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得不承認,這排獨立式洋房打造得挺賞心悅目的。


    她徐徐吐煙,一邊好整以暇的打量。


    站在巷道的斜對角,房子的全景一覽無遺,結構並非多麽特殊奇異,不過是古典的灰瓦白牆兩層樓房,但外觀保養得宜,沒有礙眼的斑駁苔痕,二樓正麵還有個小小休憩陽台,鍛造鑄花欄杆畫龍點睛,每棟房子四周圍牆由凹凸不平的灰色粗石砌成,和主建物的調性其實不太協調,可喜的是,沿著牆外人行道等距離栽種了一排高齡高大的洋紫荊,枝繁葉茂,一蔟蔟紫紅色的花朵盛放招搖,把少有行人走動的高級住宅區烘托得生氣盎然。


    了不起的樹!


    她讚歎著。欣賞完畢,瞥了眼手腕,差兩分鍾十點,順手在電線杆上捺熄了煙,用隨身攜帶的紙袋包妥,放進背包裏,嘴裏再含顆薄荷口香糖去除異味,慢吞吞踱步到四十五號倒數第三棟的大門前。


    她稍微撫了撫齊耳短發,拉整衣衫,才伸手按了兩下門鈴。


    不到令人皺眉的等待時間,啪噠、啪噠一串蹦跳的腳步聲朝她迫近,裏頭的人問也不問一聲,大門便霍地敞開,她往下一探,一對烏溜溜圓眼瞪著她,她友善地舉起右手,“嗨!”


    小男生頂著一頭睡扁的貝克漢發型,上唇沾了半圈白色牛奶漬,囁嚅喊了一聲:“老師,你來了。”隨即動也不動,攔在門口一臉猶豫。


    “不請我進去坐?”


    十點整,不早不晚,她很守時,雖然她睡眠不足的腦袋有些混沌,但這恐怕是她這學期的最後一次家訪了,無論這份工作值不值得留戀,她的習慣是有始有終,精神再不濟也要勉力完成。


    “那個……”小男生搔搔耳朵,回頭望了望屋裏,小小麵孔淨是為難。“爸爸媽媽有事出去了,家裏隻有我——”


    “喔?”她很快覷了眼庭院左側的車棚,一輛和房子外觀十足不搭稱的吉普車歪歪斜斜停在那裏,車身布滿了泥塵和大大小小的刮痕,駕駛座車門下方還微微撞凹了一塊,渾似在戰地走過一遭的風霜相,不是什麽了不得的名牌車款,但也絕非小男孩的玩具車,水泥車道上的胎痕猶新,屋主擺明了就在屋內。


    “成凱強,我數到三,你不讓我進去,我就打電話進去。”她從背包掏出手機,嘴裏念著:“一、二……”


    “不要打、不要打……”小男生急忙討饒,驚惶萬分。“我爸爸在,爸爸在睡覺,我去叫他,老師在客廳等一下,一下下就好——”瘦小的身子一溜煙竄回屋裏。


    反手掩上大門,她尾隨而入,一駐足在玄關,立即發現一公尺圓周內,根本走動不了分毫,她用力揉了揉酸澀的眼皮,才確定並沒有看走眼。


    從腳尖算起一公尺以外的範圍,布滿了各式各樣的堆積物;一落一落的書本,包括中西專業用書、稀奇古怪的雜誌、大開本建築圖書、攝影集,廢棄的圖畫設計紙張,小小屋宇模型,小學生的課本、童書、書包,大人小孩的衣物,各式空寶特瓶,捆紮好的大小不等的垃圾袋……目不暇給、歎為觀止,必須擁有一雙利眼和一顆鎮定的心才能勉強辨識出客廳的原貌,所有的地板、沙發、茶幾,全都被這些跳蚤市場般的雜物掩埋了。


    她下意識抬起頭,亂象幸好無法禍及挑高的天花板,優雅的圓弧穹頂和古典水晶吊燈完好無恙,如果原來的室內設計師目睹了這番景象,就算不抓狂也要暗自垂淚。接著,不可思議地,流動的微風掠過她的鼻尖,也順道飄晃過一陣陣食物過時的悶餿味。


    她縮緊鼻翼節製吸氣,小心翼翼在雜物堆間尋找行走路徑,以免被絆跤。大約挪步到了客廳中央位置,不期然瞥望到後方餐桌上,一隻灰色長毛扁臉貓正俯首在攤開的飯盒中大快朵頤,全身糾結的毛球幾乎掩蓋了它的波斯血統,看樣子才剛從一場街頭巷戰中脫身,狼狽髒汙如一隻野貓。


    這一家是怎麽回事?竟然金玉其外,敗絮其中得如此徹底!


