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吃過藥了嗎?”


    “嗯。”


    “不要說‘嗯’,好好回答。你躺下之前吃藥了嗎?”


    英宰皺著眉頭,搖了搖頭。


    “藥也不吃,就這麽躺著,那怎麽行呢?你燒得這麽厲害。”


    “嗯……吵死了……”


    智恩每說一句話,英宰就覺得頭疼,於是他鑽進了被窩。本來就發燒,還把被子拉到頭頂,智恩一把扯過被子,繼續追問。


    “藥在哪兒?”


    “我不知道……”


    “……哼。”


    被子被搶走了,英宰這回把頭鑽到枕頭下麵。智恩憐憫地看著他,站起身來。


    “你發燒了,不能蒙著頭睡,知道嗎?我到市裏給你買藥。對了……我沒有錢啊。你給我點兒錢,我去給你買藥。”


    智恩從放在床頭的錢包裏取出一張萬元鈔票,放進口袋,然後甩開大步走了出去。太陽已經落山,天黑了,再加上外麵還下著雨,騎自行車去市裏好像有些困難。


    “家裏躺著個病人,我哪能想這麽多……”


    雖然智恩沒有任何理由照顧他,但她還是穿上雨衣,取出了自行車。


    “我是受了逸俊君的委托,不是因為喜歡那個混蛋。啊啊,善良的智恩!都是善良惹的禍!……”


    泥土路濕漉漉的,自行車總是打滑,車身搖搖晃晃,智恩仍然頑強地踩著腳踏板。


    智恩出去買藥了。不一會兒,一輛汽車停在了“full house”門前。


    那個人下了車,按了半天門鈴,英宰才極不情願地開了門,他的臉上頓時露出驚訝的神色。


    “你怎麽……來了……”


    默默地站在門前的不是別人,正是惠媛。


    “剛才我不是打電話了嗎?你不記得了?”


    英宰不但不記得她給自己打過電話,甚至連站的力氣都沒有了。他踉踉蹌蹌地繞過房門,坐到了客廳的沙發上。


    “我大哥呢?”


    “我自己來的。”


    “什麽?”


    英宰按了按腦門,抬頭看了一眼。這時,惠媛把帶來的購物袋放在桌子上,朝他走了過去。


    “我打電話問問你好不好,聽你的聲音好像很不舒服,所以我問你是不是病了,你回答說是。我又問你是不是沒人照顧,你也回答說是。”


    英宰什麽也想不起來了。他隻記得自己的喉嚨幹得要命,還有門鈴聲吵得他實在難以忍受。僅此而已。


    “所以我就過來了。”


    “你不該來的……你馬上就要成為大哥的妻子了……”


    “是啊,你說得對,所以我來照顧我的小叔子。”


    惠媛泰然自若。英宰嘻嘻笑了。


    “結婚之前對小叔子太無微不至了,看起來也不太好。”


    “好了,我不找借口了。說實話,我需要時間跟你談談,所以才來找你。自從分手以後,我們一直都在回避對方。”


    “最初選擇回避的人不是我。”


    惠媛偏偏趕在他不舒服的時候突然找來,看來他們兩個人的緣分還不算淺,英宰心想。他突然感到頭痛,於是閉上了眼睛。惠媛坐到了對麵的沙發上。每次看到惠媛,她都是那麽美麗。


    “你不是一直躲著我嗎?現在又隨隨便便來打擾我,你到底安的什麽心?”


    “因為我一直沒做好心理準備。”


    “那麽現在呢?”


    英宰冷冰冰地問道。惠媛表情淡然地說道:


    “現在一切都理清了。”


    “哈哈哈……”


    英宰放聲大笑。如果他不笑出來,胸膛好像馬上就要爆炸了。


    “外麵下雨呢,辛苦您老人家了。遠道而來,清理整頓……”


    “你不要用這種語氣跟我說話。”


    “那麽我該以什麽樣的方式說話?六年了,除去我參軍那段時間不算,我愛了姐姐六年。”


    “我知道……”


    英宰討厭惠媛那張麵無表情的臉。


    “既然你知道……就不要冷不丁地出現在我麵前。”


    他有很多話想問惠媛。她什麽時候和哥哥好上的,到底出於什麽想法把情況弄成現在這樣,哥哥到底好在哪裏,為什麽她想和哥哥結婚……他有那麽多問題想問惠媛,這些話就像小山堆,堆積在他的心裏。可是,自尊心不允許他這樣問。他不願太固執,不想糾纏別人,哀求人家給自己找個借口,他更不想當著從前的愛人流淚。


    “我看你好像是熱感冒,所以買了些藥過來,還有,這是粥。身體不舒服的時候,最好吃些容易消化的東西……”


    惠媛從她帶來的購物袋裏取出藥和食物,放在桌子上,然後像哄孩子似的對英宰說道。


    “不必了,你回去吧。”


    “我沒有信心接受你。”


    “我這個人就那麽差勁嗎?”


