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裏恩靜靜攀在天花板上。


    客廳中佇立的銀發男人,充滿餘裕地露出微笑,這時男人眼前有個迅速的黑影一閃,身穿短蓬紗裙的女孩衝到他麵前,手中裝飾紫水晶的輕斧大力揮動,男人隻將雙手背在身後,從容地往後,以差之毫厘的方式,閃避要將自己開膛剖肚的斧頭。


    「太慢了,黑花,有膽子正麵進攻,就要有與之相符的速度。」銀發男子嘲諷著。


    「喝啊啊啊啊——」名叫黑花的女孩甩動卷曲馬尾,空下來的一隻手往腰後摸,又抽了另把一樣的輕斧,雙斧交叉就像剪刀似地往前夾,要讓男人避無可避。


    「傻丫頭,單手都不夠快了還雙手?」男人沁出美麗的微笑,抬腳踹向女孩,在她的輕斧欲夾未夾之際,正中胸口,女孩的身軀輕飄飄地往後飛了出去,最後砰地撞在粉色淺紋路的石牆上,衝擊力大的讓牆上固定的掛畫搖搖欲墜。


    另一道影從右斜後方竄出,是個削著短發的男孩,手裏什麽也沒拿,單現出又硬又銳利的黑色指甲,往男子手臂戳去。


    「位置不錯,威坦,不過勸你最好跟黑花換個武器,當力氣不夠大時,光隻抓中也構不成威脅。」男子竟迅速擒過男孩的手腕就用力要往地下摔。


    威坦在半空扭腰舉腿前踢,想蹴男子胸口,卻沒想到對方扯住自己手腕的力道驟變,不知怎地竟腳上頭下,腦袋直接撞擊磨亮的石地板,震的眼前一陣黑。


    夏裏恩趁這時從天花板上踢腿彈下,甩出一條前端扣著尖錐的鋼鏈,直取男子眉間,但男子頭一偏。


    飛錐從他耳畔擦過,不過夏裏恩的目的卻在別處,待男子要出手攻擊,鏈子突然掉頭卷上,趁著攻勢緩了零點幾秒,夏裏恩架出結界擋在前方,但男子卻毫無驚異之情,往前彈指,結界便「霹」地碎成塊消失。


    夏裏恩咬牙,一隻戴著白手套的手便伸了過來,又冷又輕地給了他頰上一下。


    「沒盡全力,而且還沒熟練的術,別拿出來獻寶。」


    「祖父!要丟您了喲!」


    比一開始攻擊男子的女孩更嬌小許多,卻跟他相同有著銀發,隻是梳的蓬鬆柔軟,綁成兩邊。女孩雙手上凝聚無數紫晶色光點,然後往男子奮力扔去。


    「看來就琴進步最多。」


    男子舉起單臂,指著他最小的孫女,由手指間射出由高濃度魔力凝聚的絲線,絲線以其他在場所有人都無法追上的速度,穿過那些朝自己飛來的紫晶光點,再抽動,將所有光點收納在絲線上,簡直就像串珠般。


    「啊、我好不容易才做的……」


    小琴瞪大眼睛,好像快要哭出來。


    男子將絲線拋甩,抽去絲線,光點往小琴的方向飛回,一顆顆在她身子周遭炸開,嚇得她尖叫。


    夏裏恩歎口氣,走向小琴,給妹妹一個安慰的擁抱。


    他知道祖父已經手下留情到不能再輕了,自己四兄妹的力量,在那個自信家前麵根本不堪一擊。


    「總有一天絕對殺了你!」


    威坦與黑花摔的狼狽,在爬起來的同時指著男子。


    夏裏恩緩緩放開小琴,注視那個過去與現在都威風凜凜的男人,打從初次見麵起,他也知道「未來」對方仍將以同樣的姿態,睥睨他腳下踏過的土地、月光照耀的魔界。


    祖父的名字叫做錫爾·法爾貝特·萊斯。是個已經活了千年以上的吸血鬼,更被不知道第幾代魔王賜予土地,封授公爵之位,掌管鐵森林與赤月魔殿,有著與深沉睿智完全相反的美貌,稱號為「銀血鑽」……或者更早之前的「銀色死亡宣告」。


