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納福,陶姑娘人呢?”


    下人眼中越見人味的布紫陽,難得忙碌兩天後回到水苑。


    “稟島主,陶姑娘在書齋。”


    茶沒喝,就連素常愛換衣服的例行習慣也省了下來,布大爺一旋身出了水苑往書齋去。


    片刻又片刻後。


    “平安,陶姑娘呢?”他的聲音隱晦了。


    書齋裏隻有後來被派來遞茶水的平安,幾案那一落落亂得可以的帳冊、租約也不見了,難得的窗明幾淨。


    “姑娘說要出去走走。”


    “她出門你為什麽沒跟著?”打雷了。


    “主子沒吩咐,姑娘也說她去去就回來。”這主子在書齋出現的頻率好像高了點,還夾雜閃電。


    “她什麽時候出去的?”真是會被小笨蛋氣到爆。


    “約莫酉時的時候。”


    “那麽晚還放她出門,你沒腦袋嗎?”遷怒、遷怒,這絕對是遷怒。


    本來膽子就最小的平安嚇破膽,咚地跪了下去,完全不知道如何是好。


    “主子不曾交代不許姑娘出門。”


    “嗯?”還狡辯?


    平安抖得像秋風裏的落葉。


    布紫陽拂袖而去。


    跟他玩捉迷藏是嗎?


    他偏不玩,就不信那丫頭不回來!


    但是——


    天色已暗,那個丫頭不知道天黑後的島上路有多難行,萬一要是跌下海……他越想越覺得悚然。


    “混蛋!你最好不要出事,要不然看我怎麽收拾你!”


    給她活兒幹,原來是想找點事給她,沒想到她認真的程度直逼專業帳房,十幾天不眠不休,廢寢忘食,每次去書齋探她,餐盤要不是完封未動,要不就是挑燈夜戰,夜深時,他少有的良心會有些後悔把這麽重的擔子丟給她,可是她認真專注的模樣卻更深的撼動他的心。


    他沒把女人放在心上過。


    她要是肯像那幾個側室的愛慕虛榮,隻想獲得享受,他對她的感覺也許可以簡單些。


    他抹臉。


    該死!他胡思亂想什麽?!他恣意妄為的生活自從陶步荷這丫頭來了之後,似乎完全走樣。


    可是他從沒想過要把以前那種沒有她的日子找回來。


    他在水苑踱來踱去,搞得納福跟迎春提著心吊著膽,就連外麵護衛森嚴的手下們也不敢輕舉妄動。


    他飲食無味,就連泡澡也泡得心浮氣躁。


    認了!


    他再不出門把那女人找回來,今夜不能睡的人肯定是他。


    他詛咒了聲,認定方向後提氣以非人的速度躍上銀杏樹梢頭,如同夜魅般的撲向他處,瞬間不見人影。


    眼看主子找人去了,倚在水苑門外的迎春卻合十起雙手,“姑娘啊,你就別讓主子逮到人,要是被逮著迎春也保不了你啊。”


    “你胡說什麽?姑娘要是有個萬一,我看你我就等著被剝皮吧!”納福涼涼回話。


    不過,這陶步荷到底出門走走,走哪兒去了?


    原來自從來到逍遙島上,她還沒有認真的把這島嶼給逛上一遍。


    納福、迎春,平安這三個丫鬟沒有主子的命令哪也不敢去,至於那位主子最近又忙得神龍見首不見尾,她閑了兩天,想說出去閑晃一下應該不礙事。


    這一晃卻發現天黑後別說人影,就連白天汪汪叫的小黃狗也都沒了蹤影。


    這逍遙島的晚上隻有一粒黃澄澄的月亮掛在高處,沒有燈籠的她比瞎子摸象還要慘。


    這下回不去了。


    怎麽辦?


    海風一陣陣,吹得她透心涼。


    怎麽辦?


    初冬的海邊一入夜竟然這麽冷。


    “紫陽……”


    “哼!”


    咦,“紫陽?”


    “以後你要再這麽任性妄為,看我怎麽整治你!”


