快兩個星期了,孟昀束手無策。


    誌願者這件事遠沒有她想象的那麽簡單。進入第二周後,她發現她依然管不住課堂紀律,也提不起學生的興趣。


    有次李桐想給學校的視頻號發布新內容,來班上拍攝短視頻,見到課堂紀律很差,幫她整頓了一番,結果學生們唱歌仍是稀稀拉拉的,興致不高,搞得兩人都很尷尬。


    孟昀起先想教音樂課本上的歌,如《東方之珠》《青春舞曲》;但學生們沒興趣,十分應付。有的學生完全不學,要麽睡覺,要麽偷看漫畫。孟昀於是找了流行歌曲,像《匆匆那年》,《平凡之路》,效果依然不佳。


    上課時無視她、四處講小話的學生太多了,比如楊臨釗,不僅拉著周圍一圈人講話,有次竟在課堂上大笑起來,搞得其他正在學歌的學生都停止了,回頭張望。


    孟昀走過去,發現幾個男生居然在打撲克牌。


    她一時間氣得要冒火,可竟生生忍住了,沒收了牌,說:“楊臨釗你知不知道現在在上課!”


    楊臨釗翹著椅子,聳肩膀:“老師,你教的歌我會唱啊,學什麽學?要不要現在唱給你聽。”


    不止如此,他眼神也在說“原來你就這麽點兒能耐。”


    四周一片笑聲,隻有龍小山拉了楊臨釗一下,示意他別為難老師。


    孟昀抿緊嘴巴,好半天了,說:“你給我站到教室後麵去。”


    楊臨釗麻溜地起身,另外兩個男生也舉手說:“老師,我也申請罰站。”說完就往後頭溜。龍小山拉了其中一個人,沒拉住。幾個男生站在後牆邊笑得東倒西歪。


    孟昀腦子裏一根弦要崩斷時,下課鈴響了。她一聲不吭,也不喊下課,收拾了東西就出了教室。


    回到辦公室,臉和脖子全氣紅了。


    小梅剛給高三上完物理課回來,見狀問道:“孟老師臉怎麽紅的?”


    孟昀不願丟臉,掩飾地拉拉衣服領口,說:“太熱了。”


    小梅老師說:“這才四月中,你這麽怕熱啊。”


    語文老師小蘭插嘴道:“孟老師很怕熱的,她剛來那會兒,我都穿外套呢,她就穿裙子了。”


    英語老師小竹說:“蘭老師你有意思吧,人家裙子好看,不讓穿呀。”


    小蘭說:“我沒說不讓呀。孟老師裙子都好看的,一天換一件,跟戲服一樣。都說英語老師衣服最好看,你拍馬都跟不上了,還不快加油。”


    小竹說:“來支教的,搞那些花裏胡哨幹什麽?每個人想法不一樣的。”


    孟昀正一肚子火沒地方泄,當即就冷哼一聲:“是呢,分人,也看底子跟資本的,對吧。不好看的人,弄得花裏胡哨,叫裝俏。”


    她笑了笑,提上包出去了。


    之後,辦公室的氣氛尷尬了一周。而更可怕的是課堂,孟昀每聽到上課鈴響,都恨不得刨個坑把自己埋進去。


    上課跟受刑一樣,終於熬到周末,卻沒有解脫。


    在清林鎮的第二個周六,陳樾很早就出門了。柏樹也下村去了。


    孟昀一整天關在閣樓,撥弄她的吉他。她彈奏不出像樣的曲調,倒是唱出了一長段無厘頭的咒罵。


    她在視頻賬號上發布了一小段練習曲,第一條粉絲評論是:“不好聽。像在吵架。”


    孟昀正想懟它,“陽光照在核桃樹上”給她評論了,說:“聽上去有一種發泄感。要是有副歌就好了。”


    她又靜了靜,最終沒有懟網友,扔了手機,在床上躺屍。


    世界安靜得沒有一絲聲響。這些天,連她的手機都很安靜。


    孟昀很少回想過去,她大抵是個朝前看的人。所以麵對痛苦或挫折,她往往表現得無動於衷。


    她對過去的生活也少有回想的瞬間。隻是大學裏有個片段叫她印象深刻。體育課上,她信心滿滿,麵對著老師擊打而來的網球用力揮拍——卻隻揮到空氣。


    後來,每當孟昀遇到一些無法越過的困難時,她便會想起那個場景——揮拍的一瞬間,球擦拍而過,手心空落落。


    當她的de被退回來,當何嘉樹發給她分手短信,當媽媽要跟她斷絕關係,當林奕楊工作室說“單身,炒作”,當她關在錄音室裏寫不出一段音符,當她獨自坐在路西鎮路邊的台階上,她都清楚地感受到了球拍在空氣中揮動的徒勞,不可控製的挫敗。


