濮陽少仲爬出山壁,本來要落地的,但眼前盡是一片荒涼景象,地上濕漉漉的,也不知道上頭是不是還有毒性。他索性跳到離山壁最近的一棵樹上,再從這棵樹跳到另一棵樹上,漸漸遠離了山壁。


    他們所在的地方是一片小丘陵,背靠筆直的山壁,前麵則是窪穀,不少窪地還有水匯聚。他四處觀察了一會,發現不遠的地方似乎有炊煙升起,那裏應該有人家居住才是。


    自己身上帶有銀子,換一點吃的應該不是問題。


    炊煙看似接近,其實還要翻過兩個小山頭。濮陽少仲一路施展輕功,也用了小半個時辰才靠近。這裏隻有幾間簡單搭蓋起來的小屋,像是獵戶臨時休憩的地方。兩個漢子正將一隻山雞在火上烤著,雞皮已經略顯金黃,雞油滴在柴火上,發出輕微的滋滋聲來。


    濮陽少仲不由得咽了一口口水。他自昨天中午過後就沒再吃過東西,現在已經接近正午,早已餓得饑腸轆轆。食物的香味陣陣飄來,他不由得向他們走去。


    “兩位壯士請了。”濮陽少仲走到離他們還有十來步的距離,抱拳說道。


    麵向他的漢子抬起頭打量著他,背對他的那個略動了一身體,卻沒有回頭。


    “請問兩位,這雞能不能賣給我?”濮陽少仲問道。這雞是他們自己烤來吃的,應該不會有什麽問題才對。


    兩個漢子對望一眼,麵向他的那位眼珠一轉,咧嘴笑道:“這麽大的山,能遇見算是有緣份,小兄弟不嫌棄的話過來一起吃吧!”


    要是以前,濮陽少仲大概會很高興的走過去,但遊曆江湖這一年多來,他因輕心吃了幾吹虧,對陌生人也就多了一點警戒心。他走近幾步,仍舊說道:“多少錢我跟你買了吧。”


    先前說道的那個漢子一聽皺起眉頭,一臉不高興的哼道:“現在這方圓幾十裏內都沒有人家。這雞也是我們倆好不容易打來要自己的吃的,賣給你了,我們自個兒可就沒的吃了。”說首逕自翻動架上的雞肉,不再理他。


    濮陽少仲想想也對。他和末鬼沿著陰川麵上,到這附近已經沒看到什麽人家了。硬要對方把雞賣給自己,的確也是沒有道理。


    幹脆自己去打一隻雞還是兔子什麽的好了。


    他轉身正要走,剛才一直沒說話的那個漢子突然說道:“老王,我們自己是老獵戶了,弓箭都有,等會再去射一隻獐子就好。他一個人出外人,肚子餓了叫他去哪去找吃的?既然肯出錢買,就賣給他吧。”


    濮陽少仲停步轉過頭來。麵向他的那位“老王”似乎有點為難,頓了一下才點了點頭,說道:“既然你這麽說了,也好。”


    背對著他的那個漢子已經拍著屁股站起來,收拾一旁的弓箭袋,老王依依不舍的看了一眼熏烤的雞,對濮陽少仲說道:“一兩銀子。”


    這價錢還不到山下客棧的一半。濮陽少仲從腰囊裏拿出二兩銀子遞過去,“真是謝謝你們。”


    老王看了一眼,隻接過一兩銀子,咧嘴笑道:“一兩就好。”也跟著收拾起一旁的弓箭袋。


    濮陽少仲走到烤架旁,看了一眼烤得酥香的烤雞,又看了一眼兩人默默離開的背影,突然覺得自己未免有點過份。他年輕又練武,餓幾頓並不是什麽大不了事,眼前這兩個人背卻都有點駝了……算了。大不了先弄一些回去給末鬼吃,他自己再想辦法好了。想了想,說道:“兩位壯士,一兩銀子在山下隻能買到半隻雞,我跟你們買半隻雞吧。”


