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師說,是為首次懺悔1和首次聖餐做準備的時候了,該熟記《教理問答》中所有的問題和答案了,我們要成為忠心耿耿的天主教徒,知道是與非的區別,準備隨時為信仰的召喚獻出生命。


    老師說為信仰而死是件光榮的事情,而爸爸說為愛爾蘭而死是件光榮的事情,我想知道這個世界上還有沒有人想讓我們活。我的弟弟死了,妹妹死了,我想知道他們是為愛爾蘭而


    死的,還是為信仰而死的。爸爸說他們太小,不是為了什麽而死的。媽媽說他們是因為疾病、饑餓以及他的永遠失業而死的。爸爸說:唉呀,安琪拉。隨後,他戴上帽子,出去長途散步了。


    老師說,我們要交三便士買綠封皮的《教理問答》。在我們領首次聖餐前,《教理問答》中所有的問題和答案都要背誦下來。五年級的大孩子們發的是厚厚的紅封皮的《堅信禮教理問答》,那得掏六個便士。我很想長成大人,變得很重要,拿著紅封皮的《堅信禮教理問答》四處炫耀,可我認為我不會活到那麽大,因為大人們總是盼著我們為這個死,為那個死。我想問問,為什麽這麽多大人都沒有為愛爾蘭或信仰而死,但我知道,如果問這樣的問題,腦袋又得挨敲,或挨一句“出去玩去”。


    米奇。莫雷住在我們巷子的拐角處,這真是很方便。他十一歲,有癲癇病,我們背後都叫他“抽筋的米奇”。這條巷子的人說癲癇病可是一種折磨,現在我明白折磨的意思了。米奇什麽事情都知道,因為他犯病時,眼前會出現幻象,而且他博覽群書。在這條巷子裏,他是“女孩身體和齷齪事”方麵的專家。他答應我說:我會告訴你一切的,弗蘭基,等你像我一樣長到十一歲的時候,你就不會這麽糊塗和無知了。


    好在他說了“弗蘭基”,所以我知道他是在同我說話。他是對眼,你永遠不知道他在看誰。要是他在跟小馬拉奇說話,而我以為他在跟我說話,他可能就會勃然大怒,引發癲癇病,被人抬走。他說對眼是一種天賦,就像上帝一樣,可以同時朝兩個方向看。在古羅馬時代,要是你有一雙對眼,找一份好工作絕對不成問題。看一下羅馬皇帝們的畫像,你總能看到不少對眼。他不犯病的時候,就坐在巷子盡頭,看他父親從卡內基圖書館借來的書。他媽媽說,書書書!他要把眼睛看壞的,他需要做手術矯正眼睛,但是誰出得起錢呢?她告訴他,要是他繼續勞累眼睛,它們早晚會湊到一塊,最後他臉上就隻有一隻眼睛了。打那以後,他父親就管他叫“庫克羅普斯”,那是古希臘神話裏的一個獨眼巨人。


    諾拉。莫雷是在聖文森特保羅協會認識我母親的,她告訴媽媽,酒吧裏一打喝酒的家夥也趕不上她的米奇有頭腦。從聖彼得到庇護十一世,他知道所有教皇的名字。他隻有十一歲,但已經是個大人了,啊,地地道道的一個大人。好多個星期,家人都是靠他才免於挨餓的。他從艾丹。法瑞爾那裏借來一輛手推車,在利默裏克挨家挨戶敲門,看有沒有人要煤或泥炭,然後到碼頭把一百磅或更重的大煤包拉回來給他們。他還為上了年紀、行動不便的人跑腿,要是他們拿不出一個便士,替他禱告一次也行。


    要是他掙到一點錢,就如數交給他母親。她愛她的米奇,他是她的整個世界,是她的心肝,她的脈搏,要是他出了什麽事,那幹脆把她關進瘋人院裏,然後把鑰匙扔掉,讓她永遠待在裏邊算了。


    米奇的父親皮特是個超級冠軍,他靠在酒吧裏和人比賽喝酒、打賭賺錢。他隻要到外麵的茅房用手指摳喉嚨,把喝下去的東西全吐出來,就可以開始下一輪打賭。不用手指,他照樣可以站在茅房裏把喝下去的東西吐出來。他就是這樣一個冠軍,就算他們砍掉他的手指,他也照樣賭酒。所有的錢都被他贏了去,但他從不把錢帶回家。有時他跟我父親一樣,連救濟金都喝掉。這也就是諾拉。莫雷發瘋的原因,她經常為挨餓的家人焦慮得發瘋,最後被強行送進瘋人院。她知道,隻要進了瘋人院,就安全地遠離了這個世界和它的折磨,你無事可做,受到保護,何必再焦慮呢。向來,瘋人院裏的瘋子都是被硬拖進去的,可她卻是惟一一個被硬拖出來的,被拖回到她的五個孩子和喝酒冠軍身邊。