    誰?不管誰,隻要是人就好。


    她慌亂的站起來,一不小心踩了裙子。她認得那聲音……


    “你給本大爺小心,要是掉進大海,看我理不理你!”看在她剛剛喊了他的份上,那頓屁股就算賞了她。


    她才不理布紫陽的威言恫嚇,嗚咽了聲,撲進他胸膛。


    看著她埋進懷裏的頭顱,懷裏摟著她冷得像冰塊的身子,抱緊的同時也火力全開。


    “女人不好好呆在家裏到處亂跑……”沒講完就捱了陶步荷的粉拳一陣亂打。“下回出門要帶個人,要不,也要等我回來。”


    “等你回來,你又不會帶我出門。”


    布紫陽撇嘴,“誰說的。”


    她抽抽噎噎。


    “你把我衣服哭濕,我可先聲明它很髒。”不知道要怎麽安撫女人的男人,隻會溫柔的環住她,極盡所能的給她溫暖,那張嘴還是得理不饒人。


    “真的嗎?你以後會帶我出門?”抬起淚眼,水汪汪的眸子裏閃著不敢置信的光芒。


    布紫陽被她眼中的亮芒蠱惑了。


    “我是什麽人,講話一定算話。”


    “你真好。”她悄然的歎息了。


    “我聽過百萬種惡毒的評語,就是沒有誰說過我好。”惡魔、妖道、邪魔歪教,殺人不眨眼的暴徒……


    “我們回家吧。”


    “好。”他說回家,陶步荷滿心歡喜。


    再度對上他美得不像話的鳳眼。“你真漂亮!”


    布紫陽輕敲她的頭頂。“我是男人,以後讚美我別用這種娘娘腔的字眼。”


    偎在他胸膛,逐漸獲得暖意的陶步荷笑了。


    “遵命,島主大人!”


    “叫我名字?”


    “不行,這於禮不合。”


    “你剛剛明明叫了。”


    “我隻是意思意思的叫看看會不會有人出現嘛。”


    “我喜歡你喊我名字的樣子。”


    陶步荷也沒力氣跟他爭辯,反正這島上就他最大。


    喊就喊。“紫陽大人。”


    他好想歎氣。“去掉後麵兩個字。”還有,“不許再說於禮不合四個字。”


    “你要求真多。”


    “我要求多?”


    “不是嗎?”那是什麽眼神,怎麽變深了?


    布紫陽笑得春風得意。


    “有機會我會讓你真正體會,什麽叫做我的要求!”


    陶步荷有些目眩神迷。


    那是什麽感覺?怎麽,心裏溫柔美好得像揣著隻振翅的小鳥?


    “好,回家。”


    她有家,在離開終南山幾千裏或幾百裏外的小島上找到了家。


    端水薰香,女人黑綢般的長發讓納福細細的抹上了香油。


    陶步荷白皙的皮膚在燈下透著紅暈。


    “都要睡覺了,不用這麽工夫吧?”感覺她好像一隻等著被送上祭台的豬公,手腳被細細收拾過,又是花香薰染,又是水香,害她都要打噴嚏了。


    “姑娘再忍忍就好了。”納福手腳俐落的安撫著。


    可陶步荷渴睡得要命,打從海邊被帶回來就被馬不停蹄的打扮,雖說納福本來就很愛打扮她,不過要上床睡覺,就不用這麽講究吧。


    “姑娘請安歇吧。”左瞧右瞧終於滿意的納福收拾什物準備退下。


    陶步荷拉起裙擺歪倒在香噴噴的大床上。


    最近是錯覺嗎?好像這三個丫鬟對她超過了恭敬跟好。


    其實大家的地位都差不多,用不著這麽必恭必敬的。


    她想得恍恍惚惚,忽然察覺床沿上多了一道人影。


    “怎麽是你?”她睜開一隻眼覷。


    “為什麽不是我,要不然你以為應該是誰?”她看起來可口極了,讓他心猿意馬。


    “我沒別的意思。”他來找碴的啊?


    “最好是這樣!”明明就沒有惡意的人,為什麽講話非要夾槍帶棍的?


    “夜很深了。”她困得有點口齒不清了。


    “的確。”要不然他來水苑做什麽。


    陶步荷霎時醒了過來。“你不會是又要來搶我的床吧?”


    布紫陽躺下,邪笑。“這也是本大爺的床。”


    這問題他們討論過無數次,她氣餒,乖乖的挪出一大塊。


    明明有一陣子這張床是她一個人獨霸的,為什麽他又心血來潮跑來同她擠?


    “你一直來找我睡覺,我注定嫁不出去了。”因為移動,黑發下乳色般的頸子露出一大塊來,加上膚質極佳的手腳,嚴重的挑戰了布紫陽的濃濃欲望。


    他想起來,自己有多久沒碰過女人了。


    他從來不是禁欲的苦行僧,女人也沒匱乏過,男歡女愛對以前的他來說就跟穿衣吃飯一樣自然。


    人餓了要吃,想上床自然有女人在等他。


    可是,直到遇見陶步荷,他……下不了手。


    不是被她每天掛在嘴上的禮教給捆綁,那到底為什麽?


