樓下的愛爾蘭又冷又濕,不過我們是待在意大利。媽媽說我們應該把可憐的教皇拿上來,掛到對著窗戶的那麵牆上。畢竟他是勞動者的朋友,又是意大利人,是習慣溫暖氣候的人。媽媽坐在爐火旁,打著哆嗦。她沒有掏出煙,我們知道有些不對勁了。她說自己要感冒了,很想喝瓶酸飲料,像檸檬水什麽的,但家裏一分錢都沒有,明天的早餐還不知道在哪裏。她隻好草草喝完茶便睡覺了。


    她翻來覆去,弄得床整夜咯吱直響。她不時呻吟著要水喝,吵得我們也睡不著。早晨,她繼續睡在床上,還是直打哆嗦。我們都不敢出聲。要是她睡得時間太長,我和小馬拉奇上學就要遲到了。幾個小時過去了,她仍然一動不動。我估摸著已經過了上課的鍾點,便生著火燒水。她翻了個身,喊著要檸檬水,可我隻能用果醬瓶裝白水給她。我問她是不是想喝點茶,她竟像個聾子似的,沒有反應。她的臉漲得緋紅,很奇怪,她竟然不要抽煙。


    小馬拉奇、邁克爾、阿非和我靜靜地坐在爐火旁。我們喝著茶,阿非嚼著最後一點抹了糖的麵包。他把糖糊得滿臉都是,那胖嘟嘟、黏糊糊的小臉還衝我們咧嘴笑著,我們也被他逗笑了。但是我們不能大聲笑,不然媽媽會從床上跳下來,命令我和小馬拉奇去上學,我們會因為遲到被揍死的。我們也笑不長,沒有麵包了,我們四個都餓得發慌。我們不能再從奧康納的小店裏賒東西了,也不能去求外婆,她對我們一直沒有好臉色,因為爸爸是北佬,在英國的軍工廠工作,卻從沒往家裏寄過一分錢。外婆說要是全靠他照顧的話,我們都得餓死,不過這總算給了媽媽一個教訓,誰讓她嫁給皮膚蠟黃、舉止怪裏怪氣、看上去像是長老會的北佬呢?


    不過,我得到凱瑟琳。奧康納那裏去再試一次。我要告訴她,我母親病了,躺在床上,我的弟弟們正餓著肚子,想麵包想得要命。


    我穿上鞋子,飛快地跑過利默裏克的街道,這樣做是為了保暖,抵禦那二月的冰霜。透過窗戶,可以看見別人家的廚房是多麽舒服,不是火苗熊熊的壁爐,就是烏黑鋥亮的爐灶,在電燈的照耀下,熱氣騰騰的東西鮮豔明亮,桌上的杯盤裏放著滿滿的麵包片、好幾磅黃油、一瓶瓶果醬;陣陣煎雞蛋和鹹肉的香味飄出窗外,讓人口水直流。全家人坐在那裏,個個笑容可掬,母親穿著筆挺潔淨的圍裙,每個人都已梳洗完畢。牆上的耶穌聖心俯視著他們,雖然他正承受著苦楚,但想必也為這樣的食物,這樣的燈光,和這些正在吃早餐的虔誠教徒而高興。


    我想在自己的腦海裏喚起一點音樂,可找到的卻是母親呻吟著要檸檬水的聲音。


    檸檬水。有一輛貨車正從南方酒吧開走,把一箱箱啤酒和檸檬水留在外麵,街上沒有一個人。我眼疾手快,把兩瓶檸檬水藏到貼身衣服裏,裝做若無其事的樣子,大搖大擺地走開了。


    凱瑟琳。奧康納的小店外麵停著一輛送麵包的貨車,後門是敞開的,可以看見幾架子剛出爐的麵包在冒著熱氣。貨車司機正在商店裏跟凱瑟琳一起喝茶、吃麵包。看來自己動手拿一塊麵包沒什麽問題。偷凱瑟琳的東西真是不該,她對我們一向不錯。但是,要是我進去找她要麵包的話,她就會惱火,說我把她喝早茶的興致全毀了。拜托,她喜歡安安靜靜、舒舒服服地喝早茶。把麵包塞進貼身衣服裏,和檸檬水放在一塊兒,這要容易得多,等懺悔時把這一切如實招出就是啦。


    弟弟們又回到床上,蓋著外套在玩遊戲。可一看見麵包,他們就跳下床。我們實在是太餓了,等不及切它了,幹脆用手撕著吃,又把早晨剩下的茶重新燒開。媽媽翻了一下身,小馬拉奇把檸檬水遞到她嘴邊,她喘著粗氣把它喝得一滴不剩。早知道她那麽喜歡檸檬水,我就多弄些來。


    我們把最後一塊煤放進爐子裏,圍坐在一起,學著爸爸那樣編起故事來。我對弟弟們講起了我弄檸檬水和麵包的冒險經曆,我騙他們,說我如何遭到了酒吧老板和店主們的追趕,又如何跑進了聖約瑟教堂。到了那裏,就算你是一個罪犯,就算你殺了自己的母親,也沒人敢動你。知道了麵包和檸檬水是怎麽來的,小馬拉奇和邁克爾非常吃驚,不過小馬拉奇還是說,這都是羅賓漢早幹過的啦,劫富濟貧。邁克爾卻說我是一個逃犯,要是讓他們逮著了,就得在人民公園那棵最高的樹上吊死,利瑞克電影院放的電影裏,逃犯們都是那樣被處死的。小馬拉奇說我應該確保自己是在神恩的寬恕之列,因為可能很難找到一個願意到我的絞刑架前來的牧師。我對他說,一個牧師必須得到絞刑架那裏去,牧師就是幹這個的,羅迪。邁克考雷被絞死時,牧師就來了,凱文。巴裏也是一樣。小馬拉奇說羅迪。邁克考雷和凱文。巴裏的絞刑架前沒有牧師,因為歌曲裏沒有提到。說完,他唱起這首歌來,要證明的確沒有牧師在場。這時,媽媽在床上呻吟起來,要我們閉嘴。


