揚州城自古為繁華勝地,明末清初,清兵入山海關後,曾在此屠戮,但幾年後不但恢複了原貌,還更勝以往。其最大原因,乃此地為當時淮鹽集散之地、各鹽商大賈聚居之所,殷富甲於天下。古人雲:「腰纏十萬貫,騎鶴上揚州。」可見揚州城必是一塊人間樂土。


    清朝初年,揚州城的茶館中頗多說書人,其講述著三國誌、水滸傳等小說中傳奇的英雄故事,也常說些當時發生在江湖上的俠義事蹟。


    秦老爹是一位說書人,至於他原本的名字大家早忘了,隻曉得他是個有名的說書人,是各茶館競相邀約的說書人,不隻是因為他說起書來聲韻流暢、故事結構性強,更因為他有位好幫腔,所謂說書人的下手。


    說書人在說書時身旁總會有幫忙搭腔的下手,每當說書人說到精彩轉折處,這位下手就會在一旁接腔答話,有點像說相聲一主一副。


    秦老爹的下手不是別人,正是他的孫子——秦琯。秦琯長得眉清目秀,聲音清脆悅耳,搭起腔來精靈頑皮。祖孫二人一搭一唱,吸引了不少茶客,更時常逗得大夥笑聲不斷。若問揚州人誰是最有名的說書人,十個有九個會說是秦老爹爺孫倆,剩餘的那一個肯定是沒到過茶館聽書。


    天茗茶館的劉掌櫃與秦老爹私交不錯,秦老爹最常去的茶館就是天茗茶館。


    此刻茶館內,秦老爹正講述著當今叱吒風雲的兩大勢力。其中代表南方的棱星山莊較為大家熟悉,他可是掌控著江南的水運與日常貨品販賣,揚州人誰會不知曉呢?


    而北方的飛鷹堡大家或許較不熟悉,但飛鷹堡掌控著北方各項買賣及林場、牧場的經營,堡主冷天鷹更是一位武功高深的俠士,在武林上可是和棱星山莊莊主石星墨齊名。因此,飛鷹堡的種種事蹟,在揚州城便常常被拿來和棱星山莊相提並論。


    秦老爹每講到一個段落,眾人便會提出些看法和問題。


    「秦老爹,你瞧這冷天鷹和石星墨若真拚了起來,飛鷹堡和棱星山莊誰會並吞了誰?」靠角落那桌的客人剝著花生問道。


    「難比較。這兩邊做的生意其實大有分別,飛鷹堡著重於畜牧業,而棱星山莊則重在船運方麵,不相同的生意,硬要搶是做不來的,聰明的人是不會這樣拚個你死我活的。若真要讓自己更強盛,那就得——」說到這兒,秦老爹拿起了手中的長煙杆緩緩的吸了一口,似乎不急著說下去。其他人可急了,那麽多張口,七嘴八舌的搶問著。


    「得怎樣啊?」


    「是啊!到底要如何?」


    「老爹,你倒是別吊胃口了。」


    就在眾人吵雜的詢問聲中,一個清脆的嗓音響起。


    「隻得合作呀!」秦老爹身旁一位年約十五、六歲的少年說著,兩個眼珠子活溜溜的望著那些茶客。


    「阿琯,你別瞎說了,這王不見王總該聽過吧!」前頭一位客人斥道。


    「大叔,若是棱星山莊肯負責飛鷹堡所有江南與江北之間水路上的運輸,飛鷹堡是不是就可把北方特有的貨品輕鬆的推往江南,甚至可將其貨品托寄給棱星山莊代為販售,這麽一來不但成功的擴充了產業,棱星山莊也可因此獲利不少。反過來棱星山莊也可如此做。這貨物疏通便利,咱們百姓可就有福啦!」待秦琯有頭有序的說完後,大家你看我、我看你,點了點頭,似乎覺得有點道理。


    「話是這麽說沒錯,可我不怎麽相信事實真會如此。」席間還是有些固持己見的人。


    秦老爹咳了幾聲,清清喉嚨,「聽說過些天飛鷹堡堡主冷天鷹將至江南與棱星山莊莊主石星墨會麵,屆時便可知曉了。」語畢,大夥議論紛紛,頻頻詢問著,一時間茶館內熱鬧異常。


    「各位,今日便說到此,咱們改日再敘。」秦老爹一說完,便拉著秦琯走出茶館。


    走在熙攘的街道上,秦琯心中還惦著剛才茶館內的話題,他對江湖上的傳聞一向充滿好奇心。


    「爺爺,您瞧這兩人真有誠意合作嗎?」秦琯仰起了那張俊俏的臉,充滿興趣的雙瞳閃閃發亮。


    「不知道。冷天鷹和石星墨皆非簡單的人物,他們兩個人有太多的相似點,巧的是飛鷹堡與棱星山莊同時在六年前竄起,且不可思議的都在短短六年內成為各據一方的霸主,這可真有意思。」秦老爹邊吸著煙杆兒邊思索著。


