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雪了……


    呂祝晶離開長安的那一年,冬雪提早降臨。四門學館的趙助教剛剛講授完《禮記》的義理。


    井上恭彥坐在窗邊的位置,有些失神地看著隨風飄進窗內的雪花落在他擱在桌案上已經背到滾瓜斕熟的《小戴禮記》。


    他輕輕彈去雪花,以免濡濕了珍貴的書本。


    其實五經的內容,他在日本時已經粗略學過,隻是認識尚淺。到長安求學已是第三年了,因為對漢語的了解更加通透,他已能充分掌握儒家經書的義理。


    偶爾,在太學館的吉備真備會找他與阿倍仲麻呂一起研究唐朝廷的律令,一二個人聚在一起,討論這些律令挪用在本國的可行性。


    奈良時期的大和日本,國家雖已有了基本的規模,但在律令的製定上,仍有許多不足之處。偶爾,在取得趙助教的同意後,恭彥會與吉備一起到律學館學習唐律,包括整個國家的規模、製度,乃至法令的施行,都是他們感興趣的。


    阿倍仲麻呂則對詩歌特別偏愛,經常到著名詩人出沒的場合裏,以文會友。


    在長安學習的日子固然充實,然而,自祝晶離開後,生活裏似乎總感覺少了些什麽、有點像是不夠酸的醋、不夠辛的酒、不夠醇的醬油……日子依然照常在過,但就是少了一點味道。


    授課結束後?同窗們紛紛離開學舍。


    崔元善看著戶外的雪,笑道:“欸,下雪了呢。”


    轉頭對身邊的恭彥道:“井上,待會兒有空嗎?要不要一塊去參加樂昌公主府的文會?”


    樂昌公主是唐睿宗的第三女,當今明皇之妹,下嫁駙馬後,住在勝業坊的公主邸。近年來經常在邸中舉辦文會。由於公主與明皇兄妹感情融


    洽,因此若能得到公主的賞識,便有可能被薦舉入宮,成為明皇身邊的紅人。是以每每舉行類似的文會時,長安城內的文士學子莫不趨之若騖。


    恭彥一邊收拾著書本,一邊看向外頭的飄雪,半晌才回頭道:“崔世兄,你先去吧,我還有事,不用等我了。”他已跟吉備約好,要去律學館向律學博士請學。


    崔元善並不意外得到這樣的回答,二年來,井上恭彥幾乎不曾參加過這一類的聚會。倒是他身旁另一名同窗笑道:“走吧!井上恐怕連詩都不會做呢,自然不敢參加文會了。”他從沒見過這名留學生展現過他在詩文上的長才。


    恭彥笑而不答。對於同窗的嘲諷也沒放在心上。


    待同窗紛紛離開學館,恭彥向趙助教拜別後,也準備離開。


    年高德劭的趙助教連忙叫住他。“請等一等,井上。”


    恭彥回過身,連忙來到趙助教麵前,拱手道:“老師,有什麽事嗎?”


    曾經擔任過許多次日本留學生老師的四門館助教趙玄默,打量著漸漸褪去青澀外表的井上恭彥,迎視他清朗的目光,和藹地詢問:“先前我要你讀的書,都讀完了嗎?”


    趙助教經常借給他許多珍貴的書籍。恭彥點頭笑道:“都看完了,正想還給老師呢,我現在就去拿——”


    “不用急。”趙助教說。“不用急,井上,我隻是想問問你的想法。”


    恭彥不大明白,隻能道:“老師請問。”


    趙助教眯著睿智的眼眸望著他的日本學生,謹慎地道:“你在我門下學習也三年了,我能教給你的已經不多!”他示意恭彥別打斷他的話,又說:“朝廷將會在明年開設『賓貢科』的考試,我想知道你是否有意於大唐的仕途?”趙玄默身為國子助教,有機會向每年負責貢舉的座主推薦學生。任職國子監以來,受他推薦而中舉的生員不在少數。


    恭彥訝異地看著趙助教,顯然沒有料到趙助教會詢問他這個問題。


    見恭彥麵露詫異之色,趙玄默笑道:“這沒有什麽好意外的,孩子。你應該很清楚,你是我門下學習最認真的學生,為人師的,會想提拔自己的學生,也不是什麽特別的事。隻是我見你不常與朝中大臣往來,也不曾特意去結識城裏的名流,雖然你可以藉由賓貢科進士出身,但倘若你真有意於仕途,應該要積極一些才是。”


    見恭彥不語,趙助教又道:“為師雖然隻是個九品的助教員,但也認識不少朝中有力的大臣,倘若你有意的話,為師可以為你引薦張九齡大學士,他一向惜才、愛才,必定會!”


    “承蒙老師厚愛。”井上恭彥趕緊打斷趙助教的話。“恭彥自知才學尚淺,還沒有想過要入朝為官的事,請讓我繼續在老師門下完成學業。”


    趙助教慈藹地看著他年輕的學生。“可是我認為你已經有資格赴考。雖然你是個留學生,你想要多加學習的心,我能夠理解的;但所謂的『學習』,還包括許多書本上無法傳授約經驗,在朝廷任官是很好的曆練,你何不放膽去試上一試?”


    恭彥謹慎地回答:“老師,恭彥並非是謙虛,而是自知自己確實還需要學習。當朝科舉以詩賦為主,延攬的人才也多是能文之士;而我真正感興趣的,卻是貴國的典章★梅兒姑娘の寶貝書苑★請支持cinna.to.6600.org☆☆☆製度、文化風情,這也是我千裏來唐的目的。我真的非常感謝老師的教導,但我認為自己還需要一段時間。更何況,能在大唐名儒的門下受教,恭彥深感榮幸。”


    被稱為開元十八學士之一,曾獲得唐玄宗賞識的趙玄默仔細凝視著井上恭彥,好半晌才笑道:“好吧,就讓你自己決定吧。隻是,當你覺得可以了的時候,一定要讓我知道。”


    “好的。”恭彥點頭答應,跟隨老師走出學館。


    館外的天空自方才便飄起細雪。


    趙玄默突然問起祝晶的事。“對了,怎麽好似許久不見你那位小友?”


    恭彥有些訝異,怎麽連趙助教都知道祝晶?


    伸手盛住一縷飄落的細雪,他眼色不自覺轉柔。“他走絲路去了。我也正想念著他呢。”


    與祝晶分別的感覺很奇怪。原本還擔心將來他離開長安時,祝晶會傷心難過;可沒想到,此刻,他人還留在長安,祝晶卻去了千裏之外的西域。雖說隻是幾年的分別,但打從祝晶離開後,他就開始想念他了。


    他想念他的笑容、他照照生輝的眼眸。


    不知他現在一切可好?


    今年冬雪似乎來得稍早一些,西域也下雪了嗎?


    下雪了……


    小少年站在敦煌市集裏,操著剛學會的一點胡話,比手劃腳地向一名正要往長安方向走的回紇商人道:“對,送到長安,永樂坊呂家。哈?要這麽多?算了,那我找別人!好,你可以幫忙送,隻收一貫銅錢?多謝了,我應該可以相信你會幫我把東西送達吧?,什麽?不用懷疑你的信用,否則阿拉會懲罰你?太好了,願真主保佑你。”總算放心地將手中的油布包裹交到商人手上。


    才剛處理完這件事,身後便傳來熟悉的聲音。


    “祝兒,不是要你乖乖在旅店等我,別到處亂跑?”


