傅雅妍渾身是汗的從床上彈坐起身,隨著她的起身,一道濕熱滑落,她輕撫著臉龐,原來淚水是真的。


    往事曆曆在目,深刻的在夢境裏上演過一回,她突然意識到自己的愚蠢,不敢相信她怎麽會忽略那麽多的曾經存在。


    這些年來,畢飛宇用這麽多細碎的關懷來寵溺她、嗬護她,而她竟然傻得懷疑起他們之間的情感。


    雅妍,從現在開始,不管你在哪裏,我都會永遠守護著你!


    那一天枕著他的肩膀睡去之際,耳邊依稀聽到他這麽對她說。


    天啊!她怎麽會忘了這一切?忘了嚴肅的麵具下其實隱藏了一顆細膩真切的心。


    “飛宇,對不起,我對不起你。”她感到空前的歉意。


    傅雅妍趕緊起身,迫不及待的想要下樓去打電話給畢飛宇。


    然而當她衝到樓梯一半時,整個人頓時傻住了,整個工作室竟然成了水鄉澤國,嘩啦嘩啦的水不斷的從牆壁爆出,毀了她大半的手工香皂成品,還有工作室裏的器具陳設、傳真機、電腦等生財工具,張狂的水花甚至從天花板噴了她滿臉,嚇得她頓時不知所措。


    “賢京、賢京──”她趕緊上二樓求救。


    偏偏賢京房裏空無一人,傅雅妍這才想起,賢京的老公昨天突然來把人接走,兩人準備在周末回英國前撥點時間陪陪台灣家人,意識到眼前的困境得由她自己想辦法,她趕緊回房間翻找手機,打算向房東求救──


    然而當她從答錄機獲知房東太太好巧不巧的選在今天一早和全家人起程前往大陸旅遊,她真的是欲哭無淚。


    “怎麽會這樣?”


    迸裂的水勢不斷自牆麵、天花板湧出,她倉皇的回到一樓拚命搶救那些岌岌可危的香皂,搶了這一堆還有那一堆,還有好多原料都泡水了。


    完了、完了,這些全都是她血淋淋的成本,手工香皂的訂單鐵定要交不出貨來了。


    “怎麽辦?”她抓著鐵盆不斷的搶救東西,一時間情緒翻騰,竟忍不住哭了起來。


    她掏出手機,心想,死馬當活馬醫,就算會被狠狠的痛罵一頓也隻能先跟哲修求救,好止了這些可怕的水。


    按下撥號鍵,才接通她劈頭就說:“怎麽辦?人家的工作室和我這幾天熬夜辛辛苦苦做的手工香皂都泡湯了啦!嗚……”忍不住對著手機大哭。


    半個小時後,畢飛宇匆匆趕來,隻見工作室門口,傅雅妍渾身狼狽的抱著好不容易搶救出來的香皂,可憐兮兮的蹲在地上,記憶中那個漂亮的千金小姐如今跟女遊民沒兩樣,眼睛還哭得腫得跟核桃似的。


    “……畢飛宇?”天啊,他怎麽會來?傅雅妍猛地站起身,因為一時無法反應而整個人呆傻住。


    該死的女人,莫名其妙打來一通哭泣不休的電話,害他急急忙忙的趕來,差點還發生把領帶當成皮帶係在腰上的鳥龍事件。


    如果她隻是想要戲耍他,他鐵定會讓她死得很難看,因為他已經警告過她,再也不許把他耍著玩了!


    “叫我過來什麽事?如果是關於我所訂購的手工香皂,請你如期送到醫院去,銷售的貨物派送應該是由你賣方負責吧?”他表情淡漠、口吻冷漠的問。


    得要多少自製力,畢飛宇才能忍住衝上前去擁抱她的渴望,得用多少的決心,他才可以逼迫自己用這樣冷漠疏離的態度麵對她,畢飛宇覺得自己好錯亂,因為害怕自己的情感又會被她毫不留情推開,隻得如此偽裝。


    “畢飛宇,我沒有香皂可以賣給你了。”她夾雜著歉意的聲調可憐兮兮。


    望著她,畢飛宇心軟不舍,然而意識到這極有可能隻是她預謀逃走的手段之一,他強硬的把對她的不舍徹底從身體扯離,冷笑一記,“你認為我會接受訂單違約的事情嗎?你真當我畢飛宇是三歲小孩嗎?”