    回過頭再看她,均勻的呼吸,兩把扇子似的睫毛垂掩,她居然安心稱意的睡著了。


    布紫陽很想把她搖醒。


    不過他也知道這半天迷路是把她累壞了。


    得了,他絕少做什麽善事,這回就放她一馬,當然,這回放過她不代表以後不用加倍的索回利息!


    不過,他到底放過眼前可口的女人幾馬了?大概數不清了。


    他把陶步荷軟馥的身子摟進懷裏,她沒什麽太大動作的掙紮了下卻沒了下文,任布紫陽伸長手臂無條件的供應當作枕頭。


    聞著她芬芳的發香,他在陷入睡眠的同時,想著這樣似乎也不壞……不過,這女人不會要碰她的先決條件是非把她娶進門不可吧?


    欸。


    嗯嗯,他是想過這回事。


    娘子啊,如果對象是她應該不壞。


    想到這,他褪下臂釧,螺旋圈狀的纏臂金開口可調節大小,他往陶步荷的皓腕套上去,調節到恰好的適合度。


    一圈純然的金鐲子套在她手上,比戴在他身上好看多了。


    這會兒,她收了東西,可別想賴了。


    哼哼,他笑得奸詐闔上雙目,一夜好眠。


    被偷偷戴上“狗圈”的陶步荷很不高興。


    她摸了半天盤在她腕上的鐲子怎麽扳也扳不開,想退貨都無門。


    偏偏那作賊的男人正在唏哩呼嚕的喝著粥,打迷糊仗的裝傻著。


    “你說什麽?”


    “我說,這麽貴重的東西,我不能收。”


    陶家訓誡子孫有那麽一條就是無功不受祿,何況,他幹麽無事獻殷勤,還笑得一臉像吃飽喝足的貓,有詐、有詐。


    “你得收,因為本大爺從來沒送過東西給女人,你是第一個,不能退。”


    每次都這樣,抬出大爺名頭就要別人讓步,這是哪門子歪理,還有不能退還的?


    “不能退?”


    “因為那是信物。”他又說出讓人差點跌下椅子的話出來。


    匡一聲,手裏拿著的湯匙掉了。


    “用不著表現得太過驚喜,你的反應在我掌握中。”


    驚喜?她是驚嚇好不好?


    “哪種信物?”是她想的那一種嗎?


    “我準備娶你過門,要過門除了聘禮,總要先給你一樣東西當作定情之物,你有什麽可以給我的嗎?”


    “我什麽時候答應要嫁給你了?”幸好水苑裏麵吃早膳的就他們倆,這話要是傳了出去,就算她有一百張嘴巴也解釋不清了。


    “我昨晚自己決定的。”她錯愕的神情真可愛,那小嘴一開一闔的要是能直接親下去就好了。


    要死,他幾時這麽純情?純情得連自己都看不下去?!


    “拿下來!”她斬釘截鐵,把手伸得筆直。


    “為什麽?男人送禮物,女人不是都很開心?”


    更何況這是互定終身的信物,可她臉上怎麽看不見任何叫做喜悅還是開心的樣子?


    “這不是禮物,是信物!”


    “有什麽分別?反正都是你要收的。”擦擦嘴,他該出門了,今天有好多事要做。


    “你根本沒有問我,沒有問我答不答應、願不願意、肯不肯,你到底有沒有一點尊重我?”要嫁的人是她耶,她是當事者不是,為什麽她會完全不知情?


    “你不要太興奮了,這樣有點難看。”為什麽所有的女人都這樣呢?


    要不是閏訓太過嚴格,陶步荷很想把麵前的碗倒把到布紫陽臉上。


    她向前一步,纖細的指頭戳上他的胸,“這位逍遙島的島主,你給本姑娘聽清楚了。你呢,沒跟我求過親,我也不曾答應,也就是說,你所謂的親事隻是一門笑話,請你把鐲子拿下來。”


    布紫陽無視她逾矩的動作,瞧著她臉上溢出的紅,“小荷,要知道女子最注重的就是貞節清白,你都跟我睡過了……好好好,是同居一室,我不認為你除了我還有別人可以嫁,嫁給本大爺有什麽不好?很多女人排隊我還不見得賞臉呢。”


    陶步荷完全拿他沒法子了。她到底該哭還是笑?


    重點是她哭也哭不出來,笑也沒力啊。


    “你不能這樣對我……”


    啾,這是布紫陽在她唇上親了親,也是回答,然後他大爺吆喝隨從備馬準備出門去了。


    也就是說,他剛剛宣示的這一席話統統都算數。


    從這節骨眼算起,陶步荷即將是島上未來的島主夫人。


    他笑得詭譎意滿,像得逞了某些事。


    第一個敢賞他巴掌,完全沒把他放在眼底的女人,讓他又傷腦筋又愛又發愁的女人,他決定不放手了!