    惠媛靜靜地搖了搖頭。


    “不是你的問題,而是因為我配不上你。”


    這句話他已經聽得不耐煩了。她到底對自己哪點不滿意?明明已經分手,為什麽還要以這樣的方式重逢?英宰不想聽她的托詞,他隻想知道真相。


    “在巴黎,你離開以後,我們再也沒有好好談過。今天你為什麽突然來找我?你是不是想說什麽?”


    英宰追問惠媛,他的表情很難看。他不是生氣,而是太疲憊了。


    上了高中,英宰就向惠媛表白了自己的感情。當時的興奮心情和不安的顫抖,直到現在仍然清晰如昨。惠媛休學以後,他追隨她的熾烈感情也不曾改變。可是現在,他們竟然以這種方式彼此麵對。尷尬、歉疚,想說的話不敢說,隻能默默地望著對方。


    和惠媛分手之後,英宰又和好幾個女人談過戀愛。一方麵是出於對惠媛的怨恨,另一方麵,他深切地感受到惠媛離開之後的空白,所以他不想孤獨。然而越是和別的女人談戀愛,越是努力想愛上別的女人,他心裏的空白反而越來越大,根本就不曾減少。雖然他知道他們已經分手了,卻始終無法接受這個事實。


    “我……喜歡現在的狀態。”


    惠媛打破了漫長的沉默。她自己也知道,盡管是她拋棄了英宰,但是她的心卻一直都在關注他。她喜歡現在的狀態。不是徹底的陌路人,也不是戀人關係,這樣的狀態好像再好不過了。


    “我希望你也喜歡……”


    聽了惠媛的話,英宰感覺自己想對惠媛說的所有責難全都湧到了喉嚨口,但他不能說出來,隻是苦笑了一下。


    “大哥對你好嗎?”


    英宰感到好奇,好奇得快要發瘋了。大哥到底對她好到什麽程度,她竟然下決心要和大哥結婚?自己又到底差在哪裏,到底哪一點不合她的心意,才讓她選擇了大哥?


    “是的,他是個好人。”


    惠媛總是這樣,總是隱藏起重要的問題,讓人無法繼續追問下去。英宰鬱悶至極。每當聽到與她相似的名字仍然心跳加速,渾身僵硬,然而惠媛,馬上就要跟別人結婚了。


    下了公共汽車,智恩騎上剛才拴在柱子上的自行車,在雨中拚命踩著腳踏板,回到了家裏。她經常走這條路,非常熟悉,但是連著下了兩天大雨,路上很滑,好幾次都差點兒摔倒。


    “這雨怎麽還不停……就算是梅雨季節,也不能……”


    智恩下了自行車,推開大門,一輛白色的轎車映入她的眼簾。她從來沒有見過這輛車,猜不出是誰來了。


    “啊,看來是劉誌勳君的客人來了。”


    智恩不知道家裏來了什麽人,不能貿然闖入,於是就躲在客廳窗外,偷偷往裏麵看。


    “呃?這個人以前來過……”


    這是那個和英宰大哥結婚的女人。她不知道英宰大哥是不是一塊兒來了,不過總覺得兩個人之間的氣氛有些古怪。他們什麽也不說,隻是用奇怪的眼神注視著對方。


    “難道他們吵架了?”