    「我想這兩人肯定有些關聯。您說,他們有沒有可能以前就認識,說不定還是好朋友呢!」誰說不可能呢?秦琯實在對這兩人有很大的好奇心,尤其是冷天鷹。石星墨的棱星山莊就近在江南,而飛鷹堡卻遠在北方,也因此冷天鷹更多了幾分神秘感。


    「阿琯,你這根本就是小孩子的天真想法,世間事可沒那麽簡單。他們若是舊識,江湖上老早就傳聞滿天飛了。」秦老爹笑著搖了搖頭。


    「爺爺,人家快十八了,您別老把我當成小孩子看嘛!」秦琯氣嘟嘟的模樣,惹得秦老爹嗬嗬大笑。


    「老劉還問我你十六了沒,看樣子是想把他小女兒許給你。」


    天茗茶館的劉掌櫃一直很欣賞秦琯,認為他年紀雖輕,卻俊秀非凡、氣度高貴,他日必能成番事業,更甚者還能考個官當呢,因此很有心的想收他為女婿,但礙於秦琯尚年幼,不知如何開口提這門親事,隻好不時的暗示秦老爹。他不知秦琯其實已近十八了,若是知道,肯定每天纏著秦老爹要他答應這門親事。


    每思及此,秦琯便覺得啼笑皆非。他怎麽可能娶妻呢!偏偏爺爺老愛拿此事來逗弄他,真氣人。


    秦琯眼珠子一轉,忽然停下腳步,側過身子,一派天真、笑容粲然的看向秦老爹,甜甜的說道:「既然劉叔這樣厚愛,我也不好意思推托。好吧,你就跟他訂下這門親事,咱們擇日去迎娶嘍!」說完,向前跑去,完全不理會身後秦老爹的呼喚,喘息之餘,想到爺爺錯愕的表情,不禁捧腹哈哈大笑。


    *


    早春的微風輕柔的吹過,風中猶帶著晚冬的沁涼,清爽得讓人全身舒暢不已。


    秦老爹舒適的躺在後院涼棚下的搖椅上,眯起雙眼,吸著煙杆,再緩緩的吐出煙來,享受著午後的悠閑。


    秦琯端來兩個小茶碗,擺放在木桌上,搖了搖秦老爹。


    「爺爺,這可是今年剛出產的龍井茶,劉叔給了我幾兩。今年雨量充足,產的龍井茶可是上上等喲!你瞧,這熱水一淋,青綠的芽葉皆浮上水麵來,真雅致。」邊說邊提起身旁的陶壺注水於茶碗中。


    「真香!老劉竟然舍得把他的寶貝送你,難得,真難得!」秦老爹聞著茶香,細細的品嚐著茶。


    或許是因為常在茶館中出入,祖孫兩人都愛喝茶,時常在家中泡上一壼茶,便天南地北的聊開來。這西湖龍井可是江南人皆愛的好茶,而上等的龍井茶更是珍貴不可多得。


    「才不呢,是我和他打賭贏來的。」秦琯得意的神情,惹得秦老爹好奇問道:「打什麽賭?」


    秦琯一想起昨日和劉掌櫃打賭的情形,不禁粲笑盈盈。


    「昨天我不經意看見劉叔拿著一大包東西,小心翼翼的放進他私藏的內櫃中,我一時興起叫住了他,問他那是什麽,誰知道他一臉洋洋得意,還神秘兮兮的說:『這可是難得的高極品,說了你這小子也不懂。』我聽了可不服,偏說我早知道那是什麽了,他撇著嘴一臉不相信,我就和他打賭,說若我說對了,他就得把那東西賞些給我——」說到這兒,秦老爹打岔問道:「你真的知道?」


    秦琯吐了吐舌,笑道:「當時我這麽說是看不過他那得意的表情,根本不知道那是什麽。我這麽一說他著實嚇了一跳,卻也興致勃勃的和我打起賭來。」秦老爹聽了會心一笑,老劉這愛打賭的個性依然不改。