    當你看到諾拉。莫雷的孩子們從頭到腳都是白麵粉,就知道她又該進瘋人院了。這就表明,皮特又喝掉了他的救濟金,把她推向了絕望的境地,她明白又要有人來把她帶走了。她心裏一發狂就要烤麵包,想確保在離開的這段時間裏,她的孩子們不至於挨餓。於是,她在利默裏克全城跑來跑去,到處討要麵粉。她去找牧師、修女、新教徒、貴格會教徒,她去找蘭克麵粉廠,討要人家從地上掃起來的麵粉。她夜以繼日地烤麵包,皮特求她住手,但她尖叫:這就是喝掉救濟金的結果。他告訴她麵包會發黴的。可說這些沒用,她還是馬不停蹄地烤啊,烤啊,烤啊!要是她有錢,就會把利默裏克城裏城外所有的麵粉都烤成麵包;要是瘋人院的人不來帶走她,她會繼續烤下去,直到倒在地上為止。


    她的孩子們的肚子裏塞了那麽多麵包,巷子裏的人都說他們看上去像是麵包。麵包還是發黴了,這種浪費讓米奇特別心疼。他跟一個有烹飪圖書的富家女人說起這件事,她告訴他可以把麵包做成麵包布丁。他便把那些硬麵包放進水裏,兌上發酸的牛奶,再丟進一杯白糖一起煮。這是母親待在瘋人院的兩個星期裏,他們惟一可吃的東西,但他的弟弟們還是非常喜歡。


    我的父親問:到底是因為她發瘋地烤麵包,人家才把她帶走呢?還是因為人家要把她帶走,她才發瘋地烤麵包呢?


    回到家裏的諾拉很平靜,似乎是去了一趟海濱。她總是問:米奇在哪兒?他還活著嗎?她操心米奇,是由於他不是一個正規的天主教徒。一旦他犯病死掉,誰知道他來生會怎樣呢?他不是一個正規的天主教徒,是因為他從來沒領過首次聖餐,他害怕舌頭一挨上什麽東西


    ,會導致癲癇病發作而窒息。老師用幾張《利默裏克導報》一遍又一遍地給他做試驗,但他總把它們吐出來,老師不耐煩了,把他送到牧師那裏。牧師寫信給主教,主教說:別煩我,你自己全權處理吧。老師寫了一張便條送到米奇家裏,便條上寫著:應當由父親或母親訓練米奇領聖餐。但是,就算是他們,也無法讓他吞下一張疊成聖餅形狀的《利默裏克導報》。他們甚至把抹上果醬的麵包做成聖餅的形狀,還是行不通。牧師告訴莫雷太太不必擔心,上帝會以一種神秘的方式顯聖的。癲癇病也好,別的什麽也好,對於米奇,上帝一定有他自己的打算。她說:他什麽糖果、麵包都能吞,吞我主的血肉就犯病,這不是很奇怪嗎?這不是很奇怪嗎?她擔心要是米奇的靈魂有什麽罪過,他犯病死了就可能下地獄,雖然人人都知道他是天使下凡。米奇告訴她,上帝不會用癲癇病折磨你,然後再加一腳將你踢進地獄。什麽樣的上帝會這樣幹?


    你敢肯定嗎,米奇?


    肯定,我在書裏看到過。


    他在巷子盡頭的路燈下坐下,對他的首次聖餐大笑不止,那完全是一場騙局。吞不下聖餅,是不是就能妨礙他母親在利默裏克滿大街誇耀他那身黑色小禮服,以便收點賀禮、斂點小錢呢?她對米奇說:好吧,我不撒謊,我不。我隻是對鄰居們說,這是米奇首次領聖餐時穿的禮服,這就是我要說的,你記著,這是米奇。要是他們以為你吞下了首次聖餐,那我何必潑冷水,讓他們失望呢?米奇的父親說:用不著擔心,庫克羅普斯,你有的是時間。耶穌不是在最後的晚餐上吃了麵包喝了葡萄酒後,才成為正規的天主教徒的嗎?那時候他已經三十三歲了。諾拉。莫雷說:你不要叫他“庫克羅普斯”好不好?他的頭上長著兩隻眼睛呢,再說他也不是希臘人。但是米奇的父親,這個喝酒冠軍,像我的姨父帕。基廷一樣,無論別人說什麽,他都不放一個臭屁。我自己也想這樣。


    米奇告訴我,首次領聖餐最美的事就是“收錢”了。母親得想方設法給你弄一身新禮服,好在鄰居和親戚們麵前炫耀一下,而他們會給你糖果和錢,你可以去利瑞克電影院看一場查理。卓別林主演的電影。


    詹姆斯。卡格尼怎麽樣?


