爸爸總算來信了,說聖誕節前兩天回家。他說一切都將大不一樣,他已經改過自新,希望我們做個好孩子,聽母親的話,履行我們的宗教義務,他要給我們帶回聖誕節需要的所有東西。


    媽媽帶我去火車站接他。火車站總是人來人往,十分熱鬧,人們從車廂裏探出身子,哭泣,微笑,揮手告別。火車鳴響汽笛,向人們示意,隨即在滾滾蒸汽中“呼哧呼哧”地開動


    了。站台上,人們抽著鼻子。鐵軌銀閃閃的,伸向遠方,伸向都柏林,伸向更遠的世界各地。


    現在已經快半夜了,空蕩蕩的站台上寒氣襲人。一個戴著鐵路工作人員帽子的人問我們,想不想到一個暖和的地方去等車。媽媽說:太謝謝了。這個人領我們走到站台盡頭,媽媽笑了起來———那兒有個信號塔,我們得爬梯子上去,這讓她費了一些工夫,因為她很胖,她不時地說:啊,天呀,啊,天呀。


    我們來到世界之巔,信號塔裏很黑,隻有那個人俯身看著的儀表盤上,閃爍著紅、綠、黃三種顏色的信號燈。他說:我正要吃點晚飯,你們也來吧。


    媽媽說:啊,不,謝謝,我們不能搶了你的晚飯。


    他說:老婆總給我做太多晚飯,就算我在這座塔上待上一個星期也吃不完。看看信號燈、拉拉操縱杆當然不是什麽很難的工作。


    他擰開保溫瓶蓋,往茶缸裏倒了些可可。給你,他對我說,你喝可可就自己倒吧。


    他遞給媽媽半塊三明治。啊,使不得,她說,你可以帶回家給孩子們吃。


    我有兩個兒子,太太,他們都在英王陛下的部隊裏打仗呢。一個在非洲為蒙哥馬利效力,另一個是在緬甸或者其他什麽鬼地方,請原諒我說這種話。我們從英國那裏爭得自由,又為它打仗。拿著,太太,就這麽點三明治,吃了吧。


    儀表盤上的信號燈開始閃爍,那人說:你們等的火車到了。


    非常感謝你,聖誕節愉快。


    也祝你聖誕節愉快,太太,還有新年愉快。下梯子時當心一些,小家夥,幫幫你媽媽。


    非常感謝你,先生。


    我們又開始在站台上等,火車呼嘯著駛進車站。車廂門打開了,幾個提著箱子的男人跳到站台上,急匆匆地走向大門口。牛奶罐子掉到站台上,發出丁當的脆響。一個男人和兩個小男孩正在卸報紙和雜誌。


    沒有父親的影子。媽媽說他可能在車廂裏睡著了,但我們知道,他就算在自家床上也睡得很少。她說從霍利黑德開來的船也許晚點了,那樣他就趕不上這趟火車。愛爾蘭海在這個季節凶險異常。


    他不會回來了,媽媽。他不關心我們,他一定又在英國喝醉了。


    不要這樣說你父親。


    我不再搭理她,我沒告訴她,我希望有個像信號塔上那人一樣的父親,他可以給你三明治和可可。


    第二天,爸爸走進家裏。他的上門牙不見了,左眼下方有一處淤血。他說愛爾蘭海風浪太大,他靠在船舷上,把牙齒撞掉了。媽媽說:不是喝醉了吧?嗯?不是打架了吧?


    唉呀,不是,安琪拉。


    邁克爾說:你說你要給我們帶東西,爸爸。


    噢,我帶了。


    他從手提箱裏掏出一盒巧克力,交給媽媽。她打開盒子,給我們看看,裏麵一半巧克力都沒了。


    這你都不放過?她問。


    她蓋上盒子,把它放到壁爐台上,說,明天聖誕晚餐後,我們再吃巧克力。


    媽媽問他有沒有帶錢回來,他對她說世道艱辛,活兒很少。她說:你騙人吧?正在打仗,英國什麽都沒有,就是有活兒幹。你把錢喝掉了,是嗎?


    你把錢喝掉了,爸爸!


    你把錢喝掉了,爸爸!


    你把錢喝掉了,爸爸!