    “老師,我爸爸太累了,起不來。”小男生從樓梯後方的一扇房門鑽出來,愛莫能助地聳聳細瘦的肩。


    “喔?我記得我在聯絡本子上寫了拜訪時間,你沒提醒爸爸嗎?”她慶幸自己一向隨遇而安,生活離嬌貴也有一段距離,很快就能按捺住驚詫。


    “有啊!他說他很累,請老師改天再來。”回答得很流利,反而欠缺說服力。


    她抿嘴憋氣,思考了幾秒鍾,說道:“那我坐在這裏等,等爸爸醒來。”隨手胡亂把沙發上散亂的書本往旁一推,無賴般地坐下。


    “老師,爸爸可能會睡到中午喔!”很好心地提醒她,臉上表情有幾分鬼祟。


    “不要緊,老師今天的時間本來就是排給你的。”她回報一個溫柔的笑。


    這個周末是太悠閑了嗎?她做了一個不像自己的決定。


    為了忘卻惱人的餿腐味,她索性努力回想小男生的家庭背景資料。


    成凱強,八月二十日生,小三學生,一百三十公分,二十六公斤,家境富裕。父親成士均,前景服飾公司負責人;母親周怡玲,服裝設計師,夫妻倆對唯一的孩子不特別關注,但不至於不聞不問。家庭聯絡簿一向都有簽名,但從未表達意見,交流欄裏,對老師提出的疑問一律回答簡要,避重就輕,近幾周,甚至不再回覆,這樣的情形在這所家長多半關切過頭的私立小學並不常見。


    成凱強學業表現除了數學一科超乎標準,其餘表現平平,家庭作業馬虎敷衍,在同學間開朗無心機,偶爾調皮過頭遭數落時,又唯唯應承,乖巧得不忍太過苛責。認真來說,小男生很擅於在團體中生存,沒什麽值得導師特別矚目的地方,直到近兩個月,成凱強的頭發開始長如刺蝟,製服皺如梅幹菜,小領帶失蹤,白球鞋變成灰鞋,身上微微發出異味,數學以外的科目一落千丈,她終於不得不注意起他,不時追問小男生近況。


    小男生變得沉默了些,發呆次數增加,課堂上常常一問三不知,偶爾玩得忘形時仍笑得一口缺齒門牙閃現,很有點逆來順受的味道。


    她數度以電話聯絡家長都得不到回應,聯絡本上的交流欄永遠是一片空白,詢問成凱強亦是製式回答,“爸爸媽媽出國了,家裏隻有菲傭和我,她不會寫中文字。”


    除此之外,真正讓學校開始關切小男生的原因是——成家的月費已逾期,會計室催繳無效,身為代導師的她銜命登門拜訪,一探究竟。


    此刻放眼望去,成家若真有菲傭,那麽這個菲傭唯一被授命的工作恐怕是資源回收,小男生無疑是被放牛吃草的對象。


    放牛吃草?很難想像這一家的主人是一間公司的負責人!


    小男生回到餐桌旁,繼續喝他的牛奶加玉米片,不時摸摸毛絨絨的貓伴頭頂,或偷瞄上她一眼。


    這對父子在考驗她的耐力啊!


    她心底有數,即使堅持完成家訪,對她的職涯意義已不大,這份工作將近尾聲,並非奢想畫下完整的句點,也清楚有人在等著看她笑話,不過活到二十六歲的現在,最熟悉的就是各種異樣的目光,別人怎麽想其實不重要,重要的是,她極力擺脫心頭卡著一顆小石子的不安,尋回坦蕩蕩的感覺,成凱強就是那顆飛來的小石子,那張小臉上漸深的黯影讓一向明哲保身的她連睡覺都不安穩,走路也不踏實起來了。


    胡思亂想了一番,環繞在四周的氣味雖然禁不住令人皺眉,但身下的沙發實在太正點了,說不上來的輕盈柔軟包攏著她,布材細膩少見,由此可知,這個客廳還沒淪陷前,主人確實花了不少心思妝點過。有錢人當中的確存有不少怪胎,建立或摧毀心愛的事物信手撚來,毫不猶豫。


    要能習慣不斷襲來的難聞氣味,腦袋勢必得放空,她回頭一看,小男生不見了,廚房有冰箱開關的聲響,她不以為意,打定主意在這座高級沙發上消磨時間,不必太久,缺乏鮮氧的腦袋果真慢慢呆滯,四肢鬆弛,眼皮慢慢搭下,意識一點一滴渙散,隻剩下微弱的聽覺持續接收外麵的聲息……


    “咦?小鬼,你帶女朋友回來啊!”陌生男子打嗬欠的含糊問話。


    “她是我們班的代課老師啦!這學期新來的。”很不耐煩的童嗓回答。


    “來幹嘛?”


    “家庭訪問哪!前天跟你說過了耶!”


    “關我什麽事?”


    “你是大人啊!她要找大人說話。”


    “可是——她好像睡著了?”嗤笑了兩聲,“怪胎,這樣也睡得著?”


