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太子寧懷悠已近入學之齡,大寧朝隻此一根嫡親的獨苗,太傅人選自然要慎之又慎,幾位閣老並幾位宗親王爺、幾家重臣關在房裏商量了幾宿,厚厚一本備選人名增了又減減了有增,喝去了幾斤貢茶又燒盡數盞琉璃燈,直整得形容枯槁,一個個邁出屋時兩腿直打顫方才定出個人選。


    這一次確實誰也不敢爭功,黃閣老推著史閣老,史閣老讓著周大人,周大人轉身甩給了燈大人……燙手山芋似的,連一向耿直的方載道大人也擺手推辭,最後最後,還是辰王爺有辦法,眾人在慈寧宮外跪了半天,才請得太後去禦書房一趟。


    就聽得裏麵一聲轟然巨響,不知是踢翻了書桌還是推到了花瓶,守在禦書房外的人齊齊扯著袖子抹下了一頭冷汗。


    禦書房裏的太後心裏也沒底,一人多高的大花瓶就倒在身旁,跟前的寧熙燁方才還是說說笑笑一副孝順兒子樣,轉眼就翻臉不認人,說來說去,毛病就出在那個太傅人選上,室內寂靜了好一會兒,太後斟酌再三,開口道:「既是帝師,自然學問是要最好的……」


    「新科狀元徐承望,學問不夠好嗎?」書桌後的寧熙燁冷冷地開口打斷她。


    「學問好是其一,為人師,儀表風度也是要的……」


    「翰林院的周大人不是人稱『翩翩美髯公』嗎?」寧熙燁斜著眼去看窗外。院裏站著的那一群,一個個記下來,聽說西邊幾個州近來鬧幹旱,幹脆全部發配過去挖池塘。


    「這……」太後處處被他拿話堵著,頓了一頓又續道:「又要人品方正,剛直不阿。」


    「說到這個,不是方載道大人更合適嗎?」發現自家皇叔也在那一群裏站著,哼,想必這餿主意裏一定也有他一份。


    「方載道大人是不錯,可在和善可親,溫和文雅上就差了一些……」太後捧著壓驚的熱茶,偷眼去看寧熙燁的臉色,艱難道:「所以,還是覺得陸相更合適些……」


    不等寧熙燁開口,又趕緊補上一句:「說是揚州府有位世外隱士,堪當帝師之責,哀家已經讓他們去請,隻是遠水救不了近火,懷憂的學業耽誤不得,故而要讓陸相暫代一陣。」


    說完再悄悄瞥過眼去看寧熙燁,心中暗暗懊惱自己真是老糊塗,怎麽應下了這麽個苦差事?又忍不住偷偷在心裏埋怨寧熙燁,平日裏一口一個「朕以母後為生母」,不過讓他少見幾回,就開始在娘親跟前擺臉色,真是……


    「哼……」寧熙燁好半天才冷哼一聲,都拾掇了太後來說情了,他這個做皇帝的不情願又有什麽用?


    起身推開窗,門外以辰王爺為首的那一群聽見了響聲,忙不迭陪著笑對他行禮,狠狠剮他們一眼,寧熙燁方回頭對太後悶聲道:「真沒其他人選了?」


    「若有,怎麽會去勞煩陸相?」


    就又把頭垂了下去,耳聽得太後道:「隻是一個月而已,陸相都已應下,陛下又何苦難為眾卿家?」


    待太後走後,寧熙燁臉上還是不甘不願的,派了人去找陸恒修,才一會兒靈公公就來回稟:「陸相正和秦將軍幾個議事,怕要再等等。」


    於是臉色更難看,寧熙燁道:「那去把齊嘉找來。」


    讓他過來說個笑話,解解懷也好。


    靈公公卻身形不動,道:「齊嘉大人昨日奉召啟程去蘇州了,陛下您忘了?」


    寧熙燁這才想起來,齊嘉近來心緒不佳,思及總讓他在禮部兼個閑差於他也不是好事,陸恒修便提議將齊嘉外派去了江南。


    「那……」想說去找陸恒儉,話還沒說出口就想起,鐵算盤恒儉如今一雙兒女正牙牙學語的時候,早見他下了朝就往府裏趕,哪還能來他跟前逗笑?


