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禮的前一天,貝爾克特開車載著佳瓦回家去取他的喪服,也順便整理死者的遺物。


    以撒亞家位在市區的西緣邊上,就在卡夏塔溪的河堤旁,視野寬廣良好。夏天時,溪畔的風景美不勝收,生氣勃勃的淙淙溪流呈s型流線滑過,岸邊的垂柳隨風搖擺,水蕨上鑲著水珠,在陽光的照射下反射出耀眼的七彩光茫。


    溪中不時有滌魚躍出水麵捕食蜻蜓和麝香蟲,為大自然展現出富生命力的一麵。而現在,河麵是凍結冰封的,巨大平滑的透明冰塊在宣示著冬天的靜寂和蕭索。


    車子停在主屋左側的車庫前,貝爾克特帶著不可思議的表情望著這棟房屋。


    這是棟兩層樓的木造房屋。房子的表麵外沿全都用白油漆均勻地粉刷過,常春藤的枝蔓從屋頂開始往下纏繞糾結,就連屋前長廊的廊柱也都爬滿了綠色的觸須,整間房屋仿佛都罩在一張綠色大網之中。屋後是片高聳入雲的鬆林,它們高大披散的枝幹遮掩了本就微弱的天光,處在這樣陰暗的背景下這,這棟房子顯得有些冷清。


    “我們稱它作碧園……走吧!”


    喚醒呆楞在原地的貝爾克特,佳瓦率先走向大門。


    他掠過在門口站崗的兩個警察直接進入屋內,貝爾克特跟在他的身後。


    一開門就是起居室,裏麵的家俱也都是用上好木頭做成的,配上同款式白色繡金邊亞麻布製的抱枕、桌布、窗簾,看起來古色古香。正中央牆壁裏還嵌著一個老式壁爐,貝爾克特想起剛才在外麵看到的屋頂上的煙囪。


    佳瓦站在樓梯口,貝爾克特遲疑著不知道該不該跟上去,佳瓦看出他的猶豫,微微一笑。


    “上來啊!”


    走上螺旋狀盤繞而上的深色樓梯,木質的階梯在腳下發出嗄吱的聲響,仿佛是年邁老人的沉重歎息。耳邊傳來佳瓦的聲音。


    “樓上有三個房間,一間是我的,一間是藍特的,另外還有一間儲藏室。”


    不知怎的,佳瓦的聲音聽起來縹緲朦朧,好似隔了層薄紗般,虛弱無力的尾音會讓人誤以為是遠方山穀的嫻然回音。可是,佳瓦明明就在他前方不過幾寸,或許是木頭吸收了部分聲音才會使音量變小的吧!貝爾克特暗想。


    上到二樓,首先映入眼簾的是三個正對樓梯的門,上麵都鏤有複雜而精致的花紋。


    佳瓦走上前,打開最右側的門,走進房間。


    貝爾克特第一眼就喜歡上這個房間。


    簡單大方的陳設乍看之下稍嫌單調,但是,牆上的帆船和太空梭的萬片拚圖,以及床旁的虎克海盜船與各種形形色色的飛機模型,為這個房間增添了無限冒險探索的大無畏精神,給人一種躍動奔跑的強烈渴望。


    桌上雜物四散卻亂中有序,還有那頗具個人風格的隨手擺放,這種種的一切說明房間主人開朗、活潑、好動與隨和的性格。毫無疑問地,這是藍特的房間。


    貝爾克特瞄到左側有扇上圓下方的拱窗,他大步跨前靠近,窗外正好一覽溪流的全景,連院子裏的動靜都能盡收眼底。


    雖然在觀察賞味著整個房間,但貝爾克特同時也留神注意著佳瓦的一舉一動。隻見佳瓦從架上拿了一本書之後,就靜靜地坐在床上凝想。


    過了許久,貝爾克特有些納悶,便開口問他:


    “不是來整理藍特的東西嗎?”言下之意就是:你還杵著不動幹嘛?