    “我去叫醒她——”


    “噓!別出聲,在我出門之前別叫醒她,好好看著她。”


    “我不要!我要跟你去——”


    “閉嘴!我又不是去玩,待在家裏別亂跑,把家裏打掃一下。奇怪,我的浴巾哪裏去了?小鬼有沒有看見?”


    “我不要,打掃好無聊,你賴皮——”


    對話漸行漸遠,她終於成功撐開了眼皮,並且登時警覺到自己的失態,從沙發上彈跳起來。餐桌上打盹的肥貓被她突如其來的動作驚醒,喵叫了一聲後竄跳到通往二樓的階梯,眨眼消失了。


    人呢?明明有人在附近說話的。


    “成凱強?成凱強?”她扯開嗓門喊,“你在哪裏?”


    回音繞梁,這家人真把她一個外人扔下出門逍遙去了?不會吧?


    她繞著餐桌來回打轉,又窘又挫敗,一時不知如何是好,瞥見小男生先前出入的那扇房門半掩著,決定探個虛實。


    抓住門把向前一推,來不及看清亂糟糟一團的房內是何景象,注意力就被從一扇霧色玻璃門走出來的一道身影攫住了。


    她呆立不動,對方顯然也嚇了一跳,以女性的立場而言,她的震驚應該是對方的兩倍;男人豪邁地全裸現身,茶褐色的胸肌泛著水光,堅實的長腿自在地伸展著,身上唯一的布料是手裏的一塊白色毛巾——很不幸不在重點部位,而是使用在擦拭他濕淋淋的頭發。


    匆促地與男人對望兩秒,印象卻自動延伸為無限長久,二話不說,一百八十度向後轉,準備提腳遁逃,一個矮小的身子攔住去路——


    “老師,你找我嗎?”


    她捉住那細瘦的肩膀,很想破口大罵死小鬼,圓張的嘴抖了半天才迸出話來:“對!洗手間在哪裏?”


    胳臂一抬往右指,她以光速衝進洗手間,鎖好門,一屁股坐在馬桶蓋上,抖著手從背包掏出一根涼煙點燃,狠狠吸了一口。


    一切純屬意外,撞見貨真價實的男性裸體沒什麽大不了的,又不會真的長針眼,況且錯不全歸她,他為什麽不把門好好關上?


    抱怨一出,隨即氣短地發現自己理虧;這整間屋子,包括她臀部底下的免治馬桶,均屬男人的私有財產,他老大想在自家庭院辦個天體轟趴都不犯法,她哪能幹涉他愛不愛關門!


    煙管抽剩半截,眼前仍然不斷跳動著那些養眼畫麵——男人成熟的骨架、勻稱不誇張的胸肌、平坦窄縮的小腹,還有……


    她錯愕了一下,人的腦部構造太奇妙了,短短一瞬間,竟能自動去蕪存菁,捕捉重點,想到這裏,一股不尋常的脹熱充斥耳根和頸項,她摸摸脖子,驚慌地起身窺照浴鏡。果然,沿著頸根到胸口,蔓生了一片細小的殷紅疹子,她反覆掬了把冷水潑濕肌膚,效果不佳。滿滿倒吸一口氣,做個綿長的深呼吸,沒有用;隻好極力回憶一些非洲小國窮兵黷武、哀鴻遍野的新聞畫麵,並且仔細觀想瘦得隻剩一把骨頭的無辜小孩頭上繞著一群趕不走的蒼蠅,張著無神的大眼乞求一點裹腹米糧……


    片刻後,奏效了,疹子消失了,她長舒一口氣——在這顆仍存有煉獄國度的地球上,她遭逢的每樁意外事件實在微不足道,甩甩頭就該拋進垃圾桶……


    “老師?老師?”成凱強在門外高喊。“你不是要做訪問嗎?快出來!我們要出門嘍!”


    她趕緊按下馬桶衝水鈕,“就來了!”


    對!家庭訪問,這是她造訪的主要目的不是嗎?能有效化解尷尬的可行辦法,就是假裝什麽事都沒發生,反正以後應該沒什麽萍水相逢的機會了。


    煙蒂朝垃圾桶一拋,她扭開水龍頭洗把臉,再深呼吸一次,打開門,挺胸從容走出去。


    父子倆一大一小並坐在沙發上看著她,男人手裏拿著一罐啤酒,一口接一口灌進喉嚨,一雙炯目從散落在前額的發絲間透視她,表情不明,但和尷尬絕對無關。他換好了一身外出服,一襲米色格子粗棉衫配一條破舊的深藍牛仔褲,和她預想的西裝筆挺差距甚大,茂盛的胡髭率性地留在兩腮,他指指對座的沙發,“坐!”聲音倒是出奇的輕快,似乎並不在意剛才的春光外泄。


    身後的沙發堆滿了小山一般的衣物,今天見怪不怪,她動手將障礙移開,清出可容身的空位,才雙腿並攏謹慎地坐下。


    除了咕嚕咕嚕的啤酒吞咽聲,現場一陣安靜,四隻眼睛齊盯著她,顯然等著她先開口。她視線微垂,重新整理一番思緒後,一本正經道:“敝姓胡,胡茵茵,是凱強這一班的代課老師,前陣子一直連係不上成先生和成太太,所以才想登門拜訪——”


    “胡茵茵?”男人有一對眼尾微揚的長目,古怪地在她臉上轉了好幾回,他摸了摸削挺的鼻梁,“哪個茵?”