    就像這些天,她站在講台上,麵對教室裏一雙雙沉默而又會說話的眼睛時,球拍一直在空氣中揮動。


    從上海逃來雲南,還是一敗塗地。


    她真的不知道該怎麽辦了,不知道自己到底怎麽了。


    她把自己蜷成一團,孤獨地,壓抑地縮在床上,從下午到夜晚,枕頭濕了。


    她不想待在這破地方了,可也不想回上海,想到這兒,眼淚就又無聲地濕了臉頰。


    窗外天光黯淡下去,暮色降臨。


    她躲在黑黢黢的小閣樓裏,不知什麽時候,聽見陳樾回來了。


    他似乎走到了她樓下,在她門邊站了會兒。她多希望他敲門,他上樓來,跟她講講話,哪怕一句都好。


    可她隻是在流淚,沒有發出聲音,也沒有開燈。


    她窗子是黑的。


    他以為她睡著了,站了會兒,最終走了。


    次日是星期天,早上陳樾準備出門時,孟昀坐在她家門檻上,咬著根沒點的煙,眼神放空,神情孤獨。陪她坐在門檻上的是個黑色的iphone手機。


    她咬著煙,手指無意識地一下一下刮擦著打火機。


    小狸貓雲朵在天井裏曬太陽,聽見打火機聲響,扭頭看她一眼,貓眼冷漠。孟昀白她一眼,貓兒渾身的毛都豎起來,炸了毛。


    過去,孟昀時常在網絡上雲吸貓,但她葉公好龍,不愛真實的貓。


    雲朵這貓兒精得很,回饋似的也不愛搭理孟昀。它瞧她半晌,不屑一顧地翻身而起,輕快走去陳樾身邊,繞著他的腳踝親昵地蹭了蹭。


    小馬屁精。


    陳樾蹲下來,長指抓揉貓腦袋,貓咪幸福地揚起頭。他手指繞到它脖子下,輕撓它下脖頸。貓咪愉悅地眯起眼睛,笑臉咪咪,腦袋一個勁兒往陳樾手心裏鑽。


    陳樾逗著貓,唇角有淺淺彎起的弧度。


    孟昀瞧著這人不愛跟人說話,跟貓兒倒親密得很。


    他逗完貓兒站起身,可小狸貓還不肯,繞著他褲腳轉圈圈,喵喵直叫。


    陳樾又停下,彎腰摸它腦袋。小貓兒扒拉著他的褲腿,一下子跳進他懷裏,搭到他肩上親舔他下頜,腦袋在他脖子上蹭蹭。


    陳樾抱著貓咪又逗了會兒,簡直像在寵女朋友。


    孟昀腦子裏莫名地想,他要是有女朋友,應該還蠻寵的。


    這時柏樹準備出門,見狀也過來逗貓。可雲朵不讓他碰,一下躍上窗戶,爬上了屋簷。


    柏樹說:“嘿,這貓兒,一次也不讓我摸摸。”


    陳樾笑了下,說正事:“昨天跟李部長談好了,第三批貸款利率再降0.8個點。”


    柏樹笑著拍了拍他肩膀,道:“那可不是一筆小數目,替大家夥兒謝謝你了。昨天喝多了吧?李部長特能喝,我都怕。”


    “還行。”陳樾簡短說,“民族村施工完畢,明天去驗收一下。銀行信貸部的會過來。”


    “行。”柏樹又跟陳樾講了會兒,都是些工作上的內容。


    孟昀聽著,發現他講話非常簡潔有條理,很是從容淡定,言之有物;全然不似跟她講話時那半天講不出一句的模樣。


    還想著,柏樹跟她打了個招呼,出門下村去了。


    孟昀嘴巴裏還含著煙,呆呆應了一聲,盯著陳樾看。


    陳樾正要鎖門,撞見她直直的眼神。


    他說:“少抽點煙。別把房子點著了。”


    孟昀揚了揚並未點燃的煙頭,沒好氣地說:“沒點,我戒煙了的。”


    “哦。”他沒有多的話,鎖了樓門,暗想自己並不擅長開玩笑。


    孟昀一口氣憋住。今天一整天又會是她一個人跟一隻她不喜歡也不喜歡她的貓兒在院子裏。


    孟昀受不了了,開口:“你去哪兒?”


