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課鈴響,初三(1)班的學生湧進音樂教室。人剛坐滿,一個活潑的男生就笑哈哈發問:“孟老師,你那天又發飆嘍?”


    小明星的事情已過去好些天,可畢竟引起過巨大風波,每次給新班級上課,同學們都要提一回。孟昀說:“發什麽飆?我是在講道理。”


    “你還打人了。”


    孟昀說:“她先打的我,我不還手啊?誰打你們,你們也得還手,知道嗎?”


    “孟老師,我們準備下去幫你咧,操場上別的男生跑去了,樾哥也去了,就沒下樓。”


    孟昀一愣,原來當時學生們在她身後要護她。


    “她比你壯一圈,都沒討到便宜,孟老師你厲害呢嘛!”


    哄堂大笑。


    孟昀拿黑板擦拍拍黑板:“好了,別講閑話了,都給我規矩上課啊。”


    初三的學生比低年級的懂事些,吵鬧聲很快消弭下去,孟昀在黑板上抄寫《瑤族舞曲》的簡譜。其他班都學過了,那天李桐錄的視頻放到網上居然火了,五十多萬個讚,賬號吸了十萬粉絲,把李桐嚇一大跳。孟昀倒沒太在意。


    她正寫譜子,身後有人發問:“孟老師,你很有錢嗎?”


    孟昀一愣,回身見全班同學注視著她。


    她意識到,那經紀人罵的話不說傷到他們,也至少讓他們困惑了。隻是此刻他們很平靜,仿佛置身事外。她收了粉筆走到鋼琴邊,思考一下,說:“我也有很多沒有的東西。”


    “沒有什麽?”


    “你看,你們那麽開心快樂,坦蕩豁達,我就沒有啊。”孟昀說,“我特別俗氣的,什麽都想要,很貪心,最好一把抱住一大堆東西,結果什麽都得不到。就像那個禿禿的山頂。”她指了下窗外,“那個經紀人啊,比我就更不如了。你們以後書讀出來了,可別學她那樣子。不然我拿巴掌扇你們。”


    學生們有的笑了,但氣氛依然低沉。


    孟昀見狀,語調輕鬆地說:“都抬起頭來,我跟那個經紀人,誰漂亮?”


    學生們立刻:“當然孟老師,漂亮一萬倍。”


    “知道為什麽我漂亮嗎?”孟昀手摸胸口,“因為我心靈美。”


    “……”全班一陣哇啦啦的“嘔吐”聲,同學們無語瘋了,也笑瘋了,東倒西歪地捶胸口捂肚子,各種嘔吐狀,爆笑成一團。


    孟昀也笑,等笑鬧聲落了一陣兒,說:“有時候啊,這個社會對成功的狹隘定義,綁架了很多人。你看,大家都說,你要長成一棵參天大樹,最好是花梨木,還不能是沒用又討厭的桉樹。可我想當一隻蘑菇呀,我好好長,就是超級好吃的菌兒對不對?”


    大家就笑了。


    有人喊:“孟老師,菌兒就是菌兒,不是蘑菇!”


    “意思到了就行,別為難我一個外地人。”她拍拍手,說,“好了上課吧。我們今天學的是四聲部合唱。”


    孟昀掀開琴蓋,學生早學會了簡譜,加上鋼琴伴奏,很順利唱了出來:“拉咪咪拉來——哆西來哆西啦嗦咪——”


    高年級的學生感情充沛,將這曲子唱得百轉千回,民族風的曲調裏蘊含著來自大山的無限深情。孟昀聽著,聽到了每個人的疑惑、哀傷、憧憬和向往。


    好的音樂會像一雙手一束光,激蕩出困境者心中鬥誌,牽引他們奮力奔向前方。她被感動了,也知他們亦被自己感動著。她忽就透徹地懂得了陳樾說的希望是什麽意思。她想,如果能給這些學生一些希望一絲力量,她的誌願者之行就不算虧對他們了。


    孟昀回到辦公室,嚴林剛好上完體育課回來。年輕人滿身蒸騰的熱氣,一屁股坐在孟昀前邊的辦公椅裏,一身汗味。他渾身濕透了,拎著衣領不停地扇。小竹小菊看了他好幾眼,運動型的男孩總是養眼些的。


    丁棉棉拆開一包紙巾丟給他,說:“擦擦汗吧。”又給他倒了杯水,道,“你也太能出汗了,再上一節體育課,要變成魚幹。”


    嚴林一手擦著汗,一手拿起水杯,笑說:“我要變成魚幹了,你再給我泡回來唄。”


    丁棉棉就一團紙砸他臉上。


    這兩人都是外向的性格,很合得來,又是一個城市的,幾天就混熟了,成天有說有笑。


    孟昀對外人的事情一貫沒看法,小竹卻說:“又打情罵俏了?”