    寶寶阿非偎著爐子,在地板上睡著了。我們把他抱到床上,讓他跟媽媽睡在一起。我們不想讓他傳染上媽媽的病菌死掉,但這樣會暖和一些。要是她醒了,發現阿非死在自己的身旁,她就該痛哭個沒完,頭一個就會罵我。


    我們三個回到自己的床上,蓋著外套擠作一團,盡量閃開床墊上那個大洞,還挺快活的,不過,這時候邁克爾開始擔心阿非會被媽媽傳染了,說不定我也要被當做逃犯絞死。他說太不公平了,這樣的話,他就隻剩下一個哥哥了,而別人都有好多兄弟呢。他在擔心中睡著了,不久,小馬拉奇也迷迷糊糊地漂進了夢鄉。我仍然躺在那裏想著果醬。再來一塊麵包、一瓶草莓或別的果醬,那該多棒啊。我不記得見沒見過送果醬的貨車,我不想像傑西。詹姆斯那樣,開槍衝進商店搶果醬,那樣肯定會被絞死的。


    冷冷的陽光射進窗戶,我想外麵一定更暖和,要是弟弟們一覺醒來,發現我又弄來了麵包和果醬,他們肯定會大吃一驚。他們會把所有的東西一掃而光,然後繼續談論我的罪過和絞刑。


    媽媽還在睡著,她臉色緋紅,打呼嚕時有種鼻塞的聲音。


    我得小心翼翼地穿過街道,因為今天是上學的日子,要是被門衛鄧尼黑撞見,會把我拖回學校,讓奧哈洛倫先生打得我滿教室跑。鄧尼黑負責學校的考勤,他喜歡蹬著自行車攆人,揪著耳朵把人拖回學校。


    巴靈頓街上一座大房子的門口,有一個盒子,我假裝敲門的樣子,看看盒子裏麵裝的是什麽,一瓶牛奶、一塊麵包、奶酪、西紅柿,哦,上帝呀,還有一瓶橘子醬。我沒法把這些東西全塞進貼身衣服裏,哦,上帝呀,我該整盒拿走嗎?過路的行人並沒有注意我,我不妨就整盒拿走。母親常常說,一不做二不休。我拎起盒子,盡量讓自己看上去像個送貨的孩子,沒有人說什麽。


    小馬拉奇和邁克爾看到盒子裏的東西,欣喜若狂,狼吞虎咽起來,他們吃著抹了好多金黃色橘子醬的厚麵包,阿非糊得滿臉都是橘子醬,頭上、腿上和肚子上也都是。我們沒有生火的東西了,隻好喝著冰冷的茶水吞咽食物。


    媽媽又嘟囔著要檸檬水,我從第二瓶裏倒了一半給她,讓她安靜下來。她喊著還要,我就兌了些水,讓它能撐得久一點,我這輩子不可能老去酒吧裏偷檸檬水吧。我們正在興頭上,媽媽在床上忽然開始胡言亂語:她可愛的小女兒被帶走了,她的雙胞胎男孩不到三歲就死掉了,上帝為什麽不到有錢人家去要孩子呢?家裏還有檸檬水嗎?邁克爾想知道媽媽是不是要死了,小馬拉奇告訴他,牧師沒來以前,人是不會死的。這時,邁克爾問我們還有沒有火,再熱一下茶,他雖然待在床上,還蓋著老早以前留下的幾件外套,還是冷得要命。小馬拉奇說,我們應該挨家挨戶去要些泥炭、煤和木柴,用阿非的嬰兒車推回來。我們應該把阿非也帶上,因為他小,又愛笑,人們會注意到他,會更同情我們的。我們想洗掉他衣服上的汙垢、棉絨、羽毛和黏糊糊的橘子醬,可用水一碰他,他就大喊大叫。邁克爾說他到嬰兒車裏肯定又會弄髒的,給他洗幹淨又有什麽用呢?邁克爾不大,可他總是說些這樣讓人注意的話。


    我們推著嬰兒車來到富人區,可一敲門,女傭就讓我們走開,說否則就把可以管我們的人叫來。她們說用那樣的破爛嬰兒車拖著孩子到處亂轉,真是太丟人了,就是往屠宰場運豬,也不用這種滿是屎尿、臭氣熏天的玩意;這是一個天主教國家,嬰兒應該受到愛護,要讓他們活下來,一代代地傳播我們的信仰。小馬拉奇氣不過,對一個女傭說親他的屁股去吧,那女傭狠狠給了他一巴掌,打得他眼淚都飛了出來。他說他再也不會向有錢人討東西了,他說討要沒用,我們應該繞到房子後麵,爬上牆頭,想要什麽就拿什麽。邁克爾按響前門的門鈴,絆住女傭,我和小馬拉奇隨即把煤塊和泥炭從牆上扔出去,裝滿阿非的嬰兒車。