    陳樾說:“蔣林村。”


    孟昀不知道蔣林村在哪兒,跟他大眼對小眼,問:“去幹什麽?”


    陳樾說:“村小學有扶貧基金會在建的衛生教室,過去看下進度。”


    孟昀說:“遠嗎?”


    陳樾說:“四十五分鍾。”


    孟昀知道自己再怎麽問,他也不會邀請她的,於是說:“我能去嗎?”


    陳樾有些意外,說:“你想去?”


    孟昀說:“啊。”


    陳樾說:“走吧。”


    雲朵悄無聲息跟在他倆後頭走,到了門口停住貓步,看主人鎖了院門。


    陳樾上了麵包車,孟昀坐上副駕駛:“今天不騎三輪了?”


    陳樾說:“要拉點東西。係安全帶。”


    孟昀照做,嘴上卻說:“山上沒什麽車吧,也要係啊。”


    陳樾道:“你要出了什麽事,賠不起。”


    孟昀將安全帶扣好,揣測他這話什麽意思。


    算了,“孟昀”隻是個素人,陳樾這種人哪裏會關心娛樂八卦?恐怕都未必知道林奕揚是誰。


    哪怕知道,也不會掛心吧。畢竟她隻是他不再聯係也無甚交集的舊同學而已。


    四五十分鍾的山路,麵包車一路穿過森林,溪溝,梯田,牧場,最終到了目的地。


    一處位於半山坡的小型聚集村落,四五十戶人家,依山而建,皆是正正方方的土坯房。屋頂寬大平坦,層疊好似梯田。風格與清林鎮中又有不同。


    陳樾說,這種建築叫土掌房。


    他們下了車步行進村。村內小路狹窄,土牆邊雜草叢生。不少身著彩色民族服裝的人在屋頂上曬穀子,掰苞穀。


    偶有人投下好奇一瞥。


    一路過來,沒見著年輕人,隻有老人和留守兒童。


    村小學位於村子最高處,俯瞰整個村落的黃土屋頂和近村梯田,遠處群山綿延。


    小學隻有一排磚瓦平房做教室,一片三麵斷崖的黃土平地,新修了水泥地,作為操場。


    崖下是其他人家的屋頂,曬滿穀子和稻草。


    孟昀站在邊上,下麵一個老婦人正篩穀子,金黃的稻穀發出沙沙聲響,聽著竟有些悅耳。


    不知那條小巷裏傳來小孩兒的叫聲,狗吠聲。兩戶土房的縫隙走廊裏,鳳凰花樹搖了搖;一家房頂冒出炊煙,柴火飯的香味飄過來。


    孟昀俯瞰了會兒,走去平房找陳樾。


    平房尾端建了一間嶄新的白壁磚瓦房,窗明幾淨。裏頭擺著十來台電腦,四周書架上擺滿了《十萬個為什麽》《神奇校車》之類的兒童科普讀物。


    陳樾和李桐,還有個中年男性鄉村教師在裏麵。


    陳樾拿方言在講話:“生理安全課還是要開呢,李老師能負責教這門課程。”


    男教師道:“有些家長不同意,他們接受不了娃娃學這個,工作難做呐。”


    李桐說:“邊老師,我跟陳樾先商量下。”


    邊姓男老師出了教室。


    教室裏,陳樾翻開一本書。


    李桐說:“要不再等等噶。”


    陳樾說:“兩年前,一年前,全是這樣說呢。”


    李桐要說什麽,陳樾道:“這門課的作用你比我更清楚吧。”


    “我知道。”李桐說,“就是執行起來太難了。再跟基金會申請,多來個人吧。生理教育這塊,很是難做了。”


    孟昀還站在教室後門口,身旁響起一串腳步聲。六七個黑乎乎的小女孩從她身邊跑過,五顏六色的衣服湧進教室:“李老師!”


    李桐蹲下來笑迎她們,問:“老師上次教你們的歌,都會唱了嗎?”


