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律師前麵走下車,因為他的目光一直追索著我,仿佛一舉一動都要如影隨形。有些畏縮地走進宮殿裏麵,我忍不住好奇地四處觀望,觀望那些精美的雕花跟名貴的油畫,腳底是精美的地毯一路鋪進城堡敞開的大門裏。


    連那精美的門把手都閃著金子般耀眼的光,這裏麵隨時都會走出英俊的王子,攜手與王妃共舞一曲,從日光飛逝到雲兔冬升,眠眠的小夜曲奏起,連秋蟬都在歌頌這偉大的幻想。


    童話故事中,我又扮演了什麽角色?


    從不敢想象自己會是如此有想象力的人,連一個夢,也做得浪漫緋迷,夢中有一人向我走來,揮手,冷不丁撞個滿懷。


    懷中人軟綿綿地撞向我,我正要說對不起,她聲音焦急,一陣一促,我定睛一望,原來不是公主,是公主她媽。


    她一把將我摟住,涕淚交零:“瑞啊……我的兒啊!你總算回來了,你把媽媽嚇死了……”


    那是個穿旗袍束高髻的美貌婦人,珠圓玉潤閃閃動人,隻是她的行為實在不當,我本比她高上幾頭,她卻硬掰著我的腦袋不肯放手,狠狠將我的臉埋在她豐滿的胸脯上,氣都快喘不過來。


    換在平日我早就一個巴掌抽上這女人的嘴臉,可站在這華光溢彩的宮殿中,連我也不由得將那風度提升了三分,我把腦袋象啤酒瓶蓋子似的從婦人懷裏拔出來,不耐煩地大吼道:“我快被你憋死了!”


    所有在場的人被我的話一震,那表情跟我突然來到天方夜譚的世界一樣驚異,隻是他們尚算安靜,極好的控製住自己的反應,隻整齊地站在我方圓五米以內,裏三層外三層圍個水泄不通。


    他們個個都象城堡裏的哨兵,密謀著,倘若我要謀反第一時間將我處之死地。


    我的臉色一定也很不好看,其實我的心底更加在打鼓,陷入了一場迷離的局,火速要找到破關密訣。


    “誰是你的兒子!”搞怪,我生下來就沒爹沒娘。


    美貌婦人十分吃驚,雙手朝天做了個不可思議的動作,居然就暈了過去。


    我也嚇壞,真沒料到她那麽脆弱,想來我這意欲行刺的外敵要遭到殘忍的懲罰,閉上眼睛等待他們撲過來將我撕裂,沒有動靜,再張開眼,所有人正手忙腳亂著,我雖正自迷茫,卻求之不得,趁著這陣亂從眾人視線中消失,想找個地方安靜一下,慰勞我這紛亂的思維。


    城堡建得象迷宮,我沿著有地毯的地方走,越走就越覺得自己陷得深,深不可拔,終於走到盡頭,麵前一道門,鎖得緊,我使力也擰不開,隻好放棄,手剛剛從門把上落下來,身後響起一個聲音,嚇得我急轉回頭。


    其實此人貌不驚人,一個半大老頭,其實他語氣平和,隻是叫了句:“段先生。”


    已經不止一次有人這麽叫我,生生套下來的名諱,我的確是聽孤兒院的某院長說過我本是姓段,卻從未曾想有一天真有人那麽叫我。“阿瑞”這個名字伴隨我多年,“段祺瑞”這一聲太過頂天立地,我怕我撐不起這沉重的頭銜。


    “段先生,老夫人醒了,請段先生過去。”


    我被他一口一個“段先生”酸得倒了牙,真想將此門打破鑽進去躲一躲,誰想這老頭倒也識趣,幫我開了這門,他將手放在把手上麵,先是朝外麵輕輕一提,再一轉,居然就開了。


    我微微怔住,記得從前我在孤兒院時的寢室門因為年久失修總是用起來不爽利,每次進門都要我連踢帶踹,長此那門鎖就變了形,每次打開的時候,也都要這麽向外一提才行。


    後來搬出寢室,終日在外居無定所,前幾次不管什麽門都要這麽習慣性地一提才行,後來搬家的次數多了,漸漸也把這小往事遺忘。


    這門設計得--倒真是深得我意。


    可惜我不是他的主人。


    進了房間我真要偷著樂,這一切仿佛為我度身定做,與外麵奢華的風格迥然相異,這裏簡簡單單,擺設隻有兩三件,件件樸實無華。我這人雖然祟尚奢華的生活,卻喜歡一目了然的簡練,最好什麽都是理所當然地鋪就,路就在腳下自己會往後滑,使我不費吹灰之力便可以走得如同別人一般迅捷穩重。