    呂祝晶轉過身,眯起笑眼道:“小舅舅,我沒亂跑啊,我有跟康大叔說我要出來一下。”他口中的康大叔,就是他們商隊的主事者康居安。


    商隊因為要添加飲水和食物的補給,因此在敦煌停留兩天。醫者看了一眼祝晶身後的回紇人,不需推測,也已經猜出他們達成了什麽交易。“又讓人送信回去?”這是他第三次送信回家了吧。


    “嗯。”祝晶回頭往他們住宿的旅店走去。“出了玉門關後,要再遇到可以順道送信回長安的人,機會大概不多了吧。”


    絲路上沿途都有商旅來往,但要找到能夠信賴的人代為送信,卻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一般來說,祝晶會先找有宗教信仰的人,覺得他們會比較誠實,收了錢後,會把答應的事情做好。


    隻是他們不斷西行,無法等待回音,祝晶沒辦法得知他的信是否真送達了。


    數個月來,他們輾轉來到敦煌,再過不久就要出關。出了玉門關後,進入語言更加不通的西域諸國,恐怕更難找到能托付的人了。


    醫者當然明白祝晶這一點心思,摸摸他戴著帽子的頭頂,笑道:“放心吧,不論那些信有沒有送到,早晚有一天,我們都會回去的。”


    “嗯。”祝晶抹了抹臉,打起精神看著市街上的行旅。來到河西後,他才真正感覺到自己正要進入西域。這裏胡風更盛,已很難見到純種的漢人。穿著胡服、戴胡帽的他,有時候會誤以為自己也成了胡人。他仰起頭,看著同樣一身翻領窄袖、胡服裝束的舅舅,突然笑了起來。


    “看哪,小舅舅,下雪了!”伸出雙手盛起那紛亂的雪花。


    在這片黃沙大地上,零落的雪花顯得更加潔白。祝晶接捧冰涼的雪,看著細雪在溫暖的手心裏融化,心裏泛起一股鄉愁。


    醫者也仰起頭看雪,雪花落在他仰起的麵容上。


    “是冬天了……”一旁的祝晶喃喃地說。


    醫者也喃喃地道:“是啊。”


    絲路原有南北兩路,這回走的是近十幾年新開發的路線,偏北,得加緊趕路才行,否則怕天候太冷,會被困在路上吧。


    拎著滿手的補給品,醫者道:“走吧,祝兒,該回旅店了。”


    又下雪了……


    “小春?”才走出國子監,恭彥便看到撐著一把小傘,站在雪中的小姑娘瑟縮地發著抖。他趕緊走上前去。“怎麽來了?”


    “好冷……”


    隆冬,雪下了滿城。


    小春全身包得密不通風,隻露出一張小臉,卻依然覺得冷。


    往年長安的冬天也下雪的,可今年的冬天,感覺似乎更加冷冽一些。恭彥不知道該不該笑。


    他接過小春的傘,牽著她往一旁有屋簷遮蔽的地方走去。“妳在這裏等著,我去借輛車送妳回去。”雪地泥濘,恐怕小丫頭走不回去。


    “大公子,等一下。”小春捉住恭彥的衣襬,小臉上有著某種執著。


    恭彥轉過身來,微微彎下身,傾聽小春要說的話。


    小春直率地看著他道:“你有注意到下雪了嗎?”


    恭彥微笑。“很難不注意到。”


    已經是隆冬了啊。這幾日,幾乎天天都下雪的,今天也沒例外,自午後,停了一宿的雪,又開始飄了下來。瑞雪兆豐年,想來明春該是個好時節吧。


    小春咬了咬發抖的唇。惦記著她家小公子交代過的話……冬天第一場雪飄下來時,要提醒他……可她不是很想來,結果就一直拖、一直拖,拖到了天氣變得這麽寒冷的現在,怕失信,終究還是來了。


    “你會不會冷?”小春又問。


    恭彥想笑。“不會。”他穿得很暖,反倒是小丫頭看起來比較冷。小春再度咬了咬唇。“那……大公子,請你多保重。”好了,交代完畢,她要回去了。等小公子回來,她可以對他交代了。


    “等一下,小春。”恭彥拉住小春的手,指了指她手上捉得緊緊的油紙包,那看起來很像是信。“妳是不是忘了什麽?”


    小春低頭一看,小臉脹紅起來,連忙將手中的油紙包塞進恭彥手裏。


    “拿去吧,大公子,這是給你的。”嗚,小公子騙人。寫給她的信比較短,光是惦惦那重量,也看得出給大公子的信比較長。


    恭彥接過那信,無比珍惜地揣在懷裏。“謝謝妳幫我送信來。小春,我請妳喝碗油餅湯,好嗎?”


    小春猶豫了下,眼巴巴地看著恭彥手上的信,遲疑地道:“那個……我可以一起看一下,那封信上寫了什麽嗎?”


    “妳說呢。”恭彥笑著將小春拉往街旁推車出來做生意的小攤販處,向賣湯老媼買了兩碗熱騰騰的油餅湯。


    長安城雖是市坊分離的規畫格局,但街上這種流動式的攤車並不少見,朝廷也是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並未嚴格禁止。


    捧著那碗熱湯,小春咽了咽口水,不知道該不該吃敵人……呃,大公子給的食物。


    恭彥笑覦著她。“喝啊,等妳喝完,我們一起看信。”小春立即兩口作一口吞下熱湯,差點燙傷舌頭。


    恭彥趕緊阻止她莽撞的行為。“別急,反正妳也得等我把湯喝完,妳慢慢喝。”


    小春吐著舌頭,總算聽話地一口一口慢慢喝湯。


    三兩下喝完熱湯,身子感覺暖和許多心她眼巴巴訂著恭彥,無聲地催促他快一些把湯解決掉。


    恭彥喝完湯,將湯碗還給站在攤車旁的老媼,拉著小春站到雪下不到的地方,打開那封沾了些許黃沙的羊皮紙,朗聲讀出——


    “恭彥,別來多日,甚思念。這是我在路上偷空寫給你的第一封信,希望你能順利收到。”


    見小春露出不高興的神色,他跳過一段令他心頭暖烘烘的話,讀著祝晶在絲路上的見聞——


    “商隊即將進入隴西,邊城比我想象中還要熱鬧;沿路上,都有往來不絕的行旅,但說華語的人漸漸少了,說著西域各國胡語的人漸漸多了,我忍不住想知道,你初到長安時,是否也曾因為身邊盡是說華語的人,而無比想念家鄉的口音呢?直覺認為,小春可能在你身邊,要你把信念給她聽,所以接下來,我想用我從你那裏偷學來的語言告訴你——(絲路)……”


    小春像是著迷了般地聽著,直到聽見恭彥吐出她的名字,而後改說日語時,她張大眼睛。“小公子怎麽這樣!”


    恭彥差點笑出來,像疼愛自己的妹妹那樣,摸摸小春的頭。省略了那段日語,直接跳到最後一段,小春可能會想聽的部分。


    “……所以,若小春果然在你身邊,那麽請轉告她,我也想念她。雖然我已經在寫給她的信裏講過了,但是我想她一定比較喜歡從你那裏聽到我講這句話。那麽,就先到這裏,康大叔在催我了,我會再找時間寫第二封信。代我問候次君大哥和阿倍他們。呂祝晶於隴西草筆。庚申年(開元八年)十月己亥。”


    小春靜靜聽著恭彥讀完祝晶寫來的信,信中那口吻,像極了她家小公子在耳邊對她說話的樣子。


    大半年的思念總算稍稍緩解了些,她沒有再問恭彥隱去的那段內容講了什麽。想來大抵是小公子隻想給大公子一個人知道的事。


    她看著恭彥將羊皮紙重新卷起,並珍惜地收進懷裏,突然覺得眼前這個人跟她的處境有些許相似呢。在思念著同一個人的情況下,她似乎……不能討厭他了……真不喜歡這種感覺啊。


    像是察覺了小春的困擾,恭彥對她微微一笑。“小春,我送妳回家好嗎?”他遞出友善的手。


    小春掙紮許久,才遞出手,讓恭彥握住,低頭看著自己沾滿泥濘的鞋子,她支吾道:“……不可以告訴小公子喔……”


    “告訴他什麽?”恭彥笑問。


    “就那個……我……”本來不想把信給你的事。


    手上的力道突然加重了。小春慌忙抬起頭,卻看見恭彥溫柔的眼神。


    “大公子……”


    “謝謝妳特地送信來給我,我很感激。”恭彥真誠地說。“知道祝晶旅途平安,真的是太好了,對不對?”