    甭管詹姆斯。卡格尼了,廢話連篇。查理。卓別林才是惟一的偶像。不過,你必須跟媽媽一起出現在“收錢”的場合。對那些穿著首次聖餐禮服,而沒有媽媽陪著的張三李四家的小孩們,利默裏克的大人們是不會給錢的。


    米奇在首次聖餐日得到五個先令,吃了許多糖果和小麵包,結果在利瑞克電影院吐了起來。售票員弗蘭克。高金把他踢了出去。他說他不在乎,因為他還有錢,可以當天去薩瓦電影院看海盜片,吃“吉百利”牌巧克力,喝檸檬水,直到撐破肚子。他無法等到堅信禮1那天,因為那得等到長大,才能等來又一個收錢日,得到比首次聖餐日更多的錢。以後,他要常逛電影院,坐在巷子裏的那些姑娘們旁邊,像個專家似的幹那些齷齪事。他愛他的母親,但他永遠不結婚,他害怕自己會有一個出入瘋人院的老婆。你能坐在電影院裏跟巷子裏的姑娘們幹那些齷齪事,又何必結婚呢?她們不在乎跟你幹那樣的事,因為她們已經跟兄弟們幹過了。要是你不結婚,就不會有孩子在家吱哇亂叫,要喝茶,要吃麵包,也不會喘氣抽筋,眼睛到處亂看。等他長大了,他要去酒吧,像他的父親那樣拚命喝酒,用手指摳喉嚨,把酒全吐出來,接著再喝,贏得賭注,把錢帶回家交給他母親,省得她發瘋。他說他不是一個正規的天主教徒,這意味著他注定要下地獄,所以他可以想幹什麽就幹什麽。


    他說:等你長大了,我要告訴你更多的事情,弗蘭基。你現在太小了,還屁事不懂呢。


    本森老師很老了,他每天衝我們咆哮,吐口水。坐在前排的男孩子們希望他沒有傳染病,口水能傳染各種疾病,他可能在到處傳播肺病。他命令我們必須把《教理問答》倒背如流;我們必須知道《十誡》、《七德》、《神聖與道德》、《七聖事》和《七宗罪》;我們必須熟記所有的祈禱詞,如《聖母頌》、《天主經》、《悔罪經》、《使徒信經》、《痛悔經》、《聖母禱文》等;我們必須知道這些祈禱詞的愛爾蘭文和英文版本,一旦我們忘了愛爾蘭文而使用英文,他就會勃然大怒,拿起棍子走向我們。要是完全照他的意思,我們應該用拉丁文學習教規,這是聖徒用來同上帝和聖母交流思想的語言,這是那些早期基督徒的語言,他們擠在地下墓室裏,葬身於刑具和利劍,以及餓獅的血盆大口之下。愛爾蘭語是愛國者的優美語言,英語是叛徒和告密者的語言,而拉丁語是進入天堂的語言。在被野蠻人拔去指甲、一寸寸剝皮的時候,殉道者就是用拉丁語禱告的。他說對於愛爾蘭和她漫長悲哀的曆史,我們是恥辱的,我們最好到非洲去向灌木或樹林禱告。他說我們是毫無希望的,是他見過的在首次聖餐式上表現最差的班級,可是,他還是說一不二地要把我們打造成天主教徒,要將懶惰打出我們的身體,將“神恩”打進我們心裏。


    布蘭登。奎格雷舉起手,我們都叫他“問題奎格雷”,他老是情不自禁地問問題,先生,他問,“神恩”是什麽意思?


    老師朝天翻了翻白眼,他簡直想殺了奎格雷,但隻是衝他怒吼:別管“神恩”是什麽意思,奎格雷,這不關你的事。你到這兒來是學習《教理問答》,做老師要你做的事情的,你不是到這兒來問問題的。世界上問問題的人太多了,這才把我們害成這樣。要是我再發現這


    個班上有人問問題,出了什麽事情我可不負責。你聽清我說的話了嗎,奎格雷?