    然而終究是個普通人,生活從沒有倒退過反倒疾速地向前行駛,我鼠形龜步,隻見兩邊景致飛一般前移,自己還沒看得清,便被遙遙甩在後麵,運氣好的話,也許還可以撿撿別人跑步時丟掉的石頭,壘起夢想的小鍋,把自己圍起來,等掙紮到無力時,可以萎縮成一團,躲在裏頭再想想那些夢。


    我需要的就是這麽一張大床,平實可是溫暖,它不需要太軟,當然也不能太硬,它隻需要象個男人猙猙有力的身軀,在我脆弱的時候伴我安眠,在我精神抖擻的時候,他卻要被我壓在身下。


    我在床頭發現一張照片,也許可以暫時解答一下我心中的疑惑,那原木的相框裏是一個男人的笑臉,那張臉每天都要與我見麵。


    “這是我嗎?”我拿著照片,問身邊的老伯。


    “是的。”


    “那麽,我就是段祺瑞。”


    其實我現在的大腦應該是一團漿糊狀,太多太多違反天理倫常的事情在發生,宗宗神秘莫測,好象自己卷入了一場陰謀,可是我沒有逃避,也不需要逃避。


    因為我沒什麽可失去的,本是一無所有,怕什麽呢?


    就當是我在一夜之間,實現了生平所有夢想,這人人求之不得的喜事,我還要費盡心思找出玄機,費盡心機將自己從歡樂中解剖出來,我不是有病是什麽。


    也許你,他,她,甚至是它,在遇到這種情況時,都會想,會想破了腦袋,可是你想不出所以然來,也許你還在思考這一切都是怎麽得到的,可是我這個時候已經在盡情地享受美好的生活。


    你是個邏輯主義者,而我是個享樂主義者,是我的就是我的,哪怕是現在是我的,因何而來到何而去,隻需在我這裏走一遭,我絕不攔著你來,也絕不擋著你走。


    過去未來,可是有什麽比現在更重要?


    ***


    這裏的浴室抵得上我以前的整間住宅,淋浴的噴頭可以變換出幾十種不同的花式,從好幾個方向衝洗、按摩我的皮膚,我從來沒有這麽喜歡過洗澡,簡直比衝浪還要過癮。


    這些從天而降的生活,就象那日從天而降的天使,墜落的時候正中紅心,等他們走的時候,想必也定象天使的離開那樣促然,我將再次深陷泥潭。


    天使,這就是你許諾要給我的夢嗎?可惜那天晚上實在太過疲憊,否則我應該向你講述清楚,這夢中種種細節,並非如此簡單……


    我是個貪婪的人。


    在我沒有的時候,什麽都想要,有了,又拚命想要剝奪,也許有一天他要走的時候,我又會不擇手段地挽留,隻是我又留得住什麽,恐怕連自己的記憶,也正被新銳的生活及思想所取代,我甚至告誡自己要忘記那種生活,全力扮演更新的角色。


    我甚至,甚至把非雅都忘了。


    你說,那有什麽可想的,我現在已經不是窩在那不見天日的狗窩裏,我擁有自己的城堡與家族,他們雖然陌生卻隻需要我去熟悉,每個人都需要我,他們尊稱我為“段先生”,因為他們所享用的一切都是我帶來的,可是這一切又是誰為我帶來的?我不是沒想過,可想來想去沒個結果,於是放棄。放眼未來還不如著手現在。


    今天晚上我還要以香港十大傑出青年的身份參加慈善大會,接受記者采訪,一整天的日程都被排得滿滿,以至於剛剛從公司出來就有飛機停在公司的直升機坪上,接我回家更衣沐浴。


    對了,還要提提我今天剛剛見到的辦公樓,拔地百丈高,直入雲霄,我以前隻在送盒飯的時候進去過這種辦公樓,那裏的人一個個衣著光鮮神情驕傲,用不屑的態度將我一點點的自尊和畏縮都踢倒在一旁。