    小春紅著臉點點頭。“……嗯、嗯。”


    恭彥抬頭看著紛紛白雪,笑道:“推算日子,他應該已經出玉門關了吧。”


    “祝兒,該走了。”醫者回頭喊道。


    “好的,就來。”呂祝晶再回頭望了玉門關最後一眼,而後轉身走向候在一旁的駱駝,在醫者的幫忙下爬上駱駝,自己拉起韁繩。玉門關外,是無盡的瀚海。出了玉門關後,就正式進入西域了。西域諸國雖屬大唐藩屬,仍歸安西都護府管理,但畢竟已是異域。


    雪剛停,商隊趁著積雪不深,加緊趕路。


    將武威、張掖、酒泉、敦煌匆匆拋在身後,轉瞬間,就出了大唐國土。


    出關後,他說服舅舅讓他單獨騎一匹駱駝。經過半個月的練習,醫者總算能稍稍放心手讓祝晶自己單騎。


    呂祝晶適應力極強,很快便適應了商隊艱苦的生活,原本擔心他會耐不住風霜的胡商們,也不禁對他刮目相看。


    他不叫苦,又樂天知命,有好奇心,學習力極強,而且特別有語言天份,早先還不是很靈光的粟特語,在大半年的旅程中已經漸漸流利。


    與商隊上下打成一片後,這孩子甚至開始問起經商的訣竅,教商隊主事者康居安也忍不住豎起大拇指。


    還有件事值得一提,那便是他一有空就寫信,寫很多很多的信,隨時帶在身上,一遇到往長安方向走的行旅,就托人送信回家。絲路之行雖然辛苦,卻也充滿機會。域外的風情更是多采多姿。


    康居安這一生已走過絲路許多回,每一回都有嶄新的體驗。他著實熱愛這一片金黃色的大地。祝晶騎著駱駝跟在他身邊,原本白誓的小臉被烈日曬成蜜色,燦亮的眼睛有如一對晶瑩的黑寶石。


    “祝晶,你看。”康居安指著不遠處沙地上的石堆。


    祝晶順著指示看去,見到黃色沙地上,堆放了三堆石頭。


    沿路上他也曾見過類似的石堆,有時是兩堆,有時是一堆,但不知道這其中有什麽玄妙。


    “請指教,康大叔。”他笑道。


    康居安笑著解釋:“那叫做『大食石堆』。據說最早堆放石堆的人是大食(阿拉伯)商人。如果見石頭堆放了三堆,代表前頭道路狀況良好,路上有水有人家;如果是一堆,是指前頭有路可行;兩堆的話,表示——”


    “前方有岔路?”祝晶領悟過來,猜測問道。


    康居安讚許地點頭。“沒錯。在這條變幻莫測的絲路上,你唯一要特別留意的是,在一大堆石頭周圍又有一堆小石頭的情況。那意思是,附近可能有盜匪出沒,要格外小心。至於草原上和岩山上的石堆還有別的涵意,以後若看到了,我再告訴你吧。”


    “祝晶受教了,康大叔。”


    兩人一路說說笑笑,看著遠處沙丘在風吹拂下,緩緩地流動變化。


    才隻須臾,再回頭望去時,原本走過的路徑和蹄印已經被黃沙淹沒;係在座鞍上的駝鈴發出清脆的聲響,像是在低訴著旅途上不為人知的艱辛與海闊天空的自由。


    當康居安提起有一回走絲路時遇見的豔遇話題,祝晶眨了眨眼,好奇笑問:“有沒有可能,康大叔,這條絲路上有許多你的私生子呢?”


    康居安大聲笑道:“那也不是沒有可能。”


    隻是在這條絲路上活動的族群太過複雜,起碼有十數個種族,即使有,他想,他也認不出自己的骨肉。


    他的褐發碧眸、高鼻深目,在絲路上幾乎俯拾即是呢。


    祝晶托人送回長安的信,經過漫長的時間和旅程,在第二年時,陸續抵達兩封。有些信則在中途遺失了。


    因此當恭彥讀到“這是第五封信……”時,他隻收到三封。


    小春保證她都有將祝晶寄回的信拿來給他。


    恭彥當然沒懷疑過。他們一起學祝晶詛咒了一下那收了錢又不辦事的信差後,照例,恭彥讀信給小春聽。


    “……高昌國在去年被大唐軍隊征討後,並入北庭都護府,如今戰事雖已結束,但國內顯得十分蕭條零落,唯有千佛洞精致的皇家私人寺院壁畫令人讚歎,假若玄防能親自來到此地,必然也會瞠目羨歎……商隊很快便離開高昌,前往吐魯番。這裏溫差甚大,早晚得穿上厚衣,白日時又十分炎熱,還有座火炎山呢。由於窪地氣候十分幹燥,居民多將高山雪水引入坎井,以作為綠洲農地的灌溉……雪季快結束了,想必長安此時,已是開滿了杏花的初春時節吧,還記得你剛到長安那年,杏花飛滿城……”


    收到信的時候,已是當年深秋,楓紅為長安染上豔麗的色彩,井上恭彥的心思卻彷佛回到了春天那乍暖還寒的時節。


    開元九年,因舊曆法(麟德曆)日漸失去準度,且已經錯誤地預報兩次日蝕的時間,造成帝王與宰相無法事先做好準備,引嶺人民的不安。


    為此,唐明皇李隆基命令高僧一行國師與司天台太史重新製訂新曆,此即“大衍曆”,在開元十六年時,正式頒布天下施行。奈良時期,曾為遣唐使吉備真備帶回日本,替換舊有的儀鳳曆(即貞觀時,李淳風所製訂之麟德曆),使用了一段時間。


    這一年,井上恭彥繼續在四門館學習,兼拜算學館助教為師,學習曆算。同時,想念著他的朋友呂祝晶。


    春末時,祝晶無暇再寫信。


    商隊準備前往龜茲時,最不該生病的醫者,竟然病了。


    躺在臨時搭建的帳棚裏,醫者全身一會兒發燙,一會兒又因為冰冷而顫抖。祝晶慌張得不知如何是好。


    明明前一刻,小舅舅人還好好的,下一刻卻突然從駱駝上捧下,失去了意識。


    “小舅舅!”祝晶抱著醫者的頭顱,拚命地叫喚著。


    胡商們協力將醫者帶到陰涼的沙丘後,幫忙祝晶檢查大夫的狀況。


    一群人舞弄了半天,卻仍找不出醫者突然發病的原因。


    在商言商,原本,商隊沒有責任照顧臨時加入卻生病的病人。


    然而康居安仍然下令讓商隊暫時在沙漠背光處的沙丘旁紮營,還幫忙祝晶搭建了一個臨時的帳棚,讓醫者有地方休息,不用被炎熱的太陽曝


    曬。


    帳棚裏,祝晶試著喂醫者喝水,但醫者牙關緊咬,喂不進任何東西。到了大半夜,見醫者依然昏迷不醒,祝晶已經擔心得不知如何是好了。


    “小舅舅,你醒醒啊……告訴祝兒你是怎麽了,要怎麽做才能幫你……”他不懂醫術,不知道該怎麽做才好。翻遍醫者藥箱裏的東西,卻因為不識藥性,不敢胡亂下藥。


    昏迷了大半天的醫者似是聽見了祝晶的頻頻呼喚,勉強睜開眼睛,虛弱地道:“針……”


    祝晶猛然驚起,瞪著稍稍恢複了一點意識的醫者。“針?”他連忙從藥箱裏取來醫者常用的銀針。


    銀針裹在一塊黑色的絹布裏,長短都有。祝晶不知道該取哪一根,隻好隨手拿了一根短針。“是這個嗎?”


    醫者四肢無法動彈,隻能虛弱地指示:“用長針……下針三處,中院、膻中、鳩尾……”


    祝晶取來三根長針,解開醫者的衣袍,卻不知道該往哪裏下針。他從來沒想過要跟舅舅學穴位啊,誰知道有一天會需要用上!


    情急下,他隻好在醫者身上亂觸一通。“是這裏嗎?小舅舅,是這裏嗎?”此時,康居安帶了一名陌生人進了帳棚。詢問了祝晶醫者的狀況後,以流利的象茲語向那人說:“大夫要人在他的中院、膻中、鳩尾三穴下針。”


    那人是一名胡醫,略懂中原漢醫的針術。接過祝晶手中的銀針後,依次在醫者身上各穴位下針。


    沒多久,醫者總算能正常開口說話。他讓祝晶再取來兩根短針,準確而飛快地再往右手上少海、勞宮兩穴下針。


    坐起盤腿調息一刻鍾後,他張開眼睛看著滿臉驚惶的祝晶。


    “小舅舅,你沒事了吧?”祝晶憂慮地看著醫者。


    醫者點點頭,勉強道:“沒事了,讓你擔心了。”再一吐息後,才向康居安及那名胡醫道謝。


    康居安蹙著眉道:“怎麽會突然發病?是宿疾嗎?”