    “綠草如茵的茵,有問題嗎?”


    “……沒問題,請繼續。”男人將啤酒擱下,拳頭支著腮,比方才更專注地審量她。


    “很抱歉,我能私下和成先生溝通一下嗎?”她介懷地瞥上小男生一眼。


    “無妨,我和小子之間沒什麽秘密,盡管直說。”


    “啊?”她楞了楞,兩個男生麵無表情,等著她道出來意。


    也許人家父子關係很新潮,她的擔心誠屬多餘,為了節省時間,她決定不再婆媽,“也好,今天來主要是和您溝通有關凱強最近在學校出了不少狀況——”


    啪一聲,小男生頭頂無端挨了一記,男人瞠目喝道:“臭小鬼!你在學校闖禍啦?”


    小男生雙臂交叉護頭,“沒有啊!幹嘛打我——”


    胡茵茵忙不迭揮手阻止,“別激動,別激動,他很乖,沒闖禍——”


    男人濃眉一擰,斜睨著她。


    她喘口氣解釋,“是這樣的,他最近一次段考成績退步太多,作業也沒有按時交——”


    啪一聲,第二記響起,男人怒斥:“成績單在哪裏?敢耍我?你又自己簽名啦?”


    小男生哭喪著臉抱屈:“你不是在睡覺,就是在上班,沒人可以簽……”嗚咽得口齒不清。


    這男人不是普通的粗魯,他當自己的孩子練過鐵頭功嗎?


    她沒料到自己也會有道貌岸然的時刻,忍不住站了起來,挺胸正色道:“請您別激動,孩子的課業表現和家庭有很大的關係,平時請多關心一下他的生活起居,現在一味責備他隻會模糊焦點,他的失常不是一朝一夕了,用心一點應該就能發現問題,他是個好孩子,功課要追上不難……如果家長有心的話。”這番諷言很明顯了吧?


    男人沉默地喝完啤酒,悶聲道:“功課我會多注意,還有別的問題嗎?”


    這一點不太好說白,卻不得不說,她送上建言,“他的頭發——該整一整了。”


    “喔?”男人握住小男生下巴,左看右看。“這造型不好嗎?抹點發蠟就行了啊!”


    她勉強保持平靜,克製著漸漸高昂的語調,鬥膽勸進:“成先生,我對孩子的發型沒意見,但是清潔很重要,請提醒孩子保持身體的整潔衛生,製服也該常換洗,學校是團體生活,就算我不介意,別的同學也會對他另眼相看,相信您也不希望他在學校遭到側目吧?”


    男人摩挲著胡髭,用臂肘撞一下小男生道:“早告訴過你了,念私立學校就這點麻煩,你那些嬌生慣養的同學和他們的勢利眼爸媽沒兩樣,已經知道怎麽以貌取人了。”


    “成先生,”她拍了一下額頭,“請別灌輸孩子似是而非的偏見,就算在公立學校,服裝儀容也不能太草率啊!”


    男人打了個嗬欠,甩甩濡濕的濃發,瞅著她道:“是,以後我會盡量盯著他洗澡,謝謝老師的忠告,我可以走了嗎?”邊看看表。


    在下逐客令了,再多言恐怕適得其反。這個男人表現乖張反常,瞧這一屋子亂象就可窺見他的行事作風,並非陌生人的三言兩語就可以讓這個家改頭換麵的,她開始懷疑成凱強的家庭資料根本是繆誤的。


    “還有……最後一件,”也是最難啟齒的一件,她硬著頭皮說道:“這個月的月費學校還沒收到匯款,是不是請您撥空繳費一下。”私立小學除了昂貴的注冊費,還有每個月的月費,她已經接到會計室的三次催告。


    父子倆麵麵相覷,男人問小男生:“喂,你有錢嗎?”


    小男生兩手一攤,“我的郵局存款隻剩一千三佰元,根本不夠。”


    “這就麻煩了……有沒有什麽可靠的親戚可以暫時借一下的?”


    “和別人借錢會被媽媽打。”


    “書快念不下去了還怕被打?”


    “我不知道他們住哪裏嘛!”


