俞悅把信疊好,塞進信封,“你說,這封信的真實度有多少?”


    “很難說,就算他說的是真的,我們也未必有那運氣看到他信裏說的那片湖;就算他說的是假的,我們也沒辦法證明。”卓凡淡淡地笑,目光始終看著前方,認真地開車。


    卓凡說地沒錯,一句話就把這封信的性質分析透徹了。


    “那我們此行還有什麽意義呢?就為了《仙境迷蹤》可以繼續吸引讀者眼球嗎?可是,這樣的吸引連個答案也給不了。恐怕專欄裏隻能這麽寫,‘大概,神秘湖泊的神秘就在於,我們誰也不知道它到底是否存在?’讀者看到這樣的話,恐怕會大失所望吧?”


    “溶洞的事不也是讓讀者大失所望麽?對於讀者來說,有時候失望也是一種希望。”


    俞悅聽地糊裏糊塗,卓凡本來就入行多年,對社會人心看得頗為透徹,時不時說出一兩句話總要讓俞悅費神琢磨半天。


    卓凡察覺到俞悅不出聲了,轉過頭掃了她一眼,見她鎖著眉,因無法理解而顯得痛苦不堪,他輕輕一笑,“傻丫頭,要是讀者失望了,怎麽還會有《仙境迷蹤》這個專欄呢?”


    俞悅恍然大悟。也許,正因為生活的平穩無瀾,使許多人喪失了對生活基本的感知和好奇。而《仙境迷蹤》專欄裏各種無法理解的事,在讓讀者無法理解的同時,也勾起了他們的好奇心和求真欲,這才是《仙境迷蹤》大受歡迎最主要的原因。


    “卓老師的話太深刻了。”坐在車子後排的瑪依莎把頭探到前麵,笑著說。瑪依莎是維吾爾族的姑娘,老家在吐魯番市,她忽閃著吐魯番女孩子濃黑的大眼睛看著卓凡,一臉天真,“那……卓老師相信那封信所說的嗎?既然寫信的人敢在信後落款,那說明還是有幾分可信的吧?”


    俞悅想起信上,字體盡管有些潦草,依舊可以辨認落款是“倪明”。想到這裏,她讚同地點點頭。


    卓凡輕輕歎了口氣,“你們呀,想想‘倪明’的同音詞。”卓凡停頓一會兒,帶著笑意說,“有沒有想到什麽?”


    俞悅心裏直嘀咕,卓凡老師不愧是資深的記者,對後輩指導已習慣性地使用引導的方式,而不是直截了當地給出答案,恐怕還沒到艾丁湖,還沒真正考察艾丁湖附近,她的腦容量就已經要不夠用了。


    “啊,是匿名!”俞悅隻聽耳邊響起瑪依莎清亮無比的聲音,她依舊有些惶惑,“匿名?”說完她就垂頭喪氣了。


    卓凡滿意地點點頭,駕駛著汽車行駛在塵土飛揚中,“如此看來,就連寫信的人,也並不與我們坦誠相待,而是要把自己藏起來,他是不想受到關注還是有其他的目的呢?或許隻是想看我們為此不遠萬裏、跋山涉水吧。”卓凡輕笑一聲。


    俞悅對卓凡的分析敬佩至極,單單從一封信,卓凡讀過一遍就可看出這麽多端倪,她不禁又問起來,“卓老師心裏有答案麽?”


    卓凡平靜地說,“現在還沒有,可能我們到了艾丁湖就可以知道。可是他為什麽特地要寫下落款呢?”