    不是宿疾,但是太難解釋;尤其祝兒在場,醫者也不便多說,隻道:“是我一時疏忽了,應該不會再發生了。”


    呂祝晶疑惑地看著醫者。“我不知道你有宿疾。”一直以為隻有他命中早夭,身邊人都該長命百歲的。


    醫者安撫道:“不要緊,隻是小毛病。前幾年在外頭旅行時染上的,不是太嚴重的病症,這幾日忘了服藥才會這樣,你不用擔心。”


    隻見那名膚色黝黑的胡醫有些懷疑地搭住醫者的右臂,一句龜茲語隨即吐出:“你似乎是中了蠱。”聽得懂龜茲語的康居安詫異地看向醫者,但醫者搖頭,示意他別說出來。他不想讓祝兒擔心。


    “沒事的。”他說。當初下蠱的人並非想要他的命,就算一輩子解不開,也隻是麻煩了一點而已,不礙事。這是第一回發作,既已知道發作時的情況,爾後他就會注意了。相同的事情應該不至於再發生。


    “小舅舅,他說什麽?你到底要不要緊?”祝晶還不懂象茲語,隻能擔憂地看著醫者。


    醫者勉強微笑道:“他說……我是個醫者,竟然沒注意到自己的小毛病,又因為天熱而中暑,真是太不小心了。”


    “你隻是一點小毛病和中暑?”祝晶擔憂地道。


    “沒事的,祝兒。”他笑說:“我是個大夫,難道會連自己的身體狀況都不清楚嗎?”


    祝晶抖著嘴唇,又仔仔細細地在醫者身上摸索了一遍,確定他沒事後,才鬆懈地哭了出來。“你害我擔心死了,我以為、我以為……”


    “以為我要死了?”醫者訕訕笑道:“不會的,祝兒,你舅舅我可是要長命百歲,活到很老很老哩。”


    祝晶還是笑不出來。他抱住醫者的手臂,伏在他身旁,一直哭著,任人安慰都停不下來。末了,還是醫者說想要喝水,他才勉強抹掉眼淚,拿了水袋來,看著醫者喝了水後,才稍稍放心一些。


    夜裏,他挨著舅舅入睡,可心頭卻始終覺得不安。


    好在醫者自那日後,很快就複原起來。


    絲路的旅程持續著,年關前夕,商隊到達熱海之畔的碎葉城。


    “碎葉城位在西域的要道上,因為鄰近吐蕃,多年來飽受西突厥與吐蕃的侵擾,我大唐軍隊雖然透過西域各都護府的力量試圖取得西域諸城的控製權,但往往沒有辦法取得恒久的效益。目前,碎葉城與東南方的疏勒、龜茲、於闐,經常被不受羈糜的吐蕃所侵擾……雖然貞觀時期,文成公主下嫁吐蕃王鬆讚幹布,兩國關係一度維持友好來往,但那已是近百年前的事了。景雲時,金城公主再度和親吐蕃,但吐蕃對我大唐帝國的態度卻曖昧不明,現在吐蕃正日益強大,遣使來我長安時,往往傲慢無禮,自以為能與我上國分庭抗禮……”


    攤開大唐的國土版圖,唐明皇坐在集賢殿的玉座上,聆聽官員們在西域經營的報告。幾名高級將領、大學士齊聚殿中,分析著西域情況,並提出意見。將領們認為應該再加派軍隊奪回西域的主控權。


    而學士們則以為,應該遣使與吐蕃做進一步的交流,不宜貿然掀起戰爭。


    一番爭論後,對吐蕃自尊自大的態度早已十分厭煩的唐明皇同意加派軍隊至碎葉城邊境,並詔請燕然、安西兩都護府派兵擊退屢犯邊境的吐蕃軍隊,以維護西域商路的和平。


    “我開元盛世,豈能不如貞觀天可汗之時。”帝王這一句話,使得大唐駐守西域的邊境大批軍隊,迅速移往碎葉等地。


    消息自內閣傳出時,已經距離帝王密令的發布有一段時間了。


    通常,他們這些小官員,是無從得知第一線的重要消息的。然而,一聽到同僚談起那過期已久的軍情時,在弘文館的當值校書呂頌寶仍不禁蹙起眉頭。


    碎葉位於熱海之畔,距離大唐已經十分遙遠。


    他想起女兒幾個月前自西域請人曆經千裏送來的信上寫道:……沿途進行貿易的緣故,商隊走走停停,每至一綠洲,都會補、元飲水與糧食。爹無須擔心,我與舅舅路上一切平安。年關前,可望抵達碎葉城……


    他擔心此時吐蕃與唐軍的鐵騎早已在碎葉城交戰。倘若商隊剛好在這時候抵達碎葉,那就真的非常不巧了啊。雖說,軍隊一般來說不會刁難絲路上往來的商旅,但戰爭總是令人有些不安啊。


    此時年關方過,天候尚冷,卻已不常見到雪。早發的梅花已經綻放,預示著百花盛開的時節已經不遠同僚見他發呆,手上的毛筆握到墨幹了都沒發現,湊近身邊叫了他:“呂大人,你在想些什麽啊?這麽入神?”


    呂校書回過神來,看見同僚調侃的表情,他幹笑兩聲道:“沒、沒什麽,隻是在想……”館外突然下起雨來,沙沙沙的春雨,好不惱人。


    他歎口氣道:“怎麽下雨了,我沒帶傘啊,哈、哈……”好想祝兒啊。


    同僚笑笑。心想,這呂校書真是個胡塗人。


    誰想得到,當年少年及第的探花郎,仕途上竟是如此的不得意。當官當了十幾年,還在文館裏當個小小的校書郎,連個學士也構不上。


    是說,他也已經在文館校了三年書了,不知明年升遷是否有望?希望前些日子他特地托人從南海購來的珍珠,能為他換來一個升遷的機會啊。


    趁著雨勢剛收,一天的工作結束後,呂校書趕緊離開弘文館。出了皇城後,一徑往永樂坊走去。


    才剛走出朱雀門,陰霾的天空就下起了夾帶雪霰的冷雨。他略略失神地站在路旁一處坊牆的短簷下,看著躲雨趕路的行人來去匆匆。


    想起女兒,又擔憂起她的安危……


    “呂大人?”


    一個熟悉的聲音在身畔響起,呂校書轉過頭去,有些意外地看著青年那張俊雅的臉龐。


    井上恭彥撐開傘,遮在呂校書頭頂上,雨霰打濕他半邊肩膀,但他渾然不在意,隻是有些憂慮地看著他摯友的父親。


    “呂大人,你還好嗎?”祝晶臨行前,不止一次提過他很擔心父親。


    言猶在耳,因此恭彥總是盡可能在有空時到呂家探訪,希望能代祝晶盡一份心力,盡可能幫忙照顧小春與呂校書。


    說來也許有些托大,畢竟呂校書是朝廷官員,年紀長他許多,見多識廣,又不是白發蒼蒼的老人,哪裏需要他來照顧。然而他總覺得,沒有祝晶在身邊的呂校書,看起來好寂寞,也不再如以往那般生氣勃勃,眼中掛著洞悉世情的笑意。他盡可能地將傘遮在呂校書頭頂上,不讓冰冷雨雪繼續打濕他已半濕的衣裳。


    呂校書看著恭彥年輕的臉龐,心想,不知道這孩子聽說了碎葉城的戰事沒有?


    他知道祝兒每回托人送信回家,總有三封信。一封給他,一封給丫頭,一封給這個年輕人。


    這年輕人經常來呂家問候他的健康,與丫頭一起分享對祝兒的思念。


    倘若……倘若他不是日本留學生,該有多好!朝廷雖然歡迎外國人歸化,卻嚴禁本國人歸化它國。


    倘若祝兒不是短壽命格,該有多好!可人生……似總是充滿了命定的無奈啊。


    呂校書的眼中滿是滄桑,恭彥盡管年輕,卻已能體會。他微微彎起唇,對好友的父親鞠躬道:“雨很冷,我送大人回家,好嗎?”


    呂校書猛然想到年輕人應該不知道他何時下館,怎會如此湊巧,在皇城外的禦街附近遇見他?“孩子,你在這裏等多久了?”想來想去,也隻有這麽一個理由了。“我沒有等太久,呂大人不必掛心。”


    果然如此。呂校書正色地看著恭彥問道:“你知道唐軍出戰西域碎葉的事了嗎?”


    恭彥點頭。“一早已經聽說了。”


    崔元善素與朝中大臣往來密切,在一次聚會中,得知了這件事。早上在四門學館詩,恭彥正好聽他與其它同窗說起。同窗還頗有閑情地吟誦了一首邊塞詩歌,渾然不知恭彥全身都因擔憂而緊繃顫抖。


    呂校書望著灰蒙蒙的天色,臉上不禁掛著憂慮。


    “不知祝兒現在可好?”距離女兒上一次來信,已經過了將近半年了。這半年來無消無息的,著實令人擔心。


    恭彥雖也牽掛著同樣的事,但他說:“那麽,呂大人,我們現在就到西域去,好嗎?”