    「我看了看那包東西,忽然間靈機一動。他說那是高極品,那當然是指茶了,誰要他是茶館老板呢。而這時正是各種春茶上市的時節,前些時日又聽說神茗茶行的一批龍井茶被欽選為貢品,而神茗茶行的老板正是劉叔的嶽父大人,於是我大膽一猜,沒想到真被我猜中了,那包就是和貢品同一批的龍井茶。他一聽嚇壞了,貢品耶,百姓怎能享用呢,那可是要砍頭的。我笑著告訴他:『你輸給我幾兩,咱們倆便成共犯了。』於是他便寬了心,卻也不免低聲咕噥了幾句,想必是不舍吧。」


    秦老爹聽了笑罵道:「你這鬼靈精!倘若猜輸了呢?給人家什麽?」


    秦琯一聽,心虛的低下頭,瞄了秦老爹一眼,支吾著不知如何開口。


    秦老爹見狀,沉下了臉,冷冷說道:「該不會是想把爺爺輸給人家吧?」


    「不是啦,隻是義務幫忙說書三個月……」說到最後聲細如蚊,縮了縮頭,不敢正視爺爺那張鐵青的臉。


    「什麽?免費說書你當你爺爺我是什——」為了避免雷聲轟頂,秦琯急忙打斷秦老爹,「爺爺,您講不講理嘛,好歹我還是贏了茶葉,又沒輸了您。」


    秦老爹看看一旁叉著腰、怨聲連連的秦琯,不禁懷疑到底是誰想把誰輸了?


    秦琯暗暗籲了口氣,看樣子爺爺是不打算再追究了。他蹲在搖椅旁,拉著秦老爹的手臂撒嬌道:


    「爺爺,別生氣了,今晚我煮龍井蒸魚,還有您愛吃的蝦卷豆腐酥、荷葉排骨、碧玉筍湯,再烤隻叫化雞讓您下酒。」


    秦琯烹調的手藝,那真是沒話說,也不曉得他是打哪兒學來的。秦老爹一聽,口水直流,卻不忘提醒一句:「還要去找你邵叔來和我喝一杯。」


    正沉醉在美食幻象中的秦老爹,被秦琯突來的一席話駭醒過來。


    「爺爺,改天咱們去玉袖坊瞧瞧好嗎?阿寬、小三他們常說那兒是天堂,有多麽的好玩,真想去瞧瞧。」


    什麽?去玉袖坊?這怎麽可以!雖說他這個做爺爺的並不怎麽約束他的行為,但也不可能會放縱他進出玉袖坊。秦老爹肅著一張臉,歎了一口氣,「琯兒……」


    完了,他有說錯什麽嗎?爺爺很少這麽正經八百的叫他「琯兒」,一定有話訓他。果然……


    「你一個女孩家進出玉袖坊成什麽樣啊!你父母早亡,咱們爺孫倆相依為命,我可不能對不起你娘。爺爺不許你去玉袖坊,以後也別再提起,阿寬那幾個死小子的話你也信?」


    秦琯原名秦琯兒,一出生父母便雙亡了,由爺爺一手帶大,從懂事以來就女扮男裝至今。秦老爹生性不拘小節,當然也不會以「女子無才便是德」來教養她,反而是任由她憑自己的喜好去學習發展,也因此秦琯兒除了會燒菜外,女子該會的女紅她一概不喜歡,當然也就不會了。而會燒菜是因為可以拿刀;既然不能當個持刀舞劍的俠女,在廚房拿把菜刀,也能聊表安慰。


    「爺爺,您瞧我這身打扮,分明就是個少年,去玉袖坊瞧瞧無妨啦!」秦琯兒起身轉了一圈。她明明著男裝,爺爺何必那麽擔心呢?


    「不行!那種……那種不正經的地方不去也罷!」


    玉袖坊乃是揚州城有名的妓院,那種地方會有什麽正經事發生,也難怪秦老爹不準她去。


    「怎麽個不正經呢?」秦琯兒好奇問道。


    玉袖坊當然是個不正經的地方,可是有哪些不正經的事,秦老爹可也說不出口,這……這叫他怎麽啟齒?這丫頭好奇的天性真是麻煩。


    「反正你就是不準去,否則以後就別叫我爺爺了。」


    秦琯兒吃驚的睜大了眼。有那麽嚴重嗎?還想說些什麽的她,看到爺爺怒瞪而來的眼神,趕緊將話吞了下去,皺皺鼻,不滿的哼了一聲。


    秦老爹搖搖頭苦笑,他知道她隻是暫時的妥協,並非真的死心。這丫頭真讓自己給寵壞了,是該找個人來好好約束她了。


    「琯兒,你也快十八了。」秦老爹語重心長的說了這一句便停頓住。秦琯兒這會兒可不敢亂接腔,這可不比說書,應錯可就麻煩了,反正爺爺想講的話還是會說出口。果不其然,秦老爹又說:


    「女孩家十八歲也該有個歸宿,或許你該恢複女兒身了。」


    「不!」


    「是不想恢複女兒身,還是不想嫁人?」


    「都不。」


    「什麽叫都不?」秦老爹大聲斥喝。


    「我如果變成女孩多奇怪呀,阿寬和小三他們那些人不笑死我才怪,而且哪有女孩家還去說書的!」


    秦老爹正想斥責她的謬論時,秦琯兒又說了,「還有,我不想嫁人,我想一輩子待在爺爺身邊。」


    秦老爹一聽,鼻頭發酸,輕輕摸著她的頭。


    「傻丫頭,女孩子長大總得找個好人家嫁了,哪能一輩子陪著爺爺呢。」秦老爹寵溺的口氣,顯露出他其實多麽舍不得秦琯兒嫁人。到時他會多無聊,少了一個鬼靈精在身旁,會多麽的不習慣……


    「不嫁!不嫁!不嫁!若要離開爺爺,那嫁人就不好玩了。」秦琯兒氣嘟嘟的直搖著頭,一番說辭讓秦老爹不知該欣慰還是該煩憂。


    「你倒是說說,什麽樣的人,才能把我這寶貝孫女娶回家。」秦老爹故意逗著她玩。


    秦琯兒翻了翻眼,她連想都懶得想,因為根本沒這個人。忽然,一個人名閃過她腦中,好,就他吧!嚇嚇爺爺,誰要他老愛逗弄她。


    秦琯兒眼珠子骨碌碌的轉動,一臉狡黠,笑得不安好意。


    這丫頭又在打什麽主意了?秦老爹不免心生警戒。


    秦琯兒漫不經心地聳聳肩,緩緩的說:


    「冷天鷹這個人倒是可以嫁看看。」說完還把她那小小的下巴抬得高高,彷佛頂滿意自己的想法。試想,當個堡主夫人是多麽的威風哪!


    「我老秦的孫女果真有一套,冷天鷹倒是個人才,配是配得上……」


    秦琯兒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中,全然沒有聽到爺爺在說些什麽。想到自己當上堡主夫人後,若身邊的人動不動就打躬作揖,說著「堡主夫人好」,那豈不拘謹得很?算了算了,還是別當什麽堡主夫人,當她的秦琯兒自在些。


    「不成,我不想嫁他了。」


    秦老爹搖搖頭。這丫頭到底在想什麽?


    「人家可沒說要娶你,你倒是先拒絕人家,這成什麽樣?」念是這麽念,可他心裏並不怎麽反對秦琯兒的作為,這也是他慣出來的。秦老爹原本就不怎麽理會世俗那一套,當然秦琯兒也就不會有所謂「三從四德」的觀念。


    「拒絕他又如何?誰說隻有男人能拒絕女人?」


    「好,說得好,我老秦的孫女倒也不能太吃虧。」


    祖孫兩人一搭一唱的說著,這些話若讓旁人聽到了可不得了。也隻有這不重世俗眼光的秦老爹,才能教出秦琯兒這樣鬼靈精怪的孫女來。


    真不知哪位「有幸」之人,能將這個「奇葩」娶回家?


    *


    午後,秦琯兒一個人在大街上溜達。


    揚州城內,各式商家林立,秦琯兒逕自走進巷弄內一家毫不起眼的小店舖,像是在自家廳堂般的自在,隨手拿起台麵上的器物把玩著。


    這時自側邊小門走出一位溫文儒雅的中年男子,微笑的望著秦琯兒。


    「阿琯,怎麽有空來呢?」聲音同人一般的溫和。


    「邵叔,最近有沒有進些什麽好玩的東西?」


    「還不就那些,古玩這東西不是那麽容易就能收購,有時候還真得有緣才能收藏到。」邵仲書搖晃著頭、慢條斯理的說著,真像是學堂中夫子誦書一般。這也難怪,他曾在私塾教過一陣子,後來覺得他在授課時像是對牛彈琴似,才辭去了那份工作,選擇了自己的興趣——古董販賣。他除了是個商人,也是個收藏者。


    「邵叔,人家可是難得溜出來一趟,你忍心讓我敗興而歸嗎?而且,我相信憑邵叔你的眼光,一定能拿到些珍貴的古玩。」秦琯兒露出甜甜的笑容,半撒嬌的說著。


    「你這丫頭,啥事都瞞不了你,等著。」邵仲書輕笑著走進內堂,忽想起什麽似的轉身又說:「晚點走,你邵嬸待會回來,她前些天才念著你呢。」


    秦琯兒自小便和爺爺四處遊走,直到十二歲那年才定居在揚州,爺倆第一個認識的人便是邵仲書。


    邵氏夫婦有個兒子叫邵康,小秦琯兒四歲,秦琯兒常到他們家玩,邵康一直叫秦琯兒哥哥,而他們夫婦也把秦琯兒當成自己兒子看待,直到有一天……


    那天秦琯兒哭喪著臉,跑進爺爺的房裏,抱著爺爺大哭,秦老爹安撫的拍拍她,問她發生什麽事,她直嚷著自己快死掉了,害得秦老爹緊張的直追問,她才擦拭眼淚,啜泣的說出事情的原因。