    “寫落款不是寫信的基本格式麽?”俞悅反問道。


    卓凡無奈地看了看俞悅,“你想,既然他不想我們知道他的身份,何必多此一舉,而且那封信又不會發表,不需要筆名。”


    瑪依莎靜靜地聽著,插話說,“卓老師說地有道理,雖然說落款是寫信的基本格式,可是就算不寫,我們也不會在意。其實,就算他寫了,我們也根本沒辦法證實落款簽名是真是假。”


    卓凡讚同地點頭,“說地對。”說完又看向俞悅,安慰說,“俞悅你剛畢業,社會經驗比較少,很多事你可能還無法理解。總之,這封信給我的感覺就是,沒那麽簡單。”


    三人間的氣氛變得凝滯起來,就像窗外幹燥悶熱的空氣一般,有些讓人透不過氣。


    卓凡轉了個彎,順便轉移了話題,“馬莎,你有多久沒回吐魯番了?”


    馬莎是瑪依莎的漢名。瑪依莎從小就隨父親出了吐魯番盆地,到江南一帶發展,輾轉了幾個城市之後,便在杭州落了腳。所以,瑪依莎是在杭州長大的維吾爾族姑娘,一口漢語更是說地不帶一點兒地方口音。


    “有二十年了呢。”瑪依莎忽閃著她的大眼睛,姣好的麵容上時不時透出天真。看著瑪依莎,俞悅經常會感慨,果然是一方水土養一方人,這個本來就美好的維吾爾族姑娘,生長在江南,越發出落地水靈。在杭州,瑪依莎的追求者大概繞西湖一周也排不完。瑪依莎掰著指頭算,可愛純真的模樣讓俞悅忍不住笑起來。


    說到這裏,坐在瑪依莎旁邊的小夥子開口說了一連串維吾爾語。這個年輕的小夥子名叫巴圖爾,巴圖爾是土生土長的維吾爾族人,自小生活在吐魯番,從沒離開過。所以他既不會說漢語,也完全聽不懂他們在說什麽。


    “巴圖爾是說,我和他從小青梅竹馬的情意都快被這二十年的時間衝淡了。”瑪依莎說著,笑意從眼裏傾流而出。向我們解釋完,便轉頭與巴圖爾嘀嘀咕咕用維吾爾語私語起來。兩個人之間的氛圍好不愉快。


    自《仙境迷蹤》這期的題材確定為艾丁湖附近的神秘湖泊之後,瑪依莎便很快和巴圖爾取得了聯係,我們一行人剛下飛機,就見到了瑪依莎口中這個健壯斯文的維吾爾小夥子,他與其他維吾爾小夥子一般,濃眉下是一雙炯炯的雙眼。白襯衫之下是早已被曬成小麥色的肌膚。他一笑,露出一排潔白的牙齒。


    “巴圖爾說,他已經幫我們定好了旅館,今晚我們先在吐魯番住一晚,明天一早,我們再前往艾丁湖。我們今天可以在市區轉一轉,體驗一下當地的民俗,順便把之後幾天需要的東西準備一下。”


    卓凡仔細琢磨著導航儀上的指示線路,沒有作答。俞悅客氣地點頭,“好的。”


    卓凡開車拐過兩條街,在一家小旅館前停下了,俞悅看看車載導航儀上顯示的目的地便是這個小小的旅店,不禁大吃一驚,“這裏就是……?”這個旅店門麵很小,僅僅在通往二樓的樓梯口豎著一個牌子,牌子陳舊,以維吾爾語標示,下排譯有漢語,“亞卡西”,往上看去,二樓的窗戶看上去年代已久,嵌在厚土牆裏的窗框鏽跡斑斑。這裏,分明更像是貧民區的安置房。


    “‘亞卡西’在維吾爾語裏,是‘好’的意思。”瑪依莎見俞悅臉上皆是不可置信的表情,連忙解釋。


    想來,雜誌社給我和卓凡的差旅費,就算俞悅他們三個天天住五星級賓館還綽綽有餘,根本沒必要住這種街邊沒有保障的民宿小樓。更何況,俞悅他們是來工作的,沒有好的工作環境,工作的質量也會大打折扣。想到這裏,俞悅求助似地看看卓凡。