    傅雅妍滿臉錯愕,曾經灼熱的目光如今卻冷得像冰,她不懂,為什麽才短短的一天,他竟會突然變得冷漠疏離?


    “可是香皂都已經遭到毀損了……”


    別想走,她最好別想藉機逃走,因為他不會應允的,絕對不會!畢飛宇滿腦子都被這個阻止的念頭占據。


    他逕自打斷她的解釋,“那是我的問題嗎?這種損失應該是由你自己承擔吧?”他決然的說,“你別想逃,這個禁令會持續到你完成所有手工香皂為止。”


    麵對畢飛宇的強勢,傅雅妍一時間無法消化。


    “哲、哲修呢?是他打電話讓你過來的嗎?他沒空過來嗎?怎麽會是你來?”眼前的畢飛宇讓她感到陌生、害怕。


    “哲修?你打電話給他了?”


    “對,我打電話了,可是,你為什麽會來?”她一點都不想要在這麽狼狽的時候看到他,因為這會讓她覺得丟臉。


    “你剛剛打了電話給我。”畢飛宇平靜道。


    原來又是一場烏龍,她根本不是想向他求救,虧他還一路掛心趕來。畢飛宇繃緊臉部線條,不讓自己失望的情緒走漏。


    “我……我打了電話給你?”不會吧,她明明是要打給哲修啊?


    低頭在心裏輕歎,畢飛宇無暇理睬她的質疑,推開紗門往裏頭查看,屋外還沒刮起夏季台風,裏頭就已經活似台風過境,災情慘重得叫人不忍卒睹。


    大略看了情況,他沒理睬她,逕自撥了電話,口吻無奈的和對方交代事情。


    好不容易掛上電話,畢飛宇看都不看她一眼,從口袋裏掏出一把鑰匙後,說都不說一聲便朝她扔去。


    出於本能反應,傅雅妍趕緊七手八腳的接住。


    畢飛宇背對著她,“如果你不想回家,可以暫時住在我那裏,反正我大多時間都在醫院,不會常回去,你可以在那裏把我購買的手工香皂趕製出來,一會兒會有人來處理水管破裂的維修工程,我醫院還有病人,恕不奉陪。”


    說完,他頭也不回的離開,冷漠得像是要斬斷所有牽係。


    像是什麽東西被人抽去似的,畢飛宇感覺心好空,身體也好空,他不願逗留,因為再多停留一秒,對他都是一種痛苦的折磨,他隻好離開,腳步不敢有所遲疑的堅決離開,仿佛唯有這樣,他才能保有自己最後的尊嚴。


    他又落空了,他的感情又再次從她身上落個空,如果不是錯誤,她根本沒想過要再第一時間向他求救!偏偏愚蠢的他竟是這樣死心塌地。


    可惡的傅雅妍,她就非得要這樣永無止境的折磨他嗎?


    傅雅妍不懂畢飛宇的心情,怔怔的望著這個背影,茫然的無法思考所有的來龍去脈,隻能傻傻的目送他冷情的遠去。


    恕不奉陪、恕不奉陪、恕不奉陪……


    這四個字不斷在腦海回蕩,心頭的涼意凶猛的掠過全身,她雙手一軟,懷裏搶救出來的香皂頓時掉了一地,就像她好不容易意識到的深刻情感,突然被通通扔下了。


    他決定要舍棄她了嗎?


    當他背對著她的時候,傅雅妍感覺自己整個心幾乎都要被擰碎了。


    什麽樣的人會讓人連看都不想看一眼?那必定是厭惡透了的人!


    毫無疑問,她是那個被徹底厭惡的人,曾經承諾要永遠守護她的畢飛宇,已經不願意再麵對她了。


    淚水快速的攻占了她的視線,徹底染濕了她的臉龐。


    傅雅妍倏地蹲跪在地上,捧著自己的臉龐,傷心的低泣。


    她想要叫他不要走,可是,卻再也沒有勇氣。


    ***


    醫院頂樓。


    天空藍得徹底,好像近在眼前,隻要把手伸直,就可以碰觸到上頭飄浮如棉花糖般的雲朵。


    畢飛宇穿著手術服,套著膠鞋神情落寞的往頂樓去。


    從工作室回到醫院的路上,他一直在質疑自己的行為究竟是對、是錯?他沒辦法放下傅雅妍,可是一見到她,天平兩端的自己就在抗爭拉鋸,搞得他都不知道自己該用什麽方式來麵對傅雅妍。


    他想要她持續的對他依賴,可是,他真的可以隻要這些嗎?不隻吧?