    兩個漢子對望一眼,一直背向他的那個漢子說道:“小兄弟有良心,我也就不怕你見笑。實話說,我們也真是餓了,有點走不動,能坐下來先吃點東西填填肚子,等會也才有力氣打獵。你不怕被我副醜樣嚇到的話,一起坐在這裏吃雞也有趣。”這才回過頭。


    一照麵,濮陽少仲便是一怔。這人臉上三條粗疤自左眉一直劃到頻下,隆起的息肉突愈扭曲簡直像三巨大的蚯蚓爬在臉上,右臉看去正常,但左臉,尤其是左眼,眼珠混濁,眼皮上掀,圓睜得銅鈴一樣!這樣的尊容要是在晚上看見,恐怕還真的是會嚇一點。


    濮陽少仲立即想起這樣盯著人家的臉看很沒有禮貌,呐呐的笑了一下,說道:“既是這樣,兩位就請坐下來一起吃吧。”


    “王義。”一開始說話的那個漢子自我介紹。


    “吳恩。”臉上有疤的漢子跟著說道。


    “我是‘昊’。”濮陽少仲說道。幾次江湖經驗,報出真名有時會引起有心人聯想凱覦,所以後來他聽從末鬼的建議,慢慢就都用昊這個字來自報名字。


    吳恩從隨身的行囊裏拿出幾個饅頭分給王義,又丟過來一個給他。“雞要等一會,先墊墊肚子吧。”


    濮陽少仲雙手接住,道了聲謝,卻沒有張口吃下。


    吳恩也不看他,一口咬住饅頭,順口閑聊道:“昊兄弟是讀書人家出身的吧?”邊說著吞下一小塊饅頭,仰頭喝了口酒。


    濮陽少仲愣了一下。他一身風塵仆仆,粗手大腳,還佩了把劍,真不知道這人是從哪裏看出他是書香世家子弟?但他不習慣扯謊,隨口“嗯”了聲便帶過去。


    吳恩看他沒有意思要說話,笑笑也不再問,三個人六隻眼睛盯著架上的雞,聽柴火嗶吡剝剝的聲響。


    “嘿嘿,好了好了。”好半晌,王義搓著手,高興的說道。


    王義撕下一隻雞腿遞給他,濮陽少仲伸手接過,站起身來笑道:“謝謝你了,我身上還有些銀子,想再跟你們買幾個饅頭。”他從腰囊裏摸出一些碎銀子,望著他們兩人。


    王義眼角瞄過他腰間的錢袋,掀了掀了嘴角,又把另一隻雞腿也撕給他,笑道:“覺得吃不飽的話,這些饅頭都拿去吧,你給了我一兩銀子夠了,這點東西全加起來也不值這個錢。”


    吳恩笑道:“其實小兄弟要是不嫌棄的話,等我們打獵完跟著我們下山,還有得吃,一個人在山裏,就算帶上一些糧食,也撐不了多久的。”


    “這是要帶給朋友的,他……”濮陽少仲抿了抿唇,沒有多說。“這些東西是帶給他吃的,我們會一起下山。”濮陽少仲將碎銀遞到兩人眼前,“萍水相逢,謝謝你們的好意,這個請你們收下。”


    王義還要再勸,吳恩向他使個眼色,回頭對濮陽少仲說道:“既然這樣,那我們就收下了。這幾天我們都會來這裏,如果你們還要在山上待幾天的話,也可以來這裏找我們。”


    “嗯。”濮陽少仲點點頭,接過包著饅頭和酒巴壺的紙袋,連同雞腿一起放進去,向兩人抱拳稱謝,高興的轉身離開了。


    王義盯著少年的背影,直到看不見了,才回過頭說道:“我看他身上衣服的質料不差,腰囊裏也有不少銀子,你看怎麽樣?”