    可他們對段先生畢恭畢敬,而且我知道,那種恭敬與低眉順眼暗裏藏刀的虛偽不同,那是一種由然而生的尊敬,我幾乎想摸摸自己下巴上麵是不是突然冒出了智能的胡須,以至於他們看向我的目光象瞅著一位仙風道骨的世外高人。


    我的辦公室在86層,不高也不低,有最遼闊的視野,雖然高層有時候被流竄的風晃動起來蠻嚇人的,桌上的紅葡萄酒甚至隨時都會倒地傾灑。


    我端起酒杯的時候助手的神情明顯地聳動,我連忙放下,置於一旁再不理會。


    段先生滴酒不沾,他所有的名貴好酒全是擺設,包括每天都倒出一杯來擺在桌上的也一樣。


    他究竟是在賞酒,還是在賞酒的顏色質地?


    我居然連眼力都與他一般銳利,這全公司上下風吹草動人聲馬蹄,聲聲入耳,我認得再真切不過,這是他的,還是我的?


    我是他?他是我?


    ***


    人生的不同階段需要有不同的朋友,這一點道理我很早就懂得,所謂蛇鼠是一窩,可現在金玉滿堂,自然該是名士風流。


    慈善晚會上我有點發傻地對著每個人慈眉善目地笑,將一張自己都沒見過的钜額支票給了兒童基金會,有兩個孤兒院的小代表來台上向我致禮,我摸摸他們的頭,就象當年院長把我從樹洞裏扒出來的時候摸摸那個滿身泥濘的小男孩的頭。


    本該與我的以往人生無任何交集之處,本該我忘了我是誰,可卻突然出現了一個過去。


    我追著那個身影,直到他與我擦身而過。


    我攔著他:“紀公子,不認得我了?”


    非雅明顯一怔,接著展開他招牌的迷人笑容:“哪裏哪裏!段祺瑞段先生,全香港誰不知誰不曉。”


    他的話太無可挑剔,典型的上流社會交際語,弄得我這初入門的,倒是無話可對。


    非雅會突然出現,出現在我本以為是個夢的世界,這是否說明,真實與虛幻隻是一線,還是這天地原本渾圓的結構,出現了一個小缺口?


    非雅一整晚都與我相談甚歡,我真的確定自己到了另一世界,因為非雅根本不可能是會正眼看人的,即使他表麵與你裝得再熟稔,心裏也不過當你是一頭愚蠢的豬。他對我,已算客氣,起碼他認為我是頭豬,就在對一頭豬說話。


    我之所以說是一場夢,緣於他看向我的目光,居然也充滿了真誠。


    紀非雅,你心機純熟步步算計,我是不是也被你算計進去了?


    那你的出現,究竟是在昭告我的愚蠢,還是在將我又一步深深地往下拉?


    ***


    “段先生,段先生?”一聲聲輕喚,將我從胡思亂想中叫出來,我啊了一聲,看身邊坐的是非雅,本想將我那奇妙的夢的旅程,對他繪聲繪色地描述一遍,但願博他一笑,可望進他眼中的擔憂,我驀然醒了。


    我究竟是醒了,還是夢得更深了?


    望向窗外,已經是山間寂靜野寥的景致。我記得當時我望向一屋喧嘩跳舞的人群,輕輕道一句:“咱們出去走走吧。”非雅便順從地跟著我出來走走,我們開著車專挑羊腸小道來走,漸漸就尋到這荒僻之處。


    非雅,怎麽我這老毛病還是改不了,一到四下無人,就渾身滾燙想要摟著你來求歡?


    “段先生你是不是不舒服?”