    他的辰皇叔是日日在大理寺和刑部間來回,至於其他的臣子也是或忙於公務或耽於天倫,似乎隻有他這個皇帝閑得很,東遊西逛的成天不務正業。


    這一想,寧熙燁就更沒了意思,一個人坐在禦書房裏,一會兒想起,做了帝師後陸恒修要更忙,平日裏還能忙裏偷閑匆匆忙忙親熱一番,以後這一個月怕是連要單獨見一麵都難,一會兒又想起,上會親熱得過火惹惱了陸恒修,他罰他抄的《帝策》他才抄了一半,事務繁忙的陸恒修居然都忘了來找他要,更別提兩人半夜十分一同去東巷口同吃一碗餛飩麵,那都是大半個月前的事了……


    百無聊賴的翻翻群臣的奏折,隨手批了幾本,不知不覺,在一旁磨墨的靈公公說:「陛下今日勤勉,今天上的折子都塊批完了。」


    寧熙燁抬頭看看窗外的天色,竟已是黃昏時分,夕陽餘暉在窗紙上抹了淡淡一層紅,安安靜靜的批一天折子,這對寧熙燁來說倒是少有,平時,哪次不是陸恒修連哄帶勸的他才肯拖拖拉拉的坐在桌前提筆?難怪今天連靈公公都笑得一臉欣慰。


    捧著剛砌的熱茶,寧熙燁問:「陸相呢?還在議事?」


    「小的剛剛去問了,事兒已經議完了,陸相恐怕是回府了。」


    「哦?」寧熙燁來了精神,放下茶盅,起身換了衣服就往外走。


    「哎……陛下,您這折子還沒看完呢!」靈公公見他要走,急了,捧著桌上的折子就要追出來,剛還誇他勤勉,怎麽現在又……難怪陸相要說他誇不得。


    「放著唄……」腳下半步不肯停,寧熙燁搖著擅自就往外走,「今晚朕不回來,太後那邊要是問起來,你知道怎麽答。」


    看著遠去的人影,靈公公笑的有些無奈。


    ***


    萬事皆不出挑的皇帝,隻有一樣幹得得心應手,出了宮門再沿著宮牆走,行過了胭脂鋪再穿過春風得意樓,青瓦白牆的相府就在眼前,寧熙燁卻不上前去叩門,繞著相府的白牆走了大半圈,才停了腳步。牆邊鏤了洞窗,牆根邊搬來塊大石,寧熙燁踩著石頭就熟練的攀上了陸相家的牆頭,牆後就是相府的後花園,他記得清楚,後門邊從前栓著五、六隻大犬,不過現如今都牽去了前門。


    前兩天來時,後花園裏的月季還是花骨朵,如今卻開得嬌豔,還有那一樹茶花,杯口大的花朵開得火紅,煞是惹眼。在茶花邊往右轉,沿著長廊一直往裏走,那就是陸恒修的書房,這時候,陸恒修通常都在書房裏看書,門總是半掩著的,寧熙燁曾摟著他問:「可是專程為我留的門?」


    陸恒修漲紅著臉怎麽也不開口,寧熙燁把他壓在床上廝磨了許久把他弄的情難自禁了,陸恒修才咬著唇點了頭。


    想到這些,寧熙燁笑得有些曖昧,煩悶了一天的心被撩撥得有些焦燥,剛要邁步往陸恒修的書房走,卻不想,才走出沒幾步,就見那回廊下有人挺直了身板坐得端莊鄭重,仿佛專程候著他。


    寧熙燁來住相府的事,宮裏宮外的知情人皆是心照不宣,從不當麵點破,此刻幽會之途被人攔截,寧熙燁臉皮再厚也不免有些心虛,硬著頭皮走上去道一聲,「陸老夫人安好。」心中卻惴惴不安,比在太後跟前還要不自在。


    陸老夫人卻是鎮靜,先是叩首告了罪,方道:「小兒才疏學淺,不敢輕辱帝帥之職,此刻正於書齋用功,不如讓老身逾矩,款待陛下一番,如何?」


    寧熙燁連聲遁:「不敢、不敢……」


    陪著陸老夫人在廊下閑話幾句「今春的桃花開得好……」「今夏的蓮花該也不會差……」「令孫活潑可愛……」「陸賢相真乃我朝第一賢臣……」「……」時不時偷偷往長廊盡頭瞄一眼,那人卻連個影子都不讓看見。