    “你看他走路的樣子,這可是個練家子。”吳恩眯著僅存的一隻眼睛說道:“而且還有朋友。”


    王義聳聳肩,“這小鬼外地來的,在山裏沒法生活,我們明天再來,管定他還要來找我們。到時在酒裏下包藥讓他帶走,暗地裏跟著他去找他朋友,兩人一起迷倒,嘿嘿,到時要殺要剮還不全憑老子高興?”


    “我還不知道你腦袋裏打什麽算盤?”吳恩咋咋嘴,喝了口酒說道:“像這種模樣兒俊,幹淨有教養的,賣了最起碼值三千兩。”


    “嘿嘿,老規矩,我動手,你看風,七三分賬,少不了你一個子兒的!”


    “哼,你是財迷了心眼了。”吳恩僅存的一隻右眼瞪著他,“你不知道大頭目回來了?他剛從黑牢裏逃出來,又給官兵追殺;心情煩得很,天天尋縫隙兒拿底下兄弟出氣。要是讓他知道你做人販子買賣私吞了銀兩,還不把你這身骨頭打菜!”


    “這倒也是……”王義遲疑道。這座陰山十分地裏有七分是大頭目的地盤,要是有貨私吞,被發現就等著被剝皮,更何況眼下這個吳恩就不背和他上同一條船,泄露出去天涯海角追殺,有銀子也安穩不得。


    “不過,也不是沒有辦法。”吳恩陰狠的目光一動,露出一絲狡猾的笑容,“別透風聲,先把人迷倒了,我知道有條道可以偷偷送出去。就是被人發現,隻要推說是要進給大頭目也就得了。”


    “嘿,這樣好!”王義眼睛發光,興奮的說道。


    “五五分賬。”吳恩皮笑肉不笑的說道。


    王義一愣,半晌啐了一口,“xxxx老娘的,就知道你沒這麽好商量!……成交!”


    ***


    濮陽少仲沿著原路退回去原來棲身的山壁。


    從一裏外看去,這一大片山壁前後都不跟其他山脈接連。上窄下寬,高半丈餘,最寬的底部則綿延五百尺左右。山壁刀削一樣,連雜草都不發一根,竟像是平地突然長出一塊石頭一樣。


    他帶著一包食物和三亞酒回到山壁凹穴,擔心末鬼可能正在運功逼毒,沒敢放聲打擾。


    他們在一起已經一年有餘,互相接近也不會使對方感到壓迫。


    濮陽少仲放下手上的東西,便向內爬去,轉過避風的石頭,赫然看見末鬼。


    末鬼靜靜的坐著。他的頭發、額頭、鼻梁、嘴唇、脖頸,連那一身深沉的衣物,都結上了細密的冰霜。薄薄的一層白覆滿了他的全身。


    竟然整個人都結冰了!


    濮陽少仲連忙一手按上末鬼的胸口,這一按他幾乎忍不住要驚吵起來:他竟感覺不到心跳!


    一道冷汗滑下濮陽少仲的背脊,他覺得自己的心跳也快要停止了!他又試了試末鬼的鼻息:沒有,什麽都沒有!


    怎麽會這樣!明明出去時還好好的!