    莫非、難道,他天性裏有備受虐待的因子?


    管他呢,就算被虐也隻能是陶步荷這女人而已!


    至於被他晾在屋子裏的陶步荷,看著那圈金黃卻發了很久的呆。


    這就是愛情嗎?


    她不是應該高興的跳起來?


    好像不是,這年頭的女子哪有權利追求幸福,所謂的幸福不過是找到一張安全的飯票,至於男人如果肯垂青個幾年就要感謝天地,然後把對方一點點的恩澤銘記在心,花上一生的時間品嚐飛縱即逝的過去恩愛。


    她為什麽會有這離經叛道的想法?


    她這被喂飽了女誡的女人有什麽好不滿足的?不是應該敲鑼打鼓到處奔走的去宣告她找到主子了?


    她真的不知道……


    “恭喜姑娘,賀喜姑娘!”三個美婢依次出來,主子的話她們可是一個字都沒有漏。


    陶步荷恍惚的抬眼。“恭喜?”


    “是啊,島主自從迎娶回醉姨娘以後,島上很久沒有辦喜事了。”平安最小,也完全沒有心機。


    “醉姨娘?”她怔了怔。原來她不是唯一的一個,還有人比她先到。


    也是,像他那優秀的男人,三妻四妾,才是正常吧。


    “平安!”納福警告的瞪了平安一眼。


    “人家是說真的,這會兒不說往後姑娘還是會知道東園、西園那些姨娘們。”


    越抖越多了。“平安,你的大嘴巴會給主子惹事的,不要再說了!”納福幾乎是厲聲了。


    平安嘟嘟嘴,一看陶步荷臉色似乎不善,趕緊躲邊邊去了。


    “姑娘,島主是每個女人心目中向往的丈夫,像他這樣的男人誰不想以身相許,即使什麽名分都沒有隻要待在他身邊就是一種榮耀。”納福本來是想解釋的,哪知道好像越描越黑了。


    “你也別責怪平安了,我沒事,隻是有些回不過神來。”反倒是要陶步荷出來打圓場了。


    “姑娘請見諒!請姑娘別把這話讓爺知道了。”納福明白這其中的凶險,姑娘要是愛惹事的人,東西園那幾位姨娘可有苦頭吃,若是愛嚼舌根,遭殃的就是她們幾個了。


    橫豎她們都多話了。


    “你們都下去吧,讓我靜一靜。”


    她的確需要安靜,誤打誤撞來到這裏,她真的要在這裏落地生根?


    大哥還有小雒的仇怎麽辦?


    跟那麽多女人爭奪一個男人的心,有這必要嗎?


    她從來都以為自己的人生會是一帆風順,所謂的一帆風順是嫁個平凡的丈夫,生幾個孩子,孝順公婆,丈夫不必太有錢,沒錢就隻能擁有她這麽一個妻子,她不用跟其他女人爭風吃醋,可以單純的保有一個男人不管愛得深或淺的感情,不過,事實上,那些都隻是她無聊的奢想而已。


    可是她曾經允諾過紫陽願意做牛做馬,這輩子供他差遣。


    然而,這些日子來除了替他管過帳目,她什麽也沒做到,每天悠哉的過日子,吃得好,住得舒服。


    的確,條件這麽優秀的男人有哪個女人不想爭取?


    可是,她掙紮得厲害。


    “大哥還生死不明的關在牢裏,我怎麽能完婚?”


    捫心自問,她是喜歡紫陽的,或者更多一些。


    她心緒複雜的瞧著自己手上的金亮,神思迷離。


    這茫然的坐著居然久久沒動。


    “怎麽辦?姑娘看起來真的在意我的話。”平安偷偷把簾幔拉好,表情沮喪。


    三個情同姊妹的丫頭沒敢離開,一個個輪流偷瞄了陶步荷的神情,麵麵相覷。


    “你當丫頭不是一天兩天,我也早早警告過你,你就是不肯留心!”納福又扠起腰來罵人。


    “我不是故意的……”


    “要是故意還得了,你早被攆出水苑到別處去了。”


    “好了,納福姊,平安年紀小,你就饒過她這回吧,她都快被你嚇哭了。”迎春出來當中間人。


    “我們這幾天最好打起十二萬分的精神盯好小姐,要是壞了主子的好事,看誰要拿項上人頭去抵!”納福最不喜歡出紕漏了,可是很多事情要防範得滴水不漏又豈是容易的事。


    唉,有沒有誰來體諒她當丫鬟的辛苦?


    看著傻愣愣的平安,她覺得自己的變老這小丫頭該負很大部分的責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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