    她一說完,秦老爹才驚覺到小女孩是初潮乍到,但這也難倒了秦老爹,他真不知該如何開口告訴她。於是他把秦琯兒交給邵仲書的老婆,邵家人這才恍然大悟原來秦琯兒是女兒身,邵康叫了近一年的「哥哥」原來是個「姐姐」。


    秦琯兒對一些古玩研究頗有興趣,自我摸索之餘,有不懂的地方就來詢問邵仲書,而他難得遇見誌趣相投的人,自然是傾囊相授,即使對方隻是個小丫頭。久而久之,秦琯兒倒也成為個中高手。秦老爹常取笑她,該會的學不會,不需要的雜學卻是一點即通。所謂該會的當然就是指女孩家該學的女紅,她實在是沒耐性學。


    「阿琯,你瞧瞧這鼻煙壺。」邵仲書小心翼翼的從盒中拿出個鼻煙壺,秦琯兒接過手,饒富興趣的看著。


    「瞧這青花,色澤真勻,兩邊的形狀倒也平衡,描繪的手法更是高超,顯然是出於權貴之家。」


    「沒錯,脫手之人說是宋朝之物,出於官府之家。」邵仲書興奮的搓著手,每次一說起這些古玩,他就高興得像個孩子。


    兩人仔細討論著盒中之物,一件件的評頭論足,忽然,秦琯兒拿起了一塊玉,驚訝的瞧了又瞧,半晌說不出話來。那塊碧綠光澤的玉,上頭凋著一朵梅花,栩栩如生,像能聞到那梅花香似的。


    「這玉來頭不小哦!」


    「什麽來頭?」秦琯兒抬頭急問道。


    「這玉身分可高貴了,是『前朝』宮中之物。」他說到前朝時還壓低了嗓音,生怕被人聽見。這時誰敢大聲說著明朝如何如何,那可是會被扣上「反賊」的罪名呢。


    宮中之物?秦琯兒蹙眉深思著。


    邵仲書見她沒反應又說:「脫手這人說他是向一名大漢買的,那大漢之前投效在闖王營裏,當年闖王攻陷京城時,他趁溷亂時偷出來的,聽說這還是當年崇禎皇帝賜給他妃子的。」


    秦琯兒聽完,一臉茫然,邵仲書看了問道:「怎麽了?阿琯。」


    秦琯兒猶如大夢乍醒,眨眨眼問道:「這果真是宮中之物?」


    「當然,那人不可能騙我,而且你瞧這種上品之玉可不是一般人家——」一個粗糙的聲音打斷了邵仲書的話。


    「秦小哥,怎麽有空出來玩呢?」門口不知何時竟站著四個粗壯的男子,秦琯兒望向帶頭那位,也就是剛才說話的人,腦中思索著對方是何方神聖。


    「秦小哥,爺在悅來茶樓,想請小哥賞個臉過去坐坐。」為首的男子又開口,語氣倒也客氣。


    秦琯兒終於想起他是誰了,他是吳英才身旁的侍從。吳英才仗著他表叔父是平西王吳三桂,在地方上橫行霸道,去年他們舉家南遷,定居於揚州,沒多久便在揚州城內一夕成名——惡名昭彰。平民百姓們敢怒不敢言,畢竟王爺可是連地方父母官也惹不起的人物。


    「各位大爺,不知有何貴事?」邵仲書禮貌的詢問,眼光卻憂忡忡的瞄向秦琯兒。看來這些人全衝著琯兒來的。


    「這裏沒你開口的份,再說一句老子打爛你那張嘴。」


    「吳大,你這麽凶,可別嚇壞秦哥兒。」細尖的嗓音,令人聽了渾身不舒服。


    屋內又多了一個人,約莫二十出頭,身材略為肥胖,衣著華麗,身上還帶股香氣,皮膚白細肥嫩。秦琯兒心想:真像是頭剛刷洗乾淨待宰的豬,且還是頭上等豬呢。


    「秦哥兒,好些天沒瞧見你,可想你想得緊。」


    當一個男人尖著嗓子故作嬌態,那可真會令人全身起雞皮疙瘩。秦琯兒強忍住作嘔的感覺。這個變態男,沒事專養些男寵,前陣子他在茶樓瞧見秦琯,從此一顆心全懸在「他」身上。他自己有斷袖之癖就算了,如今竟然將腦筋動到秦琯兒身上!