    我們叫喊得很凶,把阿非嚇哭了。爸爸說:唉呀,孩子們,好啦,孩子們,要尊敬你們的父親。


    他戴上帽子,說他得去見一個人。媽媽說:去見你的人吧,不過今晚不要又醉醺醺地唱著羅迪。邁克考雷什麽的回到這幢房子來。


    他還是醉醺醺地回來,但是一聲沒吭,在媽媽床邊的地板上過了一夜。


    第二天,我們用媽媽從聖文森特保羅協會領來的食品票券,吃了一頓聖誕晚餐。我們吃的是羊頭、卷心菜和白土豆泥。由於是聖誕節,我們喝了一瓶蘋果酒。爸爸說他不餓,有茶就行了,他從媽媽那兒借了一支香煙。她說:吃點吧,今天是聖誕節。


    他又說他不餓,但要是沒人想吃羊眼睛的話,他倒可以吃。他說羊眼睛很有營養,我們都發出嘔吐的聲音。他用茶水把羊眼睛送進肚裏,接著抽他的“忍冬”。抽完煙,他戴上帽子,上樓取了手提箱。


    媽媽問:你要去哪兒?


    倫敦。


    在我主的這個日子?聖誕節?


    這個日子出門最好了,開車的人今天才願意讓工人搭車到都柏林。他們會念及聖家的艱難歲月。


    你口袋裏一分錢沒有,怎麽坐船去霍利黑德呢?


    跟來時一樣,他們總有不留意的時候,可以溜進去。


    他吻了吻每個人的額頭,告訴我們做個好孩子,聽媽媽的話,別忘了做禱告。他告訴媽媽說他會寫信的,她說:啊,是的,你總算還知道這個。他提著箱子站在她麵前,她起身拿下那盒巧克力,把它們挨個分了。她把一塊巧克力放進自己嘴裏,又拿出來,因為太硬了,她嚼不動。我有一塊軟軟的,和她換了那塊硬的,硬的能多吃一會兒。這塊巧克力奶油很多,中間包著一個果仁。小馬拉奇和邁克爾抱怨他們沒吃到果仁,為什麽弗蘭克總能吃到果仁?媽媽說:你們這是什麽意思?總是?這是我們第一次吃成盒的巧克力呀。


    小馬拉奇說:他在學校裏吃麵包,也吃到了葡萄幹,男孩們說他把那粒葡萄幹給了帕迪。克勞海西,那他為什麽不把這個果仁給我們?


    媽媽說:因為今天是聖誕節,他的眼睛又發炎,果仁對發炎的眼睛有好處。


    邁克爾問:果仁能讓他的眼睛好嗎?


    能的。


    能讓一隻眼睛好,還是讓兩隻眼睛都好?


    兩隻吧,我想。


    小馬拉奇說:要是我也能吃到一個果仁,我就送給他治眼睛。


    媽媽說:我就知道你會的。


    爸爸看著我們吃了一會兒巧克力,然後拉開門閂,走出去,又把門關上。


    媽媽對布瑞迪。漢農說:白天不好過,夜裏更難受,這雨什麽時候是個頭啊?為了讓白天好過一些,她幹脆就待在床上,早上讓我和小馬拉奇起來生爐子,她坐在床上喂阿非麵包塊兒,端著茶缸給他喝茶。我們得到樓下的愛爾蘭去,在水龍頭下的臉盆裏洗臉,用搭在椅背上的那件濕乎乎的舊襯衫湊合著把臉擦幹。她讓我們站在床邊,檢查我們的脖子上還有沒有一道黑圈,要是有,就得再回到樓下的水龍頭和濕乎乎的襯衫那裏。我們的褲子破了,她就坐起來,隨手找一塊破布補上。一直到十三四歲,我們還穿短褲,襪子補了又補。要是她沒有布補了,襪子又是深色的,為了體麵,我們隻好用鞋油抹黑腳踝,穿著露肉的襪子到處走,這真是尷尬。這些襪子穿了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破洞越來越大了,我們隻好把腳底下的襪子拽到上麵來,把破洞藏在鞋子裏。雨天的襪子潮乎乎的,夜裏得把它們搭在爐子前晾著,指望早上會幹。幹了的襪子會結成一塊塊硬邦邦的髒東西,穿的時候我們都很擔心,害怕眼睜睜地看著它們在腳下變成碎片。夠運氣的時候,我們也許能穿上襪子,但又得堵鞋子上的漏洞了,我和小馬拉奇爭搶家裏的硬紙板和紙片。邁克爾隻有六歲,他隻能等著用剩下的。媽媽在床上教訓我們要幫助小弟弟。她說:要是恁們不把弟弟的鞋子堵好,我就下床去,那就有恁們好看的了。你們要同情邁克爾,因為跟阿非玩,他太大了,跟你們玩,又太小了,他誰都打不過。