    佳瓦淡淡回道:“我隻是來拿要讓藍特帶走的書,至於這個房間,依照我們的約定……就讓它保持原樣。”


    “依照約定保持原樣?”貝爾克特的腦袋轉得飛快,“難道連你們父母的臥室也都是原封不動地保持著他們生前的模樣?”


    佳瓦抬眼看著他,表情淡漠。


    “時光不能倒流,人死不能複生,但回憶可以借助景物來使它重現。我們不願意遺忘,也不能遺忘過去的一切。”


    貝爾克特不可置信地大喊:“那樣不是太痛苦了嗎?你何苦這麽折磨自己!”


    佳瓦默然。他又何嚐不知道此舉隻是倍增心傷痛苦,但是那淒冷的黑夜總會把人在白天能抵抗、能隱藏的孤寂全都逼出來。


    靜沉沉的漆黑裏,孤獨在體內啃蝕著自己,冰冷的空虛從四麵八方湧來,狂吼著要吞掉一切,那要將人逼入絕境的茫然更壓得他喘不過氣來,半夜時常在被人群推擠著前進卻不知何去何從的惡夢中驚醒過來。


    他常有股感覺,天地如此茫茫遼闊,自己卻像孤立的小島在海洋中漂浮不定,找不到立足點,找不到可以依靠憑附的東西。這種強烈的無助感迫使他和藍特兩人相偕躲進爸媽的房間裏,失怙失恃的他們可以在這裏找到從前的回憶來強化心靈的堡壘,藉此抵禦躲在每個陰影中,等著他們崩潰失神的邪笑惡魔。


    雖然此舉不過是飲鴆止渴,雖然這隻會使內心的傷口加深擴大,雖然他知道那無人氣的房間曾使他們冷得發抖,他也不曾後悔這麽做,因為那是他們生活下去的支柱。


    貝爾克特企圖說服他。


    “遺忘並不是件壞事,至少部分的遺忘可以使你睡得更安穩,而且不會再哭著醒來。忘卻刺激的悲傷可以讓你重新找回自我,更何況你並不是真正忘掉他們,在你的記憶深處裏仍鏤刻著他們的一舉一動,他們是活在你的心裏。所以,無須以如此舉動來反覆提醒自己他們痛苦的死亡。而且,你有自己的生活要過,他們可能在你的生命中占了很大的一部分,但事情已經過去了,任誰也無法挽回補救,所以,活在當下的你應該要正視這個事實,別在沉緬於過去的傷痛,佳瓦,你要為自己而活!”


    佳瓦神情悲愴地望著天花板,眼底滿是痛楚,他轉向貝爾克特,臉上是淒涼得令人心痛的慘淡笑容。


    “你懂什麽呢?你真的明白他們對我的意義嗎?家人不是在我的生命中占一部分而已,他們就是我的生命、我的一切!”


    激動音啞的聲音仿佛是發自內最深處的呐喊。


    貝爾克特看著佳瓦,以往笑謔的裝傻神情不見了,黑眸深沉得讓人猜不透思緒,仿佛是在竭力抑止著心頭要爆發而出的騷動。兩人周圍的空氣瞬時凝結。


    緩緩地,他說:


    “我懂!你的感覺我懂!因為……”他驀然止住,轉頭望向窗邊不再言語。


    過了一會兒,他回過頭來,臉上又變回平時溫和無害的表情,一貫溫柔地安慰佳瓦,還撒嬌似地嚷著要看他的房間。


    佳瓦耳朵聽著他的柔聲勸哄,銳利的眼睛可也沒放過貝爾克特眼底那抹一閃而逝的落寞。他挑高眉毛盯著貝爾克特。


    “因為什麽?”口氣裏有著不問出答案不甘休的強硬。佳瓦的原則是想知道的事就是要知道!