    濮陽少仲渾身一顫,一眨眼,突然急提內力。真氣迅速在他的雙手匯聚,他咬著牙,按上末鬼的胸口,將全身的功力都逼入末鬼的體內。


    濮陽少仲一進洞,末鬼就察覺了。但他卻連最輕微的聲音和動作都無法發出,隻能給持原來的姿勢,死人一般的僵坐在地。


    陰川水毒侵入了他的經脈,使他無法凝聚足夠的真氣將之逼出體外。


    於是他將自身的真氣降到最低,以一種接近原始自然的方式,讓身體回複到最初的平衡,藉著淨化體內的毒物。


    他全身真氣的流動極為緩慢;心跳、呼吸近乎靜止。寒氣一點一點的,自他全身微張的毛細孔中冰冷的流泄出來。


    就像身體裏堆積了廢物,人體可以藉由呼喚排泄將之清除一般,這原是所有生命與生俱來的一種自我複原的能力。雖然緩慢,卻自然而安全。


    他應該可以隨時暫時停止——-如果他身上受的不是陰川水毒的話。


    末鬼不是沒有中過毒。他甚至中過許多致命的奇毒,然而卻沒有一種毒,像陰川水毒一樣,會隨著漸漸回複增強的真氣,反撲而來。


    他發現得太晚。


    而他無法停止。


    於是當濮陽少仲一掌按上他的胸口的時候,他就知道大錯已經鑄成。


    他正閉鎖全身經脈,一股純時的內力卻在此時侵入他的體內。他隻有兩條路可走——將冰冷的水毒回貫入對方的體內,或者任由這股內力擾動他幾近停止的真氣,讓反撲的毒性侵入他全身的經脈。


    如果在他身上貫注內力的是別人,他會選擇前者,殺死對方救活自己,可是這個人卻是濮陽少仲。


    末鬼隻有歎氣了。


    正當濮陽少仲急得滿頭大汗,一聲微弱的“少仲,住手。”自麵前傳來。


    “啊!”濮陽少仲大喊一聲,手下卻沒有停。


    末鬼張開覆滿冰霜的眼簾,苦笑道:“少仲,住手。”


    濮陽少仲一愣,立時將手了回來。他收得太急,功力反震,胸口像被巨石磨碾過一樣,痛得幾乎沒法呼吸,他卻沒有時間理會,急急就問:“你怎麽樣?”


    末鬼沒有回答他的問題,隻溫和的問道:“你是不是帶了什麽東西回來?”


    濮陽少仲點頭,立刻爬出去,將一包食物全拿了進來。”這是我跟兩個獵戶買來的……你剛才全身結冰了,是怎麽回事?”


    “你吃過了嗎?”


    濮陽少仲先是搖頭,一愣,想起帶回來的東西一個吃都不夠。他怕末鬼不肯先吃,又連忙點頭。


    末鬼一笑,打開紙袋,遞過一個饅頭給他。


    濮陽少仲沒有伸手去接,隻懷疑的看著他,“你真的沒事嗎?”


    末鬼笑道:“你不吃,我就不客氣了。”拿起一個冷硬的饅頭就咀嚼了起來。


    濮陽少仲看著末鬼。末鬼神色自若的啃著饅頭,眼角還帶著笑,仿佛那是什麽美味的食物一樣,他看著看頭:心裏的不安愈來愈大,不由雙手並出抓住了末鬼。


    末鬼放下食物,安詳的看著他。


    “我是不是……”濮陽少仲惶急的看著末鬼。他想他剛才一定做了一件天大的錯事,“對不起,我……”


    “我沒有事先告訴你,是我不對。”末鬼輕輕撫了一下他額前的頭發。現在上山已經沒有意義,隻能走一步算一步了。“沒關係的,我隻是沒法再自行療傷而已。等會吃完,休息一下,我們下山找大夫,有藥物輔助,慢慢就會好起來。”


    “嗯。”濮陽少仲用力點著頭。


    ***


    天已暗了,山上清冷的月光映著前方茫茫的路。濮陽少仲扶著末鬼,小心翼翼地走在山道上。


    末鬼臉上滲出汗水,整個身體卻冰冷的。他走很慢,有時還得停下來略得喘息。濮陽少仲幾次想背他行走,末鬼隻淡淡地笑,說:“還沒有到不能走的地步。”