    瑪依莎知道俞悅的不情願,急忙轉頭用維吾爾語與巴圖爾商量起來。


    卓凡倒是很冷靜,把車停到樓下劃出的停車線裏,熄了火,“下車吧。”


    瑪依莎和巴圖爾依舊在討論什麽,沒有要下車的意思,然而,瑪依莎的臉色已漸漸緩和。


    俞悅急忙跟著卓凡下車,為難地問,“卓老師,我們,真的要住這裏?”她用手指了指樓上的窗戶。


    卓凡略一思考,“好像確實有點太舊了,可是既然是巴圖爾提議,這裏應該不會讓我們失望。”


    這時,瑪依莎似乎已經和巴圖爾達成了一致,從車裏下來,臉上洋溢著神秘的笑容。俞悅一把抓過她,把她拉到一邊,小聲地問,“我們真的住這裏嗎?”


    瑪依莎神秘地笑,也不直截了當地回答我,而是說,“上去看看吧。”


    “話說,大叔,你也一把年紀了,你到這鳥不拉屎的地方來幹什麽?”他跟著走在前麵的那個男人。男人依舊穿著那一身闊大的迷彩服,這是他這幾天穿的唯一一件衣服,他都可以從男人的身上聞到一股味兒了,可男人一點要換衣服的想法都沒有。


    他見男人根本沒有要搭理他的意思,瞬間火起,“哎,好歹我也跟著你浪跡天涯了,再怎麽說你也不能無視我的存在吧。真把我當空氣,呼進去吐出來就完了!”


    男人沉默著,把腳拔出沙子,拔下鞋子抖掉鞋子裏的沙。似乎根本就沒有聽到他的話。


    他心裏的火沒地方發泄,嘟囔道,“早知道就該買匹駱駝,你喜歡在沙子裏拔鞋,讓我騎啊,你看這漫漫黃沙,我們要往哪裏走?”他們已經在這沙漠裏走了一天一夜,如果不是帶著足夠的水,他肯定一早就不願意跟著眼前的男人繼續走下去。


    男人淡淡地說,“一直往西就行了。”說著取出脖子上的指南針,抹開上麵沾著的沙子,打開指南針,又確定了下方向。


    他很不耐煩地說,“你都校對了無數次方向了。”他抱怨,“我真是放著好好生活不享受,跑來跟你滾沙漠,一定是我醒來之前腦子被什麽東西夾過了。”其實他也不知道自己為什麽要跟著這個男人,他從沒見過他,隻因為在海邊見到他的一瞬覺得他們之間像是有什麽東西牽引著,這樣莫名又強烈的感覺趨使他跟著他從沿海到了內陸。可是這個男人是這麽奇怪,也不說話,成天都用迷彩服兜著頭,不管經曆什麽也毫無怨言,像個機器人一樣不帶一點感情似的。他終於歎了口氣,“哎,你可以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了嗎?如果哪天我被你賣了,別人問起來,好歹我還能說出你的名字來不是?”


    “我為什麽要賣了你。”畢竟在漫漫黃沙裏走了大半天,男人的聲音有點沙啞。


    “這一路走來,你就沒發現我的價值嗎?”


    “價值?”


    他大跨步踩著沙子繞到他跟前,用手托著下巴,眨巴著眼睛,“我這麽人見人愛。”


    男人不屑理他,這個家夥從舟山的海邊之後,就一直對他死纏爛打,看著他的臉,男人不禁有些悲從中來,“走吧。”


    他看男人走地遠了,鼓足了勁兒又追上去,遠遠看去,活像一隻在沙漠裏撲騰的野猴,“哎,你還沒告訴我你叫什麽名字?”


    他扯扯男人的衣袖,男人不願再理他。


    “我覺得,我們還會一直走下去的。我總不會一直叫你哎吧……你不回答我我就幫你取個稱呼啦……你叫什麽名字呀?”


    ——“哎,你倒是回答我呀。”


    男人越走越遠,就要把他甩開。他一急,“哎,撲克臉,你走慢點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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