    貝爾克特聞言一楞,隨即臉上的笑容因之擴大,嘴角也愈來愈彎,還帶著一絲曖昧。


    “那是因為我和你心靈相通啊!”聲音甜膩得像小女生陶醉在愛情裏,“因為我們倆的默契已經好得沒話說,到了心有靈犀一點通的程度。所以,你的感覺我都能感同身受嘛!這就叫心電感應……”


    有道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貝爾克特見招拆招,即興表演得淋漓盡致。他知道如何讓佳瓦自己停止發問,況且,愈是倔強固執的人,愈是吃軟不吃硬,一個甜得發軟的釘子遠比嚴峻的拒絕回答有效。


    果然,佳瓦板起臉。


    “住口!誰和你心電感應!”


    貝爾克特笑得無辜可愛,“當然是你啊!”


    翻了翻白眼,佳瓦轉身就走,貝爾克特則是笑嘻嘻地跟在後麵。


    佳瓦的房間就在藍特房間的對麵。兩個房間的裝潢相似,給人的感覺卻大不相同。佳瓦房裏幹淨得一塵不染,東西也都擺放得有條有理,連床上的棉被都摺得一絲不苟。


    貝爾克特見狀吹了聲口哨。


    “唔,該說你有嚴謹的生活態度呢,還是你本來就是天生的潔癖狂?”


    佳瓦瞪了他一眼,徑自走向衣櫥。


    貝爾克特繼續環視房間,他發現這裏比藍特的房間多了兩個大書櫃,裏頭裝滿了各類有關化學的研究書籍,旁邊的牆壁上還貼著一張元素周期表。貝爾克特這才想起佳瓦是高中的化學老師。在房間裏繞了個圈子,他看到書桌前有扇窗戶,拉起掩窗的百葉簾,他好奇地想一探究竟。


    窗外就是那片蓊鬱幽深的鬆樹林,筆直挺拔的枝幹和在嚴冬中卻仍生氣勃勃的模樣是它們傲視群樹的驕傲象征。鬆樹的任務似乎就是拚命地讓自己長高,或許它們是存彼此競賽比試,或許它們是羨豔浮雲的不問世事,因而想攀上天際與之遨遊。看到這些北美喬鬆長得這樣高、這樣遠不可及,以至於讓人有種它們是用既睥睨又憐憫的目光來看待世間一切的感覺。


    此時。一陣風過,鬆樹們挺直了腰杆不願低頭,為了維持自身尊嚴而抵抗,它們絕不妥協,它們也絕不屈從,倒下那一刻必是它們自己末日的來臨。


    忽然,貝爾克特眼角瞥見某個東西在群樹間來回晃蕩,他努力睜大眼睛想看個清楚,無奈光線幾乎都被樹杈葉片給遮住了,樹下可說是一片黑暗。費力地花了好些時間,貝爾克特終於看清不明物體的輪廓。


    那是一個秋千,一個孤單的秋千寂寞地蕩來蕩去,在狂風的操縱下,它身不由己地撞擊著左右兩側的樹幹,時而上升、時而翻落,秋千不停地打轉著。


    驀然間,貝爾克特有股錯覺,覺得那落寞的秋千仿佛就是鬱鬱寡歡的佳瓦的化身一般,不斷地在冷漠無情的人群中跌跌撞撞、手足無措,隻好用漠不關心的消極態度來保護自己,也隻能用比世人更漠然的冷淡,才能抵抗這個殘酷的世界,才能支撐自己不倒下。


    這就是佳瓦為何總是一臉冷然,總是不輕易表露情感,總是對周遭的人事物保持著距離,因為他早已絕望,因為他不屑於乞求別人的同情。


    貝爾克特難以自己地為佳瓦感到心痛,他可以想象佳瓦那一臉強裝出來的冷硬武裝,但他明白佳瓦的內心是危殆得如踩在初春雪融的薄冰上,稍稍用力就會迸出裂痕,就此跌入無盡冰冷的湖底深處,再也沒有上浮見天的機會。這就是佳瓦,堅強得讓人心疼,卻又脆弱得讓人心碎。


    “坎伯斯,可以走了!”