    其他的穿戴就沒這麽費勁了,我穿著襯衫睡覺,也穿著它去上學,白天進進出出都穿著它,踢足球時是它,爬牆時是它,偷蘋果時也是它。我去做彌撒和去兄弟會時,穿的都是它。我周圍的人吸吸鼻子,一個個地走開了。要是媽媽能從聖文森特保羅協會得到一張新襯衫券,這件舊的就降為抹布,成月濕乎乎地搭在椅子上,或者媽媽就用它補別的襯衫;她也許會裁開它,讓阿非穿上一陣子;最後,它會淪落到門底下,擋住從巷子裏流進來的雨水。


    上學時,我們專從巷子和後街走,以免碰上那些穿著體麵、去公教學校上學的男孩子,以及那些去耶穌會“新月學院”上學的富家子弟。公教學校的男孩子穿的都是花呢夾克、暖融融的毛衣、襯衫和嶄新發亮的靴子。我們清楚,這些人將來是要吃公家飯,協助那些掌管世界的人們的。“新月學院”的男孩子穿的都是校服,領巾在他們的脖子和肩膀上飄來蕩去,使他們像一個個走在路上的驕傲的小公雞。他們留著長發,從前額上披散下來,把眼睛遮住,這樣就可以像英國人那樣把額發往上一甩。我們清楚,這些人將來是要上大學,接管家族生意,掌管政府,掌管世界的。而我們將來會騎著自行車給他們送貨跑腿,要麽就是去英國的建築工地找活兒幹。我們的姐妹將來是要照看孩子、擦地板的,除非她們也去英國。我們清楚這個,為自己這副樣子感到羞恥。要是富人學校的男孩子譏諷我們,我們就要跟他們打上一架,打得鼻子流血、衣衫撕破。老師們對我們的打架行為愛搭不理,因為他們的兒子都去了富人學校。他們會說:恁們沒有權利朝上等人動手,恁們沒有權利這樣。


    有時我回家時,會碰上媽媽和一個帶小孩的陌生女人在爐子邊聊天。媽媽看見她們在大街上逛悠,一旦她們開口問:你能給幾個錢嗎,太太?她的心就碎了。她從來就沒有錢,隻好把她們請到家裏,喝口茶,吃點煎麵包。要是夜裏天氣不好,就留她們在家裏過夜,讓她們挨著爐子,在角落裏的一堆破布上睡覺。她把麵包給了她們,這就意味著我們要少吃幾口。要是我們埋怨幾句,她就說總是有更窮的人,我們可以把自己的東西分給別人一點。


    邁克爾也一樣成問題。他總是往家裏帶迷路的狗和老頭。有時,我回家時,會發現一條狗跟他待在床上。有些狗身上有傷,有些沒有耳朵,還有些沒有尾巴。在公園裏,他遇到一幫孩子在折磨一條瞎了眼的獵犬,就打跑這幫孩子,抱起那條比他還大的獵犬,回家對媽媽說,這條狗可以吃他的晚飯。媽媽說:什麽晚飯?家裏能有一塊麵包就算幸運了。邁克爾說他的麵包可以給狗吃。媽媽說這條狗明天必須送走,結果邁克爾哭了整整一晚上,早晨,他發現那條狗已經在他身邊斷氣,就哭得更傷心了。他不想去上學,準備在馬廄那邊給狗挖個墓穴。他想讓我們幫他一起挖,還要我們念玫瑰經。小馬拉奇說,為一條狗禱告是沒用的,你怎麽能斷定它是個基督徒?邁克爾說:它當然是條基督徒狗,難道我沒有抱過它嗎?他哭得更傷心了,媽媽讓我們幹脆都待在家裏,不去上學了。我們實在是太高興了,根本不介意幫邁克爾挖墓穴,我們還念了三遍《聖母頌》的祈禱詞。我們可不打算一直站在那裏,把不上學的大好日子都浪費在為一條死狗祈禱上。邁克爾雖然隻有六歲,但他把老頭們領回家時,總是自己設法生著爐子,給他們燒茶喝。媽媽說回到家看見那些老頭用著自己心愛的茶缸,還在火邊嘟嘟囔囔、抓抓撓撓的,都快把她逼瘋了。她告訴布瑞迪。漢農,邁克爾習慣把老頭往家裏領就罷了,但他也搞得太過火了,要是家裏沒有麵包給他們吃,他就去敲鄰居家的門討要,一點都不難為情。最後,她隻好命令邁克爾,不要再往家裏領老頭了,因為一次有人帶來了虱子,咬得我們夠慘的。


    虱子是討厭的,比老鼠還要惡心。它們爬到我們的頭發裏、耳朵裏,聚在鎖骨窩裏安家落戶。它們爬到我們的皮膚上,鑽進衣服接縫裏,爬滿了我們用來當毯子的那件外套。阿非還是個嬰兒,自己沒辦法抓,我們隻好把他渾身上下搜個遍。