    呂校書猛然瞪眼道:“去西域?現在?”


    短期內怕是不可能做到。首先,他必須先向朝廷請辭;其次,要準備行李、還要安頓留在家中的丫頭……有些責任,使他即使恨不得立刻飛到祝兒身邊,親眼見她一切安好,卻無法立刻實現。


    恭彥繼續說:“出重金購買兩匹駿馬,花半日打理行囊,沿途非必要不停下休息,從長安一路馳出玉門關、過瀚海,直抵碎葉,最多半年後,就可以見到祝晶。我不止一次這樣想過,想象祝晶見了我之後,會有多麽驚喜。然而,驚喜過後,他大笑出聲,定會說……”


    “傻瓜!我再一年半載就要回長安了,你追著過來做什麽?真有那麽想念我,想念到,願意走上千裏,出玉門關來接我嗎?”


    呂校書能想象女兒會說什麽。想著、想著,他抬起微微帶著淚光的眼眸,眼角拉出一個微往上彎的弧度。“多謝你,孩子,我沒事了。我想祝兒也會沒事的。”


    恭彥點頭道:“祝晶一定沒事的。”他篤定的說。“不知道為什麽,總感覺,如果他出事了,我一定會知道的。”他下意識撫上心頭,彷佛他的心已與千裏之外的呂祝晶緊緊相係。


    呂校書沒有錯過他這無意識的動作,不禁好奇地問:“恭彥,日本可有人在等你?”他不記得自己曾問過這年輕人在他本國的事。


    恭彥笑道:“有的。”


    呂校書並不意外,但恭彥接著又說:“除了我的家人之外,還有小晶。”


    “小晶?”呂校書好奇地問:“她是誰呢?”恭彥思考了半晌,斟酌地回答道:“她是我的未婚妻。”


    呂校書詫異地瞪著恭彥。“你的……未婚妻?”


    恭彥點頭。“是的。她的全名叫做小野小晶。”不僅與祝晶的名字有異曲同工之妙,連個性也有些相似呢。


    “……”好半晌,呂校書才找回聲音。“祝兒知道這件事嗎?”


    恭彥笑了笑。“應該不知道。我好像沒跟他提過這件事。”


    來到長安後,祝晶除非必要,不太問起恭彥在日本的事。他覺得祝晶可能是怕觸發他的鄉愁,不敢太過深入地詢問;也因此,他一直找不到機會提起。


    呂校書若有所思地看著恭彥道:“你應該要早些讓她知道這件事。”


    恭彥怔了半晌,不大明白何以呂校書會這麽說。


    “……呃,因為祝晶沒有問過,所以我也就沒有特別提起……以後等他回來,若有機會,我會告訴他的。”


    呂校書沉默地點了點頭,有些悲傷地想到:如果祝兒在二十五歲以後才回來,而那時恭彥已經回國的話,也就不需要知道這件事了吧。


    或許,那對祝兒來說,才是最好的。他承認他是個自私的父親。但天底下,哪個為人父的不是如此?他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無憂無慮過一生啊。


    歎了口氣,他拍拍恭彥的肩膀,望著他,露出一個勉強的笑。“走吧,年輕人,雨勢轉小了,你不是要送我回家嗎?咱們這就走吧。”


    開元十一年,春回大地前,呂校書心中翻攪不已的憂思,有點像是長安城裏,經雨雪蹂躪的泥濘街道。


    通常,踩在泥濘裏的腳步,是不太容易前進的。


    進退不得,就是商隊現下的窘境。


    眼見著新一年的春天即將來臨,呂祝晶困在熱海畔的碎葉城內,看著商隊裏的胡商大叔們個個麵露愁容,卻隻能祈求上天趕緊讓戰事結束。


    他們已經在這座城耽擱太久了。


    打從去年年關將近時,大唐軍隊與鄰近的吐蕃軍發生爭戰後,碎葉城就成了兩軍爭奪的一塊餅。而剛好在這時節來到碎葉城的商旅們,就好比是夾在餅裏的餡料,陷入了進退不得的處境。盡管在這條絲路上,各國的商人往往受到不成文的保護,不論是哪一方的軍隊,都不會特別刁難。但在戰事未結束前,所有城內的居民皆不得離開城內,使得本來隻打算在碎葉停留三天以補給糧食的商隊,這一停,就停了好幾個月。


    從去年冬末到今年初春,戰爭尚未結束。


    第一次進入戰場,祝晶不僅大開了眼界,甚至還哭笑不得。因為他從來沒想到,邊城的戰爭,是這樣打的。


    在長安時,他聽說過的邊境戰事捷報,總是那般轟轟烈烈、豪氣幹雲,連天地也為之震撼的;可實際在邊境見了戰爭,卻發現並非如此。


    以碎葉城為中心,在不傷害本地居民的原則下,當兩方戰鼓一響,原本在城裏活動的居民與商旅便得在最短時間內躲進民舍裏,不得外出,而兩方軍隊就在城外作戰。


    有時唐軍占上風,便入主碎葉城;可有時,吐蕃軍又打敗駐守的唐軍,碎葉城再度易主。打仗的頻率由三天一次,漸漸地變成五天一次、七天一次、十天一次。


    就在雙方你來我往、互相爭奪碎葉城與商道經營權之際,遭到封鎖的城池糧食逐漸短缺,眼看著這邊城就要發生嚴重的糧荒了,仍然沒有一方願意退出這場戰爭,讓出這西域小城的主權。


    吐蕃軍以羌族人居多,大唐軍隊則多是東突厥和幾支西域部族的胡人所組成的混合軍,軍隊中的純漢人寥寥無幾。既是戰爭!雖然是有點好笑的戰爭,——但總有人會受傷。在軍醫人手短缺的情況下,小舅舅迫不得已被征召去當大唐的軍醫!在吐蕃軍打敗唐軍時,也得幫吐蕃的士兵治療。因此,自戰事發生以來,祝晶經常一整天都見不到他的人。


    盡管對這類爭戰早已司空見慣,但這一回真的拖太久了。


    康居安終於下定決心去找兩方軍隊的將軍行賄,希望能讓商隊離開碎葉城,好繼續他們的西方拂菻之行,因此今天一早就帶了幾名夥伴,往兩方陣營探消息去了。


    留下呂祝晶待在碎葉城一處充作旅店的土造民房裏,閑得發慌。


    他寫了很多的信,把身上帶的羊皮卷都寫完了,獨獨找不到人替他送信回家。


    閑得發慌,顧不得小舅舅要他待在屋子裏的交代,祝晶來到旅店的小院裏。


    今天是休戰日,城區裏算是安全的。


    然而天氣尚未轉暖,碎葉城地勢又高,山頭上覆著雪,因此風吹來時仍十分冷冽,因此在仿唐城建築的十字街上,行人寥寥無幾。


    幾名來自不同國家的胡商和城裏的居民聚在旅店小院裏下雙陸棋,雙方的賭注分別是一匹珍貴的絲綢,與一名奴隸。祝晶站在圍觀的人群旁看了一會兒棋,又看了幾眼那名被當作賭注的奴隸,有些訝異的發現,那名奴隸看起來十分瘦小,甚至比他還要年幼,至多不會超過十四歲,還隻是個少年。


    他滿臉髒汙,一頭混雜著赭紅色發絲的頭發看起來已經許久沒洗,沾滿了泥汙,一雙眼睛充滿憤怒。無奈他雙手被主人以粗繩縛住,否則隻怕早已逃開這屈辱的處境。


    奴隸男孩的眼睛讓祝晶印象深刻。印象中,他見過他。


    碎葉城並不大,人口也不多,他記得他在前些日子曾經見過這個孩子。


    他有一對藍色的眼珠,是典型的色目人,五官深邃,輪廓卻帶了點北方漢人的特色。


    這孩子有漢人血統嗎?祝晶疑惑地猜想。在碎葉這地方,有許多大唐朝廷的流犯與唐軍,胡漢混血不是不可能。


    彷佛察覺到祝晶審視的目光,那奴隸少年突然轉過頭來,有如一頭受傷的小獸。


    祝晶發現他雙手被粗繩磨傷,在寒冷的室外,隻穿著破爛的單薄衣物,心頭十分不忍。但舅舅與康大叔都囑咐他,出門在外,不可以惹事,要以自身安危為優先。因此祝晶隻是冷靜地回視著他,不敢衝動行事。