    佳瓦語調平平的聲音傳來。


    貝爾克特慢慢轉過頭來看著佳瓦,那一瞬間,他覺得有股熱流在胸中激蕩,不由自主地伸出手,有種想把佳瓦擁入懷中的衝動。


    手還沒碰到佳瓦,貝爾克特猛然驚覺自己這個不合常理的舉動,他趕緊把手收回來,擠出笑容來應對。


    “你在幹嘛?”佳瓦看著他異於平常的怪怪舉止,有些疑惑地問道。


    貝爾克特傻傻地盯著他,突然又咧開嘴角笑了出來。


    “沒什麽……你擔心我啊?”


    剛才,他竟然在佳瓦的眼中看到一抹近似擔擾的關懷,那是……對他的嗎?貝爾克特不禁感到訝異,更覺得一股沒由來的喜悅在全身各處蔓延,雖然佳瓦適才的口氣冷冰冰的,但他清楚地知道佳瓦是在乎他的,因為佳瓦不會關心“陌生人”的任何舉動,更遑論出言詢問。


    由此可見,他攻心為上的懷柔政策是大大奏效。


    “煩不煩啊!我哪有說擔心……”倏然住口。幾天相處下來,佳瓦已明白和貝爾克特吵架是非常不理智的作為。和一個完全不聽別人說話的人爭論,無疑隻是給自己增添麻煩。深吸一口氣,他強迫自己咽下勃發的怒火,聲調平滯地:“可以走了嗎?”


    “ok,你說走就走吧!”


    離開房子,坐上車後,佳瓦把摺掛在臂上的黑色喪服放在後座,手裏仍拿著那本書。


    貝爾克特好奇地偷瞥,才發現那是法文版的小王子。


    佳瓦瞧見他鬼祟的目光,感到一絲好笑。


    “藍特最喜歡與狐狸相遇的那一段,還有那獨一無二的玫瑰花。”


    “那你呢?”貝爾克特問他。


    “我?最感動的地方是第二十七章吧!那種不得不分離的悵然,還有懷念故人時的微酸感,就像在看舊日的黑白照片,總讓人低回不已……”說完,靦腆地笑笑。


    貝爾克特看著他,緩緩道:“我也有同感。”


    淺淺地,兩人相視而笑。


    車子發動。


    “嗯,唔,唉,那個……”貝爾克特很是遲疑。


    “有話快說!”


    佳瓦有時實在很受不了他這種婆婆媽媽的拖拉方式。


    心想拖下去也不是辦法,貝爾克特索性有話直說,他堆起一臉諂媚的笑容對著佳瓦,活像乞求主人恩準散步的小狗。


    “我有點事要到警署去,你能和我一起去嗎?”


    “……去就去!車又不是我的,幹嘛問我!”佳瓦不悅地回答。


    聽到這麽衝的應允,貝爾克特仍不以為杵地繼續開他的玩笑。


    “當然要問你啊!因為你是我的……”


    看到佳瓦變色欲怒的臉,貝爾克特知趣地住嘴。


    車子駛離碧園,佳瓦滿臉不舍,卻毅然移開眼垂下頭不語。貝爾克特見狀也不多話,就讓他靜靜地整理自己的情緒。


    ***


    走進警署白色大理石的廊廳,從左側的樓梯上去,便是間約五十坪的寬敞辦公室。這裏是高等警官,如便衣、刑警、警官等的辦公室。裏麵有數十張辦公桌,每張桌上都擁有一個獨立係統的作業電腦,專業人員來來去去地忙碌不已,檔案文件更是多得無法勝數,眾多人聲在偌大的室內交錯著,震耳欲聾的感覺讓整間大廳看起來像活絡的股票交易所。