    “會!”小孩兒們不等發話就齊唱起來,“我不上不上,我不上你的當,我們之間沒有什麽話好講,你不要不要,不要碰我和親我,快樂相處保持距離……”


    陳樾看見了後門口的孟昀。


    孟昀見狀,覺得站那兒沒意思,又走回去操場邊。


    這會兒太陽升高了,薄霧散去,家家戶戶屋頂上曬著金黃的穀物,高低錯落,在藍天青山間十分明媚。


    陳樾站來她身旁,看著腳下的村落。


    孟昀這些天心裏煩悶,想說話,又不想主動說。碰上陳樾這種你不開口他就不說話的人,她就更煩。


    她蹲在地上,手指揪扯著雜草。


    陳樾難得先開口了,說:“別揪了。地要禿了。”


    孟昀不搭理,還在揪。


    陳樾看得出來,她這段時間狀態很不對,便問:“你心情不好?”


    孟昀說:“沒有。”


    “哦。”陳樾停了一下,輕問,“跟辦公室的支教老師起了矛盾?”


    “什麽矛盾?”孟昀起先疑惑,想明白了,“我去,那三個女的告狀了?”她覺得不可思議,“搞笑呢吧?”


    陳樾解釋:“不是告狀。是刀校長剛好經過聽到,怕你們有什麽——”


    孟昀渾身的刺都豎起來,氣道:“是她們先陰陽怪氣諷刺我的,我為什麽不能懟回去?要是覺得我穿的衣服不恰當,直接跟我說,我可以改。再說了,我隻是希望穿得好看點,學生見了也開心,你不也沒說什麽嗎?”


    “我沒有覺得不恰當。”陳樾說,“我從來就不認為,來支教來做誌願者,就一定要搞得苦兮兮。”


    孟昀反問:“那你來興師問罪幹什麽?”


    山風湧來,刮著陳樾的黑發。


    他輕聲說:“我問這個……校長托我問這個,是出於關心。她怕你覺得受到排擠,怕你不開心。你先不要激動。”


    孟昀一愣,有些無措了,但隻一瞬,她就別過頭去:“對。我心情很不好。”她喉嚨裏哽了一下,


    “不知道為什麽,好像我是最失敗的那個老師。我的學生都在青春期,都在叛逆。所有的一切都在我這裏失控了。”


    陳樾扯了下嘴角,略有苦意。


    孟昀問:“你想說什麽就直說。”


    陳樾盡量讓自己委婉:“可能你不夠用心。”


    孟昀臉上針紮似的辣了一下,一字一句道:“我用心了。”


    陳樾沒繼續講。並非他被她說服,而是他不想跟她爭執。


    孟昀看出來了,忍了會兒,道:“我盡力了。”


    陳樾說:“比如?”


    孟昀覺得這人極擅讓她煩躁,一下站起身:“我盡力去選好聽的歌,想各種遊戲提高他們的興趣。我不是專業的老師,我到處查教案,盡力去教他們,但他們不感興趣,不聽講,我真不知道他們腦子裏在想什麽,一點都不領情。”


    陳樾似乎稍稍驚訝於她說的話,但又似乎不太意外。


    他說:“你來之前,有沒有想過為什麽會開音樂課?誌願者資源本身就夠貧瘠了,為什麽還要浪費在音樂課上。又窮又苦的地方,搞什麽音樂?奢侈又浪費。你看,你都教音樂了,他們居然還不領情?”


    孟昀默然。


    她承認,她報名時確實有過這種疑惑。可她當時隻想逃離上海和工作,換個新環境,就衝動地過來了。


    “因為等初中上完,很多人就自動輟學了。”陳樾說,“很多孩子的學校生活是沒有樂趣的。他們完成了義務教育,也不知道學習的意義是什麽。”


    孟昀反問:“音樂課就可以?”


    “不可以。”陳樾說,“但是誰都能唱歌,誰都能從中獲得樂趣,能幻想,能希望。生活苦,學習也苦,沒有快樂就很容易輟學、放棄。沒有希望,就很難堅持走下去。”


    孟昀不言。


    “這也是為什麽我不反對你穿得很漂亮去給他們看。在他們眼裏,這是美好的外麵的世界。可如果你覺得來這兒隻是奉獻愛心,覺得隨便做點什麽就能應付他們,讓他們收獲滿滿,那你不適合支教,也完全沒有用心。”


    孟昀說:“你平時不說話,訓我卻一套一套的。那麽會講,你去當老師啊!”話說完,她也知這話大失水準,立時無地自容,掉頭就走。


    人走出幾步,又調轉身子,朝他衝來,


    陳樾一下失了剛才的淡定,不禁後退一步;她大步到他麵前,仰頭:“我隻是剛來,還不適應。等我適應了,我的學生一定會學得很好,你等著吧。”


    她說完,氣衝衝走了。


    陳樾插兜站在土坡上,看著她身影消失在一層層向下的小巷子裏。


    他覺得,或許是他為難她了。


    他並非不知道她現在混亂的狀態。


    李桐走過來,問:“孟昀怎麽了?”