    四周圍人聲吵雜,無一人說華語。西域諸國的語係,大抵分為突厥、回紇和粟特語係統。掌握了基本發音的原則後,要反舌學語,並非難事。


    身邊圍觀的某個人說了句突厥話,祝晶聽懂了的同時,突然有些擔心?萬一他學著聽胡語、說胡語,久了,會不會有一天回到長安時,反而


    忘記了怎麽說華語呢?他想象自己回到長安後,恭彥對他說華語,而他卻聽不懂的情形,不禁蹙起雙眉。還是觀棋吧。


    康大叔教他下過雙陸棋。夜裏在沙漠裏紮營,閑來沒事時,他們經常比賽。


    嗯,看樣子是盤好棋。


    棋賽最後,那名胡商贏得了勝利,牽起那條縛在奴隸少年腕上的粗繩,大笑著走了。


    祝晶不認識那名商人,隻大概知道他是跟著另一組商隊來的,聽說原本是要到天竺去,但因為現在往天竺的要道被吐蕃阻斷,因此才繞道往北路來,打算從波斯進入天竺。祝晶看著那男孩像條狗兒般被商人拉著走,突然有股衝動想要叫回那名商人,不料才在心頭想著,話竟已經衝動出口:“請等一等,這位大叔。”(突厥語)


    那名突厥商人轉過頭來,看著個頭嬌小的祝晶,頗感興趣地道:“小夥子,你叫我?”


    祝晶暗罵自己衝動,舅舅要知道了,會罵他的。但……若不這麽做的話,他恐怕不能原諒自己。


    鼓起勇氣,他模仿突厥語特有的腔調道:“讓我跟你下盤棋吧,如果我贏了,那個奴隸,我要。”


    突厥商人與他的同伴見祝晶年紀小小,竟口出狂言,紛紛哈哈大笑。


    一陣笑聲後,商人感興趣地問:“那如果是我贏了,你給我什麽?”


    祝晶眨了眨眼,鎮定地提議:“我給你唱一首歌?”


    商人們又大笑出聲,周遭的人群也鼓噪起來。


    突厥商人搖頭道:“這可不是場好買賣。”


    “那麽,”祝晶繼續加碼。“兩首歌如何?”夠犧牲了吧!他可是個音癡啊。


    眾人再度狂笑,似是很高興能在困坐愁城的時候,出現這樣的娛樂。祝晶攤攤手又道:“看來我的歌藝並不受到期待。”在眾人未間斷的笑聲中,他從腰間的皮袋裏摸出一塊雞蛋大的玉石,亮在掌上。“這是上好的和闐玉,大叔一定識寶。”


    這原本是小舅舅在路上幫人治病時的診費,舅舅送給了他,而他打算要帶回長安送給爹的,現在隻好割愛了。


    看著那塊晶瑩的玉石,識貨的商人同意了。“好吧,就跟你賭一局。”


    在城裏悶太久了,這不啻是樁有趣的事。抱著看熱鬧的心情,周遭人迅速將棋子擺好。


    祝晶在棋盤另一頭坐下,開始思量著該走的棋路。


    不管能不能贏,起碼他努力過了。自小生活在自由的長安城裏,祝晶知道他無法路見不平卻不拔刀相助。


    “大叔,你先請。”他閃爍著燦眸道。


    商人也不客氣,率先走出第一步棋。


    醫者回到賃居處時,見到祝晶正在幫一名奴隸孩子解開手上的繩子。


    “祝兒,你在做什麽?那孩子是誰?”


    祝晶抬起頭來,笑道:“小舅舅,你回來啦!怎麽樣,這場仗還要打多久?”沒注意到那男孩在聽見他們所說的語言時,麵露詫異之色。“有個好消息,我聽說吐蕃那頭決定徹軍了,唐軍很快就會重新掌控碎葉城。”


    “沒、沒用的,唐軍總是!來了又走,沒、沒用的。”奴隸少年操著一口生硬的華語道。


    祝晶訝異地看著男孩。“你會說華語?”


    奴隸少年滿臉脹紅。“我是……漢人。跟你一樣。”


    他看得出這少年跟那男人都是漢人,也聽出他們的語言跟帶有地方鄉音的華語略有不同。


    也許、也許就是所謂的京都聲?他沒去過長安,也很少見過從長安來的漢族人,但在遍是胡人的西域裏,這兩人顯然與眾不同。


    醫者審視著少年,想起方才在旅店門外聽到的笑話,領悟過來後,他轉看向祝晶怒道:“祝兒,剛剛在院子裏和人下棋的就是你嗎?”


    “對不起,小舅舅。好在是我贏了,你別生氣啊。”


    祝晶的心思被少年吸引住,安撫完醫者後,趕緊又問少年:“你為什麽會說唐軍來了又走?一直以來,這地方都是如此嗎?”


    醫者代為回答了祝晶的問題。“別傻了,祝兒,當然是如此。碎葉城距離大唐太遠了,連帝王派出的軍隊,都是從西域親唐的部落裏借調過來的,當然是打贏一仗算一仗,不可能真的花心思經營這個地方。曆來短暫駐守碎葉城的唐軍,往往不出幾年又會徹離了。屆時這裏仍是西突厥和吐蕃競逐的地盤。”


    “既然如此,那又為什麽要特別派軍隊過來這裏打仗呢?”祝晶不懂。


    “你沒聽說過嗎?咱們天子有一次問丞相:『我朝與天後之朝,何如?』明皇是個好大喜功的人啊心”


    祝晶吐了吐舌。“好在我們人在西域,小舅舅,否則你這話要傳出去,可是會被砍頭的啊。”


    醫者這一生何曾把世俗的權力放在眼底,他揚唇一笑。“總之,準備收拾行李吧,就快要可以離開碎葉城了。”


    瞥見那臉色有些發白的少年,又問:“你打算拿那個孩子怎麽辦?要帶他一起走嗎?”祝兒自己都還是個小孩子,要怎麽照顧別人?


    呂祝晶轉過頭看著少年,直率地說:“哪,你也聽見了吧!我們就要離開了。而現在,你自由了,隨便你要去哪裏,我都不會阻止。你有什麽打算嗎?”


    見少年沒回應,想是他華語並不流利,祝晶改用碎葉城多數人使用的突厥語重複了一遍方才說的話。他果然聽懂了,結巴地問:“你、你們要去哪裏?”


    “大陸的西岸。”祝晶回答。“拂菻。你要跟我們一起去嗎?”


    少年眼中出現猶豫。他在西域已經待了許多年,見過形形色色的人。


    他自己是個混種,在這個地方當個混血種,比當個純種的胡人更不如,甚至還因此被人當作奴隸易手轉賣。


    可眼前這名漢族少年救了他,還說要放他自由?!


    他真的自由了嗎?他真的可以隨心所欲,去他想去的任何地方了嗎?


    這輩子,他幾乎不敢想望的心願,便是……


    一雙略嫌秀氣的手溫暖地握住他傷痕累累的手腕。


    他驚嚇地看著呂祝晶,但因骨子黑股不願意屈服的傲氣,使他沒有抽回手,但單薄的肩膀卻無法停止顫抖。


    似是看出少年眼中的遲疑,祝晶微笑道:“我是說真的,你自由了,想去哪裏都可以。如果你沒有地方去,也可以跟我們一起走,我會照顧


    你。但如果你想去別的地方,也沒有關係。懂了嗎?你是自由的。今後,你唯一的主人,隻有你自己。”


    少年顯然一時間無法接受這個訊息。自他有記憶起,他就是個身分低賤的奴隸,不斷被轉賣、被不同的人奴役……唯一支持他繼續活下去的,隻剩下一個幾乎不可能實現的夢想——想去傳說中那遍地黃金的富庶都城,去尋找他的父親。


    胡漢混血的他,有一個漢人父親。


    母親臨死前告訴過他父親的身分。日子久了,他有點記不大得,父親究竟是一名戍守邊城的將士,抑或是遭到朝廷流放的罪人?唯一可以確定的是,他的父親是一名漢人,來自大唐的長安。


    看著呂祝晶溫和的臉孔,他想他可能是在作夢。


    昨天他還得為他的主人磨青稞、喂駱駝,怎麽可能才過了一天,就得到夢寐以求的自由?然而,如果這果真是夢的話,那麽,在夢裏頭說出夢想,應該是不要緊的吧?