    吳英才一雙賊眼就這麽肆無忌憚的盯著秦琯瞧;每次想找機會對他下手,都被他巧妙逃過,而他這麽一逃,就更惹得自己心癢癢的,今天終於遇到他單獨一人,又是在人少的巷內,真是天助他也!


    秦琯兒看到吳英才那副急色鬼的模樣,不禁皺起眉,眼底盡是嫌惡與輕蔑,心裏盤算著該如何逃過這一劫。


    瞥見一旁邵叔害怕又擔憂的眼神,她悄悄地拍拍他的手,笑笑的搖著頭。


    「吳英才,你手下這些人太可惡了,竟然這麽凶!」秦琯兒氣嘟嘟的表情,惹得吳英才萬分不舍。


    「你們真該死,要是嚇壞了秦哥兒,看你們有幾條命可以賠。」吳英才斥責吳大四人,還不忘順手拉起秦琯兒的小手輕拍著。


    「別怕!別怕!」


    竟敢碰她!秦琯兒另隻手握緊拳頭,恨不得將他那隻豬蹄剁掉。


    忍著!忍著!她得忍住才能脫逃。望著身旁的古董大花瓶,她心中不免哀悼著:可惜,隻好對不起邵叔了。還好這花瓶並非特別珍貴,否則自己恐怕也舍不得下手。


    秦琯兒叫了聲:「吳大爺!」然後露出她那騙死人不償命的笑靨,天真又無邪。吳英才簡直看呆了,差點沒流下口水來。


    忽然間「碰」地一聲,大夥全驚愣住,吳英才看著滿地的陶瓷碎片,再往自己的後腦勺摸去——


    “血……血!”尖叫聲震醒了眾人。


    “吳爺,怎麽辦?”大夥七嘴八舌亂成一團。


    “快!快扶吳爺回府!”吳大命令著。


    “給我把那小子抓回府!媽的,敬酒不吃吃罰酒!哎唷,痛死我了!”吳英才氣急敗壞的大吼道。


    秦琯兒趁亂逃了出來,她拚命地往前跑。往哪兒好呢?吳英才的手下追得真緊,若非她對城裏大小胡同熟悉得很,老早被抓了。


    拐彎跑進一條窄長巷,秦琯兒回頭一瞧,發現後頭那兩個追兵仍緊追不舍。咦,另外一個呢?剛剛明明有三個人呀!完了完了,另外一個一定繞到前頭,打算來個兩麵夾攻。秦琯兒呀秦琯兒,虧你平時聰明絕頂,現在竟糊塗的忘了這條長巷是沒有任何岔路的!


    哀歎之餘,忽然瞧見右邊有戶人家後麵小門未關緊,她忙閃了進去,還不忘把門拴上。


    這是哪兒?秦琯兒四處張望,不見有人,她便往裏麵走去。一到前頭,到處懸燈掛彩、富麗豪華,是哪戶富貴人家這麽奢華?


    哇!真熱鬧,中庭有許多姑娘彈琴奏樂、哼唱小曲,眾人還飲酒作樂,互猜枚令,真是笙歌處處,春色滿室。


    秦琯兒好奇的躲在柱子後觀看,卻瞥見大門口吳大等人衝進來吆喝著。


    一位滿臉厚粉的老嬤嬤揮舞著手絹搖曳生姿的走向前,一手拍著吳大的前胸,尖著嗓子道:“哎呀,吳爺,什麽風把你們吹來玉袖坊呀?”


    玉袖坊?她竟闖進了玉袖坊!爺爺若是知道不念上三天三夜才怪。原來玉袖坊就長這個樣啊,就喝喝酒、唱唱小曲嘛,爺爺幹嘛緊張成那樣?


    吵嚷的聲浪愈加劇烈,秦琯兒悄悄跑上二樓,總算清靜多了。這兒一間間的廂房直至回廊盡頭,想不到玉袖坊這麽多人住啊!她輕悄的推開一間廂房的門,才踏入一步,便驟然停下腳步,屏住氣息。


    她瞠目結舌看著正前方的床上有一男一女裸著身子,兩人互相纏繞糾結、難分難解,隨著擺動的頻率,發出陣陣的呻吟聲。兩人完全沒發現她,她趕忙退出房,把門輕帶上,心跳不覺加快,兩頰燒紅,腦海直浮現剛剛的畫麵。哎呀,羞死人了!甩甩頭,想把那畫麵甩掉,可是耳朵卻依然隱約聽到男女的呻吟聲,仔細一聽,天啊,幾乎每個廂房都有聲音傳出。唉,這玉袖坊的生意還真不是普通的好呢。


    樓下傳來一片吵鬧聲,老鴇哭喊:“三位爺,不能搜房啊!”


