整個上午,薑世庸都待在酒坊處理帳務,平日要到晚間才回來的他,這時候難得抽空回來一趟。


    一跨入大門,管叔立刻迎上來。


    「大少爺。」


    「我要出一趟遠門,準備馬匹和幹糧。」


    管叔恭敬道:「我立刻去準備。」


    薑世庸朝內院走去,一路上,交代管叔一些事情,負責保護他的石樵,則跟在身邊。


    穿過曲橋和長廊後,經過梅園時,傳來清脆爽朗的笑聲,讓他停住了腳步。


    「什麽事這麽熱鬧?」


    他望著梅園的方向,那兒有一大片園林,很訝異會這麽熱鬧;除了過年過節,薑府裏,已經很多年沒有這麽熱鬧了。


    「是二少爺和三少爺他們。」管叔躬身道。


    「喔?」


    這也難怪,他明白兩個弟弟年輕好動,大概是跟一些丫鬟在玩耍。平日,酒坊商務主要由他這個大哥掌控,隻交代兩個弟弟一些簡單的帳務,或許他該給他們多一點工作,免得他們太閑,成天不是騎馬狩獵,就是逗丫鬟開心。


    「夫人呢?」他問。


    「也在梅園。」


    薑世庸往前踏的腳步,猛然定住,回過頭,擰眉看著管叔。


    「她在梅園?和他們一塊?」


    管叔恭敬道:「是。」


    薑世庸似乎不是很相信,他立刻改變了方向,朝梅園走去。


    *****


    梅樹雖然到冬天才會開花,但這兒也種了許多四季花草樹木,整個園林,都是薑府的土地。


    薑世庸穿過拱門,見到一群人正開心的笑鬧著,兩個弟弟世懷與世廣,果然在其中。


    「嫂子,好了沒啊?」


    「別催呀!我不正在努力找嗎!」


    薑世廣站在樹下,撩起衣袍下擺,準備接著樹上人兒丟下來的果子,而薑世懷則是坐人一旁的草坪上,一邊吃著果子,一邊和身旁的玉蝶有說有笑。


    「夫人,小心點呀!」蘋兒一臉擔心的抬頭看著樹上。


    「姊姊!那邊!那邊!」兩個小鬼,在底下興奮的又叫又跳。


    「那邊?到底是哪邊?」


    「就是那邊嘛!一顆又大又紅的果子!」


    有說等於沒說,她還是不曉得在哪裏?


    薑世庸怔住,他沒看錯,爬到樹上的那個女人,正是他新納的妾,杜紫薇。


    她居然爬樹?而且爬的還不是普通高的大樹。


    那棵大樹的樹幹,又直又粗,她是如何爬上去的?他想都沒想到,他的妾會像隻猴子似的抱著樹枝,從這樹枝跳到另一樹枝,將采摘的果子往底下丟。


    「果子來啦!接著!」


    「沒問題!」


    一顆果子從上往下丟,薑世廣準確的接住,看著果子。


    「嘿!嫂子!你采的這顆好,又大又紅!」他邊說邊咬著。


    「喂!誰說那顆給你的,我要給蘋兒的!」


    蘋兒忙搖手。「我沒關係,世廣少爺吃就好了。」


    薑世廣笑道:「還是蘋兒體貼,不如咱們一塊分這顆果子吧。」


    被少爺稱讚,蘋兒整個臉都紅了。「奴婢是丫鬟,怎能跟少爺共分?」


    「有什麽關係,蘋兒,你快吃,不然待會兒咱們全搶不過他。」


    「嘿,嫂子,我有這麽小氣嗎?」


    「你一個大男人,明明知道那果子還不夠你塞牙縫,跟你分果子,最後隻能吃果核。」


    此話一出,大夥兒全笑成一團。薑世庸靜靜的看著這一幕,心下詫異。


    什麽時候她跟兩個弟弟這麽熟了?很驚訝她和弟弟們,如此有說有笑。


    他從沒見過她如此活潑開心。她毫無顧忌的大聲笑,沒有拘謹,完全的放鬆,這是他頭一回見她如此興奮,像個孩子一樣,笑得無拘無束,讓他瞧得入迷了。


    高挺身影緩緩朝大樹走去,原醚笑鬧的他們,一見到大少爺,都嚇了一跳。


    當蘋兒和玉蝶發現大少爺站在身後時,兩人都嚇傻了;薑世懷跟薑世廣一見到大哥,驚訝之餘,原本嘻笑的態度也立即化為嚴謹;至於冬冬和豆豆這兩個孩子,見到威嚴的大少爺,也瑟縮了下,躲回蘋兒和玉蝶身後。