    猶豫著,他吞吐地說:“我想去長安。”


    見祝晶沒有反應,他又說了一次,用他僅會的少數華語。“我要去長安。”


    “你要去長安?”祝晶圓睜著眼問。


    預期著會被活活打死,他倔強地重述:“對,長安,我要去。”


    祝晶看了一眼醫者,見醫者點頭後,又轉看向男孩,忍不住笑了。“沒想到你會想去長安。好極了,我有東西想托你順道帶回去——不過,不是現在——你太瘦弱了,恐怕禁不起長途跋涉,我希望你先能跟我們旅行一陣子,我舅舅會想法子幫你把身子骨調養好。”


    所以,他真的不會被新主人打死?少年張大著眼,看著祝晶鼓勵地又問:“對了,你有名字嗎?我該怎麽稱呼你?”


    也許他真的自由了?少年思索片刻後才道:“……曉……”疑似是生硬的華語發音。


    祝晶豎起耳朵,聽不真切。“什麽?”


    男孩有些退縮,半晌,方又鼓起勇氣道:“破曉。我娘取的,是漢名。


    “破曉。”祝晶覆述一遍,彎唇笑道:“這名字真好聽。啊,我叫做呂祝晶。我的名字也很好聽。我娘和我爹一起取的。”


    醫者搖頭,笑了笑,轉身去準備接下來西行的行李。他想,以祝兒這性子,要他不沿途撿東撿西,大概也做不到吧。真不知道是遺傳了誰!當年那個日本留學生也是這樣與祝兒結識的。他想他最好盡快幫那男孩把身體調養好,早些打發他去長安。因他其實並不像祝兒那樣好心,總是救人救到底啊。


    開元十二年二月,阿倍仲麻呂的名字出現在省試貢院外牆的黃榜上,成為日本在唐第一位科舉及第的留學生,且因深受明皇看重,賜名“朝


    衡”。


    三月曲江宴上,朝衡邀請了幾名同在長安學習的日本友人一同赴宴,欣喜之情,盡數寫在臉上。


    鮮少參加這類宴會的井上恭彥陪同好友坐在曲江畔芙蓉園,曲水流觴,飲酒賦詩。稍後,又陪同新科進士騎馬至慈恩寺大雁塔題名,沿途遊


    遍長安城,看人也看花。


    見好友如此欣喜,恭彥猶豫許久才悄聲詢問:“你真的想在長安為官嗎?”


    阿倍笑道:“試試何妨?反正,我們也不急著回國啊,還有許多年呢。吾友,你應該也一起赴考才是,以你的才能,或許不必參加賓貢科,


    進士科對你來說,應是易如反掌。”


    他們並肩騎馬經過“酸棗巷”,陌頭果樹花香沾拂在他倆的春衣上。井上恭彥看著神色欣喜的阿倍仲麻呂,不知道該不該說出心頭的疑慮。策馬行至巷底,要轉入大街前,恭彥還是勉強地說了。


    “阿倍,不瞞你,其實我覺得大唐天子並不希望我們帶走太多文明精粹回國,所以我是有些不安的。”


    阿倍訝異地勒住馬,停了下來。怕旁人聽到,他急急下馬,拉著也下了馬的恭彥轉進另一條巷子裏。


    待四周無人後,阿倍才問:“你怎麽會這麽認為?”


    恭彥謹慎地告訴好友:“你也認識那些新羅學生吧?看看他們入朝廷為官後,至今有幾個人得以回到本國?”


    “也許是他們自己不想回去?”就他所知,新羅留學生大多寧願留在大唐為官,鮮少人願意返回本國;這一點與日本留學生的情況是不大一樣的,日本留學生在長安的官場表現上,向來都不活躍。


    “你也不想回國嗎,阿倍?”


    阿倍仲麻呂在長安結交了許多朋友,當朝名詩人王摩詰也與他相識。


    素來愛好大唐文化的他,在長安的生活可說是如魚得水。他確實有一段時間沒有想到自己的家鄉了。然而,他真的不想回國嗎?……猶豫片刻後,阿倍仲麻呂搖頭道:“不,我還是想回去的。”他的親友都在日本,他當然懷念故土的一切。


    恭彥沉吟道:“我喜愛大唐的許多事物,然而我知道,我之所以來到這裏,是因為總有一天,我得回國去。身為遣唐使的我們,身負使命。然而觀察那些入唐仕宦的外國使者、質子與留學生,甚至是海外高僧的經曆,卻使我不得不懷疑,明皇對於他所喜愛的事物——包括人——他似乎不常尊重他們自身的意願。我聽說善無畏大士在八年前來到長安時已經八十歲了,他曾經多次向明皇上書表明歸鄉的心願,但明皇仍以『優詔慰留』,不肯讓他回國。我不得不考慮到,假若我們也深受明皇倚仗,屆時你我還回得了自己的國家嗎?尤其現在,明皇還賜你漢名。吾友,我憂慮……”


    阿倍仲麻呂理解地笑了笑。“你這憂慮不無道理,恭彥。但我隻不過是個微不足道的留學生啊,我又不能幫明皇加持或灌頂,至今我還沒聽說靠賓貢科出身的官員能做到多高的官。你放心吧,我自有分寸。而且我覺得能入朝為官,也不失是個向唐國學習的好機會呢。”


    阿倍仲麻呂天性熱誠樂觀,心思較為縝密的井上恭彥也隻能期望是自己想太多。他搖頭笑了笑。“希望真是我多慮了。吾友,真誠恭賀你科舉及第。”阿倍大而化之地拍拍恭彥的肩膀道:“謝了,吾友。不過你看起來還真有點落寞。祝晶不在,真有差那麽多嗎?”


    提到祝晶,恭彥心黑沉。“四年了,他還沒回來…”


    甚至也已經一整年沒收到他的信。是找不到人托付書郵嗎?還是信送丟了?可別是旅途上出了什麽狀況,或是病了呀……有醫者在他身邊,應該不會有事的吧?不知為何,最近他總覺得有點、心神不寧,夜中常常驚醒,便再也睡不著。


    看出恭彥眼中顯而易見的擔憂,阿倍氣惱自己提起這個話題。也許比起大唐的功名利祿,在恭彥心中,祝晶那孩子是更有份量的。


    也難怪吧!畢竟,就連他自己也很想念呂祝晶啊。


    心念所及,阿倍忍不住歎誦道:“青青子衿,悠悠我心。”


    但為君故,沉吟至今。恭彥在心中對自己如是道。他對祝晶的想念,遠遠超過他的預期。誰道不相思,相思如海潮;潮水尚有信,歸人何迢


    迢。


    出了小巷,行經平康坊一帶,恭彥抬頭豎耳傾聽。“阿倍,你聽見什麽沒有?”好似有笛聲?可阿倍不知何時被其它同年及第者拉入坊中,不見了人影。恭彥駐馬良久,聽著那縹緲的笛聲,忍不住循聲而去,不知不覺,與眾人分散了。


    小春在務本坊外頭等了很久,才見到步行回學院的井上恭彥。


    由於他花了一點時間將馬還給主人,回來時,天色已經暗了,暮鼓即將響起。


    見到小春一臉焦急的樣子,他急奔上前。“小春,怎麽了?是祝晶——”


    小春一見恭彥,就拉著他往呂家方向走。


    “快來,大公子!主子爺今天怕是不會回來了,家裏、家裏來了一個好奇怪的人、你快跟我來——”


    小春話說得沒頭沒腦的,讓恭彥跟著擔憂起來。


    不知道發生了什麽事,很怕是祝晶出了意外。不待小春腿短,他快步跑了起來。“小春,妳慢慢走,我先過去看一下。”


    小春追在恭彥後頭。“唉呀!大公子,你別跑,那個紅毛怪人,他說他是——”


    可恭彥已經跑得太遠,聽不見小春的聲音。不知怎麽手他預感著這件事跟祝晶有關。他一路跑向呂家,呂家大門未關,他直接衝進屋子裏,一見到那個小春口中的怪人時,他詫異地“呀”了一聲。


    “你是誰?恭彥問著那名渾身浴血、坐在地板上大口抓著飯吃,滿頭紅發的異族少年。


    少年顯然餓極,不顧恭彥的驚訝,仍努力扒著飯。


    小春晚了恭彥好半晌才回來,她氣喘籲籲地扯著恭彥的袖子道:“大公子……他……他一進門就喊肚子餓,我、我看他好像快餓死了,趕緊拿飯給他吃……他全身都是血啊,看起來怪可怕的。我想幫他換、換繃帶,可他說他沒事,隻是皮肉傷,還有肚子餓……他、他是不是……要不然怎麽會?