    丁棉棉隻當沒聽見,不搭理她。


    恰巧李桐進來找孟昀,說國內很火的綜藝節目《再出發吧》看到了那期合唱短視頻,他們剛好有期節目計劃來雲南錄製,想來清林鎮中學做做公益,順道拍攝大山裏的合唱團。


    孟昀說:“我聽學校安排,一切配合你們。”


    到了下一周,李桐給了孟昀《再出發吧》的行程表,拍攝時間在六月中上旬,攝製組在清林隻有一天的行程,包括采訪校長、公辦教師,帶學生上體育課,學生跟嘉賓明星比賽,這些項目由學校老師負責,孟昀隻管帶學生合唱就行。


    下午放學後,陳樾照例來學校門口接她。自那次小明星事件後,同事對他倆關係有所猜測,兩人不主動說,但也不遮掩了。


    孟昀出校門時,陳樾已在門口等她。她春風滿麵地跑過去,扶著他肩膀跨坐上摩托車後座。陳樾啟動了車,問:“今天學生很聽話?”


    “你怎麽知道?”


    “笑得那麽開心。”


    “那也可能是因為見到了你呀。”


    陳樾就彎了唇。


    “不過你說對了。”孟昀摟緊他的腰,說,“學生跟我越來越好。他們喜歡我,我也喜歡他們。”


    陳樾說:“非得讓別人先喜歡你。”


    “我就要!”孟昀說完,頗有不滿,“你就沒有先喜歡我。”


    陳樾沒吭聲,以為她要生氣。但她很快自己一笑,說:“沒關係,我們是一起喜歡的。”


    今天有市集,陳樾載著孟昀去買些她喜歡吃的回去做晚飯。集市仍在小巷裏,青石板兩旁隨地擺滿小花布攤,人來人往,陳樾推著摩托車,孟昀懶得走,騎在摩托上蕩腳丫,心情很不錯了,幹脆趴在摩托上,托著腮看貨物從眼前流過。


    陳樾見狀,說:“手杵穩了,別磕到下巴。”


    “哦。那個是什麽?”孟昀指,“也是菌子嗎?我沒吃過。”


    陳樾停了腳步,放下摩托車支架。


    路邊坐了位老人,拿芭蕉葉鋪地做攤位,擺了不少菌子,有一叢形狀好似珊瑚又似小靈芝又似鬆塔,黑黢黢的鑲著白邊。


    “是幹巴菌。五月底了,差不多要上市了。”


    陳樾蹲下挑了一大朵,問了價格。老人口齒不清,跟他比劃。他沒有還價,點了頭。老人拿秤杆子稱了斤兩,摸索個皺巴巴的塑料袋給裝上,遞給陳樾。


    陳樾給了他兩百塊。


    孟昀趴在摩托上,一下坐起身:“這麽點兒,這麽貴呀?”


    陳樾說:“已經很便宜了。這菌子少,沒法人工栽培,都是進山采的。在城裏一斤要五六百,雨水少的年份更貴。”


    陳樾推了摩托繼續往前走,孟昀說:“它長得奇奇怪怪,不過有點詭異的好看。挺漂亮的。要是長得醜,我都不想吃它。”


    陳樾隻是含笑,又買了小黃魚跟西紅柿。


    孟昀騎在摩托上,忽見嚴林和丁棉棉進了一家米線店,她正想著要不要打個招呼,見那兩人挨得很近,丁棉棉幾乎貼在嚴林身上。嚴林的手扶在她腰上,往下一滑,落到她屁股裏。


    孟昀移開眼神裝沒看見,看這兩人的肢體語言,絕對已經睡過。孟昀有些吃驚於他倆的速度,不知是真在熱火朝天談戀愛,還是幾夜情。橫豎跟她沒關係。


    陳樾上了車,孟昀摟住他的腰,想著那兩人的背影,不禁心事重重。她跟陳樾在一起半個月了,幾乎夜夜一處。她倒是沒什麽可心急,但陳樾完全沒有表現出來半點心急的跡象,這反而叫她有些介懷了。