    「大哥……」


    薑世庸伸手,示意稍安勿躁,他的目光,直直鎖住上方的那個野丫頭。


    白天,他在酒坊忙於商務,通常過了晚膳才回來,從不曉得,白天的她是這麽可愛,會大笑,也會調皮。


    「啊,采到了!采到了!」


    紫薇興奮的抓著手中最後這顆果子,開心的大叫。「這顆比其它都大都紅,都漂亮呢!」


    現場一陣肅靜,沒人敢出聲。


    紫薇聽不到任何人的聲音,以為大夥兒已經在分食果子了,沒關係,等他們瞧見她手中這粒果子後,肯定會大呼。


    她伶俐的往下爬,一手小心的拿著果子;這顆是屬於她的,不枉她辛苦爬了半天樹,采著了最肥美的果實。


    因為在竊笑,所以她沒注意樹下的人,正好整以暇的等著她。


    當她爬到最低的一根樹枝時,一雙大掌伸來,輕易地將她抱了下來。


    「啊,謝謝你,三少爺——」說了一半的話驀地停住,她瞪大的眼,對上一雙好熟悉的鷹眸。


    她沒看錯,抱著她的人,正是薑世庸本人。


    「夫、夫君?你怎麽會在這裏?」


    *****


    老天!他在這裏多久了?什麽時候來的?這時候,他應該在酒坊才對呀!


    他看著她髒汙的臉,以及有些淩亂的發絲,十足的野丫頭,和平日中規中矩的模樣,可差了十萬八千裏。


    他細細打量她這令人玩味的一麵,語氣顯得意味深長。「我都不知道,原來你這麽會爬樹?」


    「呃……這個……那是……因為……」


    真糟糕,他會不會生氣?氣她的不規矩?氣她沒有身為他的妾的自覺,丟了他的臉?


    早知道他會提早回來,她就不爬樹了。讓他看見自己粗魯的一麵,真糗!


    她忙離開他的懷抱,整理好自己的儀容,臉容低垂,舉止有禮,壓下心中的慌亂後,才恭敬道:「今兒個天氣好,一時心血來潮而已。」


    她又回複拘謹的模樣,就像平日那般,恭敬而拘束,這轉變,讓他眉心擰出不悅。


    不喜歡!


    他不喜歡她這麽拘謹,他希望她也能對他笑。


    為何她可以在別人麵前盡情開懷大笑,對他卻不行?


    他突然嫉妒起兩個弟弟,明明她是屬於他的人,但他卻沒擁有她的笑,思及此,他心情變得很鬱悶。


    紫薇小心的察言觀色,心想糟了!他果然不高興。


    說的也是,一個女人爬樹,成何體統,要是被別人知道,怕要丟他的臉了,難怪他會不高興。


    越是瞧見他冷沈的臉,她越是小心拘謹。


    「夫君整日忙於商務,必定累了吧,妾身立刻打盆洗臉水來,侍候你歇息一會兒。」她轉身吩咐:「蘋兒,你們把他們帶下去午睡一會兒。」


    「是。」蘋兒和玉蝶會意,立刻很識相的把兩個孩子帶走。


    兩個心虛的影子,也打算神不知鬼不覺的溜走。


    「二弟,三弟,你們想去哪?」冷沈的質問,讓兩個原來準備溜走的兄弟僵住了身子,全都站定不動,皮繃緊著。


    「啊……大哥,還有什麽吩咐?」


    大哥威嚴的眼光,盯得他們屁股直發寒。


    「你們兩個跟我過來。」薑世庸丟下命令後,轉身便走。


    薑世懷和薑世廣兩兄弟禁不住對看一眼,表情全垮了下來,知道這下慘了!他們不敢違抗大哥,隻好跟去。


    望著薑世庸離去的背影,紫薇感到說不出的落寞。


    夫君一聲不吭就丟下她,看樣子他真的很不高興。她一個人站著,看著手中的果子,有些悵然,以後,她還是別爬樹好了……


    她難過的望著手中的果子,沒注意那離去的英挺背影,又去而複返,朝她大步走來。


    當他的人來到她麵前時,她驚疑不定,呆望著薑世庸。


    「這顆果子,我要。」


    啊?


    她還來不及反應,手中的果子就被他搶走,二話不說,又離開了,留下她一個人在原地,傻愣著眼。


    他……居然搶了她的果子?


    *****


    今日晚膳過後,薑世懷和薑世廣兩兄弟,急急來找紫薇,一見到她,立刻大吐苦水。


    「嫂子,你是不是和大哥吵架了?」


    「我?」


    「是呀,要不然大哥為什麽不開心?」


    「他不開心嗎?」


    「是我們來問你,怎麽你反倒問起我們來了?」


    她搖頭。「我不知道。」


    「如果你們吵架了,麻煩你趕快去安慰大哥。」


    「是呀,不然我們兩個快累死了。」


    「怎麽回事?你們看起來好像快累癱了似的。」


    「這幾日大哥不知是哪根筋不對,把我們兩個抓到酒坊,交給咱們一大堆差事。」


    「該不會是你們太不用心了,所以他才會對你們嚴厲。」


    「天地良心啊,咱們雖然平時喜歡玩樂,但對大哥交代的工作,可都是盡心盡力去做。」


    兩兄弟欲哭無淚,一副天要塌下的表情。


    「也不知大哥最近是吃了什麽東西,上了火,每天把咱們哥倆從早操到晚。」


    「不僅如此,大哥還規定從現在開始,要是咱們犯了一絲錯,就罰咱們睡在酒坊裏,不準回來。」


    他們苦哈哈的表情,逗笑了她。


    「嘿,你還有心情幸災樂禍?」


    他們越說,她笑得越開心,不過看他們難受,她也不忍心,最後應允。


    「好吧,我會幫你們勸勸他,別對你們太嚴厲了。」


    「多謝啦。」


    紫薇表麵上微笑,其實心底下,也擱著一份心事,隻是沒在他們兩兄弟麵前表現出來罷了。


    她感覺到,薑世庸近日來有些冷淡,因為,他都沒碰她。


    他對她厭了?