    他覺得末鬼的情況一定比他想像的還糟,卻不敢再問。


    也不知道走了多久,眼前出現一間小屋。


    那是濮陽少仲白天見過的小屋。眼看末鬼滿麵倦容,濮陽少仲提議道:“不如在這裏暫時歇息,天亮再走?”運氣好的話,說不定還能遇見白天那兩個人,指引一條下山的捷徑。


    末鬼略點了下頭。


    小屋沒有門。濮陽少仲扶著末鬼走進,讓末鬼坐在牆角吹不到風的地方。末鬼跌坐在地,他也就抱著膝,在末鬼身旁坐下。


    “等會我要運氣療傷,可能要好幾個小時辰。”末鬼道。他雖然竭力保持身體溫熱,但全身十之八九的經脈依然漸漸被水毒入侵,這樣下去隻怕難以撐到下山求醫。他必須想辦法淨寒毒減輕一些。“等會不論你看到什麽,都不要驚慌。”


    濮陽少仲連忙點頭,“我不會吵你的。”


    末鬼對他笑笑,便閉上眼睛。


    很快地,末鬼的呼吸變得綿長悠遠,而後變得細微幾不可聞。


    然後,末鬼的氣息就消失了。


    濮陽少仲怔怔地望著末鬼。他想起來了,末鬼會隱藏氣息。在山洞裏一定也是這樣。


    我怎麽……也不想清楚就……


    他僵硬地轉回頭,用力吸口氣,將頭埋在膝裏。也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吸氣使胸腹都鼓起來的緣故,腹部突然傳來一點被壓迫的感覺,好像有個硬物卡在那裏。他伸手摸索了一下,找出一個淚滴狀的白色珠子。那是他在山洞裏撞到頭的時候發現的。


    “原來是你啊。”喃喃地對珠子說話。


    月色下,白色的珠子在他的手掌心發出柔和晶瑩的光,像一滴放大的淚。


    濮陽少仲自嘲的笑了一下,捏緊手掌閉上眼睛。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附近傳來交談的聲音。他怕來人會打擾末鬼,正想走出去趕人,卻突然聽到了兩個字:“……末鬼……”


    濮陽少仲一震,反射性的繃緊全身的肌肉。


    幾句話傳來過來:“對,就是惡鬼叱要找的那兩個人。我今天到寨子的時候老七說了。聽描述,其中一個很像是我們遇到的那個少年。”


    “要真是濮陽少仲和末鬼,我們可就走運了!惡鬼叱已經開出條件,誰能逮到這兩個,就是陰山的第二把交椅!”


    王義?吳恩?


    “嘿嘿。”吳恩暖昧地笑了兩聲。


    “怎麽?”王義問道。


    “第二再好,前頭也還有個人壓道。”


    “你的意思?”


    “濮陽少仲的哥哥,濮陽柔羽,是當今的丞陽,一人之下萬人之上。我們……”說到這裏吳恩突然頓住了。


    兩人剛才邊走邊說,現在離小屋到已經不到幾步路。吳恩陡然豎起雙耳,神情警戒了起來。


    王義看他這樣,也留上了心,果然發覺屋裏有點動靜,似乎有人。


    濮陽少仲早已坐直身體,雙眼炯炯地盯著那兩顆被月光映進大門的人頭影子。他一手扣在劍柄上,微抿的雙唇透出一股少見的狠曆。


    兩顆人頭影子倏了退出視線範圍!同一時間,濮陽少仲彈起,足尖在地麵點,身連手、手連劍、身如弓、手似箭,曲弓的刹那箭已經電射而出!


    月光在地麵映出兩個靜止的影子。


    “呃唔——”王義不可置信的看著自前胸穿入的長劍,他先看了濮陽少仲一眼,隨後睜大雙眼的頭顱便緩緩向後轉去。


    身後,和他一起來的吳恩已經將原本按在他背上的手縮了回去。


    鮮血從王義的唇角流下,“我……”他艱難的吐出血沫,一字一字的詛咒道:“做、鬼、也、不、會、饒、你!”