    不管哪一個,都璀璨無比,跟眾所皆知的豐功偉業比起來,已經埋藏在記憶沙漏最底下的部分,絕對更為驚人。


    錫爾的妻子很久以前就過世了,有一個獨生子,四個孫兒。排行最大的是夏裏恩,再來是黑花、威坦與琴。


    孩子們的母親因為跟父親不合,大約半年前離家出走,而父親的行為因為無能到連兒女都唾棄,似乎也有某種程度的自知之明的他,便將孩子們送到公爵領地的城堡,自己則是經常在外閑晃遊蕩,一出門總是搞丟自己,總要過很久才狼狽回家。


    「是嗎?」錫爾不如怎的,閃身到兩個對他怒目相視的孫兒孫女後方,彎下腰,迅雷不及掩耳在他們倆的臉頰上各親一下。「那我想我還有好久可以活,真是太遺憾了。」


    「幹什麽!」威坦用袖口用力抹過臉。


    「惡心死了臭老頭!」黑花也拚命擦剛才被親過的地方。


    「隻是給予獎勵而己。」錫爾微笑,將一塊銀紙包著的板型巧克力遞給黑花,最喜歡巧克力的她馬上搶了來,但還是嘟著嘴。


    威坦兀自走開,滿臉陰狠地踢了一腳放在決鬥廳門兩側裝飾的空盔甲武士,武士頭盔匡當當地落下,發出大聲噪音。


    「少遷怒,小鬼。」錫爾依舊笑嘻嘻地,卻又到了威坦後方,一把將這個最叛逆的孩子拎起。


    「放開我!」威坦反抗地踢著腳,連蹼翼都展出來拍動了。


    「要不要現在把你這對寶貝的翅膀咬掉啊?」


    「什……!」


    威坦還待回個幾句,卻沒想到錫爾真的一口咬住他蹼翼基部,感覺那尖牙都要穿過骨頭伴隨酸麻的痛覺,幾乎要扭斷什麽一樣。


    「威坦!快道歉!說你不應該亂踢東西就好!」夏裏恩趕緊提醒弟弟。


    「不要!」威坦叫道。當然錫爾便咬著他的蹼翼不放,還順便舔舔血的味道。


    夏裏恩上前,仰頭望著錫爾。錫爾也同樣回望他,看起來像個以欺負小孩為樂的惡劣大人。


    然後,夏裏恩伸手,抱住威坦的腰,「放開我弟。」


    錫爾頓了會兒,鬆口,讓夏裏恩把威坦好好放下,但下一秒夏裏恩卻往威坦頭上打去,「明知道會被整,就愛惹人家,是被虐狂嗎?」


    威坦倒是乖乖讓大哥敲了,自己摸摸頭不說話,又拉拉被咬痛的蹼翼,最後收起來。


    「給你。」


    錫爾拋給威坦一把鑰匙,匙柄上刻著數字,那是藏書庫中分類書櫃的鑰匙,依照危險等級各自鎖上,威坦想借卻不得其門而入,寧願每天去徒勞無功的嚐試解咒也不願跟錫爾開口。


    「說謝謝。」夏裏恩踢了威坦後腳跟。


    「……謝謝。」威坦撇過頭,聲音小的幾乎連吸血鬼的耳朵都聽不見。


    「我也要!祖父剛才說我進步最多!」小琴跑過來很大方的討東西,每次給錫爾考驗完都會有禮物可拿,她屬於四兄妹中最不記仇的,之前多次被錫爾耍著玩的事情,隻要睡一覺起來就不計前嫌。


    「要什麽?加了土蜥蜴幹的布丁好不好?」錫爾抱起小琴,同樣在她臉上親了口。


    「……嗚……」小妹妹想起來昨天點心的布丁吃了幾口,突然發現從一側冒出了搖來晃去的土蜥蜴尾巴,嚇得她把盤子掀翻,還拖著管家露西來一定要把那個蜥蜴布丁打扁,結果隻看見對麵位置的祖父大人正不停抽動嘴角。