    我們就這樣偷了三家,可是,小馬拉奇從牆上扔煤時,砸中了阿非,他尖嚎起來,我們落荒而逃,忘了邁克爾,他還在按門鈴,挨女傭的罵。小馬拉奇說應該先把嬰兒車推回家,再回來找邁克爾。我們現在沒法停下來,阿非還在大聲哭叫,路人厭惡地看著我們,說我們把母親和愛爾蘭的臉都丟光了。


    回到家,我們好不容易把阿非從一車煤塊和泥炭裏扒了出來,他還是哭喊個不停,我給他麵包和橘子醬,他才安靜下來。我真害怕媽媽會從床上跳起來,但她隻是在嘟囔著爸爸的酗酒和死去的寶寶們。


    小馬拉奇和邁克爾一起回來了,邁克爾講起了他按門鈴的冒險故事。一個富婆親自給他開了門,帶他到廚房,吃喝了一通蛋糕、牛奶、麵包和果醬。她還詢問了他的家庭情況,他告訴她,自己的父親在英國的一家大廠子裏工作,但母親卻得了絕症,躺在床上,白天黑夜地要喝檸檬水。那個富婆想知道誰在照顧我們,邁克爾吹噓說我們自己照顧自己,有的是麵包和橘子醬。富婆寫下邁克爾的名字和住址,告訴他要做個好孩子,然後就讓他回家去找自己的兄弟和臥病在床的母親。


    小馬拉奇訓斥邁克爾,他竟然這麽蠢,把什麽都告訴那個富婆。還沒等我們明白過來,她就已經去告密了。全世界的牧師馬上都要來敲門,攪得我們家雞犬不寧了。


    已經有人在敲門了,不過不是牧師,而是門衛鄧尼黑。他招呼道:喂,喂,有人在家嗎?你在嗎,邁考特太太?


    邁克爾敲敲窗子,朝門衛揮了揮手。我狠狠踢了他一腳,小馬拉奇在他的頭上捶了一拳。他嚷著:我要告訴門衛,我要告訴門衛。他們打死我了,門衛,他們拳打腳踢的。


    他還不閉嘴,門衛開始衝我們叫喊起來,要我們開門。我從窗子對他說,我不能開門,因為媽媽得了一種可怕的病,在床上躺著。


    你父親哪兒去啦?


    他在英國。


    噢,那我來跟你母親說說。


    不行,不行,她有病,我們都有病,可能是傷寒,也可能是肺結核。我們身上已經出了好多紅斑,寶寶身上還有個瘤,這種病會要命的。


    他還是推門進來了,爬到樓上的意大利,正好撞見阿非從床底下爬出來,一身的橘子醬和髒東西。他看看阿非,又看看母親和我們,摘掉帽子,撓撓頭說:耶穌、瑪利亞和聖約瑟呀,太糟了,你們的母親怎麽會病成這個樣子?


    我叫他不要靠近她,小馬拉奇說我們可能很久都上不了學了。門衛說無論如何我們都要上學,我們生下來就是為了上學,同樣,他生下來就是為了保證我們上學。他問我們有沒有


    什麽親戚,隨後派我去把外婆和阿吉姨媽叫來。


    她們衝我大喊大叫,說我是個髒鬼。我想解釋說媽媽病了,我得把日子維持下去,讓家裏的爐子有火,給媽媽弄檸檬水,給弟弟們搞麵包,這些快把我累死了。對她們講橘子醬根本沒用,她們隻會再次大喊大叫,對她們講有錢人和女傭有多壞,也沒有用。


    她們一路上推搡著我走回巷子,不停地訓斥著我,讓我在利默裏克大街上出醜。門衛鄧尼黑還在撓頭,他說:瞧瞧這,真丟人。就算在孟買或是紐約的鮑沃瑞1,你也見不到像這樣的。


    外婆衝母親哀號:聖母啊,安琪拉,你怎麽爬不起來啦?他們把你怎麽了?


    媽媽用舌頭舔著幹裂的嘴唇,喘著粗氣說,還要檸檬水。


    她想喝檸檬水,邁克爾說,我們給她弄到了,還弄到了麵包和橘子醬,我們現在都成了逃犯。弗蘭基是第一個逃犯,後來我們也開始在利默裏克到處偷煤了。


    門衛看上去挺感興趣,他拉著邁克爾的手下了樓,幾分鍾後,我們便聽見他爆發出的笑聲。阿吉姨媽說母親病成這樣,我還這麽幹,真是太丟人了。門衛回來了,叫她去找醫生。他一看到我和弟弟們,就拿帽子捂住自己的臉。一幫膽大妄為之徒,他說,一幫膽大妄為之徒。


    醫生開著車和阿吉姨媽一起來了,他把母親火速送往醫院,因為她得了肺炎。我們想坐醫生的車跟著去,但是阿吉姨媽說:不行,恁們都上我家去,等恁們的母親出院再說。


    我叫她不用麻煩了,我已經十一歲,照顧弟弟們不費什麽勁。我很高興待在家裏不用上學,我保證讓每個弟弟吃飽肚子,洗得幹幹淨淨。可是外婆尖叫著,叫我不要這樣,阿吉姨媽給了我一拳。門衛鄧尼黑說我太年輕了,還做不了逃犯和父親,不過,在這兩方麵我倒是大有前途。


