工看上去像六十的人了。孟昀說:“天南地北,一直在野外跑吧。”


    “嗯。”


    孟昀沒說話了。


    兩人往回走,行到半路,太陽忽然消失進雲層,山裏驟然狂風席卷。陳樾停下車,說要下雨了。他拿了外套給她穿上,又拿了一件備用雨衣,兩人套在一起。


    剛弄好,豆大的雨點就打了下來。


    雨漸漸大了,陳樾放慢車速。孟昀在後頭抱著他的身子,人罩在雨衣裏,聽見塑料雨布上劈裏啪啦打鼓般的巨響。她閉著眼睛,隻曉得摟著他炙熱的身體,覺得關在他身後這一小方天地裏很溫暖。


    外頭風雨再大,與她無關。


    他抽空握了下腰間她的手,問:“冷嗎?”


    孟昀搖頭,臉頰在他背上蹭了蹭,說:“不冷的。”


    雨衣罩著,他身上很熱,很安心的感覺。


    他因麵迎著雨,而稍稍弓著腰。她緊貼著,懷抱著他,滿世界拍打的雨聲,車輪碾過水灘,她覺得很幸福,幸福到想這麽永遠走下去,哪怕不回到繁華都市,這條路上隻有他和她也沒關係。幸福到這個念頭再次蹦出來,她又一次不可自抑地心酸。


    她好喜歡他呀。


    “完蛋了。”她自己跟自己咕噥,“我好像很愛你了。”


    風雨聲太大,陳樾沒聽清,隻是感覺到她的麵頰動了一下,問:“你說什麽?”


    孟昀醒神:“我說,肚子餓了。”


    他又握了下她的手,掌心炙熱:“很快就到家了。雨太大,怕開快了摔到你。”


    孟昀腦子有些遲鈍,處理了會兒,才說:“你騎摩托摔倒過啊?”


    他說:“摔過一次。”


    “去幹什麽了,那麽急?”


    “去工地的路上。”


    孟昀又沒做聲了。


    一路風雨而去,到了家,雨竟停了。


    清林鎮上的雨沒有山上大,隻潤濕了天井,很快又被太陽炙烤著,水汽蒸騰不見。孟昀短信收到了助理訂的機票信息,離別在六天後。她的心情就跟這天氣似的,又是燥熱又是潮濕。


    陳樾做了簡單的午飯,但孟昀吃的不多。


    陳樾問:“不是說餓了麽?”


    孟昀說:“可能過了那個勁了。”


    陳樾說:“喝一小碗湯,好不好?”


    孟昀喝了湯。


    吃過飯,陳樾去澆花,她跟到門邊,說:“陳樾,你為什麽喜歡風車啊?”


    陳樾正揪著雲朵貓毛上沾的藍雪花,說:“想為這邊做點事情,剛好也擅長。”


    孟昀沒想到是這麽簡單的理由,半點大道理都沒有。他澆完水,洗了手,進屋拿毛巾擦擦,又說:“你不覺得從遠處看,它們很可愛嗎,像小時候的玩具風車。”他說這話時回頭看了她一眼,眼裏閃著細碎的光芒。


    孟昀從沒想過她會說出那麽奇怪的一句話,但她的確在那一刻輕聲問了句:“風車和我,你更喜歡誰?”


    陳樾愣了一下,知道她問的並非問題本身。


    孟昀側坐在門檻上,半邊臉頰被陽光照得虛白,她語氣還算平靜:“你有沒有想過換工作啊,還是說,你就想以後一直待在西邊?沒想過嗎?”


    陳樾默了半刻,在斟酌著,先說了一句:“之前沒想過。”


    孟昀心裏一疼,問:“之前怎麽想的?”


    陳樾回答得很誠實:“就像現在這樣,隨著工作安排一個個地方走,搞風能,最好能同時幫幫小孩做做扶貧。”


    孟昀垂了下眼眸,又抬起,問:“那是之前吧,現在呢,現在怎麽想的?”


    陳樾一時沉默。


    孟昀不知他是在思考答案,還是根本就沒想過。她腦子一下空白,疼得厲害,有那麽一瞬明知道他不善爭吵,可她太難受了,根本顧不得他,賭氣地說:“無所謂,談著唄。能合合,不合分了。這麽想的吧?”