    她無法不去在意,越是愛他,越是小翼翼,自從成為他的妾,她希望自己舉止得宜,合乎身份,畢竟他是有頭有臉的男人。


    她明白,總有一天,他可能會納新妾進來,取代她的位置,她會失寵。


    這是女人的宿命,她的爹爹,有一堆妾,還聚了繼母,所以從很小她便知道,女人終其一生能仰賴男人疼愛的時間不多。


    她早有心理準備,但這一天似乎來得太早,她的心還是痛了。


    *****


    站在書齋前,裏頭的燈火還亮著,這幾日,他都在書齋裏待到很晚,也不要她守在一旁侍候,所以她都是一個人擁著寂寞入睡。


    她推開門,端進一杯糝茶,靜靜的擱在桌上,沒有打擾他,而是佇立一旁,等候著。


    他不開口,她也不打擾,時光就這麽靜靜的流逝。


    「有事?」靜夜中,響起低沉的聲音,他的目光,沒離開桌上的賬冊。


    「妾身有一事,想請教夫君。」


    「說。」


    她小心觀察他,覺得他今晚心情似乎不錯,便開口。


    「是有關二少爺和三少爺的事。」


    他依然沒抬頭,專注在賬冊上,他沒繼續問,她隻好耐心等著。


    是錯覺嗎?為何她感到周圍的空氣突然變得沉重了?


    「他們怎麽了?」平淡的語氣,輕得沒有重量,她卻嗅到了不妙。


    她向來懂得察言觀色,雖不曉得問題出在哪裏,但她改變了心意,決定打消念頭。


    這話,還是不問的好。


    「沒什麽,打擾了,妾身告退。」


    她轉身要走,但立即的,腰間被有力的手臂圈住,又將她給帶回來,灼熱的氣息在她耳連吹拂,挾帶著怒氣。


    「你到底想說什麽?」


    她心兒一驚,望著他含怒的眼,小聲回答:「沒事。」


    既然開了口,他就不準她把話擱在心裏。


    「為什麽不說!」


    「因為你在生氣。」


    「我沒有。」


    「你有。」


    他瞪著她,怒火升到眉心,努力克製著不對她發脾氣,但他就是忍不住:不想承認,他的確在生氣,因為聽到她提到兩個弟弟的事。


    那黝黑威嚴的麵容,又恢複了平靜,眉心的皺折也稍稍撫平,語氣轉成了溫和。


    「我沒生氣,你說。」


    她心中半信半疑,有些不確定,這時候,她瞧不出薑世庸到底在想什麽?


    望著他臉上柔和的線條,心下想到兩位少爺哀求的神情,猶豫不決的心,才又安下來。


    「其實也沒什麽事,兩位少爺最近似乎很累,大概是酒坊的商務太重了,忙得透不過氣,所以我在想,夫君是否可以對他們不要太嚴厲,讓他們喘口氣?」


    「是他們叫你來說的?」


    「不是,是我自己要說的,因為我擔心他們。」為了怕他遷怒於世懷世廣兩兄弟,她改口將責任攬在自己身上。


    黑眸底的怒火變濃,他禁不住妒火中燒。


    她可以對別人笑,對別人打鬧,現在,又為別人來向他求情,對他即始終拘謹有禮,就像一道無形的鴻溝,隔在兩人之間。


    她從來沒要求他什麽,也不對他撒嬌,明明喜歡他,就是不肯表現出來,隻有在夜晚歡愛時,他才能感受到她的體溫,為他而火熱。


    心中的氣悶令他惱火,但他說不出口,也知道她感到困惑。


    真不懂這女人為何如此對他小心翼翼?


    他不想每次都得灌醉她,才能得到她關愛的眼神,見到卸下麵具的她,躺在自個兒身旁,展現似水的柔情。


    但,他該怎麽做,才能讓她卸下心防?


    她小心的觀察他,不明白他為何不說話,神情為何如此複雜?


    「夫君?」她輕喚著。


    他放開她,轉開臉,冷冷命令:「沒其它事的話,退下吧。」


    她還想開口說些什麽,但那冰冷的背影,突然變得好遙遠,遠到她伸手不及的地方。


    終於,她一個字也說不出,後悔自己不該提的。


    「妾身告退。」她彎身福了一福,在跨出門前。回頭看了他一眼,輕輕歎了一聲,關上房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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