    「還是放黑蜘蛛的蘋果糖?」


    「哇啊啊!」


    「祖父,您就別玩了吧。」夏裏恩歎氣。


    「別老念東念西的,掃興鬼,小孩就要像小孩一樣玩,又不是說父親不管事,你就得變成父親不可。」錫爾哼聲,拿出個漂亮的寶石頭飾給小琴別上,剛才被嚇的份全被禮物補回來了。


    「真不想被已經幾千歲還玩小孩子遊戲的您這麽說。」夏裏恩回道。


    「衝著你敢反駁的膽量,我可以再教你一種結界,想學就來拜托我。」錫爾把小琴放下,「等一下要去黃金樹本部看看,有誰要跟我一起去?」


    「黃金樹」是王都境內最有規模的傭兵組織,由錫爾與幾個朋友一起創立,他所負責的事務比較雜,大多是人員調度、情報統籌、甚至籌備糧食。由於初創立時,提供了豐厚資金讓組織在各地活動暢行無阻,故普遍認為,他可算是黃金樹的正牌主子。


    「我!」黑花與小琴高舉雙手。


    「小心臭老頭又故意把你晾在白鐵樹上,等到白天還下不來就等著死翹翹。」威坦拉著小琴的一邊馬尾恐嚇道。


    「……那小哥要來接我喔……」小琴撒嬌。


    「才不要!你就準備被太陽曬成灰吧。」


    「要來接我、一定要來接我啦!」小琴扯回被抓的頭發。


    「哼。」威坦轉過身,出了決鬥廳。


    祖父的城堡很大,剛來的幾個禮拜在這裏亂晃就會迷路,但就算擁有這麽大的城,在他們兄妹來這裏之前,也隻有祖父跟一群仆人住在這裏而已。


    像個孤獨的國王。


    威坦跟黑花會乖乖叫祖父,不過幾天而已,一旦察覺這個本來以為高高在上不可冒犯的公爵,其實秉性就跟孩子差不多,喜歡惡作劇、以看人掉下陷阱為樂、既聰明又強的過火,讓幾個孫子們因各種不同理由,乖乖屈服在淫威下時,那種徹頭徹尾的尊敬感,已經被削成薄薄一片,稍有風吹就岌岌可危。


    其實威坦很佩服夏裏恩,就算被整了,也能冷靜地不做任何回應,而祖父大概是覺得這樣不太好玩,所以不是更變本加厲地去逗,就是幹脆放棄這個遊戲。


    反正是二選一,上上簽與下下簽,但至少被欺負的機率少掉一半。他想把這招學起來,卻老是失敗,就跟黑花一樣,有空就忍不住要跟臭老頭玩激怒與被激。


    不過在這裏生活比以前舒適,仆人也隨叫隨到,更好的是有血庫。祖父似乎跟人間界方麵有某種程度的聯係,不用親自到那裏覓食,也會有人眼巴巴地送來高級貨討好,像是處子血液之類……


    「那麽你們去整理,帽子要戴寬的、蝴蝶結別拖地,三十分鍾後大門見,誰遲到了晚餐就得用鼻子喝湯給我看。」


    錫爾吩咐完也走了,小琴蹦蹦跳跳地跟出去,大嚷著叫管家露西幫她換衣服。


    「黑花你最近倒是跑那裏跑得挺勤的,不會是也想當傭兵吧?」夏裏恩問。黑花好戰、對技巧跟力量自豪,每天得在決鬥廳泡上兩三個小時,有時跟管家練習、有時也用術讓空盔甲武士動起來攻擊,若說想當傭兵,倒是挺合情合理。


    「咦?啊、也沒有勤快啦……」黑花居然有點不好意思。


    「……」夏裏恩歪著頭望著妹妹,希望她自己說。對他而言,每個弟妹都還算是「小孩」,他不希望他們因為做出危險的行為而出事。


    「那邊、那邊有個新來的菜鳥!我是去教他怎麽打架才會贏的!」黑花用力道。


    「什麽教他,別欺負人家才是真的。」夏裏恩推推黑花的頭,「自己小心點,對人要有禮貌,就算不當淑女,在禮節方麵也不可以馬虎。」


    「羅唆鬼夏裏恩。」


    黑花吐了截舌,「我去換衣服!」


    望著黑花離去的纖瘦背影,他緩緩呼了口氣,彎腰撿起剛才被威坦踢下的武士頭盔想推回原處,稍微試了下卻構不著,踮起腳尖也還有差,正想果然還是得用飛的才行,這時手中的頭盔被從後方拿走,輕鬆地放回原處。