    她傻眼地看著兩人一問一答。這是在唱雙簧給她聽嗎?她確信自己沒有走錯家訪地址啊,為什麽她感受到嚴重的雞同鴨講呢?


    “咦?有怪味道——”小男生忽然皺皺鼻子,轉著眼珠子問他父親:“你聞到了嗎?”


    男人站了起來,四下張望,努著鼻尖追索一縷縷飄來的焦灼味。她也聞到了,原有的餿味幾乎被壓倒性的焦嗆味驅逐殆盡,她猶疑地問:“有什麽東西煮壞了嗎?”


    “怪了,今天還沒有用過爐子啊!”男人不解。


    小男生冷不防尖叫一聲,指著通向浴室的走道口不斷擴散的詭異灰煙,三人飛快奔至看個究竟,當場呆若木雞。


    大量的濃煙從浴室裏源源冒出,夾雜著橘紅色火苗,馬桶旁的垃圾桶已焚燒至扭曲變形,火勢正蔓延至衛生紙架、木製櫥櫃,櫃子裏頭還疊放著岌岌可危的毛巾,頃刻就要燃燒得一絲不剩了。


    “天啊!這是自燃現象嗎?”男人咋舌。


    “好酷……超神奇的!”小男孩嘖嘖稱奇。


    她抱著雙臂止不住地發抖,兩排牙齒叩叩響,湧現的煙味嗆得她上氣不接下氣,“對……對不起,我不知道會……會這樣……”


    男人拉了她一把,吼道:“還楞在這做什麽?快救火啊!”


    兩大一小手忙腳亂地衝進廚房,搶拿水桶、湯鍋汲水,爭先恐後朝火源澆滅。小男生靈機一動,從後院抱了個髒兮兮的滅火器來,很遺憾過了期,不僅操作失靈,還失手滾落在地上絆倒兩個驚惶的大人;男人忍無可忍,喝令小男生在大門外罰站不準靠近現場。


    數不清跑了多少趟,火勢終於徹底熄滅,雖然災區被局限在洗手間內,但焦黑的地板、壁磚,燒毀的置物櫃簡直慘不忍睹。胡茵茵趴在牆角劇烈地咳嗽,被男人連拖帶拉到前院透氣,屋外聚集了幾位聞風而至的鄰居,小男生正熱烈地向他們解說著——


    “……不知道啊,就突然起火了,好神喔!跟電影一樣……”


    “奇怪,胡老師,你剛才進洗手間有發現什麽怪怪的地方嗎?”男人被熏黑的一張臉狐疑不已。


    她低下頭,驚魂未定,被濃煙刺激出來的淚水在灰黑的麵龐上流成兩條白色小溪,她充滿愧疚地告解:“成先生,我保證,所有的損失我都會賠償給您,請千萬原諒我……”


    ☆  ☆


    對胡茵茵而言,史上最無聊、最令她敬謝不敏的聚會排名,高中同學會當仁不讓拔得頭籌。


    墨非定律一向是她的寫照,越敬而遠之的活動就越會找上她,今天她就是以不得已的理由參加暌違多年的高中同學會,理由是——剛換工作的老友劉琪非常需要舊時人脈推展業務,有胡茵茵作陪,就算交際不成也不至於枯坐冷板凳。


    交換條件則是——聚會的餐費由劉琪負擔。這對近日荷包大失血的她不無吸引力,因捉襟見肘而日漸清瘦的身材很需要攝取一點營養滋補。


    聚會地點選在高中班代家族開設的知名連鎖飯店,菜色的講究無庸置疑,可有一點著實令她不敢苟同——既然是同學會,為何不幹脆免費,皆大歡喜呢?可見成為有錢人的必要條件之一就是錙銖必較,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


    雖說如此,刻意餓了兩餐的她已經準備好席卷所有的昂貴菜肴,她緊跟著劉琪走入西式自助餐廳。同學會訂下的桌數全都臨靠景觀窗,可以俯瞰城市夜景,不過缺點是取菜遠了點,總要繞一段距離才能到達各種美食區。為了不浪費時間,她一入座,和前後左右的模糊麵孔打個不痛不癢的招呼,便自行前往取菜。


    擔任過牛排館服務生的她,兩手擺上四個豐盛的盤子不是難事,隻是餐盤一上桌,身邊的劉琪低呼:“你太誇張了,我哪吃得下這兩盤!”


    她趕蒼蠅似地揮揮手,“都是我要吃的,你去交換名片吧!”