    去拿你們的衣服,阿吉姨媽說,恁們上我家去,等恁們的母親出院再說。老天啊,這個嬰兒真丟人。


    她找了塊破布,係在阿非的屁股上,怕他會在嬰兒車裏亂拉。她看著我們,問我們為什麽還拉著臉站在那裏,她已經說過要我們去拿衣服。我說對呀,衣服已經在我們身上了,隻有這身衣服。說這話時,我真怕她要打我或衝我嚷。但她隻是瞪了我一眼,搖搖頭。來,她說,往奶瓶裏擱些白糖和水。她叫我推著阿非在大街上走,她對付不了那輛輪子不好使的嬰兒車,推起來前搖後晃的,而且樣子又那麽丟人,放隻癩皮狗都嫌寒磣。她從床上拿起那三件舊外套,堆進嬰兒車裏,幾乎遮住了阿非。


    從羅登巷到阿吉姨媽住的風車街,外婆跟我們一起走著,一路上她不停地訓斥著我們:你就不能好好地推嬰兒車嗎?耶穌,你要搞死那孩子的。直著走,不然我就狠狠給你一巴掌。她不願去阿吉姨媽的家,她無法多忍耐我們一分鍾。自打被迫寄了六個人的盤纏,把我們從美國接來後,她已經對邁考特全家厭煩透頂了:為孩子的葬禮往外大把掏票子;每次父親喝光了救濟金或薪水,她還得給我們吃的;如今那個北方來的吹牛大王又在英國喝光薪水,她仍然得幫安琪拉渡過難關。啊,她煩透了,她真是煩透了。她把黑色的披肩往花白的頭上一圍,踩著黑色的高腰靴子,沿著亨利街踉踉蹌蹌地走了。


    當你十一歲,你的弟弟們分別是十歲、五歲和一歲時,來到別人的家裏,你會感到手足無措的,就算這個人是你母親的妹妹。她命令你把嬰兒車停在過道裏,把嬰兒抱進廚房,但那不是你家的廚房。進了廚房以後,你不知道該怎麽做,害怕姨媽又會衝你嚷,打你的腦瓜子。她脫去外套,拿到臥室裏,你隻能抱著嬰兒站在那裏,等待著她的命令。要是你向前一步,或是向旁邊一步,她就可能出來問:你要上哪兒去?你不知道該怎麽回答,因為自己也不知道要上哪兒去。要是你跟弟弟說了什麽,她可能就會說:你以為你是誰?竟然在我的廚房裏說話?我們隻好站著不動,也不出聲。但這不太容易,因為臥室裏傳出滴滴答答的聲音,我們明白她在用便盆撒尿。我不敢轉頭看小馬拉奇,我一看他就會笑,一旦我笑了,他也要笑,邁克爾也要笑,我們都開始笑的話,就會有危險了。一旦我們笑了,幾天都止不住,我們的腦海裏總出現這樣的畫麵:阿吉姨媽雪白的大屁股坐在帶花的小便盆上。我能忍住,小馬拉奇和邁克爾也能忍住,我們都為自己能忍住笑、沒有惹到阿吉姨媽而自豪。可就在這時,我懷裏的阿非笑了,嘴裏還發出“咕、咕”的聲音,我們三個都崩潰了,哄堂大笑起來。阿非那張髒兮兮的臉蛋又笑開了,嘴裏仍然“咕、咕”叫著。我們笑得沒辦法,阿吉姨媽拉著裙子,怒吼著衝了進來,朝我的頭上打了一拳,打得我和阿非都撞到牆上。她又打了小馬拉奇,想打邁克爾時,他跑到桌子的對麵,她夠不著他。過來,她說,我要把你的嬉皮笑臉抹掉。邁克爾一直圍著桌子跑,她太胖了,抓不著他。回頭我再抓你,她說,我要暖暖你的小屁股,還有你,神氣活現的家夥,把孩子放到爐灶旁的地上。她把嬰兒車裏那些舊外套放到地板上,阿非抱著他的糖水瓶躺在上麵,嘴裏還在“咕、咕”地叫著,笑個沒完。她叫我們把衣服脫得一件不剩,到後院水龍頭那兒去,把身上的每一塊皮都洗幹淨。不洗得一塵不染,就甭想進屋。我想說現在還是二月中旬,外麵很冷,我們都會凍死的。但我也明白,一旦開口,可能會當場死在廚房地板上。


    院子裏,我們光著身子,把刺骨的水澆在身上。她打開廚房的窗戶,扔出一把刷子和一大塊褐色的肥皂,就像以前給芬馬用的東西。她命令我們相互搓背,一直到她喊停為止。邁克爾說他的手腳都要凍掉了,可她毫不在乎。她不斷告訴我們還沒洗幹淨,一旦她得動手給我們擦洗的話,我們就會後悔死了。我擦洗得更賣力了,我們都擦洗得渾身通紅,牙齒“格格”直打冷戰。但阿吉姨媽覺得還不夠,她提著一個桶出來,把冷水“嘩嘩”地往我們身上澆。好啦,她說,進去吧,恁們自己把身上擦幹。我們站在她家廚房旁邊的小棚子裏,用一


    條毛巾擦幹身體,然後站在那裏哆嗦個不停,等待著她發話,沒有她的命令是不能進廚房的。我們聽見她在屋裏生火,用火鉗在爐柵裏捅來捅去。這時,她朝我們嚷:恁們要在那裏站上一天嗎?進來穿上恁們的衣服。