    夏裏恩才回頭,頰邊就被親了下。


    「祖、祖父您……」


    夏裏恩頓時竟無法動彈,感覺臉頰有些發熱。


    「這種獎勵人人有份。」錫爾微笑,左眼上的單片眼鏡泛著惡作劇的白光,「而且我看你很想讓我親的饑渴模樣。」


    「請不要戲弄我。」


    夏裏恩努力想板起臉,卻知道那一點用都沒有。


    「每次都隻有這句,換一個吧,比如說用敬語以外的詞,這樣會比較快樂。」


    「我看您是快樂的太過頭,連腦筋都要壞了吧?」


    夏裏恩閉了下眼。


    「嗯嗯對!就是這種伶牙俐齒。」


    錫爾扳起夏裏恩的臉,「這個時期,在我麵前展露本性就可以了,以後出去,有更多東西要麵對,我有好幾倉庫跪下來都求不到的東西要教給你,在那之前,要盡情享受還是個孩子時能做的。」


    「您隻是希望有誰能供您打發時間的玩樂。」夏裏恩皺眉,他不敢揮去錫爾的手,打從第一眼見到祖父時,他便深深受到璀璨的光芒震撼。


    要讓這樣偉大的對象照顧自己嗎?


    至今那樣的撼動依舊停留在他心裏,偶爾捕捉到點什麽,晃動就會從深處傳來,他相信那是種純粹想追求跟對方相同完美強大力量的崇拜。


    「因為我很無聊啊,感謝古魔王保佑,骸傑送來了四個小玩具,看你們每天成長,真是相當有趣。骸傑還是小朋友的時候,離現在已經多久了?有沒有七百年?」


    「誰知道那種父親。」


    夏裏恩將視線瞟往旁邊,想讓自己別對父親的無能感到憤怒。


    錫爾悶聲笑,牽起夏裏恩的手,「我改變主意了,到黃金樹怎能沒有你?換換衣服一起去。」


    「您會讓我參觀投影設備?」


    「我會教你怎麽用。」錫爾搔亂夏裏恩卷曲及肩的褐發,就跟這孩子母親一樣的,既柔軟、又帶點神經質的感覺。


    所以那女性才終究無法忍受骸傑三天兩頭走失、並且逐漸趨於瘋狂的行徑。自己與已經過世的妻子,都是純血吸血鬼,而誕下的骸傑,則是相當珍貴的超純血種……理應會有超越父母的力量才對,隻是那孩子的精神,遠遠無法匹配這種雙麵刃似、強大而危險的血統。


    在尚未成熟前,就已經被壓垮。不是錫爾不願意花心力栽培自己唯一的兒子,而是比起要對方成就些什麽,還不如放手給予自由,讓他去做想做的事。


    「您當初會想建立黃金樹的理由,可以告訴我嗎?」


    黃金樹是祖父畢生整頓出來的心血,夏裏恩想知道這個魔界最強傭兵團組成背後的那個故事。好像隻要知道了,就可以離對方近一些。


    「總有一天會跟你說的。」像突然想到般,錫爾又笑問:「需要我再親一下嗎?」


    「請不要戲弄我。」


    ***


    早晨是吸血鬼的休息時間,為了避免陽光射進來,所以白天臥房中,窗簾都拉的死緊。夏裏恩雖然困了,卻還硬撐著想把小說看完。


    祖父的書櫃中,不隻放了那些上鎖的貴重典籍,也有其他流通在市麵上的通俗小說,他好像會每個月派人去采買,不過,采買者似乎分不清楚各類文字書的差別,偶爾還會有食譜、購物雜誌,甚至是畫了露骨插圖的情色類型混在裏頭。


    最近,整理開放書櫃變成了夏裏恩的興趣。偶爾威坦也會來拿幾本看看,雖然他更有興趣的是那些鎖在最裏麵的危險魔法書,然後取笑幾句冒險係列的內容,而且永遠都不知道要把書籍歸位。