    那人吃飯的速度總算緩了下來,打了一個響一隔後,就著斑斑血跡的袖子抹了抹嘴。看著恭彥與躲在恭彥身後的小春,深邃的藍眸凝起。


    “誰是…小春?”雖是華語,卻有個奇怪的腔調。


    小春不敢承認,仍緊緊捉住恭彥。恭彥安撫地拍拍她的肩頭,上前一步,蹲下身,指指少年身上已經幹涸的血衣。“你不要緊了嗎?要不要找大夫來?”


    藍眸少年瞥了一眼自己在旅途中與盜匪搏鬥的傷口。“我沒事,隻是小傷。”扭頭越過恭彥的肩膀,看向小丫頭。“誰是小春?”


    小春不肯應聲。


    恭彥隻好代為問道:“你找小春有什麽事?”


    藍眸少年將視線調往恭彥身上,審視一番後才道:“你是井上恭彥?”


    恭彥藏住訝異,點頭道:“我是。”


    他與小春都不認識這名色目少年,而看他滿麵風塵,顯然經過長途跋涉才來到此地,莫非,心頭一熱,他脫口問道:“祝晶好嗎?”


    少年愣住,隨即道:“不好。”


    看見恭彥隨即露出緊張的神色,少年方又道:“他囑我一定要問你!你有多想念他?”


    看來是個不得不回答的問題。在小春也關注地看著他的情況下,恭彥硬著頭皮對一名陌生少年含蓄地道:“莫道不相思,相思如海潮。”


    少年蹙著眉。“聽不懂。『如海潮』是什麽意思?你到底想不想他?”


    真討厭這個工作,偏偏受人之托……小春總算鼓起勇氣跳出來道:“你凶什麽啊!飯吃得很飽了哦?”真是大飯桶一個,居然嗑光了一整鍋白米飯!“連這麽簡單的詩句都不懂。如海潮就是像海那樣深啦!”


    被小姑娘這麽一凶,藍眸少年麵色倏地通紅。“呃,是這樣子嗎?”


    他沒見過海,也沒學過詩,不能怪他啊。


    “少說廢話!快告訴我們,你到底是來做什麽的?”小春不耐地發威。


    恭彥看著少年在小春的威嚇下,一麵喃喃抱怨,一麵打開行李,取出一疊物品。不待指示,他趕緊接過那疊羊皮紙。


    是祝晶的信。緊捉著厚紙,恭彥澀聲道:“他好嗎?”


    小春也緊張得不得了,雙手緊緊捉住自己的衣襬。“小公子……”


    少年撇撇嘴,回答兩人的問題。“我一年前在康國跟他道別時,他還非常好。”現在應該也不會壞到哪裏去。


    恭彥與小春不約而同地鬆了一口氣,兩人迫不及待地打開祝晶的信


    恭彥:


    被困在碎葉城好一段時間,閑來無事,隻能寫信。不用擔心,我很好……在長安的你們呢?大家都還好嗎?離開碎葉城後,商隊越過阿爾泰山脊,轉往怛羅斯草原,順道來到康國。康國是康居安大叔的母國,以粟特族人居多:任我想,當你看到這封信時,我已經離開康國了…走在離長安越來越遙遠的絲路上,我已閉始思鄉……


    小春:


    我遵守了承諾,沒有被西域的妖怪吃掉。謝謝妳幫我照顧爹、彥,現在還要麻煩妳再多照顧一個人,他叫做破曉,應該見過他了吧,真教人過意不去,我好像總是在麻煩妳……


    爹:


    陰天時,記得帶傘喔。別擔心,我與舅舅一切平安…


    開元十三年孟春


    以粟特商人康居安為首的商隊順利帶著大唐珍貴的絲綢、文物來到大陸彼岸的拂菻(東羅馬帝國),與當地人進行交易,換回了大量的黃金、珠寶,以及各式的當地香料、果實種籽、銅鏡、赤玻璃與造型特殊的青銅器。


    一個月後,他們歐程離開拂林,沿途經過西亞、中亞、怛羅斯的廣大草原,循絲綢之路的南路進入玉門關。


    路程因為有所耽擱,再加上回康國老家小住了幾日,拖延了好一陣子,回程時就快多了。


    開元十四年仲夏,康居安的商隊從開遠門進入長安城。


    早先得知商隊入城的消息後,呂祝晶在長安的友人們,紛紛前往西市等候。呂校書則因為夜值弘文館,因此還不知道這件事。


    商隊迤邐入城,並未在城門口多作逗留,載著珍貴貨物的駱駝隊伍直接驅往西市坊區卸貨。當最後一名胡商進入西市坊門後,隊伍後頭再無商旅。


    井上恭彥忍不住勒住康居安的駱駝轡頭,強迫康居安停下來。


    “康大叔,他人呢?”為什麽沒有跟著回來?是還在路上嗎?是在哪裏耽擱了?他到底入關沒有?


    康居安聳著茶褐色的濃眉看著眼前這名俊雅挺拔的青年,突然咧嘴笑道:“啊,你就是那個日本留學生吧?井上恭彥?祝晶常提起你。”


    康居安想起在沙漠裏的那段漫長的日子,他教祝晶如何看星象來計算日期,而祝晶則與他分享他的朋友,其中,尤以來自日本的這名少年最常出現在他們的談話裏。他因此知道祝晶非常想念他。


    恭彥點點頭,忙問:“康大叔,祝晶呢?”


    六年了,商隊終於返回長安。這六年來,他望眼欲穿,就等這麽一天,想緊緊抱住好友。可為何卻不見祝晶人影?


    “祝晶…”康居安眯著眼,搖搖頭說:“他沒有跟我們一道回來。”


    恭彥愣住。“沒有回來?”


    康居安說:“醫者要在拂菻小住習醫,他不放心讓祝晶單獨跟我們走……”看著恭彥眼中藏不住的擔憂,他猶豫地開口:“我們離開拂菻前,還有件事讓我有點擔心。那孩子……祝晶…在我們要離開拂菻時,突然變得不大有精神。不過我想他應該會沒事的,畢竟,他身邊有醫者啊!”


    “頭兒,過來一下。”康居安的一名手下叫喚道,打斷了兩人的對話。


    康居安揮揮手。“就來。”轉過頭看著恭彥道:“我得走了。我的店鋪子就在這附近,有空隨時來找我。”


    “請再等一等,康大叔。”恭彥連忙叫住康居安。康居安回過頭,用眼神詢問。“什麽事,年輕人?”


    “祝晶他……沒托你帶信嗎?”康居安搖搖頭。“沒有。”說著,他蹙起眉道:“說來奇怪,我有跟他說我可以幫他帶信回長安,那孩子很愛寫信的…可不曉得怎麽回事,他竟然說不用了……嗯,抱歉了,年輕人,祝晶沒有托我帶信。”


    恭彥訝異得說不出話來。


    直到目送康居安一行人遠離後,劉次君來到他的身邊。“怎麽回事,恭彥?祝晶小弟怎麽沒回來?”


    恭彥不知道該怎麽回答。看著一旁的小春和劉次君、吉備真備等人,他開始懷疑自己也許是在作夢,否則,怎會是這樣的結果呢?


    六年前,祝晶跟著粟特商隊離開長安;六年後,他卻沒有跟著回來,仍遠在大陸的彼端,在一個與長安相隔千萬裏之遠的地方,也許還生了病,否則怎會無精打采?他向來都像是有用不完的精力的。


    “大公子,小公子呢?”小春等很久了呀。再等下去,怕等小公子回來,會認不出她啊。


    恭彥答不出來。突然,他全身冷汗涔涔,頭昏腦脹,身體像是失去了力量。“祝晶……”喊出一聲摯友的名,一股腥甜湧上喉頭,就這麽吐出一口血來。


    眾人驚愕,趕緊扶住他。“恭彥!”


    恭彥跌坐在地上,左手驀地按住心口。奇怪,喘不過氣……這種感覺,彷佛病的不是他,而是另一個人。


    祝晶……是祝晶!


    冷不防再嘔出一口血;而後,他徹底失去意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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