    虱子比跳蚤要差勁,虱子是蹲在那裏吸血的,甚至可以看見自己的血跑進它們身體裏。跳蚤是蹦著咬人的,它們相對幹淨些,我們情願被跳蚤咬。蹦蹦跳跳的東西總比那些蹲著不


    動的東西幹淨些。


    我們達成一致,都不再領迷路的女人、小孩、狗和老頭進家了。我們不想再得傳染病。


    邁克爾哭了。


    外婆隔壁的鄰居珀賽爾太太有台收音機,是她們那個巷子惟一的一台。由於她又老又瞎,政府送給她這台收音機。我很想要一台收音機。我的外婆雖老,但不瞎,有這樣一個不瞎但得不到政府的收音機的外婆,有什麽用呢?


    每個禮拜天的晚上,我都坐在珀賽爾太太家窗外的人行道上,聽bbc和愛爾蘭電台播放的戲劇。你可以聽到奧凱西、蕭伯納、易卜生和莎士比亞的戲劇———莎士比亞的戲劇最好,盡管他是個英國人,他就像是土豆泥,吃得再多都不過癮。也可以聽到一些奇怪的希臘戲劇,什麽由於誤娶了母親,結果挖掉自己的眼睛。


    一天晚上,我正坐在珀賽爾太太家的窗外聽《麥克白》,她的女兒凱瑟琳把頭探出門外:進來吧,弗蘭基,我媽媽說,這麽冷的天坐在地上會得肺病的。


    啊,不用了,凱瑟琳,沒事的。


    不,還是進來吧。


    她們給我倒了茶,還給了我一大塊抹著厚厚的草莓果醬的麵包。珀賽爾太太問我:你喜歡莎士比亞嗎,弗蘭基?


    我愛莎士比亞,珀賽爾太太。


    啊,他就是音樂,弗蘭基,他會講世界上最動聽的故事。要是沒有莎士比亞,我不知道該怎麽打發禮拜天的晚上。


    戲劇播放完了,她讓我調弄調弄收音機上的旋鈕。我在短波波段上亂調,隨意接收著遠方的聲音,有奇怪的低語聲和嘶嘶聲,大海奔騰的呼嘯聲,以及摩爾斯電碼的嘀嘀聲。我還聽見曼陀林、吉他、西班牙風笛、非洲鼓的樂聲,還有尼羅河船夫的悲傷號子。我看見那些水手們在呷著一缸缸熱可可;我看見大教堂、摩天大樓和農舍;我看見在撒哈拉沙漠上遊牧的阿拉伯人和法國駐外軍團,還有美洲大草原上的牛仔;我看見那沿著希臘的岩石海岸跳躍的山羊,牧羊人全是瞎子,因為他們誤娶了自己的母親;我看見人們在咖啡館裏閑聊、飲酒,在林蔭大街和大街上漫步;我看見站在門口的妓女、晚禱的修士,接著便傳來大本鍾的轟鳴聲:這裏是bbc海外廣播,現在播報新聞。


    珀賽爾太太說:就停在這兒吧,弗蘭基,好讓我們了解一下國際形勢。


    新聞過後,是美軍廣播網的節目,聽到美國人那瀟灑從容的聲音,真是美妙啊。音樂隨之而來,啊,哈,是埃林頓公爵的音樂,他告訴我坐上頭等列車,到比莉。哈樂黛隻為我歌唱的地方去:


    除了愛我不能給你什麽,寶貝;


    愛是我惟一富有的東西,寶貝。


    啊,比莉、比莉,我想去美國和你在一起,和所有的音樂在一起。那裏人人都有好牙齒,碟子裏放著吃不完的東西,家家有廁所,人人過著永世幸福的生活。


    這時,珀賽爾太太突然問我:你知道那什麽嗎,弗蘭基?


    什麽,珀賽爾太太?


    莎士比亞這麽棒,他一定是愛爾蘭人。


    收房租的人失去了耐性,他警告媽媽:你已經拖欠了四個星期了,太太,總共一鎊兩先令。不能再這樣下去了,我得回辦公室向文森特。納什爵士匯報,邁考特家拖欠了一個月的房租。到時候我會怎麽樣,太太?拍拍屁股走人,丟掉飯碗。我還有一個九十二歲的老母親要養活,她每天都去聖芳濟教堂領聖餐。收房租的人得收到房租,太太,要不就得丟掉工作。我下個星期再來,總共一鎊八先令六便士,要是你還沒錢,那就和你的家具搬到馬路上挨雨淋吧。