    濮陽少仲抽劍而回。他的劍在月光下閃著青白的利芒,他的臉上充滿了鄙夷。


    “我知道濮陽少仲公子天生命貴,生下來骨子裏就帶著傲氣,瞧我這種人不起。”吳恩嘿嘿笑了兩聲,托住王義的屍體擋在身前,從死人蒼白的臉後露出的左臉更是恐怖猙獰。“像我們這種人,光明正大的活不下去,尋縫隙挖牆角,倒也得點好處,就是知道的多。”


    濮陽少仲手裏的劍指著他。


    “你們在追查惡鬼叱是吧?沒有我告訴你們路怎麽走,你們就是叫來一千人,在陰山找上十年,也找不到惡鬼叱。”


    “說!”


    “我們談個條件。”


    濮陽少仲冷冷的打斷他的話,“我會留你全屍。”


    吳恩牽動了一下嘴角,在臉上扭出一個難看的笑容。“末鬼呢?怎麽不請出來一起聊聊?”他手上扣著一個掌心雷,裏麵聊了炸藥還有特製的迷香,利用死人作掩護,有絕對的把握可以放倒眼前這個毛頭小子。但他畢竟忌憚天下第一殺手的威名,擔心末鬼就在附近暗處觀察,一麵遊目四顧,一麵言語試探。


    濮陽少仲心裏一陣警覺。他雖然猜不透吳恩七彎八拐的心思,卻知道末鬼現在的情況絕對受不得打擾。反正惡鬼叱的形跡一定還有別人知道,等末鬼治好了傷再找也不遲。


    殺機一動,濮陽少仲也不打話,向左一移,長劍跟著遞出;吳恩原來就極注意濮陽少仲的一舉一動,但他沒想到這少年身手如此快捷,他的眼皮剛動,濮陽少仲已經繞到他的左側。


    吳恩的左眼本就看不見,濮陽少仲繞到左側,正好在他視野的盲點上,他根本看不見劍光的來勢,慌亂之中,抓起死人向左一擋,正好格在劍的來路上。


    濮陽少仲微微冷笑。他使劍走的是輕靈一路,變化極快,中途換招輕而易舉,此時突然回劍向上,吳恩還看不清劍勢,冰冷的金屬已經抵在他的脖子上。


    “別殺我!我招!”吳恩趕忙喊道。


    殺他簡單,不過末鬼的情況不妙,如果能先知道惡鬼叱出沒的地方說不定可以避過一些不必要的阻礙。


    濮陽少仲略一思索,道:“說。”


    “實話說,我是易讀易大人的手下。易大人追查惡鬼叱很久了,知道陰山是他的大本營,所以派了我來臥底。我臉上的疤痕就是為了取信惡鬼叱才傷的。”


    濮陽少仲原本打算吳恩一說出地點就要殺他的,聽了這話不由一怔。


    吳恩的右眼直視著前方,臉上現出一派陰蔭的表情,像是回想又似不勝唏噓,“原本說好的,抓到惡鬼叱,這陰山地麵就賞給我,可惜我還沒坐穩,惡鬼叱就逃了回來。”


    吳恩慢慢的吐了口氣,將死去的王義轉過身來,讓死人的臉麵對著濮陽少仲,“這個王義,是惡鬼叱的手下。我原本是靠他來傳消息,今天遇到濮陽公子,知道他肯定要說出去,我自己又沒有能力殺他,不得已才借濮陽公子的手殺了他。”


    末鬼曾經說過易讀雖然看似輕佻,實際上卻是個正直到近乎嚴曆的人,他真的會委派吳恩這種人來這裏嗎?還說要將陰山賞給他?更何況,剛才若不是他一掌推出王義擋在身前,恐怕兩個人都要被我的劍刺穿了吧!


    劍都抵在脖子上了還要扯謊。濮陽少仲略略眯起眼來,劍身運氣,劍尖叮的一聲打在吳恩頸上。


    這一擊雖輕,但一來真氣全數匯聚發作在尖針般的一點上,二來脖頸是人體脆弱柔軟的地方,因此吳恩脖子上被打到的那一點,立即紅腫青紫,隱隱要滲出血來,他也痛得幾乎講不出話。


    吳恩心裏恨得牙癢癢的,嘴上卻不敢透出半點來,他緊緊拉扯著死人的衣服掩住手裏的掌心雷,表情萬般痛苦的說道:“……我身上還有易大人給我的文書,你拿出來看看!”