    我聽清了。


    我聽清了,就完啦?


    我聽清了,先生。


    他繼續他的演講:這個班上,有些人將永遠不會知道“神恩”的意思,為什麽?因為貪欲。我聽見他們在外麵的操場上談論首次聖餐日,你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他們是在談論領受我主的血和肉嗎?啊,不是的。這些貪婪的小騙子在談論他們即將得到的金錢,“收錢”。他們穿著自己的小禮服,像個乞丐似的走街串巷去“收錢”。他們會拿出一些錢送給非洲的小黑嬰嗎?他們會想到那些小異教徒嗎?那些孩子沒有洗禮,不知道“真正信仰”,注定要永遠受煎熬。他們會想到不承認“基督靈體”的小黑嬰嗎?地獄的邊緣擠滿了小黑嬰,他們四處飛跑著,哭喊著尋找媽媽,因為他們永遠接近不了神聖的我主和他的追隨者———聖徒、殉道者和貞女。啊,不,他們想到的隻是上電影院,首次聖餐式上的男孩們會迫不及待地跑開,去沉溺於好萊塢魔鬼的走狗們滿世界吐出的汙穢裏。我說得不對嗎,邁考特?


    說得對,先生。


    “問題奎格雷”再次舉起手。大家麵麵相覷,心想他是不是想找死。


    走狗是什麽意思,先生?


    老師的臉變得煞白,又變得通紅。他的嘴巴一開一合,口沫橫飛,向“問題”走過去,把他從坐位上拽起來。老師哼著鼻子,結結巴巴地說著,口水星子滿教室都是,他使勁抽打“問題”的肩膀、屁股和雙腿。最後,他揪住“問題”的衣領,把他拖到教室前麵。


    看看這個怪物,他咆哮著。


    “問題”搖晃著身子,淚流滿麵地說:對不起,先生。


    老師戲謔著:對不起,先生,你對不起什麽?


    對不起我問了問題,我再也不問問題了,先生。


    奎格雷,你不問問題的那一天,就是你蒙主恩召的那一天。你希望什麽,奎格雷?


    蒙主恩召,先生。


    回到你的坐位上去,你這個蠢蛋、膽小鬼,從沼澤深處的黑暗角落裏爬出來的東西!


    老師坐了下來,把手杖放在他麵前的課桌上。他警告“問題”不要哭哭啼啼了,要做個男子漢。要是他再聽到這個班上有某個男孩問愚蠢的問題,或是談論“收錢”的事,就把他抽得鮮血淋漓。


    我將怎麽做,男孩們?


    抽打他,先生。


    抽打得……?


    抽打得鮮血淋漓,先生。


    那麽,克勞海西,第六誡是什麽?


    不可通奸。


    不可通奸,就完啦?


    不可通奸,先生。


    什麽是通奸,克勞海西?


    不純潔的思想,不純潔的語言,不純潔的行為,先生。


    很好,克勞海西。你是個好孩子,雖然你對老師的提問可能反應有些慢,記性不大好,腳上也許沒鞋穿,但你仍擁有“第六誡”的力量,記住第六誡,這將會保持住你的純潔。


    帕迪。克勞海西沒鞋穿,他的母親給他剃了光頭,免得生虱子。他的眼睛紅紅的,一年四季總是鼻涕邋遢。他膝蓋上的傷口從來沒有好過,因為剛一結痂,他就揭下來吃掉。他的衣衫襤褸不堪,還得和他的六個兄弟、一個妹妹輪著穿。每當他帶著流血的鼻子或是黑眼圈來到學校,你就知道這天早上他為了搶衣服和兄弟們廝打過。他恨透了學校。他快八歲了,是班裏個頭最大,年齡最大的孩子。他迫不及待地想長大,長到十四歲好逃跑,讓人家把他當成十七歲,參加英國軍奔赴印度。那地方溫暖宜人,他會和一個額頭上點著朱砂痣的黑皮膚姑娘同住在帳篷裏。他要躺在那兒吃無花果,印度人都吃這東西。那姑娘從早到晚給他燒咖喱菜,撥拉四弦琴。等他有錢了,他就派人把全家接來,都住在帳篷裏,特別是他家裏那個患著肺病、常咳出大血塊的可憐父親。一次,我的母親在街上看見了帕迪,她說:啊呀,瞧這可憐的孩子,簡直就是個破布片包著的骷髏,要是拍反映大饑荒時期的電影,他絕對適合被拍進去。