    要是打架的話,那可就太奇怪了。智恩看不見女人的臉,不知道她是什麽表情,劉誌勳的眼神之中卻隱隱地含著悲傷。


    “如果不是跟大哥一塊兒,以後你就不要來了。”


    他不想和惠媛單獨相處。每當此時,勉強壓抑下去的感情就會重新迸發,變成尖利的針,刺向他的心髒。英宰不喜歡這樣的感覺。


    “你還是沒有……不,我知道了,我會尊重你的意見。”


    惠媛看出英宰內心的彷徨,想說點兒什麽。此時此刻,無論她說什麽,都隻會更加刺激英宰,所以她什麽也沒說,起身離開了。


    “呃,看來她要走了……”


    她應該是剛來不久,現在就要回去,看來是有事才來的。智恩想起自行車還停在汽車前麵,猛然一驚,趕緊跑到院子裏推自行車。正在這時,門開了,英宰和惠媛一起走了出來。好一對絕世美貌的俊男靚女!不知道的人看了,還以為他們是一對呢。


    “稍……稍等一會兒,我馬上就推走。”


    智恩把堵在汽車前麵的自行車推向倉庫。幸好她穿著雨衣,又低垂著腦袋,別人看不清她的臉。麵對這樣打扮入時的漂亮女人,她為自己的狼狽而羞愧。智恩低著頭,看到自己沾滿泥水的褲子和腳趾,以及灌滿泥水的拖鞋。


    “下雨了……路上小心點兒。”


    英宰冷冰冰地趕著惠媛,這隻是因為他內心的複雜,並不是因為討厭惠媛。盡管他說不讓惠媛單獨來,其實是暗暗期待惠媛能夠單獨前來。麵對惠媛的時候,他的心情仍然難以平靜。


    “你也多注意身體,夏天的熱感冒很凶。”


    “……我知道了。”


    惠媛上了車,英宰幫她關上車門。


    “回去吧。”


    惠媛搖上車窗,把車開走了。英宰站在院子裏,直到汽車載著惠媛開上大馬路,越來越遠,逐漸駛出他的視野。


    “她走了?”


    智恩不知道他還要冒雨站多久,悄悄地走上前來。


    “啊啊!”


    英宰好像大白天撞見了鬼,連忙吃驚地躲開。仔細看去,原來是身穿白色雨衣的智恩。“走了……是走了。”


    “什麽?”


    “下雨的夜晚,你穿這樣的衣服,簡直是擾民,你知道嗎?”


    英宰嚇了一跳,惱羞成怒地責怪智恩。


    “這怎麽了?又大又結實,雨水滲不進來。夏天往農田噴藥的時候,穿這身衣服最合適不過了。”


    智恩故意衝英宰抖了抖滴水的雨衣。目送未來的嫂子離開,冒雨站在院子裏他都沒有皺皺眉頭,現在就因為身上濺了幾滴水珠,他竟然怒衝衝地甩著衣服,真是好笑。


    “你在牆角露宿的時候,我就覺得奇怪,沒想到你竟然超出了我的想像。一個女孩子家膽子這麽大,深更半夜到處亂闖?”


    “你說什麽?”


    她真想問一句,我不怕麻煩出去買藥是為了誰,你竟然說這種話?但是她委屈極了,什麽也說不出來。


    “看來你的體質很適合在外麵住,雨停了你就收拾行李出去吧。”


    “本來我也正想出去呢。太過分了,我今天就走。”


    “過分?真讓人哭笑不得,讓你免費在這棟房子裏住了兩年,現在又這麽照顧你,你還說我過分?”


    智恩突然想起來,應該問問這個問題。


    “對!就是這個!你什麽時候買的這棟房子?你真是花錢買來的嗎?”


    “你說什麽?”


    “你是不是騙了我爸爸!我爸爸絕對不可能把房子賣掉。所以我得打聽清楚,劉誌勳購買房子的過程中是不是存在什麽問題。”


    “你說什麽呀……”


    英宰身體不舒服,心裏也亂,他隻想馬上回到房間,根本不想再和智恩進行這種徒勞的爭吵。英宰沒理會智恩連珠炮似的質問,徑直回到了房間。


    “喂!你沒聽見我說話嗎?喂,劉誌勳君!不,李英宰君!混賬,我到底該怎麽稱呼你呀?”他有兩個名字,這讓智恩感到非常混亂。她不知道叫哪個名字,對方才會停下腳步,於是自言自語嘀咕了幾句。劉誌勳轉過身來,額頭上青筋暴突,惡狠狠地瞪著智恩。


    “……我叫你劉誌勳君好嗎?”


    智恩略微有些尷尬,情不自禁地咯咯笑了。


    “真是個奇怪的女人!”


    “什麽?”


    英宰對智恩說了句“真是個奇怪女人”,然後就推開了房門。看他的表情,好像智恩壓根兒就不值得他多說一句話。智恩緊隨其後,伸出滿是泥水的腳在他屁股後麵猛踢一下。


    “啊啊!”