    放眼望去,認真吃食的人沒幾個,互相穿梭在座位間敬酒的人倒占了多數;不論男女,個個光鮮亮麗,盡展豐姿,說起話來男的中氣十足,職場笑話不斷;女的尾音高揚,不太自然地讚美當年的死對頭。不知道是不是她的錯覺,這一班的組成份子除了她,似乎每個人都鴻運當頭,他們敏銳地在彼此的行頭上掂量對方的斤兩,熱衷遞交名片,而不施脂粉、穿戴像打工族的胡茵茵自動被略過。當然,她的位子剛好在柱子旁,頭又埋在盤子裏,要注意到她其實不太容易。


    不受打擾地飽腹一頓後,她把盤中食物各挪一半偷渡到自備的塑膠袋裏,神不知鬼不覺地包妥安放在背包內,順利地進行了一段時間,右肩忽然吃了重重一記,嚇得她把正要入袋的最後一塊龍蝦肉失手掉落地上。氣急敗壞的她抬頭找尋罪魁禍首,一張明豔的鵝蛋臉忽地湊到她麵前,微笑裏漾著香水甜香。


    “胡茵茵啊?怎麽躲在這裏?有這麽餓嗎?”女人的嬌俏驚呼不大不小,所有交談聲有默契地暫停,胡茵茵盯著對方瑩亮的粉唇,盤算著塞進去哪一塊牛排肉較恰當。


    女人名叫秦佳,親熱地挨著她坐下,明眸大眼不客氣地審視她,頗為興致盎然,像在尋找玄妙之處。她鎮定地承受各方眼光,一麵在尋找劉琪——這個情報全然錯誤的損友!行前她向劉琪再三確認過秦佳不會出席才答應赴會的。


    “哇!你越來越不一樣了耶!”秦佳支著螓首,專注的妙目像帶刺玫瑰般紮眼,散發著來者不善的氣味。胡茵茵笑容僵硬,默數了五秒,果然,秦佳語不驚人死不休地開口了:“來,告訴我,你是參加哪一個塑身機構瘦下來的?除了吃藥,應該還有抽脂吧?真羨慕你,現在不到四十六公斤吧?別小氣嘛,告訴我,是不是參加魔鬼減重營了啊?實在太神奇了!”


    胡茵茵肯定自己上輩子一定向秦佳借錢不還過,搞不好還害得人家晚景淒涼,這輩子才會不放過自己,隨時隨地等著毀壞她的人生。


    停止秦佳毀壞自己的唯一方法,就是先毀壞自己,這一招通常可以大幅降低殺傷力。


    “我?我失戀了啊!”她笑咪咪道。


    “失戀?”秦佳盯緊她,麵龐滑過各種心思,她貼近胡茵茵小聲道:“開我玩笑的吧?心比天高的胡茵茵會喜歡什麽樣的男人呢?據我所知,這幾年你一直都是一個人呐。別人或許不明白你,我可是明白的,雖然我們不算交好,但通常最了解彼此的,不是戰友,而是敵人。我了解你,就像全世界隻有我認得出來高中畢業後少了二十幾公斤的胡茵茵是何等模樣,所以啊,不是傻瓜的我當然也知道,在愛情裏神傷的你,怎麽會有這種食欲、這種精神呢?”


    兩人對視幾秒鍾,她的臉色由紅轉白再轉紅,努力遏製掐緊對方脖子的衝動,她點頭道:“說的沒錯,全世界也隻有我胡茵茵知道你的刻薄功夫又精進不少了,有一打男朋友提供你鍛鏈感覺還不錯吧?”視線回到盤子上,叉起一塊草莓蛋糕放進嘴裏,決定把秦佳當作透明人。


    沉寂了半晌,她以為對方走人了,偏頭一看,秦佳還在,迷人的笑靨裏若有所思,眸光卻涼冰冰如利刃。“喂,康宜小學代課老師的工作怎麽樣?有沒有信心做到學期末啊?”


    她渾身一僵,不解道:“你怎麽知道我在那裏——”


    秦佳聳肩,“總會有熱心同學在搜集每個人的近況啊。提醒你一下,要認真一點工作喲!康宜的師資要求嚴格,不會隨便讓新手砸他們招牌的,我爸是校董之一,我已經請他要求教務處多關照你了,你別讓我漏氣喔!”


    原來最近被校方嚴重關切帶班表現不符合期待的原因其來有自啊!


    她若有所悟地追尋秦佳離去的背影,並不特別感到挫敗。她缺乏嚴謹的個性其實不太適合擔任教職,丟了差不算可惜,隻是怎麽想也想不通,秦佳為何揀中她作為冤家?


    連續兩年無暇出席同學會的秦佳,是因為知道她也會出現才臨時變卦的吧?這麽多年了,胡茵茵的外形落差十分大,幾乎沒有引起何任人的注意,唯獨秦佳,一眼便看見她埋伏在角落的身影,她內心到底有多惱恨她呢?記憶裏,高中三年生涯灰澹一片的她根本隻有被奚落捉弄的份,沒有一樣可以和天之嬌女的秦佳相抗衡,對方為何老視她為眼中釘?就算彼此磁場相克來個相應不理不是比較符合常情嗎?