    她給我們幾缸茶,幾塊煎麵包,我們坐在桌邊靜悄悄地吃起來,除非她讓你開口,你不該說一句話。邁克爾向她要第二塊煎麵包,我們猜她會一巴掌把他從椅子上打下去,但她隻是咕噥:把恁們養大,兩塊煎麵包是遠遠不夠的,說著,又給了我們一人一塊。她想喂阿非吃茶水泡的麵包,可他不吃。她撒了點白糖,他才肯吃。吃完,他笑了,尿了她一腿。我們看了挺高興。她跑到小棚子裏用毛巾擦身上的尿去了,這下我們可以坐在桌邊互相咧嘴笑了,我們對阿非說他是世界嬰兒冠軍。帕。基廷姨父走進屋來,煤氣廠的工作弄得一他身黑。啊,老天,他說,這是怎麽回事?


    邁克爾說:我母親住院了,帕姨父。


    是嗎?她怎麽啦?


    肺炎,小馬拉奇說。


    噢,那麽,這總比肺結核好。


    我們不明白他在笑什麽,阿吉姨媽從小棚子回來了,告訴他我們的媽媽住院了,我們得和他們住一段時間,直到她出院為止。他說:好啊,好啊,然後去小棚子裏洗臉了。回來後,根本看不出他碰過水,還是那樣黑糊糊的。


    他在桌邊坐下來,阿吉姨媽給他端飯,有煎麵包、火腿和西紅柿片。她叫我們一邊去,不要傻看著他喝茶,讓他不要給我們火腿和西紅柿吃。他說:唉呀,看在耶穌的分上,阿吉,孩子們餓了。她說:這不關你的事,他們不是你的孩子。她叫我們出去玩,晚上八點半以前回來睡覺。我們知道外麵很冷,想待在暖和的爐灶旁,但是,在街上玩總比在屋裏聽阿吉姨媽嘮叨自在多了。


    後來,她把我叫回去,打發我上樓,去找一個女人借橡膠墊,那女人有個孩子,死了。她說,告訴你姨媽,我還要這橡膠墊,留給下一個孩子用。阿吉姨媽說:那個孩子是十二年前死的,她一直留著這張橡膠墊。現在她已經四十五歲了,要是還能有孩子,我們就得從西邊看日出了。小馬拉奇問:這是怎麽回事?她叫他別多管閑事,他還太小。


    阿吉姨媽把橡膠墊鋪在她的床上,把阿非放在她和帕姨父的中間。她睡在裏麵,靠著牆,帕姨父睡在外麵,因為他得早起上班。我們挨著對麵的牆,鋪著一件外套,蓋著兩件外套,睡在地板上。她說要是夜裏聽見我們說一句話,就要暴打我們的屁股,我們一大早就得起床,因為明天是“聖灰日”1,得去做彌撒,為我們可憐的母親和她的肺炎祈禱。


    鬧鍾把我們從睡夢中吵醒,阿吉姨媽在床上喊:恁們三個起床去做彌撒,恁們聽見了嗎?起來,洗洗臉去耶穌會。


    她的後院全是冰霜,水龍頭裏的水把我們的手凍得生疼。我們往臉上灑了一點點水,然後用毛巾擦擦了事,那毛巾昨天弄濕了,到現在還沒有幹。小馬拉奇小聲說,我們洗臉就是自欺欺人,應付差事,媽媽常常這麽說。


    街道上也布滿了冰霜,但耶穌會教堂是暖和的。做一個耶穌會牧師一定很不錯,可以睡在床上,有床單有毯子還有枕頭;起床後有溫暖舒適的房屋,還有溫暖的教堂;什麽也不用幹,就是做做彌撒,聽聽懺悔,朝有罪過的人們嚷幾句;吃專人送來的飯菜,睡覺前念念拉丁語的祈禱文。將來我想成為一名耶穌會牧師,但這是沒指望的,誰讓你生長在窮街陋巷呢。耶穌會是很挑剔的,他們不喜歡窮人。他們喜歡出入乘車、翹著蘭花指端茶杯的人。


    教堂裏很擁擠,七點鍾彌撒開始時,人們往自己的額頭上抹聖灰。小馬拉奇小聲說邁克爾不該抹聖灰,他要到五月才能領聖餐,這是罪過。邁克爾開始哭喊:我要聖灰,我要聖灰。一個老太婆在我們身後問:恁們把那個可愛的孩子怎麽啦?小馬拉奇解釋說,這個可愛的孩子從沒領過聖餐,還不在神恩的寬恕之列。小馬拉奇正在為他的堅信禮做準備,總是喜歡賣弄他的《教理問答》知識,一個勁地大談什麽“神恩的寬恕之列”。他不願承認我在一年前就知道“神恩的寬恕之列”,這麽長時間了,我都開始忘記啦。那個老太婆說抹點聖灰不必非得在神恩的寬恕之列。她對小馬拉奇說,不要折磨你那個可憐的小弟弟了。她拍拍邁克爾的頭,說他是個可愛的孩子,到那兒抹聖灰去吧。他跑向了聖壇,當他回來時,那個老太婆給了他一便士。


    阿吉姨媽和阿非還在床上躺著,她叫小馬拉奇給阿非的奶瓶灌上牛奶,拿給他,叫我生爐子,盒子裏有紙和木柴,煤筐裏有煤,要是生不著火,可以灑點煤油。火著得很慢,煙很多,我往上麵灑了點煤油,火苗忽地躥了起來,差點燒掉我的眉毛。到處都是煙,阿吉姨媽衝進廚房,把我從爐邊一把推開:耶穌在上,你就不能不捅婁子嗎?你應該打開節氣閘,你這個笨蛋。