    貝爾克特讓佳瓦在牆邊的長椅上坐下,告訴他稍待一會兒之後,就徑自走向另一側的專室。


    佳瓦在椅子上坐著,耳裏淨是吵雜擾亂的聲音,眼前是急忙的人們來回奔走,這種充滿緊張感的速度讓他點不知所措,而且處在周遭滿是人的擁擠環境使他感覺很不自在。但很快地他發現每個人都在專注於處理自己的事,根本沒有餘力注意他,他這才放鬆了自己緊繃的神經,以不著痕跡的方式觀察著別人的舉動。


    看了幾分鍾之後,佳瓦就覺得索然無味。他本來就對他人的事情不感興趣。沒有其它的事可做,佳瓦等得百般無聊,眯著眼,他望向貝爾克特剛剛走進去的別室,雖然距離有些遠,但他還能看到門上掛著一塊名牌,上麵寫著“柴克&坎伯斯”,看來是貝爾克特和他的搭擋的專屬辦公室。


    看到這裏,佳瓦不禁感到奇怪:這間大廳已經是屬於警官專用,而貝爾克特竟能在此擁有一間專屬室,這是代表他的官階比別人高,還是因為他的身份特殊呢?若是如此,那貝爾克特應該也是很忙碌的,甚至會比一般警官有更多的事務要處理才對,但怪異的是,從帶佳瓦去認屍的那天開始,這一個禮拜以來貝爾克特幾乎都待在家中,陪在佳瓦身邊沒有離開過。也就是說,在佳瓦的印象中,貝爾克特這幾天根本沒去上班!


    這樣真的可以嗎?佳瓦心裏暗想。他實在猜不透自己何德何能可讓貝爾克特如此犧牲奉獻,讓他放下警察的重要工作,卻在家煮飯燒菜伺候自己。久遠的疑惑又浮上心頭:他幹嘛對自己這麽好?……貝爾克特的回答是他想和自己做朋友,但是,說實在話,這種荒謬可笑的理由薄弱無力得連三歲小孩都不會相信,那更不用提他對這個理由的信賴度,既然如此,貝爾克特會陪在自己身旁的原因隻有一個,那就是受他人之托來照顧自己。


    一想到這裏,佳瓦就渾身僵硬,這種被當成包袱的強烈屈辱感讓他感到有如針刺般難受。不可否認地,數日以來自己已經漸漸認同貝爾克特,也習慣了他的陪伴。


    有個人在身旁絮聒總是不會感到孤單無聊,有個人在身旁傾聽自己總是不會感到寂寞淒涼。他很是懊惱地發現自己在短短幾天內所養成的慣性依賴,那種溫暖的倚靠會讓人變得脆弱易碎,而自己在明天的葬禮過後就要回到空蕩蕩的碧園了。木造的房屋裏沒有一點人聲存在,回繞著的都是冷風的尖嘯嘶喊,這樣的冬夜,獨自一人最是難敖。


    半晌,佳瓦用力甩甩頭。自己有變得那麽不堪一擊嗎?他有軟弱到那種程度嗎?不需要依靠別人,不需要在乎自己以外的其他人,他一樣可以活下去!沒有必要讓別人照顧,沒有必要渴求他憐憫的施舍,他仍舊可以循著從前的路線,不受外界幹擾地過自己的生活。沒錯,就是那樣,一切都不會有任何的改變,他仍是孤僻的不是嗎?自己仍是不想交任何朋友的不是嗎?