    在心裏頭哀怨地罵一句,陸恒修,你當真絕情。


    寧熙燁乘興而來,敗興而歸。


    隔日早朝,也都是些煩人的事務,哪裏的官員又有缺啊,哪個州又上了折子哭窮啊,或是哪一府又抓了什麽采花大盜土匪山賊了……黃閣老與史閣老一言不合又爭了起來,各自被一群門生蘑擁著,吵著吵著就擺起了要動手的架勢,又過了三炷香的時光,卻還各自嚷嚷著,沒打起來。


    龍座上的寧熙燁也不出聲喝止,一心一意盯著下頭站著的陸恒修瞧,不過是一天沒見著,就思念得緊,尤其是想到今後一個月聚少離多,恐怕連私下裏單獨說會兒話的機會都沒有,目光裏不由就又露了幾分纏綿,恨不得拖著他的袖子就往寢室裏帶。


    陸恒修被他一眨不眨地瞅著,起先也不在意,心中雖有些羞澀,卻也夾著幾分甜蜜,誰知他瞅著瞅著就瞅個沒完了,黃閣老和史閣老都爭完,他這皇帝卻還一臉茫然,不知不覺地對著他這丞相猛瞧。


    身邊的辰王爺湊過來說:「陸相,陛下這是在看什麽呢?魂兒都丟了……」


    打趣的視線在陸恒修臉上來回掃。


    陸恒修低低咳嗽一聲,再咳一聲,重重咳一聲,群臣都把目光轉了過來,辰王爺朗聲問一句:「陸相身體不適?」


    龍座上那人這才回過了神,也眨巴著眼睛跟著問,「陸愛卿,身體不適?可要召大醫看看?」


    陸恒修狠狠瞪他一眼,寧熙燁一縮脖子,上挑的鳳眼裏露出幾許委屈。


    陸恒修見了,心頭不由一軟,那辰王爺偏還靠過來扮熱心腸:「陸相今日起就開始給太子授課了,那可是忙得連個閑功夫都沒了,那陛下那邊呢?」


    「還有幾位閣老在,毫無大礙。」


    「哦……那陛下可要寂寞了……」辰王爺笑得意味深長。


    陸恒修轉過臉抵聲道:「那也得多謝王爺您的舉薦。」


    那邊寧熙燁的目光射過來,辰王爺一怔,笑容僵在了臉上:「那……那不是方大人他公務繁忙嗎?帝師之責實在不輕啊……哎喲……」


    背後有人重重掐了他一把。


    這天的早朝上得是風平浪靜,暗潮洶湧。


    朝政要事依舊進行得有條不紊,幾位閣老輪番在禦書房坐鎮,偶爾太後也會過來看看,雖少了陸恒修的輔佐,寧熙燁在眾臣扶持下倒要把這個皇帝當的有模有樣,隻是心中還是不痛快,寧熙燁咬著筆杆子伸長脖子往窗外探,看到了窗外的長廊,長廊外的院牆,再然後……就看不到了。


    「陸相正教太子念書呢,在皇城另一頭……」靈公公好心的附上來悄聲提醒。


    寧熙燁鳳眼一橫。靈公公趕緊閉上嘴。寧熙燁繼續咬著筆杆使勁伸著脖子往窗外張望。


    「陛下,您的意思呢?」黃閣老看他一本奏折看半天,忍不住出聲詢問。


    「啊……哦……」寧熙燁這才戀戀不舍地收回目光,手忙腳亂的去翻桌上的折子,「這事啊……那個……」


    目光忽然一閃,寧熙燁勾著嘴角無聲地笑開。


    「陛下……」黃閣老再度開腔,對這與先帝全然不同的皇帝,三朝元老著實有些無奈。


    「啊……好……」寧熙燁忙止了笑,一本正經抬起頭,「關於這事,方才黃閣者說得甚有道理,朕以為……」


    打發走了黃閣老,再支走了靈公公,禦書房裏空無一人時,寧熙燁小心翼翼地翻開奏折,疊放得整齊的紙張間夾著一隻紙鳥,將其展開,紙上寥寥七字;