    媽媽回到樓上的意大利,坐在爐子邊尋思上哪兒弄這一星期的房租,更別提那些拖欠的房租了。她很想喝杯茶,但是沒辦法燒水,最後小馬拉奇從樓上的隔牆上拽下一塊鬆動的木板。媽媽說:反正快掉下來了,不妨就把它劈了生火吧。我們燒了開水,剩下的木塊留著早上燒茶用。可是,今晚,明天,以後又該怎麽辦呢?媽媽說:就再從牆上拽一塊吧,就這一塊,以後就不拽了。兩個星期以來,她一直在這麽說,直到最後隻剩下房梁了。她警告我們,千萬不要碰房梁,因為天花板和整座房子都靠它撐著。


    噢,那我們絕不碰房梁。


    她去找外婆,屋裏實在太冷,我抄起斧子瞄準一根房梁。小馬拉奇為我叫好,邁克爾激動地拍手。我拽了拽那根房梁,伴隨著一陣“嘩啦啦”聲,灰泥、石板和雨水稀裏嘩啦地掉到了媽媽床上。小馬拉奇叫著:啊,上帝呀,我們都要死了。邁克爾又唱又跳地喊著:弗蘭基把房子拆了,弗蘭基把房子拆了。


    我們冒雨跑去向媽媽報信,邁克爾不停地哼唱著“弗蘭基把房子拆了”,這讓她大惑不解。最後我解釋說房頂有個洞,要塌下來了。她說了一句天啊,便朝街道跑去,外婆在她後麵吃力地跟著。


    媽媽看到埋在一片灰泥和石板下的床,氣得扯起頭發:我們這可怎麽辦啊?這可怎麽辦啊?然後她開始大聲訓我,說我不該動這些房梁。外婆說:我去房東的辦公室,叫他們來人修修,趁恁們還沒全被淹死。


    她很快和那個收房租的一起回來了,他說:老天爺啊,另一間屋子哪兒去啦?


    外婆問:什麽屋子?


    我租給恁們的是兩間屋子,有一間卻不見了。那間屋子哪兒去啦?


    媽媽說:什麽屋子呀?


    這兒有兩間屋子,現在隻剩下一間了。那麵牆是怎麽回事?這裏有一麵牆,現在卻沒了。我清清楚楚記得這裏有一麵牆,因為我清清楚楚記得有一間屋子。牆上哪兒去啦?屋子上哪兒去啦?


    外婆說:我不記得有一麵牆,要是不記得有一麵牆的話,又怎麽能記得有一間屋子呢?


    恁不記得?好吧,我記得。我幹了四十年的房東代理了,還從沒遇到過這樣的事。上帝作證,這種狀況真叫人為難,不但不繳房租,還把房子拆了,那麵牆到哪兒去啦?恁們把那間屋子怎麽啦?我要知道。


    媽媽轉向我們:恁們記得有一麵牆嗎?


    邁克爾拉拉她的手,問:是我們用來生火的那麵牆嗎?


    收房租的說:老天呀,這可真夠厲害的,這可真是他媽的天下第一,過分得不能再過分了。不繳房租就罷了,現在我怎麽向辦公室的文森特爵士交代?滾出去,太太,我要把恁們趕出去。從今天起,我一周後再來這裏,我不想見到任何人在這裏,統統給我滾出去,永遠別回來。你聽清了嗎,太太?


    媽媽的臉繃得很緊:真遺憾,你沒趕上英國人把我們驅逐出去流落街頭的時候。


    少廢話,太太,要不我明天就派人把恁們趕出去。


    他走了出去,沒有關門,想讓我們盡早離去。媽媽說:上帝作證,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外婆說:哼,我可沒有房間給恁們住,不過你表兄傑拉爾德。格裏芬倒是住在羅斯布瑞恩路他母親的一套小房子裏,他應該能夠收留恁們,直到恁們的日子好過了為止。都已經是夜裏了,不過我得去看看他怎麽說,弗蘭克跟我一起去。


    她叫我穿上外套,可我沒有,她便說:我想問恁們有沒有雨傘,八成也是沒有的,走吧。


    她把披肩往頭上拉了拉,我跟她出了門,走過巷子,冒雨來到將近兩英裏外的羅斯布瑞恩路。她來到一長排小房子中的一家,敲了敲門:你在家嗎,拉曼?我知道你在家,開門。


    外婆,你為什麽叫他拉曼?他不是叫傑拉爾德嗎?


    我怎麽知道?我知道人們為什麽都叫你舅舅“帕特修道院長”嗎?人人都叫這小子“拉曼”。開門,我們要進去了。他也許還在加班。


    她推開門,屋裏很黑,有股濕乎乎、甜膩膩的味道。這間屋子看上去像是廚房,旁邊有一個小房間。臥室上麵是一間帶天窗的小閣樓,雨滴敲打著那扇天窗。到處扔著盒子、報紙、雜誌、吃剩的食品、茶缸和空罐頭盒。兩張床幾乎占滿了臥室的空間,一張特別大,一張小些,靠著窗戶。外婆捅了捅大床上的一團東西:拉曼,是你嗎?起來,好嗎?起來。


    幹什麽?幹什麽?幹什麽?幹什麽?