    在不停地安慰著自己的同時,佳瓦隱隱覺得內心深處有一絲他不願承認的悵然若失在滋生蔓延著。


    佳瓦出神地想著自己的心事,渾然不覺有個身影在他身邊已經站了許久。輕輕地,一隻手搭上他的右肩,佳瓦被這其來不意的碰觸嚇得差點驚跳起來。他猛然回過頭,是洛斯·戴內特。


    洛斯正輕撫著胸口,顯然也是被佳瓦的過度反應嚇到了。帶著微微的笑意,洛斯開口:


    “你好,以撒亞。對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嚇你的,因為剛才我就看到你坐在這兒好像在想什麽似地,很專注,叫了你好幾聲也沒有回應,所以我才……真是抱歉,是我太魯莽了,請你不要見怪。”


    佳瓦趕緊搖搖頭表示自己並不在意。垂著頭訥訥地地說:“不是你的錯,是我自己太神經緊張了,“


    看到洛斯的臉,他不禁又想起上次會麵時自己的無理取鬧,一定給洛斯留下很差的印象吧!他可能會認為自己是個很奇怪、很討厭的人,佳瓦暗想。但這時心中另一個聲音響起:幹嘛啊!不是才剛說要遠離繁瑣的人際關係,不要多管自己以外的人事嗎?現在又何必在乎別人對自己的看法呢?


    洛斯微笑地看著佳瓦的臉色陰晴變化不定,仿佛是在什麽重大決定間掙紮不已般。


    兩人一陣沉默,在這喧嚷吵雜的大廳裏就這樣靜靜相對無語。


    最後,佳瓦率先打破僵局,他毅然決然地抬頭迎上洛斯的目光。


    “應該道歉的人是我……上次我說了些很過分的話……”感覺到洛斯眼中的笑意加深,佳瓦不由自主地紅了臉。”……那時我太激動了,沒有考慮到你們的立場就亂發脾氣,真是非常對不起……”佳瓦斂下眼。幾番激烈內心衝突後,他還是決定既然錯在自己,那就應該致歉。


    洛斯的唇邊瀾出優雅迷人的笑容,他神情溫和地說:“別放在心上,我們並不怪你。當時你的情緒不穩是正常的,換作任何人處在你那時的景況也都會失控的。所以,你無須為悲傷導致的急燥感到愧疚。”


    佳瓦臉上出現不好意思的忸怩,他低聲囁嚅:“謝謝……”


    洛斯接著問:“是貝爾克特帶你來的嗎?他人跑到哪兒去了?竟把你一個人丟下,真是不道德!”


    佳瓦被洛斯說話的口氣逗得想笑,他指著貝爾克特進去的房間,說:“坎伯斯有點事要處理,到那個辦公室去了。”


    洛斯朝著佳瓦手指的方向看了一眼,又回過頭來笑著說:“我剛煮了些咖啡,如果不嫌棄的話,就來一杯吧!”


    說完,也沒等佳瓦同意,他就徑自走入隔壁的茶水間,出來時手裏捧著兩個哥本哈根皇家瓷杯,熱氣緩緩從杯中飄升出來。


    小心地接過杯子,佳瓦輕聲向洛斯道謝。


    咖啡特有的香醇混合摻雜著牛奶濃鬱的甜味,光是聞味道就讓人渾身舒暢。佳瓦輕啜一口,是奶香醇厚的義式咖啡。


    洛斯陪佳瓦坐在長椅上,兩人邊飲邊聊。他告訴佳瓦,因為藍特的案子還在調查中,所以有關藍特盜領公款的事並未向外公布。目前外界隻知道他是因為某種原因自殺而已,就連銀行裏麵,警方也隻有知會經理一人,並囑咐必須謹慎保密以利偵查。


    佳瓦靜靜地聽他說,表情平靜不置一詞。


    洛斯突然話鋒一轉微笑地看著他說:“你變得有生氣多了。”


    忽然聽到這句出乎意料的話,佳瓦顯得有點不知所措。“有……有嗎?”


    “沒錯,這就叫貝特效應!”洛斯對他眨眨眼。


    “自從他兩年前調到署裏之後,整個警署的氣氛都變活潑了,大家也都不再那麽僵化,跟著他開朗起來。不過,有個可怕的負麵影響,就是大家也都變得比較白癡,因為過度天真的另一說法就是蠢!以撒亞,你可要小心,別被貝特傳染到笨蛋病毒,那可是沒有任何特效藥可供治療的!”