    陳樾盯著她,表情微僵。


    孟昀將其理解為生氣。在一起那麽久,她終於有一次氣到他,她隻想讓他更氣,她多擅長如何氣人,當即就笑了笑,說:“無所謂啊,反正你也把我睡了,又不虧。”


    陳樾聲音不大,說:“你一定要這麽說話嗎?”


    孟昀猛地站起身,上前一步:“本來就是。你喜歡我不如我喜歡你多。我知道你覺得我脾氣壞,嬌氣,剛來這裏的時候你就不願意搭理我。後來也是!要不是我主動問你,你根本就不會對我表白。你連未來都沒有想過,還怕對我負責任,就連發生關係也都要我貼著你!”


    陳樾眼神靜寂,表情有些痛苦,看了她足足十秒,像是最終也無法應對這種跟她對峙的局麵,一句話不說,走出門了。


    可他怕她一個人在家自己把自己氣哭,終究是沒走遠,走到柏樹屋子門口,定了定,下了一步台階坐在那兒,突然將腦袋低下去,手臂蒙住了頭。


    孟昀追出門,見他抱著頭蜷在天井角落裏一動不動。本來還想要說的刻薄話一下子全堵在嘴邊。她原地站了兩秒,內心天人交戰,最終決定不去安慰他,回了自己屋。


    陽光灑在照壁上,白花花的刺人眼。院子裏靜得能聽見後山的鳥叫。


    孟昀坐了一會兒,又忍不住,偷偷挪到窗戶邊瞄。


    陳樾仍保持著那個姿勢,在原地。


    她一見他那樣子,心裏又難受,覺得說話過分了。可她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怎麽了,就是故意的,就是想氣他傷他,就是想試探他心底裏頭對她喜愛的底線到底在哪兒。


    院子裏安安靜靜,沒有一絲聲響。雲朵躺在青瓦片上曬太陽,絲毫不知主人情況。


    孟昀蜷在藤椅裏,渾身如針紮,咬著嘴唇想,再過五分鍾她就出去抱抱他。她等啊等,看時間過得太慢,決定縮短為兩分半。


    正想著,木窗外人影閃過,陳樾進他屋去了。


    他竟然不過來??


    孟昀起身就追過去,一邁進他屋門檻,見他正拿毛巾擦手,眼眶通紅,撞見她眼神的一秒,他立刻別過頭去,走向書桌。


    孟昀從沒見過他哭,有點懵,更有些後悔,她不知道他剛才在哭,不然她不會賭氣等那麽久。她心跟一堆針紮似的,巴巴走去他桌邊,小聲問:“你哭了呀?”


    陳樾對著電腦,不講話。


    孟昀以為他不理她,又慌了,怕他有了別的想法。她一下全亂,又急又氣,說:“你為什麽哭?我又沒說錯,本來就是你沒有我喜歡你那麽——”


    她話沒說下去,因為陳樾拿手捂住了眼睛,鼻翼一張一翕,嘴唇直顫,連肩膀都發抖了。


    孟昀怔在原地。


    但他一低頭,深吸一口氣,手掌用力抹了下眼睛,再抬頭時,隻有通紅的濕潤的雙眼凝視著她。


    他說:“我想過的。”


    “跟你的未來,我想過。”他張了張口,難以自抑,眼眶又濕了,“我本來想調崗,但領導應該是不放的。所以我又想——”


    他停了一下,表情有些艱難,要開口;孟昀一下就明白了,她想說,你現在還沒準備好,不想說就先別說。可她來不及有所反應,陳樾手機響了,突然將一切都打斷。


    他看一眼來電顯示,迅速抹了下眼睛,吸了吸鼻子,又清了下嗓子,才接起來:“喂,師父?”


    那頭說了一串話,陳樾說:“好。我馬上過來。”


    他放下手機,睫毛還是濕漉的,看孟昀,說:“有點急事。我回來再跟你說,好不好?”


    孟昀聽出他的語氣,他是怕他走了,她一個人在家難過。她低下頭,拉了拉他的手:“你……別生氣,路上騎車慢點啊。”


    陳樾怔了怔:“嗯。”


    他往外走了,她還追上走廊:“騎車一定要小心,不要想別的。”


    “我知道的。”


    陳樾走了。


    孟昀莫名心慌,感覺自己幹了很大的錯事。她跑回他屋裏,拿了抹布掃帚想擦桌子掃地,但他桌子地板很幹淨;她上樓想給他疊衣服,他衣櫃裏很整齊;她又想給他洗鞋,可他鞋子全都幹淨。


    孟昀虛轉一圈,找不到事情做,坐在門檻上抱住腦袋。


    坐了不知多久,背後突然嘩啦一聲摔。


    孟昀嚇一跳,回頭就見小狸貓不知什麽時候跑到書架上去,把頂層的一格全撞了下來。


    “雲朵!”