    男人要是很喜歡一個女的,哪怕隻是一般喜歡,也不會如此按捺得住。


    她努力讓自己不去多想,風一吹便拋去腦後。


    回到家做飯,那幹巴菌很難處理,陳樾拿了小刀,細細刮去表麵塵土,按紋路撕成細條,一條條清洗。孟昀早就洗完了小黃魚西紅柿跟蔥薑蒜,抱著半個西瓜坐旁邊,自己吃一口了喂陳樾一口。雲朵走過來,喵嗚一聲。


    孟昀問:“它能吃西瓜嗎?”


    陳樾說:“一塊應該沒問題。”


    孟昀舀一勺放在石地板上,雲朵湊上來舔舔,嫌棄,走掉了。


    “你這臭貓!”


    照壁前,石榴果兒紅彤彤的,長大了些。青瓦之外,西邊的天空姹紫嫣紅。


    晚霞一絲絲消散,天空一度度墨藍,四方院落東屋堂屋亮了燈。柏樹今天進城了,不回來。陳樾和孟昀兩人吃飯,沒多做,一盤炸小黃魚,一碗西紅柿雞蛋湯,一盤青椒炒幹巴菌。


    孟昀坐下:“這菌子太香了!”她夾起來吃一口,稍稍瞪大眼,果然是從未吃過的美味,仿佛整個森林的香氣藏在裏頭:“這也太好吃了吧。以前有人跟我說雲南的菌子多好吃,我還不信。”


    陳樾說:“拌飯更好吃。”


    孟昀拿了勺子就要舀,陳樾攔住,說:“你先吃個小黃魚。”


    他拿了小碗,菌子一個個往裏頭撿,避開所有辣椒和辣椒籽。他解釋:“這個要想好吃,炒的時候一定得放辣椒,不然提不出味。”


    孟昀啃著小黃魚,說:“你可以給我放一點點辣椒。”


    陳樾於是夾了幾個辣椒圈,又繼續揀菌子。菌子是細碎的,他挑揀著,耐心而無聲。孟昀看著他的臉,忽然很久都挪不開眼。她其實沒有認真想過他哪裏好,可又像空氣一樣,每一天都能細微地感受到。


    他揀了大半碗菌子,米飯倒進去,舀了勺餐盤裏的菜油澆上,和米飯拌好,插上勺子遞給她。


    香噴噴,色香味俱全。孟昀舀一口油亮晶晶的菌子拌飯,嗚咽:“太好吃了!!!”


    陳樾笑:“下次又做,好不好?”


    孟昀咚咚點頭。


    三道菜,兩個人吃完正好,不撐食也不浪費。


    陳樾收了餐盤清洗,孟昀去洗頭洗澡吹頭發。等她折騰半天出來,院子裏安安靜靜的。燈光鋪在天井裏,小狸貓在地上打滾,孟昀探頭一看,陳樾坐在書桌前對著電腦,在工作的樣子。


    孟昀往自己屋裏走,低頭見她的鞋子洗幹淨了,晾在台階上。因是白鞋子,外頭還裹了層衛生紙。這是他幫她洗的第三次鞋子。


    那一回,她明明賭輸了,他卻還是讓她贏了。


    孟昀上了樓,心情很好,開著落地扇吹了會兒風。她拿出吉他,試著譜曲彈唱。如果順利,她想這兩天再up一首短歌。她撥弄吉他,唱著隨意的歌詞,轉頭見電風扇在吹自己,還湊過去對著它“哇啊啊啊啦啦啦——”了一下。


    她心情愉悅,突發奇想,覺得可以在歌曲裏加上一段玩鬧的“哇啊啊啊啦啦啦——”於是一手扶吉他,一手拿筆在本子上記錄。


    到了不知什麽時間,桌上手機響了。


    是陳樾的消息:“怎麽不過來?”