    佳瓦想起貝爾克特平時的作為,和洛斯的話相印證果然大有吻合之處,他不由得笑了出來。


    “不過呢,我覺得他有時候根本是在裝傻,用意隻是想逗大家開心而已,因為一旦牽扯到公事,他又會馬上從耍寶的小醜變成精明幹練的探員,其動作之利落、思考之縝密,完全不像平常那副呆滯傻楞的模樣。其中差距有如天壤之別,害我時常懷疑他是不是有雙重人格。”


    洛斯似乎是覺得前麵把貝爾克特損得太過火,趕緊加上幾句讚美以彌補救。


    佳瓦怔怔地聽著,一會兒,凶問道:“他……坎伯斯對每個人都很好嗎?”


    洛斯楞了一下,隨即回答:“當然,你覺得他對你不好嗎?”


    “不,就是因為太好了,而我和坎伯斯既不像你們和他一樣是熟識的好友,甚至根本是一點關係都沒有的。他……為何要這麽做?”


    “你問過貝特嗎?他怎麽回答呢?”佳瓦皺眉。


    “坎伯斯說他想和我做朋友……”


    洛斯興趣盎然地注視著他。


    “那你覺得呢?你相信嗎?”


    “我……”佳瓦沉呤了會兒,“我很想相信……不過我認為是警長的命令才促使他不得不這麽照顧我。”


    洛斯的眼神灼亮,發出一股懾人的氣勢。


    “那可不一定!就算是警長的命令,貝特也不是那種隻會乖乖聽令行事的人。況且,就算他對每個人都很友善,但程度仍然是有差別的,他的態度也是因人而異的,也就是說,對他而言,你是很特別的存在,明白嗎?”


    洛斯優雅地挑眉,仿佛在給佳瓦某種暗示。


    佳瓦疑惑地睜在眼睛,表情是有點茫然地不知其所指為何。


    “你們在說什麽?我也要聽!”


    忽然一句話插進來打斷了佳瓦的沉思,是貝爾克特,他的身旁還站著塞姆·沙根。


    貝爾克特撒嬌似地輕扯著佳瓦的手,一副可憐巴巴的懇求狀。


    塞姆也在一旁幫腔:“是呀!看你們聊得這麽開心,是什麽有趣的話題嗎?也和我們分享一下吧!”


    洛斯嘴角輕揚,以調侃的眼神望著二人。


    “是蠻有趣的!至於是什麽內容嘛,有礙於秘密不公開的原則,我不便告訴你們。”說這話時,洛斯若有似無地掃了貝爾克特一眼,臉上表情揶揄萬分。


    “說悄悄話啊?那我更想聽了!”塞姆不死心。


    洛斯斜眼睨著他,有點不屑地開口。


    “我都已經說是秘密了,而所謂秘密的定義就是不想讓無關者知道,敢情閣下那蠢鈍的大腦不能明白?抑或您是火星上來的另類生物,聽不懂我的地球語言?”口氣和婉卻字字見血。


    塞姆自討沒趣,他苦笑著摸摸鼻子,低聲嘟喃:“當然聽不懂!因為我是從銀河係外的托馬斯星係來的,而且是沒有大腦的生物,這樣可以了吧!”


    佳瓦詫異地看著他們你來我往的唇槍舌戰,想不到兩人之間的相處模式竟是如此。


    一旁的貝爾克特則是心內慌亂不已,剛剛接收到洛斯那富含詭意的眼神,他的心中登時警鈴大做。不知道洛斯這壞心眼的家夥又在打什麽主意了。不過雖然貝爾克特不知道他到底對佳瓦說了什麽,但可以確定的是這段談話的後果絕對是由自己來承擔,瞬時腦海中迅速閃過“糟糕了!”的念頭。結交到這群損友真是他人生第二大的不幸。


    剛剛他處理完一批緊急文件。走出辦公室就看到一堆人擠在新進便衣拉瑞德·納索的桌旁,竊竊私語地不知在議論什麽。好奇地走近瞧瞧,隻見大家的目光都集中在大廳另一端兩個交談的身影上。


    半是陶醉,半是羨慕,眾人七嘴八舌地發出讚歎。


    “好美……真是詩情畫意的景象!”