    我根本不知道什麽叫節氣閘,我們家樓下的愛爾蘭有一個壁爐,樓上的意大利也有一個壁爐,從來沒見過什麽節氣閘。然而到了你姨媽家裏,你就該知道什麽是節氣閘。跟她說你頭一次在爐灶上生火是沒有用的,她隻會往你的腦瓜上再來一拳,把你打飛。真不明白大人為什麽為節氣閘這樣的小事發這麽大的火。等長大了,我可不願為節氣閘之類的小事到處打小孩子。這時,她衝我嚷:你這個肮髒鬼隻會在那兒站著嗎?你就沒想到要打開窗戶,讓煙散出去嗎?你當然想不到,你長著跟你父親一樣的北佬嘴臉。現在你總該會燒茶水,而不是


    把房子燒了吧?


    她切下三塊麵包,替我們抹上黃油,又去睡覺了。我們喝著茶,吃著麵包,很高興早上我們要去上學,學校是個暖和的地方,而且沒有朝我們嚷嚷的姨媽。


    放學後,她叫我坐在桌邊,給我父親寫封信,說媽媽住院了,我們都住在阿吉姨媽家,要一直住到媽媽出院。我必須告訴他,我們都很快活,身體健康,請寄錢來,因為食品很昂貴,長身體的男孩飯量很大,哈哈,寶寶阿非急需衣服和尿布。


    我不明白姨媽為什麽老生氣,她的公寓既溫暖又幹爽;她家裏有電燈,後院裏有私人的廁所;帕姨父有穩定的工作,每個星期五都把薪水帶回家。他雖然也到南方酒吧喝啤酒,卻從不唱著愛爾蘭的悠久苦難史跌跌撞撞地回家。他喜歡說:讓他們統統給我倒黴去吧。他說世上最可笑的事情就是我們都要擦屁股,誰也不例外。政客或教皇一開始胡說八道,帕姨父就想到他也得擦屁股,希特勒、羅斯福和丘吉爾都得擦屁股,德。瓦勒拉也一樣。他說這方麵可信的人隻有伊斯蘭教徒,他們用一隻手吃東西,用另一隻手擦屁股。人的手是個鬼鬼祟祟的壞東西,你永遠不知道它會幹出什麽壞事來。


    阿吉姨媽去技師協會玩牌時,我們和帕姨父待在一起,那很愉快。他說:讓小氣鬼見鬼去。他從南方酒吧給自己買來兩瓶黑啤酒,又從街角的商店買來六個麵包和半磅火腿。他燒了茶,我們坐在爐灶邊喝茶,吃著火腿三明治和麵包,帕姨父滔滔不絕地議論世界局勢,逗得我們開懷大笑。他說:我吞過煤氣,我喝啤酒,對這個世界和它的狐朋狗友,我連臭屁都懶得放一個。要是小阿非累了、鬧了或哭了,帕姨父就把胸前的襯衫撩上去,對他說:這兒,來吸爸爸的奶。看到那平平的胸脯和奶頭,阿非愣了一下,不再鬧了。


    阿吉姨媽回家前,我們得洗掉茶缸,打掃一下,這樣她就不知道我們大吃了一頓麵包和火腿三明治。一旦她知道了,會對帕姨父嘮叨上一個月的。我很不理解,他為什麽讓她嘮叨個不停?他參加過世界大戰,中過毒氣,長得人高馬大,又有工作,能逗得全世界人大笑。這是個謎。這是牧師和老師們經常告訴你的:萬事都是個謎。你不得不相信這種說法。


    那是一段很愉快的時光,我很容易把帕姨父當成父親。我們坐在爐灶旁喝著茶,他一放屁,就說:劃一根火柴吧,這可是德國人送的禮物,把我們逗得哈哈大笑。


    阿吉姨媽總愛折磨我,她叫我疤瘌眼,說我跟父親一模一樣,舉止古怪,一副北方長老會教徒那種鬼鬼祟祟的外表,長大後很可能會給奧裏弗。克倫威爾造一個祭壇;說我會跑去和一個英國婊子結婚,在家裏掛滿皇室的肖像。


    我想擺脫她,能想到的隻有一個辦法:把自己弄病,住進醫院。我半夜從床上爬起來,假裝要上廁所,我來到後院,在寒冷的戶外站著,盼著自己染上肺炎或是急性肺病,這樣我就可以住院了,那裏有幹淨漂亮的床單,還有藍衣女孩送到床頭的飯菜和書籍,或許我還會遇到另一個派翠西亞。麥迪根,再學會一首長詩。我穿著襯衫、光著腳,在後院站了好長時間,望著鬼船一樣的月亮在雲海中穿行,然後哆哆嗦嗦地回到床上,盼著自己早上一覺醒來,就會咳得厲害,滿臉通紅。可是我沒有,我感覺精神十足,要是能和母親、弟弟們一起待在家裏的話,我的精神會更好。