    陳樾說:“沒事。我先回了噶,你哪時回?”


    李桐說:“明早。誒,柏樹咯忙?”


    陳樾已往下頭走,說:“你自個去看。”


    ……


    陳樾走向麵包車,孟昀坐在副駕駛上,偏著頭不看他。


    陳樾想,但凡她知道回家的路,她都自己走回去了。


    他上了車,發動了,緩和地說:“這寨子裏有好幾個初中生高中生在清林上學,也有你的學生。”


    孟昀不講話,視他為空氣。


    陳樾知道她脾氣,打著方向盤:“先去趟山上,來回大概半小時。”


    孟昀扭頭了,語氣僵硬:“去哪兒?”


    陳樾:“我去廠子裏拿點數據。”


    他從反光鏡裏瞥見了孟昀的表情,似乎對“廠子”“數據”有點興趣,但她最終是沒說話,動靜很大地把腦袋扭過去了。


    上路沒一會兒,密集的雨滴往擋風玻璃上打,降溫了。


    陳樾把椅背上的衝鋒衣拎下來遞給孟昀:“穿上。”


    孟昀已察覺寒冷,沒跟他強,罩上他的外套。


    衣服上帶著男人身上的氣息,她不忘刻薄地說:“你衣服臭死了。”


    陳樾這回愣了一下,沒給出回應。


    孟昀縮在他外套裏,望著玻璃外朦朧的山林雨霧。


    他衣服上的味道和別人不太一樣,並沒有沐浴液或洗衣粉味道,就是很淡的男人的荷爾蒙,還有點兒類似森林鬆木的味道。還……挺好聞的。


    車越往山上開,氣溫越低了。


    孟昀開始瑟瑟發抖,從反光鏡裏一撞見陳樾眼神,忿忿道:“我要是感冒了你給我賠!”


    陳樾說:“不好意思。”


    他答得太快,孟昀又沒話了。


    車內安靜,隻有雨打車聲。


    陳樾說:“孟昀。”


    “嗯?”


    “我有時候覺得,”他斟酌了一下,還是想試著跟她開個玩笑,便說,“你是不是被狗咬了,狂犬病一直沒好。”


    “……”孟昀瞪圓了眼睛,正要發作,車刹停,他迅速拉了手刹。


    外頭雨大了,什麽都看不清。


    他火速岔開話題,說:“你在這兒等我一會兒,別下車,別亂跑。”


    孟昀無語:“這麽大雨,我能下車亂跑嗎?”


    陳樾:“還是提醒一下好,鑒於你能任何情形下做出任何事。”


    孟昀:“……”


    他側身從後座上拿起防雨的黑色器械包,推門下了車。


    門開的一瞬,洶湧的冷氣從外頭鑽進來,孟昀冷得直打顫。


    下一秒,門就關上了。


    孟昀牙齒咯咯響,透過雨刷器看見他跑進雨中,隻穿了個t恤。


    她這才意識到他的衝鋒衣披在她身上。


    雨刮器來回刮動,視線時而模糊,時而清晰。


    雨幕中,前方有個類似集裝箱群的簡易工廠基地,占地麵積不大。


    工廠外牆上頭寫著紅色的“中x電力”四個大字。


    而工廠背後——


    孟昀透過雨幕,趴在儀表盤上往天上望,一架巨大的白色風車立在廠房背後的山坡上。三角葉片在風雨中緩緩轉動。


    她驚異於風車的巨大,而受車廂和風雨所限,無法一睹全容。


    裹著衝鋒衣,她仍是冷的,她仰望著風車,渾身直抖。


    等了不知多久,車門被拉開,陳樾衝回車內,鎖上門。


    他人已是渾身濕透,拿車上的毛巾擦了下手臂和臉頰。他頭發全濕了,一簇簇不斷結了水往下淌。t恤也濕漉漉膠貼在身上。


    孟昀要脫外套,說:“你把衣服穿上吧。”


    他搖頭:“你穿著吧。我過會兒就幹了。”


    這人性子倔,孟昀懶得跟他爭。


    所幸下山沒多久,就止了雨。陽光照得人頭暈。


    孟昀想著剛才所見的白色風車,本想問他什麽。但交談意味著她也要部分打開自己。


    作罷。


    她扭頭看向窗外。


    山嶺上白雲如雪,風車在雲端,如夢如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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