    三少爺的理由是:用不著幫仆人整理,省得他們吃閑飯給祖父開除。


    這時傳來敲門聲,夏裏恩回過神:「誰?」


    「大哥……」


    是小琴的聲音。


    「進來吧。」夏裏恩把書合上,卻用手指夾在書頁中。


    門打開,穿著邊緣綴著高級蕾絲睡衣的小琴進來,手上還拖著最喜歡的骷髏布偶「吉米」。


    「媽媽呢?」小琴歪著頭問。


    夏裏恩注意到小琴眼神恍惚,知道她是睡傻了,隻得拍拍自己的大床邊邊道:「上來睡吧,跟吉米一起,媽媽說不定等等就回來了。」


    「嗯,我要讓她看祖父給我的發夾……」小琴拉著吉米爬上床,還先把吉米塞到被裏,自己再鑽進去,「晚安。」


    「晚安。」夏裏恩低頭親了下小琴的額。


    「吉米也要。」


    「嗯,吉米也晚安。」夏裏恩隻好也親了下布偶的頭,雖然那空洞的眼神讓他覺得一點也不可愛,他不明白小琴為什麽喜歡這個。


    夏裏恩手指還夾著書,他知道母親可能不會回來了,至少近期不會。光隻有愛情,對她來說是不夠的,她需要父親的陪伴與關愛。


    在戀愛時的這股熾熱與盲目,終於在婚後不斷無故被拋下而清醒。


    母親說,父親的路癡肯定是裝的,誰知道他在外頭幹什麽去?也許有別的愛人、也許有什麽秘密,但她知道她問不出來,也懶得問了,所以選擇離開。傷透心的母親排除跟父親有關的一切聯係,包括自己的兒子與女兒。


    除了愛情是不夠的……


    夏裏恩抽出手指,讓書真正合上。幾分鍾前才憧憬的羅曼史,現在卻像逐漸消失的黯淡泡泡,細細地粉碎了。


    撚熄一旁小桌上的光沫球,四周便暗了下來。他躺下,聽著小琴平穩的呼吸聲,一會兒小琴的手慢慢抓了過來,揪住自己的衣服。


    「……爸爸什麽時候回來?」


    「你希望他回來?」夏裏恩輕問。


    「嗯,想看爸爸。」


    「他不是……很沒用嗎?」


    「沒用也還是爸爸……」小琴越說越小聲,最後睡了。


    夏裏恩反而不想睡了,明明不準自己為這種事感傷,但現在卻感覺眼眶微熱。一會兒翻身,又轉過去,腦中閃過父親與母親的臉龐,然後想到祖父,除了弟妹之外,那是還留在身邊、唯一的親人。


    按捺不住某種力量驅使,他滑下床,套上軟鞋走到門邊,輕輕拉開,然後閃身出去。


    走廊上的窗簾現在全拉了起來,這是每天淩晨在太陽升起前,家裏的仆人的例行工作。即使魔界陽光並沒有人間界的毒辣,也不至於曬個幾下就會變成飛灰,但吸血一族討厭陽光跟定期吸血抑製狂暴已是根深蒂固的習性,也沒有必要去特別違逆。


    穿過走廊,幾名正在給石地板上蠟的仆人看見夏裏恩,都先停下手邊工作,站立起來對他問候:「夏裏恩少爺早安。」


    仆人跟吸血一族無關,所以都能在白天活動,也正好能趁主子休息時,將這座古堡的常用處打理整齊。


    「早……」夏裏恩快步通過,正好遇上來巡視仆人工作的女管家露西。


    露西有著一頭深草色頭發,大大地卷成兩邊掛在腦後,一對有微妙突起的尖耳,耳部直到頸後則布滿淺綠幾乎透明的細鱗,一張可愛的鵝蛋臉、以及感情豐富的大眼睛,雖然不是頂精明能幹的型,但卻受人喜愛。


    「夏裏恩少爺,怎麽還沒休息?書庫正在熏蟲,可能沒辦法進去喔。」露西身著整齊襯衫,領口係著深藍絲帶,腰下則為打了幾個折的短裙。


    「我不去書房,隻是睡不著就隨便逛逛,你們繼續忙,用不著服侍我。對了,琴睡在我房裏,要吃飯時得進去叫她。」


    夏裏恩隻點了個頭,穿過神采奕奕的管家身邊。


    「是,夏裏恩少爺。」露西恭敬回答。


    夏裏恩繞上鋪著紅毛毯的旋轉梯,祖父的臥房在上層樓,自到這座城堡來,還沒看過裏麵到底擺設些什麽。書房倒是進去過,奢華穩重,桌後掛著巨幅古堡繪畫,還有兩尊看似天界女武神的雕刻。真是異類,居然放著天界人的塑像!