    沒什麽,安琪拉娘兒幾個被趕出來了,天又跟漏了似的。她們需要一點地方避避雨,等挺過這陣再說,我那兒沒地方住。要是你願意的話,可以把她們娘兒幾個安頓在閣樓上,不過這樣不行,因為小孩子不會爬樓,他們會掉下來摔死的。所以,你上去住,她們娘兒幾個可以搬到這兒來。


    好吧,好吧,好吧,好吧。


    他從床上豎起來,一股威士忌的氣味。他到廚房把桌子拖過來,拖到牆邊,往閣樓上爬。外婆說:現在好了,恁們今晚就可以搬到這兒了,不會再讓催命鬼攆恁們啦。


    外婆對媽媽說她要回去了,她很累,又被雨澆了個透,她已經不再是二十五歲的大姑娘了。她說不必帶上那些拉曼。格裏芬家裏都有的東西,像床和家具。我們把阿非放進嬰兒車裏,他的周圍堆滿了鍋碗瓢盆、果醬瓶和茶缸,還有“教皇”,床上的兩個靠枕以及外套。我們把外套披在頭上,推著嬰兒車走過街道。走進巷子時,媽媽叫我們不要說話,不然鄰居們就會知道我們被趕出來了,那可丟死人啦。嬰兒車有個輪子不好使,總偏離方向,推起來東搖西晃的。我們費勁地讓它直著走,不過這時我們很開心,因為現在一定是後半夜了,明天媽媽肯定不讓我們上學了。我們現在搬得離利米國立學校這麽遠,可能再也不用上學了。我們一走出巷子,阿非便拿著勺子在盆上敲起來,邁克爾唱起艾爾。喬森主演的一部電影裏的一首歌:天鵝,我是多麽的愛你呀,我是多麽的愛你呀,我親愛的小天鵝。他極力模仿著艾爾。喬森那低沉的聲音,把我們都逗笑了。


    媽媽說天晚了,這讓她很高興,大街上沒人看著我們丟臉。


    一到那裏,我們立即把阿非和東西從嬰兒車裏弄出來,我和小馬拉奇好跑回羅登巷取留在那裏的箱子。媽媽說要是丟了箱子和裏麵的東西,她就活不成了。


    我和小馬拉奇睡在小床的兩頭,媽媽睡在大床上,旁邊睡著阿非,邁克爾睡在床尾。什麽東西都是濕乎乎的,一股黴味,拉曼在我們頭上打著呼嚕。屋子裏沒有樓梯,這就是說,不會有第七級樓梯上的天使了。


    不過,我也快十三歲了,這麽大,可能不適合天使的故事了。


    早晨,鬧鍾突然響起來,天還很黑,拉曼。格裏芬擤了擤鼻子,用力咳著痰。地板在他的腳下嘎吱嘎吱直響,他往便盆裏沒完沒了地撒尿,我們隻好用外套堵住嘴巴,防止笑出聲。媽媽小聲噓著,叫我們安靜。拉曼在上麵轟轟隆隆地走著,爬下閣樓,推上自行車,砰地把門關上,出發了。媽媽小聲說:沒事啦,繼續睡覺吧,恁們今天可以待在家裏,不用上學


    了。


    我們睡不著,住的是一個新地方,我們想撒尿,想四處查看查看。廁所在外麵,出後門走大約十步就到了,那是我們自己的廁所,有個門可以關上,還有個像樣的坐便器,可以坐在上麵看裁成一塊一塊的《利默裏克導報》,那是拉曼放在後麵擦屁股的。那個長長的後院裏有一處花園,長滿了高高的雜草;有一輛破舊的大自行車,它的主人想必是個巨人;到處是罐頭盒、爛在泥裏的舊報紙和雜誌;有一台鏽跡斑斑的縫紉機;有一隻脖子上纏著繩子的死貓,一定是別人從籬笆外扔過來的。


    邁克爾突發奇想,認為這就是非洲,一個勁兒地問:人猿泰山在哪裏?人猿泰山在哪裏?他在後院裏光著屁股跑上跑下,不停地鬼叫,模仿人猿泰山在樹叢中飛來蕩去的樣子。小馬拉奇的目光越過籬笆,看著另一家的院子,對我們說:他們家有花園,種了東西。我們也可以種些東西,我們可以種些自己吃的土豆什麽的。