    孟昀打字:“你不是在工作嗎?我怕吵到你。”


    陳樾:“不會吵到我。”


    孟昀:“是是是,你是好學生,你最專注。”


    陳樾:“過來。西瓜還沒吃完。”


    孟昀收了手機,抱著吉他和紙筆下了樓,穿過天井去對麵。


    一進陳樾堂屋,他書桌已收拾一半出來,給她放本子和筆,藤椅也擺在一旁。


    孟昀抱著吉他,坐到他身旁的藤椅裏,說:“奇了怪了,隔這麽近你真不會覺得吵?過會兒你要是嫌了,想趕我走,可沒那麽容易了。同學,別怪我沒事先提醒你,請神容易送神難。”


    陳樾隻是笑笑,眼睛看著電腦屏幕裏的資料文章。


    孟昀摸著吉他,靜了靜神,思緒回到剛才的曲調上去,重新哼唱起來,撥弄吉他弦。


    陳樾看著電腦屏幕,時而看文獻,時而查資料,時而寫數據,竟真的毫不受她幹擾。倒是偶爾鬆懈下來,會聽一聽她在身邊輕輕的哼歌聲,而後又將注意力放回工作中。


    孟昀專心譜著曲,時不時伸手拿筆在桌上記錄,便瞥他一眼,見他專注的側臉有種幹淨的性感。


    吊扇在屋頂轉動,鼓著她的睡裙,他的衣衫,雲朵又變成了一隻液體貓掛在門檻上,處在燈光和夜的交界處。


    夏夜,靜而美妙。


    孟昀望著這一切,思緒有些恍惚,仿佛舊舊的安寧的時光。


    某一刻,陳樾手機響了,是軒子。問他周末回不回若陽玩,陳樾說不回。軒子又說,鄉下有早摘的菌子沒有,阿丘想吃菌,周末他們要是下來玩,他有沒有空一起。


    陳樾說:“你們自己玩吧,我周末有事。”


    正說著,孟昀腦子裏想著音樂,無意識哼唱一聲,撥了下吉他。


    已近夜裏十點半。


    軒子在電話那頭聽到了,小聲問:“孟昀噶?”


    陳樾說:“嗯。”


    軒子說:“這麽晚還在一起,談工作?”


    陳樾說:“女朋友。”


    孟昀正找調兒呢,扭過頭來,不太在狀態地奇怪地看了陳樾一眼。但陳樾表情很淡然,她也不當回事,搞自己的事情去了。


    電話那頭,軒子沒多說,道:“行吧。阿丘也不定變想法,下次聊噶。”


    陳樾掛了電話。


    孟昀問:“軒子?”


    陳樾說:“嗯。”


    “他問我幹嘛?”


    “聽見聲音了。”


    孟昀哼哧:“怎麽,怪我不小心發出聲音,讓你藏不住了嗎?”


    陳樾笑說:“你這個人,自己瞎想,還給我安罪名。誰要藏你了?”他牽了牽她的手心。孟昀縮開,反手輕打他一下,他的手追上來又牽住她。她這回不掙脫了,乖乖讓他握著。


    陳樾一手拉著她,眼睛又看向電腦了。孟昀瞧著他那認真模樣,忽就放下吉他,人往他椅子裏一擠,坐進了他懷裏。


    陳樾正看電腦,另一手還握著鼠標,定了兩秒之後,眼神挪到她臉上。她溫熱的雙唇就貼了上來。呼吸交纏,她嗅到他唇間西瓜的清新香味,或許是她自己的,她不禁深深呼吸了一下。陳樾因擔心她摔下,緊扶著她的腰,手掌炙熱。許是大開的堂屋門讓她心裏刺激,她摟著他的脖子,吻得格外用力。陳樾亦動了情,回應得更霸道些,手掌沿著脊骨扶到她後腦,緊緊托著,唇瓣吻舔,吮得她舌根都發疼了。


    她多喜歡他的親吻啊,好像那些不會說的愛都藏在裏麵;她恍惚記得有次他說他手指粗糙,當時不覺,如今卻深有體會。像極了紗帳拂過肌膚,一礫礫地磨進心底。


    她牽著他的手帶他探尋,他還不太適應,呼吸如燒熱的鐵。


    她不管了,低聲:“北屋沒有人的。”


    她輕哼一聲,趴在他肩頭,用力閉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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