    上了走廊往右轉,直直走向最底的房間,深木色上麵有金線浮雕的推門聳立在眼前,這間房沒有拐杖柄把手,隻有金色龍頭裝飾咬著門環在兩側,也就是說,如果想進入,除了房間主人自己從裏麵打開、或是被允許進入者,其餘一律都得叩動門環等待裁示。


    夏裏恩伸手,指尖觸動冰冷的門環,突然他開始覺得自己的行為很愚蠢。


    為什麽他到這裏?


    可以從這裏得到什麽嗎?


    隻是因為被觸動無謂的感傷,所以……隻是想見上一麵。這樣罷了。


    在門的裏麵,祖父應該睡了吧。


    背過身靠在牆上,他無法想像錫爾熟睡的模樣,甚至連放鬆無防備的姿態,都不覺得會出現在那個人身上,最多不過是慵懶裏埋藏狡獪、輕鬆中帶著敏銳。


    不知為何,來到這裏,意識到在距離上他與錫爾拉近後,反而放下心。這裏是錫爾的城堡,是個貴重的歸宿,所以對方不會任意消失的。眼皮往下掉,夏裏恩最後舒服地閉起眼。


    「嗯……這麽看來,你也挺可愛的嘛!」


    正前方突然出現聲音,夏裏恩嚇了一跳地猛睜開眼,對上錫爾笑咪咪的臉。


    跟平時的祖父有些不同,幾縷發絲落在前額,連單片眼鏡都拿掉了,半開的衣襟顯得性感,夏裏恩一時不知該將視線往哪兒擺。


    「我……沒敲門。」夏裏恩咽下口水。


    「沒敲門我也知道。」錫爾戳了戳夏裏恩的額。


    「抱歉,打擾到您休息……」


    「我知道我知道,要來找我陪你一起睡的吧?哎呀,連骸傑小時候都沒有這樣做呢,早就想試一次了。」錫爾抓起夏裏恩的手腕就往房裏拖,「不好意思啊克勞蒂雅,今天可以請你到客房休息嗎?」


    咦?還有別人在……


    坐在床沿有個貼身長裙已經半脫的黑發女性,在對方望向夏裏恩時,似乎露出驚訝的神情。但她立即起身理好衣服,稍微對他欠身:「小少爺早安。」


    「早安,夫人。」夏裏恩尷尬地回禮。


    「那麽我要回去了,祝公爵您有美好的一日。」克勞蒂雅優雅地說完,娉婷出了房門,但關上門時倒是發出不小的聲響。


    「哎,生氣了。」錫爾撥了下頭發歎氣,「我怎麽老是找上悍女人,就跟你祖母一樣。」


    「別管我不就好了。」夏裏恩小聲道。


    「我怎能錯過這麽有趣的事?那個隻會說『請不要戲弄我』的夏裏恩,居然主動跑來要跟尊貴的祖父一起睡。」錫爾在夏裏恩變得錯愕之前,一把將對方抱到床上坐。


    「我並不是……」


    錫爾發出壞心眼的悶笑,幫孩子把被子蓋到肩膀。


    夏裏恩,也許不是自己的親孫子,柔軟發間的氣味、以及比法爾貝特族血還要淡的甜香,讓他幾乎能肯定這個猜測。


    他知道獨生子骸傑與妻子安雅之間,在剛結為連理時,就發生許多不足為外人道的風波,安雅有其他的對象,而骸傑則打算裝傻到底,這是他那蠢兒子給予妻子的,最傻的愛與補償。


    但對錫爾來說,骸傑所認同的兒子,就是自己重要的孫兒,這一點不管血緣間的羈絆為何,都不會改變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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