    媽媽在後門那兒喊我們:恁們看看,能不能在這兒找些生火的東西。


    房後有一間小木棚,就要倒了,當然可以用這上麵的木頭生火。媽媽對我們拿進去的木頭直皺眉頭,她說都朽掉了,生滿了白花花的蛆,不過乞丐是不能挑肥揀瘦的。木頭在燒著的紙上噝噝地叫著,那些白花花的蛆都想逃生。邁克爾說,他覺得很對不起這些白花花的蛆,他同情世界上所有的東西。


    媽媽告訴我們,這套房子曾做過商店,拉曼的母親通過那扇小窗口出售日雜百貨,所以她可以供拉曼去洛克威爾學院讀書,讓他最終當上一名皇家海軍軍官。啊,他是一名軍官?千真萬確,一名皇家海軍的軍官,這兒有一張照片,他正與其他軍官一起陪同美國影星瓊。哈洛吃飯。見過瓊。哈洛,他就跟原來不一樣了。他瘋狂地愛上她,但能有什麽結果呢?她是瓊。哈洛,而他僅僅是一名皇家海軍的軍官而已。他因絕望而酗酒,結果被開除出海軍。瞧瞧現在的他,供電局的一名普通職工,住的房子又這麽丟人。看著這房子,你根本想不到裏麵居然還有人住。可以看得出,自打他母親死了,拉曼就從未動過這屋子裏的東西。為了能住下來,我們隻好自己動手打掃了。


    屋裏有幾盒瓶裝的紫色發油,媽媽出去上廁所的時候,我們打開一瓶,往自己的頭上抹。小馬拉奇說這味道可真香啊,但媽媽一進屋就問:什麽味道這麽難聞?還問我們的頭怎麽突然變得油乎乎的?她把我們押到屋外的水龍頭下衝了衝,從一堆《倫敦新聞畫報》底下拽出一條舊毛巾把我們擦幹。這些雜誌太古老了,上麵還有維多利亞女王和愛德華王子揮手致意的照片。屋裏還有幾塊“派爾”牌肥皂和一本厚厚的書,叫《派爾百科全書》。這本書讓我讀得如饑似渴,因為它什麽都能告訴你,而且都是我想知道的。


    有幾瓶“斯隆”牌藥水,媽媽說等我們抽筋或因風濕疼痛了,用起來很方便。瓶子上寫著:哪裏有疼痛,哪裏就有“斯隆”。還有幾盒安全別針,幾袋不曉得放了多久的女帽,一碰就碎,幾種據說會讓人容光煥發、雙目清亮的瀉藥,還有幾封奧因。奧杜非將軍寫給傑拉爾德。格裏芬先生的信,信上說歡迎加入國際陣線,加入愛爾蘭海軍,得知像傑拉爾德。格裏芬這樣受過良好教育,接受過皇家海軍訓練,又曾在“青年蒙斯特隊”贏得全國“貝特曼”杯橄欖球賽冠軍的人,對這場運動感興趣,真是一件令人慶幸的事。奧杜非將軍正在組織一支愛爾蘭旅,不久將遠渡西班牙,征討天主教大軍閥佛朗哥,格裏芬先生的加盟將使該旅如虎添翼。


    媽媽說拉曼的母親不願意讓他去,那麽多年了,她在小店裏辛辛苦苦,把他送進學院讀書,可不是為了讓他優哉遊哉地去西班牙打佛朗哥的。他隻好待在家裏,找了一份供電局的工作,白天沿著村路埋電線杆,晚上回家陪著母親,這讓她很高興,隻是每到星期五,他就要出去喝酒,然後痛苦地呼喚瓊。哈洛。


    我們有一堆紙可以生火,媽媽很高興。不過那些爛木頭燒起來有股惡臭,她還擔心那些蛆會逃走繁殖起來。


    我們一整天都往屋外搬盒盒袋袋,媽媽打開所有的窗戶通風,讓發油味和悶人的氣味散掉。她說能重新看見地板,真讓人踏實,現在可以坐下來,安安靜靜、舒舒服服地喝上一杯茶了。等天氣暖和的時候,我們興許還能有個花園,像英國人那樣坐到屋外喝茶,那該有多美啊。


    拉曼每天晚上六點鍾到家喝茶、睡覺,一覺睡到天亮,隻有星期五例外。每個星期六,他都在下午一點鍾上床睡覺,一直睡到星期一早晨。他先把廚房裏的桌子拖到閣樓下,登上一把椅子,再把椅子拖到桌子上,再登上椅子,抓住一條床腿,把自己拖上去。萬一他星期五喝得太多了,他就讓我爬上去,給他拿枕頭和毯子,睡到廚房爐子邊的地板上,或者跟我們兄弟幾個擠在一張床上,整夜不斷地打呼嚕放臭屁。