    英宰發出怪異的尖叫,頭朝下倒在房門前麵。


    “幹什麽呀!你瘋了嗎?”


    英宰踉踉蹌蹌地倒在地上,憤怒不已。


    “你不是說我是奇怪的女人嗎?我總得對得起這個名字啊。”


    英宰動不動就發火,現在智恩已經習慣了。智恩看著英宰屁股後麵的大腳印,忍不住咯咯大笑了。英宰氣喘籲籲,不知道怎樣才能發泄心中的憤怒,他猛地站了起來。


    “好,是你先這樣做的!”


    “你想幹什麽?”


    智恩把腳上的拖鞋脫了下來,握在手中,隨時準備扔出去。


    英宰長這麽大,還從來沒見過這麽潑辣的女人,驚訝得說不出話來。為了躲避智恩揮舞拖鞋甩出的泥巴,他用手擋在前麵,連連後退。


    “耶!”


    智恩趁機推開門逃進了房間。


    “你往哪兒逃!”


    英宰緊緊追趕著敏捷地衝向二樓的智恩。


    “你還不給我站住!”


    “拜!”


    別看智恩個子很高,但還是比英宰靈活,所以他很難抓住智恩,總是被她戲弄。英宰氣憤地大喊,爬上樓梯。智恩抓住欄杆,踢踏著她的長腿威脅英宰,讓他不敢繼續往上跑。


    “要是讓我抓住,我絕對不會手軟!”


    “大男人家,運動神經竟然這麽遲鈍?”


    “你說什麽?”


    “嘿嘿嘿,企鵝腿,不倫不類,變態!”


    “什麽?你剛才說什麽!?”


    英宰不停地喊著,卻就是抓不住智恩,隻能緊靠欄杆喘著粗氣。


    也許是活動太過劇烈,英宰突然感到眩暈,氣喘籲籲地愣在那裏,看樣子十分吃力。


    “啊,你剛才燒得很厲害,是吧?”


    智恩突然想起他生病了,於是小心翼翼地走下樓梯。她可不想和病人搞這種惡作劇。


    “抓住了!”


    “啊!”


    英宰用力抓住智恩的脖子,使她動彈不得,另一隻手緊緊拉過她的腰。


    “你剛才說什麽?企鵝腿,不倫不類,變態?”


    “還漏了一個,大混蛋,你放開我!”


    “我不會放開你的,我先想想該怎麽報仇,然後再放開你。”


    英宰因為頭暈,什麽也想不起來,所以隨口亂說。


    “堂堂男子漢,竟然使用這麽卑鄙的手段!我還以為你真不舒服呢!”


    想不到病人竟然有這麽大的力氣。智恩難以擺脫,就衝他大喊。


    “女人真是奇怪……有時候折磨你,惹你生氣,然後聽說你病了,又匆匆忙忙跑過來。真不知道你們心裏到底是喜歡,還是討厭……”


    聽智恩這麽說,英宰突然想起了即將和哥哥結婚的那個女人,她竟然在電話裏聽出自己聲音不對,並且冒雨跑來看望自己,他情不自禁地喃喃自語。


    “當然是討厭……”


    “什麽?”


    “雖然討厭你,但是看你這麽可憐,實在不忍心,所以就過來了!”


    刹那間,英宰手上的力氣鬆弛了下來,智恩從他懷中掙脫出來。


    “討厭……討厭我,是因為我……可憐?”


    他臉上血色全無,蒼白如紙。英宰把智恩的話當做對惠媛行為的真實的解釋。


    “悲慘”———更加狼狽的感情牢牢地束縛著他的全身。這種狼狽感超出了看見惠媛站在哥哥身邊的時候。


    “我……那麽可憐嗎?看見我可憐,所以……對我產生憐憫之情,是這樣的嗎?”


    智恩見英宰臉色蒼白,有些不放心,於是伸過手去。


    “怎麽了……你怎麽這麽誇張?你又在演戲嗎?我不會再上你的當了,不要再演戲了。”智恩嘴上這麽說,心裏其實很擔心。她出去買藥之前摸過他的身體,燒得很厲害,現在他的臉色仍然很不好,一看就知道是病人。


    可是英宰無情地推開了智恩關切的手,邁步走進二樓的房間。


    智恩揉著被英宰打疼的手,默默地抬起頭來,望著重重關閉的房門。現在好像是第二次看到了心理劇。不過,不知道為什麽,她卻不能像剛才那樣一笑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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