    濮陽少仲瞪著吳恩,他覺得這人不能相信。可是如果真如他所說,有易讀的文書,那自己豈不是要冤枉人?


    濮陽少仲略略移開劍身,劍尖對著吳恩的額頭,道:“拿出來。”


    吳恩鬆了口氣,默默的從懷裏摸出一件物事,正要打開,濮陽少仲突然製止他:“慢!”


    那是一個鐵盒子,從外麵看不出來裏頭裝的是什麽。誰都知道看不見的東西是很危險的。


    “你將它丟到那邊。”濮陽少仲指著左邊的空地命令道。


    吳恩點了點頭,鐵盒子在手中輕輕一拋,卻向濮陽少仲的右側丟去。濮陽少仲一愣,下意識的略側過頭去看。


    就在這一側頭的瞬間,情勢已然轉變!


    王義的屍身突然顫動了一下,刹那間一道血霧自王義的腹部穿出,以極快的速度向外擴大噴出來;濮陽少仲雖然立即向後一仰,倒退翻出,但他與王義的屍身靠得太近,身形挪移間,仍有一部分血霧灑到他的身上來。


    極強烈的迷藥味散開,濮陽少仲身形晃了一晃,幾乎站不直身,他將劍向地上一插,勉強穩住身子。全身上下隻剩手指還能略略移動,左手勉強抓住先前被他握在掌中的珠子,而右手已經連劍都抬不起來了。


    吳恩推開王義的屍體,陰笑著向他走來,一出手就緊緊扣住他的頸子,“你再得意看看嘛!嗯?”他報仇似地使力掐住,直到濮陽少仲幾乎要斷氣才略略放鬆。


    “你功夫是好,也還算機警,可惜太嫩了,今晚還是要栽在老子手裏。”吳恩眯著僅剩餘的一隻右眼,皮笑肉不笑的問道:“末鬼呢?到哪裏去了?”


    濮陽少仲瞪著吳恩,喘著氣恨恨的呸了一聲。


    吳恩一手擦著臉上的唾沫,冷笑著將幾乎要癱軟的濮陽少仲拉近自己,“我以前抓到一個女人,賣掉前要試試滋味,她也在我臉上味了口唾沫,你知道我怎麽對付她嗎?”吳恩冷冷的看著月光下俊美的少年,“我喂她吃下一些白粉,從此以後,她就一輩子脫離不了那些白粉,要張開雙腿來求我給她白粉吃。”


    吳恩從懷裏摸出一小包粉末,撕開來,灑了一些在濮陽少仲唇上。


    濮陽少仲閉緊雙唇。


    “你也吃點,以後就死心踏地跟我了!”


    吳恩咧嘴一笑,一張月光下醜陋得令人作惡的臉意漸漸向下靠近他的臉,濮陽少仲睜大雙眼,看著那張扭曲的嘴巴向自己嘴上印下。


    不——


    唇肌相接的那一瞬間,一股驚憤厭惡狂湧而出,強烈的意誌力帶動體內真氣的流轉,濮陽少仲突然伸手用力向吳恩推去。


    吳恩隻覺得胸口像被什麽貫穿了一樣,一股大力排山倒海而來,還來不及轉考,身體就已經斷線風箏一樣向後飛去。“砰砰”連聲巨響,竟撞倒了數棵大樹才落下地來。


    吳恩不敢置信的看著濮陽少仲軟倒在地的身影,又低頭看看自己胸前的大洞,一顆白色的珠子就嵌在他的胸口。


    “這是……”吳恩瞪著那顆白色的珠子,喃喃地念道:“是阿若……”以珠子為中心,他的身體內部像是有幾百台織機同時在絞動一樣,他想用手去掰下那顆珠子,卻已經來不及了,絞動的聲音愈來愈大,終於擴散到他的全身。