    “也給我一根香煙好嗎?”畢飛宇說。


    靠著欄杆的身影突然轉過來,一身白色護士服的餘琬馨挑起了狐疑的眉。


    “畢醫生不是不抽煙的乖寶寶嗎?什麽時候也跟我一樣誤入歧途了?”


    “不都說人在煩悶的時候,煙酒是最好的調劑品嗎?待會有場手術,我不認為病人會很高興看到執刀醫生醉醺醺的踏入手術房。”


    “嗬,可你會抽嗎?”餘琬馨挑釁問。


    “不抽並不代表不會。”他嘴邊淡淡的掠過一抹笑。


    “距離上一次抽煙是多久的事情了?”


    “關於這個問題,我可能要打電話給我的高中教官問問。”


    隻有畢飛宇自己心裏清楚,不抽煙,並不是因為高中教官的規勸,而是因為某個人曾不經意的說過──她討厭男人抽煙。


    為了這麽一句話,畢飛宇就像個盲目且虔誠的信徒,自此遵守禁煙戒條,這一切都隻是為了她──傅雅妍。


    “哈哈哈……”餘琬馨仰天大笑。


    這就是他,在外人麵前,畢飛宇是幽默的創作者,可是遇到了傅雅妍,他就不是這個樣子了。


    有一陣子,畢飛宇甚至懷疑起自己是典型的人格分裂,在外人和傅雅妍之間不自覺的切割出不同的自己。


    “白癡!你根本是太在意你在我姊麵前的形象!”當他告訴哲修這件事的時候,哲修當場嗤之以鼻,好像他所有的懷疑都是多餘。


    是嗎?他真的是過分在意傅雅妍是怎麽看待他的?


    是的,他確實是,他一直在意傅雅妍的每個看法、每個心情……應該說隻要和傅雅妍有關的,他都深深在意。


    也正是這樣的在意,他感覺到他們之間開始要毀了。


    她愣住了吧?他從來不曾那樣對她,可是打從親眼目睹她和飛平的婚禮之後,畢飛宇發現自己整個人就開始不受控製的處於瘋狂狀態。


    他想過一百種方法讓她隻屬於他,可是,見到那雙認真的眸子,他卻隻想要像個孩子似的靠在她身邊,臣服於她。


    他們,到底算不算是一對戀人?他想破了頭,問題卻隻能在天平上擺蕩,沒有結果。或許歸咎起來,這就是他過分在意傅雅妍的原因。


    因為未知,所以渴望結果。


    “請。”餘琬馨把打火機塞在香煙包裝裏,一並遞給了畢飛宇。


    狀似熟練的抽出香煙,打火機的火苗燃起了白色的煙霧,畢飛宇像個吸毒的人,迫不及待的吸了一大口久違的煙草滋味。


    “手術很棘手?”


    “人心更棘手。”


    “尤其是女人心。”餘琬馨笑。


    這是一個秘密,畢飛宇和餘琬馨之間共有的秘密,眼前的餘琬馨曾經是畢飛宇父親的情婦,當初她的出現確實彌補了畢父因為妻兒遠在加拿大的孤寂。畢飛宇是在無意中發現了這個秘密,所以瘋狂鼓吹媽媽返台定居,為的就是搶在事情一發不可收拾前,徹底斬斷這場不倫戀。


    畢飛宇成功了,餘琬馨黯然退出。


    很難想像他們曾經麵對麵的對立談判,現在竟然還能這樣和平共處。


    “今年聖誕節還去英國嗎?”


    “不用去了,人在台灣,去了也是撲空。”話裏帶有苦澀。


    “近水樓台。”


    “看著人卻觸不到心的距離比什麽都遠。”


    “嗬嗬,報應。”


    “胡說什麽?”畢飛宇低斥。


    “你愛她嗎?”


    他鄙夷的掃去一眼。“這是什麽鬼話?”


    “回答我啊!”


    “無庸置疑。”畢飛宇的目光眺望著遠方。


    “她呢?”