    我搖搖頭,生活如此妙趣橫生,事事盡如我意,我哪會有不舒服。


    可是太舒服了不免沉悶,突然有種冒險的念頭,而且躍躍欲試。


    非雅靜靜地站在我身邊,看我盯著他,有點不好意思,把頭偏過去,露出精美的側麵跟細致的脖子,這樣有種小鹿般楚楚可人的氣質,任誰都會變身一隻大灰狼,撲將過去。


    我的突然襲擊讓非雅吃了一驚,扳過他的頭掠奪他的嘴唇,我有種近似蹂躪的殘暴,似乎想將我這幾天的迷茫、仿徨、未知都歸咎於他,都發泄到這具脆弱的肢體之上。


    我的十指深深陷入他的發際,一邊吻著一邊猛力地拉扯他的頭發,讓他的頭隨著我的動作不停變換角度,迎合我不同層次的需要,我吻得連自己都將窒息還是不肯放手,直到非雅伸手重重給我一巴掌,我才清醒過來。


    “段先生,請你放尊重些!”


    尊重,聽到這個詞我簡直要哈哈大笑起來,直到望進他滿眼的認真,我立時頓住,眼裏崩出殘忍的光。


    “這難道不是你所想的嘛,紀非雅,你今天來,不就是想求我幫你,幫你父親,幫你們紀氏。”


    紀非雅被我一語中的,眼裏閃過瑟縮,他的眼中還有哀求,可是他清楚的知道,對我已經不具備任何說服力。


    我嗬嗬嗬地笑起來,得意萬分。


    早上在公司看文件的時候頭痛萬分,那些複雜的報表跟方案,讓我開始憎惡這種生活。然而有一個企劃人,非常精明地靠近我說,段老板,這個您一定有興趣,就好象他了解我原本是個什麽樣的人似的。


    那是對紀宇集團的並購案,上麵準確地分析著紀宇集團的財政狀況和資金結構,列舉種種並購他的條件與步驟,那個帝國現在正處於崩潰的邊緣。


    我當然嚇了一跳,再仔細看文件,沒錯,是真的。


    我問秘書,紀宇的兒子是不是叫紀非雅,他迷茫地點點頭,說段先生怎麽會認識他的。


    我當然認識,可是我現在又不認識了。


    你仍然是那個非雅,為了目的不擇手段,可是第一次見到真實的嘴臉發生在眼前,還是震驚,倘若不是我來了這異世界,恐怕永遠沒有機會。


    我霎時間失去了對他的所有興趣,他的肉體他的精神,即使他比這彎新月還要柔美,比路過的風還要更貼近我的臉,我想得到的從未如此容易過,我卻厭倦了。


    我終於可以撒手,因為我對你了無興致,你隻是無關,與我無關。


    ***


    我在談判剛剛開始就突然離開,令非雅很害怕,我還記得獨自開車離開的時候把他丟在荒郊野外,他淒然地站在曠野上,象一縷死去的孤魂,失去了全部希望。


    第二天我就讓公司的人加緊對紀宇集團的並購,金錢的力量不可想象,不到半天的時間,那曾經風光一時的紀宇集團摧枯拉朽般轟然倒塌,我乘上車趕到紀宇的大樓,出現在眾員工麵前,在他們對前途惶然失措時,說:新公司將保留所有老員工,大家繼續工作吧。


    我知道當時紀非雅就在隔壁的辦公室聽著,我可以聽到他恨我恨得牙齒都咬碎了。


    我興致盎然地把辦公室搬到紀宇的大樓裏,保留了他原有的一切東西,我甚至還坐在紀宇曾經坐過的椅子上,那上麵留著他離去時的溫度,一個絕望中從百層大樓跳下來的人留下的溫度。


    我知道非雅不會哀傷的,他一直想做的事情我幫他做到了,隻是時機不盡人意。


    其實我現在應該做的還有一件事情,我應該回到我以前的地方,去找一找,看那裏是否有我存在的痕跡,這世界中出現了太多與過往交錯的情節,我甚至懷疑我根本沒有離開過。


    還是說這個世界根本不曾存在過我這個人。


    非雅原本是紀宇的財務部主管,可現在我的助理坐上了這個位置,我就讓非雅去給他當助理。


    高層跟普通的職員之間,在一個等級製度鮮明的帝國裏麵,我們沒有機會交集,每天我乘著專用電梯上上下下,他擠公車上下班,午休的時候到餐廳去打飯,跟以前的下屬在同一張桌子上吃飯。


    我對一個大少爺淪為平凡人的生活沒甚興趣,從來沒去看過他一眼。


    生活真的可以這樣永恒無終止地鋪展下去,一切心想事成,我以為日複一日就是這樣子,久而久之就真的成為我的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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