    吳大從懷裏拿出一袋銀子塞給老鴇。


    “公子爺命令一定得把那小子帶回去,你攔也沒用,上樓搜!”


    一陣腳步聲傳來,秦琯兒心想糟了,得趕緊躲起來。走到盡頭轉角處,終於發現了一間廂房內毫無動靜,該是間空房,她忙閃躲進去。


    雖是傍晚時分,為了增添繁華熱鬧的氣氛,玉袖坊老早就華燈串串,乍然進入這間未點燈的房間,秦琯兒視線模糊的看了一眼,發現果然沒人,可該躲哪兒好呢?


    外頭腳步聲漸近,秦琯兒退向床邊,坐在床沿思索著,大眼骨碌碌的轉著。忽然靈光一閃,就躲床柱吧!正想起身,一隻大手突然從她身後伸出捂住她的口,秦琯兒驚嚇得差點尖叫出聲,沒能叫出聲是因為嘴巴被捂住了。


    從她身後傳出一個低沉的嗓音,“別出聲!”


    天啦!床上竟躺著一個人,而且還是個男人!


    “躲進來。”那人又說了。


    秦琯兒轉身看向那人,昏暗的光線,隻瞧見一雙冷亮的瞳眸正盯著她。要她躲進他的棉被裏?什麽餿主意!正想出言斥責,卻聽到眾多腳步聲移近門口,似乎即將破門而入,她隻好躲了進去。


    忽然,門被粗暴的踢開,一群人擠了進來,老鴇在一旁哀號著。


    “哎喲,別踢這麽大力嘛!”


    秦琯兒繃緊神經不敢動彈,最大的原因是躺在身旁的那個男人。


    她和他衣服貼著衣服,棉被中充斥著一股陽剛的氣味,她竟然覺得這味道聞起來真舒服,像是一般暖流包圍著自己,讓人備覺安全。但糟的是——她腦中竟然又浮現剛才那廂房內的畫麵,這……這……床上那個男人依然舒適的躺著,似乎不把那些人看在眼裏。


    吳大等人一時倒也楞住,一路搜房下來,每個客人不是驚慌失措,便是大呼小叫、哀苦連天,沒有人像他這樣無動於衷的。


    他們幾乎快翻遍玉袖坊了,卻尋不到任何蹤跡,心中已然不悅,再遇上這個不識相的家夥,火氣一觸即發,吳大猛然踹倒身旁的凳子,身後的老鴇哭喪著臉,心疼的上前搶救。


    “老子要找一名年約十五、六歲的小夥子,識相的就閃邊去!”


    “沒這個人。”那人說完,索性閉目養神,完全不為所動。


    “這位冷爺向來愛清靜,他是不會多事去藏個人的。”老鴇忙插口。


    這位冷大爺人雖然冷淡些,可是出手大方,老鴇向來奉“錢”為上賓,當然得幫忙說說話了。


    “要你多嘴!”吳大怒斥道,眼光掃過房內四周,是不太像躲著人,再瞄向床上——“我是個正常的男人,藏個小夥子在棉被裏,我可沒這種興趣。”


    床上那人睜開眼睛,帶抹邪笑,懶懶的說著,一隻手還拍打著棉被。


    秦琯兒嚇得一顆心幾乎跳出來。他未免也太大膽了吧,不怕他們真來掀被子?秦琯兒在心裏不斷咒罵著這個男人。


    這時床上的人又出聲了,“我看那小子說不定趁你們在這裏吵鬧時,早逃跑了。”


    這倒也是,他們隻顧在這找人,該不會讓那小子趁機逃了吧?吳大哼一聲,瞪向床上那人。


    “算你走運,老子沒空跟你算帳。”說完,帶著手開。


    “冷爺,真對不住呀,這——”老鴇正想一連串的賠不是,卻讓他一聲打斷。


    “李大娘,出去門幫我帶上。”冷淡的語氣,渾然不把剛才發生的事看在眼裏。


    老鴇走了出去,關上門後,腳步聲漸漸遠離,終於平靜了。但棉被裏的秦琯兒心裏卻不怎麽平靜,一顆心還是怦怦跳,一時間倒也忘了該起來了。


    “小鬼,你該不會睡著了吧?”低沉的嗓音夾帶一絲絲的嘲諷,他將棉被掀了開來。


    秦琯兒趕緊起身坐正,睜大眼睛看著男子,剛剛老嬤嬤叫他什麽來著?