    “不知道,或許得在神佛麵前擲茭問答案吧。”


    餘琬馨大感驚訝,“你從來沒問過?”


    “當年,你問過我爸這個問題?”


    “問過。”她篤定的點頭。


    “答案呢?”


    “難堪爆了。”自嘲。


    “這樣我還敢問嗎?”畢飛宇苦笑。


    “那你說過你的感覺嗎?”


    “你會相信一個男人說的話還是行動?”他不以為然的反問。


    她據實以告,“要見到行動還要聽到話。”


    “嘖,女人真是貪心的動物。”


    “廢話,這是女人的權利也是男人的義務,快去履行你的義務吧!”說完她打算離開。


    “餘琬馨,等一下。”他突然喚住她。


    不知怎的,明明沒有喝酒,可是畢飛宇卻開始不受控製的把心裏的許多疑問,還有對傅雅妍複雜的情感全都在一個不相幹的人麵前掏了出來。


    他真的是不知所措,為什麽一個女人願意和他擁有親密的關係,卻鄙夷他的負責?


    “哈哈哈哈……”餘琬馨放肆的狂笑,聽完畢飛宇的話後,她笑得眼淚都流出來了。


    “你就非得笑得這麽張狂,恨不得人家看見你的喉嚨嗎?”他懷疑這個女人在挾怨報複,報複他當初拆散她和老爸的婚外情。


    “你真的這樣跟她說,希望她讓你來對這一切負責?”


    “當然。我沒想到事情會突然發生,這跟我心裏計劃的步調是不同的,可是都發生了,你要我拍拍屁股轉身當作沒這回事嗎?我是在乎她的,是認真的想要一輩子走下去,雖然她老是在別人麵前讓人誤以為我是她弟弟,可我就不信傅哲修會像我這樣對待她、守護她!”


    “你活該。”


    “餘琬馨,我從來不認為我拆散你和我爸是錯誤的,請你不要對我幸災樂禍。”


    “誰認為你做錯了!”她別過頭去嘀咕,“我還得感激你的拆散呢,要不然當時我二十歲正要開始美麗的人生,豈不就要為了一個不愛我的男人化為烏有了。”


    “你在碎嘴嘀咕什麽?怕我不夠煩嗎?”


    “沒什麽!欸,我問你,我愛你跟我負責這兩句話聽起來怎麽樣?”


    “我愛你聽起來太不真實,像搖搖欲墜的高塔,美麗但是危險,可是我負責就很真實,像棟堅固的矮房子。”


    “但是百分之九十九的女人都喜歡我愛你勝過我負責,這個問題沒有那麽難,你隻要在她麵前每天照三餐對她說我愛你,一切問題保證迎刃而解。”


    畢飛宇狐疑的皺起眉,“你不要唬弄我。”


    “唬弄一個愛情智障並不會讓我比較高興。”


    希望乍燃又滅,“但是我剛剛跟她翻臉了。”重點是這個,翻臉的兩個人還要怎麽去說我愛你?


    “唷,這個有趣,說來聽聽,順便給我一根煙。”


    看到她得意的模樣,畢飛宇真的覺得是報應,可是嘴巴就是不受控製的把之前見麵的情況钜細靡遺說了一回。


    餘琬馨撚熄香煙,“車鑰匙拿來。”


    “什麽?”畢飛宇一臉錯愕。


    “你待會不是有手術嗎?我幫你去搞定她。”


    “你想要做什麽?”他感到不安。


    “快拿來,少囉唆。”餘琬馨上前二話不說就蠻橫的往畢飛宇身上搜尋。


    “住手,你給我住手!鑰匙在辦公室!”他推開她。


    “曖昧或許很美好,但是繼續這樣下去不是長久之計,讓第三者的出現衝擊一下你們兩個的關係,是好是壞我相信很快就會明朗。”說完,她把香煙全部送給了畢飛宇,快步離開。


    “站住,你不要多事,餘琬馨──”


    阻擋無效。


    完了,畢飛宇的心情並沒有因為一根香煙和訴說而得到紆解,相反的,他因為餘琬馨的自告奮勇而感到憂心忡忡。


    “該死,待會的手術怎麽進行得下去?”他像個吸毒者,狠狠的吸了一大口香煙,卻止不了煩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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