    我們剛搬進來的時候,他抱怨說自己放著臥室不住住閣樓,每天爬上爬下到後院上廁所,快累死了。他隻要朝下一喊:把桌子搬過來,還有椅子,我要下去。我們就得拿掉桌子上的東西,把它拖到牆邊。他說他受夠了,這樣爬要完蛋的,他要用他老娘那可愛的便盆。他整天躺在床上,看從圖書館借來的書,抽“金片”牌香煙,有時扔給媽媽幾個先令,打發我們中的一個去商店,替他買幾個烤餅,或不錯的火腿和西紅柿片,喝茶時好當點心。然後,他開始叫媽媽:安琪拉,便盆滿了。她就拽過桌子和椅子,爬上去取便盆,到外麵的廁所裏


    倒掉,用水衝衝,再爬回閣樓放好。她繃著臉問:老爺,你今天還想幹什麽?他笑了:這是女人該幹的,安琪拉,這是女人該幹的,房租免了。


    拉曼從閣樓上把借書卡扔下來,叫我去給他借兩本書,一本關於釣魚的,一本關於園藝的。他給圖書管理員寫了一張便條,說他給供電局挖坑埋電線杆,腿疼得要命,從今天起,將由弗蘭克。邁考特替他借書。他清楚這個男孩子還不滿十四歲,也清楚嚴格禁止兒童進入圖書館成人室的規定,但這個男孩子會把手洗得幹幹淨淨,而且規規矩矩地聽從吩咐,謝謝您。


    圖書管理員看了便條後,說格裏芬先生真是夠不幸的,他是一個真正的紳士、一個有大學問的人,他讀的書讓你覺得不可思議,有時一星期借四本。一天,他借回家一本法文書,你注意,是法文,是關於舵的曆史,你注意,是舵。她願意不惜一切代價,看一眼他腦子裏的東西,那裏麵一定塞滿了各種學問,你注意,是塞滿。


    她挑出一本漂亮的書,是關於英國園藝的,裏麵有漂亮的插圖。她說:我知道他在釣魚方麵喜歡什麽書,說完,選了一本由休。考爾頓準將寫的《追尋愛爾蘭鮭魚》。啊,這位圖書管理員說,他讀過幾百本英國軍官在愛爾蘭釣魚的書。純粹出於好奇,我也讀了一些,你可以看得出來,那些軍官在受夠了印度、非洲和其他要命的地方後,為什麽都喜歡待在愛爾蘭。咱們這裏的人至少是很懂禮貌的,我們因此而著名,是禮貌,而不是跑來跑去,到處朝人扔長矛。


    拉曼一邊躺在床上看書,一邊對閣樓下說話,說等他的腿痊愈了,就要在後院弄一個遠近聞名、色彩繁多、美麗無比的花園。等他不種花了,就去利默裏克的河邊轉轉,帶回一些讓人口水直流的鮭魚。他母親留下一個做鮭魚的菜譜,是祖傳秘方,要是他有時間,腿也不疼了,就在這屋裏找找。他說現在可以靠我了,我可以每星期去給他借書,但是不要把黃色書刊往家裏帶。我問他黃色書刊是什麽,可他不告訴我,我隻好自己搞明白。


    媽媽說,她也想去圖書館借書,可是路太遠了,有兩英裏呢,她問我介不介意每星期給她借幾本書,像夏洛特。布拉姆或是別的名作家寫的傳奇小說。她可不想看什麽“英國軍官尋找鮭魚”的書,也不想看人們你打我殺的書。不用看這些書,這個世界上的麻煩就夠多的啦。


    我們在羅登巷的房子裏捅了婁子的那天晚上,外婆著了涼,結果轉成肺炎,被送到城市之家醫院,現在,她已經死了。


    她最小的一個兒子———我的湯姆舅舅,雖然跟利默裏克巷子的其他男人一樣,也去了英國工作,但肺病越來越嚴重,結果回到利默裏克,現在也死了。


    他的妻子,戈爾韋的簡,也隨他而去。他們六個孩子中,有四個隻好被送進孤兒院。最大的那個男孩傑瑞跑了,參加了愛爾蘭軍,又開了小差,叛逃到英軍那裏去了。最大的那個女孩佩吉,投奔阿吉姨媽,過著淒慘的日子。


    愛爾蘭部隊正在物色有音樂天分、願意去音樂軍校學習的男孩子,他們看上了我弟弟小馬拉奇,於是他去了都柏林參軍,成了一名小號手。


    現在,我還有兩個弟弟在家,媽媽說,她眼睜睜地看著一個個家人從麵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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