    “他長得好像藍特喔!”


    “廢話!他們是兄弟啊!而且麵貌都酷似他們的母親呀!”


    “哦,那就難怪了!”


    “以撒亞家的人果然名不虛傳,都有張出眾的容貌!”


    “哼,我們署裏氣質高雅的王子也不遑多讓啊!”


    “本來就無法比較啊!他們兩人的風格是完全不一樣的嘛!”


    “嗯,說的也是。”眾人一陣點頭稱是。


    “唉!”一個女警滿足地歎氣,“他們倆站在一起真的好配!”


    拉瑞德也開口:“現在的場景隻能這麽形容:就是當百合遇上白玫瑰,兩者交錯所產生的視覺震撼!”


    “說得好!”“沒錯!”又是一片讚同的聲浪。


    “快看!”好似發現蘇聯大陸的不意和驚喜,“他笑了耶!”


    大家的眼光再度聚焦。貝爾克特順著他們的視線望去,看到了臉上綻出朵無邪笑容的佳瓦。


    “好可愛!”


    “好像娃娃喔!”


    “天哪!”另一個女警唉聲,“上帝真是太不公平了,他讓身為女人的我好不甘心!”


    “呼!”拉瑞德誇張地籲口氣,別說你們,我身為男人也一樣羨慕他們。誰不希望自己長相俊美、氣質出眾。你們的心情我也知道,署裏的男人養眼的沒幾個,其餘的卻一個個都長得像是非洲人猿或未開化的靈長類,他們的黑胡子天要長一寸長,真是有夠惡心難看的!”


    幾個女警都笑了出來,拚命點頭的模樣仿佛是完全道出了她們的心聲。


    旁邊的男同事們則是麵有土色地拉長了臉。


    此時,塞姆的聲音傳來,語調輕柔但隱含著不容忽視的脅嚇。


    “……親愛的拉瑞德,你要逗女孩子們開心我不反對,但是呢,我不太喜歡你用貶低全警署男性為手段來嘩眾取寵,所以……”威脅性十足地按著拉瑞德的肩膀,“……你剛才是說了什麽來著?”


    拉瑞德嚇得臉色發白,他吞吞吐吐地說:“沒……沒什麽……我是說署裏的人都很有男子氣概,絕對是全國最雄壯威武的一隊警察……”轉得生硬無比。


    塞姆向他笑笑。“是嗎?那就好!”


    接著他又瞥了瞥周遭的人群,“你們……”


    才說了一個單字,眾人便似驚弓之鳥般四散逃命去了。


    塞姆對他們的舉動不以為然地泠哼,隨即走向貝爾克特。


    貝爾克特見狀裝出畏懼的神情,聲調顫抖,“你好凶唷!我害怕死了!”


    塞姆冷睨著他,“還不快去救你的寶貝,洛斯不知道又在灌輸什麽奇怪想法給他了,小心到時候有你好看的!”


    貝爾克特聞言一楞,隨即大步邁向佳瓦與洛斯。


    果然不幸被塞姆言中,佳瓦與洛斯兩人相談甚歡,可是當佳瓦看著貝爾克特的時候,表情卻不似平常,而是帶有一抹疑惑的不安。


    真是掃把星!貝爾克特不禁在心中咒罵著那個給他帶來厄運的禍首。當機立斷地,他趕緊帶著佳瓦回家,隔離汙染源是避免亂象擴大的最好辦法。


    隻是,在回程途中,佳瓦那欲言又止的眼神讓貝爾克特感到心神不定、惶恐不安。再一次地,他不禁又怨恨起洛斯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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