    罪魁禍首“喵嗚”一聲跳上樓梯,一溜煙爬得老高了回頭瞧孟昀,看她是否會來追殺。


    孟昀:“我跟你講,陳樾不在家,我可以揍你的。到時候就算你喵喵叫也沒人救你。”


    雲朵:“喵嗷!!喵嗷!!”


    孟昀:“你告狀也沒用!他聽不懂。等著挨揍吧。你要還是個貓,給我站那別跑!”


    孟昀把地上的書全撿起來,見一個鐵盒子摔開了,裏頭有幾張薄薄的稿紙散開了。她不明就裏地拿起一看,稿紙上的墨水已在歲月中暈染。


    “陳樾同學,聽聞你考試拿了年紀第一。我和吳叔叔都很開心,我們沒有看錯你。你是最棒的孩子。我們商量之後,決定給你增加500元助學金,希望你好好學習,將來報答社會,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


    “陳樾同學,聽聞最近成績有所下降。學海無涯,寒窗雖苦,卻也希望你不要懈怠。人之成功,貴在堅持。切莫放棄,不要讓關心你的人失望……”


    “陳樾同學,這是我們給你寫的最後一封信了。得知你考上a大,我和叔叔非常激動。你很棒,沒有辜負我們的期望。大學並不是終點,而是,希望你在新的環境裏也要繼續艱苦奮鬥,天天向上。預祝你學業有成,將來一定要做個對社會有用的人,回報社會……”


    孟昀瞥了眼,把稿紙折回原樣。她深呼吸了一下,胸口像壓著千斤巨石,說不出的憋悶難受。


    她想起陳樾說過,很感激支助他的那對夫婦。所以短短幾張信箋也一直珍藏著。


    她把稿紙放進盒子,搬來椅子踩上去,跟其他雜物一道放進最上層的書架裏。


    她剛跳下椅子,拍拍手上的灰塵,見地上還留了一個,是個未封口的信封。她沒準備看,但手指碰到,那觸感並不是信,像是……


    孟昀以為是陳樾少年時的證件照,把信封口對著手心一敲,一小摞證件照滑出來。


    她一下愣住了,證件照上的人竟是她自己。藍底白衣,女孩衝著鏡頭微笑。


    孟昀不記得自己有過這張證件照,更不知這照片怎麽到陳樾手裏的。她第一反應是何嘉樹給陳樾的。可——


    不對。


    這藍底的照片,好熟悉。


    她拿近了仔細看,照片左下角洗出了一道奇怪的紋路,像是……學校的鋼印?


    是從她畢業證書上翻拍的照片!


    她懵了,思緒一下空白。


    證件照衝印了六張,一小摞裝在小小的透明塑料袋裏。孟昀手在發抖,小袋子在她腿上,翻了個麵。照片背麵寫了兩個字:


    “孟昀”


    是陳樾的筆跡。


    她心口一顫,一道裂痕緩慢無聲地撕開。她立刻把照片取出來展開,第二張背後沒有字,第三張也沒有,第四張、第五張都沒有,直到第六張,豎排寫著:


    “陽光照在木”


    最後那個“木”字是以偏旁而非單個字體的形式出現的,還拖著一抹擦拭過的痕跡。“木”字右邊的一半是空白。就好像有人無意識寫了這幾個字後,忽然回神,沒好意思繼續寫下去,想抹掉卻又來不及了。


    可她一下就知道了後麵沒寫完的三個半漢字,“亥桃樹上”。


    孟昀突然很冷一般,劇烈顫抖起來,連牙齒都在咯咯打顫。


    她用力摁著太陽穴,著急忙慌想回憶點兒什麽,盡可能多地回憶一些大學的時光,關於陳樾在大學裏的一切。


    可她想不起來,她一點兒都想不起來了。


    那個男孩是個模糊的影子,飄在她的回憶裏。


    她的眼淚嘩地落了下來。


    人生真是很不公平啊,越是好脾氣的越是受欺負,越是壞脾氣的越是仗壞行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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