    有些時候,阿吉姨媽對我們說,她無法多容忍我們一分鍾,快走開。疤瘌眼,把阿非抱出來,放進嬰兒車,帶上你的弟弟們,去公園裏玩吧,恁們想幹什麽都行,聽見晚禱鍾響了再回來,一分鍾都不能晚,恁們聽見我說的了嗎?一分鍾都不能晚。外麵很冷,但我們才不在乎。我們推著嬰兒車,上了奧康納大街,來到巴裏納庫拉或羅斯布瑞恩路。我們任阿非在田野裏爬來爬去,看母牛和綿羊,看見母牛來蹭他,我們都笑了。我鑽到母牛的肚皮底下,把牛奶擠到阿非的嘴裏,直到他喝夠了吐出來。農民見了追過來,看到邁克爾和阿非都這麽小,他們便作罷。小馬拉奇朝那些農民笑著說:我抱著小孩呢,來打我吧。後來他有了一個好主意,為什麽不去自己家裏玩一會兒呢?我們在田野裏揀了些樹枝和碎木塊,匆匆趕往羅登巷。意大利的壁爐旁有火柴,我們很快就生著一爐旺火。阿非睡著了,不久,我們都迷迷糊糊漂進夢鄉。直到至聖救主會教堂的晚禱鍾轟然響起,我們才從夢中醒來。這回慘了,阿吉姨媽要因為我們的遲到找麻煩了。


    我們也不在乎了,她想怎麽嚷就怎麽嚷吧,反正我們到鄉村和母牛、綿羊一起玩了個痛快,又回到樓上的意大利美美地烤了會兒火。


    你可以看出,阿吉姨媽從來沒有這樣愉快的時光,她有電燈,有私人廁所,但就是沒有愉快的時光。


    外婆星期四和星期天上她這裏,她們一起乘公共汽車去醫院看媽媽。我們不能去,因為兒童不許進醫院。假如我們問一句:媽媽怎樣啦?她們就會流露出暴躁的表情,對我們說她沒事,還活著。我們很想知道她什麽時候出院,我們好回家,可是我們不敢問。


    一天,小馬拉奇對阿吉姨媽說他餓了,可不可以吃一片麵包,她卷起《聖心小信使》打了他,他的睫毛上掛滿淚珠。第二天放學後,他沒有回來,到睡覺時間,仍然沒有回來。阿吉姨媽說:噢,我猜他是逃跑了,跑了更好,等餓了他就會回來,讓他到陰溝裏找舒服去吧。


    第二天,邁克爾從街上跑進來,喊著:爸爸回來了,爸爸回來了,隨即又往回跑。隻見爸爸坐在過道的地板上,緊緊擁抱著邁克爾。他哭了:你可憐的母親啊,你可憐的母親啊。他的身上散發出一股酒氣。阿吉姨媽臉上帶著微笑:啊,你回來了。她開始燒茶,做雞蛋、香腸。她派我出去,給爸爸買了一瓶黑啤酒,我不明白她為什麽突然這麽高興、大方。邁克爾問:我們要回自己家嗎,爸爸?


    要回,兒子。


    他把阿非放回嬰兒車,車裏還放著三件舊外套和生火的煤、木柴。阿吉姨媽站在門口,告訴我們做個好孩子,隨時過來喝茶。而我腦子裏冒出一個壞詞:老婊子。這個詞就這麽出現在我的腦子裏,我拿它沒有辦法。等懺悔時,我得向牧師講這件事。


    小馬拉奇沒在陰溝裏,他在我們家裏,正吃著一個喝醉的士兵掉在薩斯菲德兵營大門口的煎魚和薯條。


    媽媽兩天後回家了,她很虛弱,麵色蒼白,步履緩慢。她說:醫生囑咐我要注意保暖,好好休息,多吃營養食品,一星期要吃三次肉、蛋。上帝保佑我們,那些可憐的醫生不會想到我們吃不起。爸爸在爐子上為她燒了茶,烤了麵包。他又為我們煎了麵包。我們在樓上暖暖和和的意大利度過了一個美妙的夜晚。他說他不能久留,得回考文垂工作,媽媽納悶他兜裏一分錢都沒有,怎麽回考文垂?快到複活節的那個星期六,他早早起床,和我一起在爐邊喝茶。他煎了四塊麵包,用《利默裏克導報》包起來,在大衣口袋裏各裝了兩塊。媽媽還在床上睡著,他在樓下衝她喊了一句:我走了。她說:好吧,到了寫信來。父親就要去英國了,而她竟然連床都不起。我問能不能陪他到火車站。不,他說,他不去那兒,他要到通往都柏林的公路上看看,能不能搭上順風車。他拍拍我的頭,吩咐我照顧好母親和弟弟們,就出門了。我目送他走進巷子,消失在拐彎處。我跑過巷子,看著他走下巴拉克山坡,走向聖約瑟街。我也跑下山,一路跟著他。他一定知道我在跟著他,回過頭衝我喊:回家去吧,弗蘭西斯,回家去陪著媽媽。


    一個星期後,他來信了,說他已平安到達,要我們做個好孩子,履行自己的宗教義務,最重要的是聽母親的話。又過了一個星期,他電匯來三英鎊,把我們樂上天。我們有錢了,要吃煎魚、薯條、果凍和牛奶蛋糊嘍,還要每個星期六去利瑞克電影院、大廣場電影院、卡爾頓電影院、雅典娜電影院、中央電影院和最有意思的薩瓦電影院。說不定,我們還會跟利默裏克有頭有臉的人物一起在薩瓦飯店喝茶、吃蛋糕呢,我們一定在端茶杯時伸出蘭花指。