    潛心用功,戒嬉鬧。


    端方的正楷下沒有落款,翻過字條,右下角裏用蠅頭小槽草草地寫了兩個字:甚念。


    寧熙燁咬著筆杆子悶頭大笑。


    隔日再早朝,寧熙燁裝得無事人一樣。


    辰王爺壓低了聲音對陸恒修道:「喲,陛下的魂兒又找回來了?」


    陸恒修臉一紅,慌張的一拾眼,寧熙燁正衝他眨眼,雙唇微啟,無聲地吐出兩個字:甚念


    臉上越發燒得厲害。


    「陛下在說什麽呢?」辰王爺半側過身去問身後的方載道。


    剛直不阿的大理寺卿丟給他一個大白眼。


    以後,每日的奏折理都夾著紙鳥,議事時,寧熙燁悄悄把它藏在袖中,無人時才慢慢展開看:


    忠言逆耳,戒驕躁,


    廣開言略,戒專橫,


    勤勉刻苦,戒安逸。


    無一例外的端方正楷,無一例外的教導口氣,無一例外的在背麵右下用蠅頭小楷草草地書就一句:甚念。


    把字條貼在心口,指腹在「甚念」兩字上反複摩挲,嘴角大大地彎起,金色的陽光裏,寧熙燁笑得燦爛。


    跑去皇城另一頭,穿紼虹衣衫的小太監期期艾艾地說:「太子正上課,大人吩咐不宜打擾……」


    寧熙燁不以為意地一揮手,站在了書齋外探頭往裏看。


    書齋還是當年兒時的模樣,聖人的畫像供在牆邊,檀木架上滿滿堆起無數經卷書籍,小太子與幾個伴讀在案首朗聲誦讀,那人就站在桌案後,唇微抿,眉微鞋,全副精神都放到了手中的書籍上。


    忽而,他轉過了臉,似是看到了書齋外的寧熙燁,一雙眼中劃過幾絲驚異。


    寧熙燁心情大好,挑起眉跟他扮個鬼臉。


    陸恒修愕然,胸中漾起幾絲甜意,微皺的眉鬆開,也不禁回了他一個笑,趕緊別過頭,臉上終是不爭氣地紅了。


    寧熙燁見他臉紅,不由笑得更得意。


    心中百般滋味夾雜,陸恒修片刻後又回過頭來看,卻不見了書齋外的寧熙燁,心頭一空,忍不住站到門邊來張望,再轉身,寧熙燁正站在後窗邊對著他笑。


    陸恒修又好氣又好笑,目光卻再舍不得移開。


    兩人遙遙相望,默不作聲地逗鬧嬉笑,比起平日裏的耳鬢廝磨又是一番截然不同的滋味。


    辰王爺也來看小太子讀書,站在院門口對方載道大人感歎:「年輕就是好啊……」一股子小孩子的羨暮口氣。


    一月分離,寧熙燁攢下三十來張字條,一張一張鋪到陸恒修跟前,得了便宜還想要賣回乖:「小修真是小氣,上回你回家鄉,朕寫給你的信要長多了。」


    此時已近夜半,小食攤上寥寥幾位食客,剛出鍋的餛飩麵被擺到了桌子正中,陸恒修隔著餛飩麵蒸騰的熱氣看寧熙燁半嘟起的嘴,「一國之君怎麽這麽計較?」


    「朕若計較,便說什麽也不會讓你做這一個月的帝師。」寧熙燁回道,眉梢快挑上了天。


    陸恒修垂下頭笑開,這人……難怪閣老們誰也不敢去和他說帝師的事,多占他陸恒修一點時間就跟剜了他寧熙燁的心頭肉似的。


    夜色漸深,食客們紛紛離去,攤上就剩下帝相二人。


    酒足飯飽,寧熙燁靠坐過來,指尖沿著陸恒修的指一路向上,又在他的衣襟處徘徊:「甚念、甚念……朕也對你……甚念……」


    唇漸漸貼近他的耳垂,話語漸漸含糊,抓過陸恒修的手摸向自己的兩腿間:「這裏……也甚念……」


    眉目勾纏,紅唇半啟,手掌開始四處遊走,靈舌蠹蠢欲動……


    「哎呦……小修……」那個誰突然一屁股坐到了地上。


    靠在爐邊打磕睡的老伯揉揉眼睛,還徘徊在半睡半醒之間,


    「你上回的《帝策》還沒抄完。」那個誰起身結帳走人。


    「小修……」誰說小別勝新婚來著?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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