    難道是——當年那件意外?


    畫麵尚未重組,她奮力甩甩頭,做個深呼吸,一邊催眠自己,她忘記了,什麽都忘記了。


    被這麽一攪和,口中的甜味轉為苦澀,她提起腳邊的背包,傳了通簡訊給正發揮業務本色的劉琪道別,決心打道回府。才推開椅子,一隻大掌按住了她的肩,愉悅的笑聲傳來:“要走了?本飯店的菜色怎麽樣?這裏隻有你最認真品嚐,給點意見吧!”


    她抬眉一瞧,是剛才被簇擁著高談闊論的其中一位男性,身量比其它人高大,穿著低調卻講究,五官是討女人歡心的那一類,她在記憶庫搜尋半天,竟找不到和他相符的姓名。


    見她表情一片茫然,他笑,“很遺憾啊,竟被你忘記了,我是高三的班代林啟聖啊!”


    “啊!想起來了。抱歉,我記憶力一向不好,請勿見怪。”


    大三那年,林啟聖參加過一次高中同學會,他的模樣比起當年是成熟了許多,也許是長得太到位、太順理成章,沒有一點突兀之處,她反倒記不住他的長相。


    不管林啟聖是何方神聖,千萬不要心血來潮和她話當年,吃興已經索然無味的她,一點也沒有留下來的欲望。


    “你還是和以前一樣,對你不在意的人永遠不會多看一眼。想想看,我們都快二十七了,能不變的很少了,你真是另類。”他將一張空椅子倒轉過來坐下,兩手伏在椅背上觀看她。


    他描述的對像是她嗎?她從未和他有過交集吧?


    “你誤會了,我有輕微近視,沒看見你們請多包涵。”她扯開嘴角笑得僵硬。“菜很好吃,意見不敢當,光顧著說話不吃東西太可惜了,反正這麽貴的飯錢都交了對吧。”


    他楞了一下,她這才想起這裏是他的地盤,為了掩飾尷尬,很誇張地舉手看看表,“真的很想和你聊下去,不過我得趕回家,已經說好的,定不行,再見呐!”


    趁沒有更多人對她產生興趣前溜之大吉。她對自己發誓,明年的同學會絕不會有她!


    “我送你到停車場吧!”他起身跟著她,一派環境長期陶養出來的周到。


    “不必了,我搭捷運,很快的,謝謝你。”她忙婉拒,怕多說多牽纏,頭也不回地往外走。


    一到餐廳外的回廊,嗬了口長氣,真有說不出的輕鬆。今天運氣不算好,幸而背包滿載而歸,這點收獲倒是抵得掉一切不愉快。


    有人越過她進了電梯,搶先按著敞開鍵等候她;她定睛一看,“咦”


    了聲,站住不動。


    “茵茵,送你一程吧!不是趕時間嗎?老同學不必太拒人於千裏之外吧?車上還可以再聊一會。”林啟聖大方地笑著。


    這人有什麽不對勁?她哪一點可以讓一個從高中時代就自命不凡的男人獻殷勤了?當年的胡茵茵當他的活動道具都不夠格吧?


    電梯往下滑動,她一麵有一搭沒一搭的響應他的詢問,一麵苦思擺脫他的借口,出了電梯,勉為其難上了那輛她叫不出名堂的銀灰色敞篷跑車,客氣地說了地址。這趟乘坐經驗雖然難得,心裏還是直犯嘀咕,她極不習慣和關係生疏的人單獨相處。


    像要展示他嫻熟的駕駛技巧和跑車性能,車子一轉到四線道大馬路上,他隨即加足油門,短距離內車身奔騰起來,風馳電掣中,根本聽不清楚他說了些什麽,倒退的街景像電影鏡頭,飛梭如夢,一路上她的頭發狂亂似女巫,兩手緊緊拽住安全帶不敢吭聲,怕一顆心跳出喉嚨。


    果然,這家夥和秦佳是同一掛的,全憑當下心情,想怎樣就怎樣,完全不管他人死活!


    不出十五分鍾,車子瀟灑漂亮地滑停在那棟紅瓦白牆的小洋房前,林啟聖輕鬆地下了車,繞到她這一側,替她開了門,滿臉春風得意,剪得服貼的發型蓬鬆微亂,增添幾許帥氣,簡直是洗發精廣告的最佳人選。


    “你家看起來還不錯!”他四處望一回,下了評論。


    胡茵茵拂開滿麵亂發,解開安全帶,兩腳踏在地上恍似騰雲駕霧,為了阻止自己不停打哆嗦,她伸進背包掏摸了半天,摸出一根碩果僅存壓扁的涼煙,發顫的手試了幾次才點燃打火機,狠命吸了一大口壓驚。


    “啊?看不出來,你抽煙啊?我以為你是乖寶寶咧!”