    “喂,你不會讓個位啊!”她沒好氣的說著。


    拜托,他橫在那兒,要她怎麽走下床?雖說世俗禮教對她全無約束能力,但是男女共在一床,總是不宜。剛才情急之下她才會爬過他躲進棉被,現在難不成還要她再爬一次?


    “你剛剛都可以過來了,現在為什麽不能過去?還有,我算是你的救命恩人吧?”


    “我又沒要你救,我原本可以躲在更好的地方,沒有你我一樣可以逃過。”秦琯兒不服氣的噘著嘴。


    冷天鷹挑著眉,冷笑一聲:“喔,是嗎?”


    他起身走向大門,秦琯兒疑惑的跳下床走近他。


    “你要幹嘛?”


    “沒什麽,房裏躲著一個小鬼頭,想叫人把他揪出去。”他那滿不在乎的表情,讓秦琯兒看了氣惱的嘟著嘴。


    “你……你……”太可惡了!她可不想再被追著滿街跑,隻好擠出個“甜甜”的笑容,雙手作揖道:“多謝恩公救命大恩,秦琯永生不忘,願結草銜環,來生作牛作馬報答恩公。”她不情願的念著,水瞳翻著白眼。反正她是秦琯兒,不叫秦琯,作牛作馬也輪不著她。


    冷天鷹看著表情多變的他,不禁在心裏失笑。瞧他說得誠心卑微,可那雙靈活大眼卻流露出氣惱與不服。


    “好啦,現在恩也謝了,我可以走了吧?”


    “還不行。”


    還不行?秦琯兒一聽蹙高娥眉,憤憤不平。


    “為什麽還不行?”開玩笑,不走難不成真要留下來“報恩”?


    冷天鷹走近窗子,示意她跟來,接著將窗子微開。


    “那些人不會那麽快走,他們猜想你必然還躲在裏頭,假裝離開,其實是躲在門外,等著你落網。”他將窗子再開大些,“你看!”


    秦琯兒探頭一看,真的耶,那些人就躲在石柱後。好險!這下若是出去,肯定被逮個正著。


    此時正是傍晚,黃昏柔和的光線穿透窗欞灑進屋內,秦琯兒一張俏臉正迎向陽光,細致的粉頰、水靈靈的翦瞳、挺俏的鼻子,再加上那因微慍而氣嘟的小嘴,令冷天鷹不禁微楞。


    她是女的!


    這就是了,剛才兩人窩在棉被中,那股淡淡的幽香,是不可能從一個男人身上散發出來。


    秦琯兒回過頭來,沒想到兩人競站得這麽近,而那人的雙眼就這麽盯著她瞧,她慌愕的往後退了幾步。


    他好高喔!秦琯兒抬眼瞧,高碩的身軀,像刻出般的剛毅臉龐,如鷹般的銳眼,似能看透他人的心思,渾身還散發著領導者的氣度,一種吸引人卻又令人敬畏的魅力。


    冷天鷹挑高眉。這女人從方才就這麽目不轉睛的盯著他瞧,他不是沒被女人瞧過,相反的,像他這麽一個不凡的人物,時常吸引女人的眼光;她們或是崇拜、或是景仰、或是畏懼、或是怯羞,甚而暗示、挑逗者皆有之,總是費盡心機想引起他的注意。


    眼前的女人,眼光中毫無心機,而且自然坦率不造作,她若非天性率真,便是太會作戲了。


    “看夠了嗎?”冷天鷹挑挑眉,淡漠的語氣中有些揶揄。


    “我……我……”想解釋,偏又說不出半句話來。


    “如何?看夠了就可以走了,他們離開了。”冷冷的聲音,再加上一張冷峻的臉,一般人恐怕早己嚇得說不出話,可她偏不是一般人,看了那張冷得可以刮下一層霜的臉,她在心裏暗暗一笑,他以為他是誰呀!


    “看是看夠了,如何嗎?”她故意略為停頓下了,嘴角噙著抹笑看了他一眼,才又開口道:“足以令人倒盡三天的胃口,嗯呀!”說完朝冷天鷹吐吐舌、做個鬼臉,不待他回應,飛也似的跑了出去。


    冷天鷹愣了一下,隨即揚起嘴角。這小鬼當真皮得很,敢對他這麽說話的人,真找不出第二個,何況她還是個女的,是有那麽點特別。


    倒盡三天胃口?伸手摸摸自己的臉龐。他或許不那麽重視外貌,可是這麽說似乎太誇張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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