    “啊——”隨著這聲淒厲的叫喊,吳恩的身體炸了開來,變成細細碎碎的肉屑。


    濮陽少仲怔怔的看著這一幕。“阿若……?”突然想起在山洞裏的那個夢,想起那個美麗的少女。


    他眨了眨了眼,感到自己的意識漸漸朦朧。


    月色下,躺在血泊中的白色珠子,散著淡淡的光輝,幹淨瑩亮地照看著他。


    ***


    末鬼靜靜地坐著。


    為了積聚所以殘存的體力與精力,他將全身的感知降到最低,專注精神在體內真氣的流轉上。


    陰川水的毒性會隨著真氣的運行擴散,在室母之初,他能憑藉深厚的內力自封穴道,將毒性鎖在體內的某個地方;如今他的水毒已深,隻有將全身的真氣都凝滯起來,才能阻止毒性爆發。然而即使是不會武功的普通人,體內也會有極微弱的氣流動,他想完全凍結真氣,隻有連大部分的身體機能都凍結起來。


    他應該沒有思想沒有情緒,但在某一瞬間,他卻突然自靜思裏醒過來。


    就在那一瞬間,有一種奇妙的顫動,自胸口傳來,以一種溫和的方式打斷他的沉靜。


    他維持原來的姿態,坐了一會,直到呼吸與心跳恢複正常,他才真正蘇醒過來。


    四周很平靜,少仲不在身邊,到哪去了呢?


    末鬼深深的吸了口氣。他已經凍結自身的真氣,毒性也被他暫時壓製下來,隻要不使用真氣,短時間內還可以支撐的。


    他從懷裏取出一方似玉似石的透明晶體,攤放在掌心。


    照進屋裏的月光穿透菱形的晶石,反射出一點淒豔的深紅來。


    這是可以反映出“焚淚”覺醒的晶石。


    他有一個任務。在他從長老手中接過晶石的同時,他接下了這個任務。


    ‘你要找鳳凰火族的行蹤,可以到陰山去。據說鳳凰火族的寶物,焚淚,就遺落在陰山。’


    會是焚淚嗎?


    末鬼走出小屋,看到倒在地上的人。


    一瞬間,他的心髒不受控製地急速跳動起來。但他畢竟是個殺人無數的殺手,死人和活人一眼就可以看得出來。


    他在濮陽少仲身側蹲了下來,略略闔上眼簾一會,已經可以察覺空氣中殘留的一點迷香。


    他有些疑惑,迷香一定是別人用在少仲身上的,但使藥的人卻不見蹤影。


    他拾眼,前方一片狼藉。他站起身來,沿著斷裂的樹幹前進,看見飛賤的血肉,和一顆瑩白的珠子。


    那曾經是少仲握在手裏的東西。


    周圍的血肉沒有中毒的跡象。於是他矮身拾起珠子。


    珠子依舊一塵不染。鮮血沒能沾上珠身。


    ‘鳳凰火族的女王既已重生,一定也會派人去尋找焚淚,你要小心。’


    如果這是焚淚……


    他走回濮陽少仲身邊,想扶起他,卻連自己一並跌下地去。


    他仆跌在濮陽少仲身上,嘴角滲出一點苦笑。


    他閉上眼睛,略略吸了口氣,勉強提聚起一點真氣。


    而後他背起少年,足尖掠樹踏葉,奔向與來時路不同的方向。


    月光安詳地映著破碎的血肉,一道纖瘦的身影翩然到來。


    一個美麗的女子,冷眼注視著地上的兩具屍體。


    “這是……焚淚?”


    四周一片寧濫。


    驀然,她發現了兩道腳印。兩個人,兩個男人,一道沉重一道輕。


    輕的那道武功普通,重的那道……


    她微微揚起唇角,粉紅的唇角掀起一個柔媚的微笑。


    而後雙足輕點,如鷹般掠向腳印的來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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