    下個星期六,沒有電報,又一個星期六,還是不見電報,以後的星期六,再也沒有電報了。媽媽又開始向聖文森特保羅協會討東西,又開始去“大藥房”,考非先生和凱恩先生開玩笑說爸爸在皮卡迪利大街養了個婊子,媽媽也隻好陪著笑臉。邁克爾問婊子是什麽,她告訴他是喝茶時吃的東西。她成天和布瑞迪。漢農坐在爐子邊抽“忍冬”,喝沒有味道的茶。我們放學回家後,早餐時掉的麵包渣還在桌上,她再也不洗果醬瓶和茶缸了,糖都招來了蒼蠅,她也不管。


    她說我和小馬拉奇得輪流照看阿非,用嬰兒車推他出去呼吸呼吸新鮮空氣。小孩子總不能從十月到來年四月一直關在樓上。要是我們說想跟夥伴玩,她就會扇來一個大耳刮子,打得你耳朵生疼。


    我們隻好和坐在嬰兒車裏的阿非玩遊戲。我站在巴拉克山坡的高處,小馬拉奇站在山坡下麵。我把嬰兒車推下山坡,小馬拉奇本該把它接住,但他光顧著看一個小夥伴溜冰了,嬰兒車從他身旁飛快地衝了過去,躥上街道,直奔萊尼斯頓酒吧。那裏,人們正在悠閑地喝酒,沒想到突然衝進來一輛嬰兒車,裏麵還坐個小臉髒兮兮的孩子,嘴裏“咕、咕、咕、咕”地叫著。酒吧夥計高喊這可夠丟人的,居然讓小孩坐在嬰兒車裏大叫著衝進門,該管管這種行為了,他要叫警衛。這時,阿非朝他揮起小手,麵露微笑,他說:好吧,算了,給這孩子一塊糖果和一瓶檸檬水,也給這對破衣爛衫的小哥倆一瓶檸檬水。老天在上,這是個艱難的世道,一不留神,一輛嬰兒車就破門而入,你還得不分青紅皂白地拿出糖果和檸檬水招待他們,恁們倆帶上這孩子,回家找恁們的媽媽去。


    小馬拉奇又有了一個妙計,我們可以像叫花子那樣,推著阿非在利默裏克到處走,見了酒吧就進去要糖果和檸檬水。但我不想讓媽媽發現,迎麵扇我的耳刮子。小馬拉奇說我不夠哥們兒,一個人跑了。我推著嬰兒車上了亨利街,到了至聖救主會教堂。灰蒙蒙的天,教堂也是灰蒙蒙的,一小群擠在牧師家門口的人也是灰蒙蒙的。他們在等著要牧師吃剩的晚餐。


    我看到人群中,有個穿著灰色髒外套的女人,那是我的母親。


    那是我自己的母親呀,也在乞討。這比領失業救濟金、去聖文森特保羅協會和“大藥房”還不如啊。這是最慘的一種恥辱了,和沿街乞討沒什麽兩樣,那些叫花子抱著他們滿身疥瘡的孩子,吆喝著:看在可憐的孩子的分上,給我們一便士吧,先生,孩子餓了,太太。


    我的母親現在也成了叫花子,要是讓巷子或學校裏的人看見,我們家的人就把臉丟盡了。我的夥伴還會在校園裏給我起新外號,挖苦我,我知道他們會這樣說:


    弗蘭基。邁考特,


    是個討飯婆的兒,


    長著疤瘌眼,


    還去學跳舞,


    一副哭喪臉,


    像個日本佬。


    牧師家的門打開了,人們伸著手蜂擁過去。我聽見他們在說:兄弟,兄弟,這兒,兄弟,啊,看在上帝的分上,兄弟。我家裏有五個孩子呢,兄弟。我看見自己的母親往前擠,我看見她咬緊牙關,搶到一個袋子。趁她沒有看見,我推著嬰兒車走上另一條街道。


    我不想回家,推著嬰兒車走向碼頭路,來到考坎裏,利默裏克全城的灰土和垃圾都倒在這裏焚燒。我在那兒站了一會兒,看著孩子們追趕著老鼠。我不明白,他們為什麽要折騰這些並沒在他們家中搗亂的老鼠。要不是阿非餓得大叫,踢騰著圓滾滾的腿,揮舞著空空的奶瓶,我就要永遠這麽走下去。


    媽媽生了火,鍋裏煮著東西。小馬拉奇笑了,說媽媽從凱瑟琳。奧康納小店買來了醃牛肉和一些土豆。假如他知道自己是一個討飯婆的兒子,他就沒這麽高興了。她在巷子裏喊我們回家。我們在桌旁坐下,我連看一眼這個要飯婆媽媽的勇氣都沒有。她把鍋端到桌子上,給每個人舀了些土豆,用叉子把醃牛肉挑了出來。


    那根本就不是什麽醃牛肉,而是一大塊顫巍巍的肥肉,醃牛肉的影子僅僅是上頭那麽一點乳頭大小的紅肉。我們都盯著那點肉,想知道誰會吃到它。媽媽說:這是給阿非的,他小,正長身體,應該吃這塊肉。她把肉放到阿非麵前的碟子裏。他把碟子推開了,又把它拽了回來。他把那塊肉擱到嘴邊,環顧了一眼廚房,看見我們家的狗拉奇,便把肉扔給它。


    說什麽都已經沒用了,肉沒有了。我們吃著擱了很多鹽的土豆,我咬著我那塊肥肉,全當它是那塊乳頭大小的紅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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