    話一出她隨即嗆岔了氣,扶著車門咳了好幾下。


    “謝了!有緣再會。”她敷衍地揮了下手,內心十分慶幸和林啟聖這班人向來沒什麽瓜葛,這家夥害人不淺,讓她破了戒。


    “等一等!”他拉住她的手,從上衣口袋拿出一枝筆在她的掌心寫下一串號碼,“有空一塊喝杯咖啡吧!”不等她反應,他敏捷地跳進駕駛座,以令人目瞪口呆的極速倒車離開。


    喝咖啡?他真以為自己魅力無邊到任何女人都會追不及待送上門吧。


    她邊按門鈴、邊使勁搓掉掌心的筆墨,門開了,附上一聲響亮的稱謂:“老師,你來啦!咦,你又抽煙——”


    她快速捂住小男生的嘴,小聲警告:“閉嘴!是不是不想吃晚飯啦?”


    小男生搖搖頭。


    “這才乖!老師隻抽了兩口,現在就把煙丟了,千萬別告訴爸爸。”


    她捏熄煙,細心地用麵紙包好放進口袋,從背包摸索出一袋東西塞進小男生手裏。“喏,拿去!”


    “耶!”小男生歡跳起來,邊跑邊叫:“雞腿、雞腿、雞腿……”


    她跟著咧嘴笑起來,順手把其餘戰利品擺在餐桌上。真好,待會把這些菜肴裝盤一字排開,晚餐就解決了。


    她從廚房拿出碗盤,一一將菜肴倒上,香氣瞬間四溢。


    “咦?哪來這些菜?你發財啦?”


    乍然冒出的渾厚男嗓把她嚇了一跳,她回過頭,成家男主人邊扣著襯衫扣子,邊往桌麵張望,準備出門的模樣。但現在是晚上八點鍾,而他的孩子即將孤伶伶被扔在家中,這種生活習慣是不是不太妥當?


    “你今天遲到了。”他指指腕上的表,“所以害我也遲到了。”


    “噢……呃——”該不該說?說了算不算多管閑事呢?但是今晚站在這裏準備別人的晚餐不就是多管閑事的結果?左思右量間,男人伸出五隻手指頭在她麵前搖晃了一下,“哈羅,還在嗎?”


    她趕緊收神道:“呃——下次不會了。”


    “當心點,湯快滿出來了。”男人好像對她的反應能力懷著質疑,瞄了她好幾眼。那滿腮胡渣實在礙眼。他渾身散發沭浴後的皂香,懂得清潔自己為何不順便把胡子給刮除呢?


    “您——要出門啊?”還是禁不住問了,有些人的作為實在很難令人袖手旁觀。


    “唔。”男人伸手抓了片熏蛙魚放進嘴裏。


    “已經晚了,小孩一個人在家不大好吧?而且他還沒洗澡——”


    “你在這裏不是嗎?你也是大人啊!”答得十分理所當然,並且言行一致,抓起一隻頗有份量的黑色提包後匆匆越過客廳,在玄關穿上球鞋,帶上門一走了之。


    一走了之?


    她楞在桌邊。這個男人把一個家和一個活生生的孩子留給一個隻見了兩次麵的女人?她和他還不算熟吧?雖然這個家和掩埋場沒什麽兩樣,總也挖掘得出幾樣值錢的東西吧?他真不擔心她卷走他的家當?


    “算了,誰叫我燒了你的浴室?就當作你看得起我吧!”她暗自咕噥。


    小男生吃完了雞腿,爬上桌繼續進攻已布上的菜,她歪著頭問:


    “成凱強,媽媽什麽時候回來?”


    “不知道。”成凱強嚼著滿口菜含糊回應,“老師不能回去喔,爸爸要加班。”


    “誰說的?”


    “爸爸啊!爸爸說從今天開始,老師要負責我的晚餐和功課,直到老師把浴室的修繕費抵銷為止。爸爸說,老師想躲債也不行,他可以到學校找校長……”


    “你們——”這一對臭氣相投的父子!


    她是理虧在先,但不表示活該被予取予求!對了,條文,白紙黑字的條文應該要確立好,否則,未來她將深陷在這個掩埋場裏沒完沒了。


    想到這裏,她無端焦慮起來,一隻手不知不覺往背包裏搜尋著。


    小男生從一盤炸明蝦中抬起頭來,滿嘴圓鼓鼓,一說話蝦殼便亂噴:


    “老師想抽煙嗎?爸爸說,老師如果一直抽煙,很快就會變小老太婆,擦再多保養品都沒用……”


    慢動作把手縮回來,她瞪著小男生:“誰說要抽煙了?我拿口香糖可不可以啊?”


    和被剝奪的自由相較,開口借錢的後遺症會不會輕微多了?她默默盤算著——該如何才能盡快回歸雲淡風輕、沒有負累的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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