    我認為,帕迪因為葡萄幹的事情有些喜歡我,不過我覺得有點慚愧,因為起初我並不是那麽慷慨的。本森老師說政府要給我們提供免費午餐,這樣,大冷天的我們就可以不必回家吃飯了。他把我們領到利米國立學校一間冰冷的地窖裏,清潔女工奈莉。哈恩給我們每人發點牛奶和葡萄幹麵包。牛奶凍在瓶子裏,我們隻好把它夾在大腿間,讓它融化。男孩們開玩笑說瓶子會把我們“那個東西”凍掉的,老師咆哮起來:再這麽說,我就把奶瓶子放在恁們的後腦勺上化掉。我們都在自己的麵包上尋找葡萄幹,可奈莉說他們一定是忘了放葡萄幹,她到時候問問那個送麵包的人。我們每天都要在麵包上尋找一番葡萄幹,我終於找到一粒葡萄幹,舉了起來。其他的孩子們開始抱怨,說他們也想要一粒葡萄幹。奈莉說這不是她的錯,她要再問問那個送麵包的人。這時,男孩們都乞求我把葡萄幹給他們,他們願意把所有的東西都給我———一口牛奶、一支鉛筆、一本連環畫。托比。麥基說我可以搞他的妹妹,本森先生聽見了,把他帶到過道上打了個鬼哭狼嚎。我正想自己享受這粒葡萄幹,可我忽然看見帕迪。克勞海西正光著腳站在角落裏。屋裏寒氣逼人,他像條被踹的狗似的渾身打著哆嗦。對被踹的狗,我總是充滿同情,所以,我走過去,給了帕迪那粒葡萄幹,不知道除此之外還能為他做點什麽。男孩們都叫了起來,說我是個傻瓜,一個他媽的小受氣包,說我會為今天後悔的。我把葡萄幹遞給帕迪後,又非常想要回來。可是已經太遲了,他馬上丟進嘴裏,吞了下去。他看著我,一言不發。我卻在心裏說:你是一個怎樣的小糊塗蟲啊,竟把到手的葡萄幹給了別人。


    本森先生看了我一眼,什麽也沒說。奈莉。哈恩說:你是個了不起的小美國佬,弗蘭基。


    牧師很快要來測驗我們的《教理問答》以及其他課程了。老師隻好親自給我們示範如何領聖餐。他在帽子裏塞滿了撕成碎片的《利默裏克導報》,把帽子交給帕迪。克勞海西,然後跪在地板上,告訴帕迪拿出一張小紙片,放在他舌頭上。他向我們演示如何伸出舌頭,接


    住那張小紙片,等一會兒,再把舌頭縮回去,然後雙手合十禱告,仰望天空,帶著膜拜的心情閉上眼睛,等待紙片在嘴裏融化,吞下去,接著要感激上帝的禮物———這飄蕩著神聖氣息的神恩。他伸出舌頭的時候,我們拚命憋住笑,因為我們從沒見過這樣又大又紫的舌頭。他睜開眼睛,想抓住那些正在格格竊笑的男孩,但是他沒說什麽,因為上帝還在他的舌頭上,這是一個神聖的時刻。他站起來,讓我們圍著教室跪下,練習領聖餐。他繞著教室把紙片放在我們的舌頭上,並用拉丁語嘟囔著。有些男孩在傻笑,他衝他們咆哮,要是不停止傻笑的話,他們將要領的就不是聖餐,而是臨終聖禮。這個聖禮叫什麽,邁考特?


    終敷1,先生。


    正確,邁考特,對於一個來自罪孽深重的美洲的美國佬來說,這很不壞。


    他交代我們務必要小心,要把舌頭伸得足夠長,防止聖餅掉在地上。他說:對牧師來說,這可是一件最壞的事情。要是聖餅從你的舌頭上掉下來,可憐的牧師隻能雙膝跪下,用他的舌頭把它弄起來。他還得把地板周圍都舔幹淨,怕聖餅可能挨到那些地方。牧師也許會舔到什麽碎片,那會讓他的舌頭腫得有胡蘿卜那麽大,足以把他憋死。


    他告訴我們,除聖十字架以外,聖餅是世上最神聖的東西了。我們的首次聖餐是一生中最神聖的時刻。說起首次聖餐,我們的老師興奮得不得了。他走來走去,揮舞著棍子,告誡我們永遠不要忘記聖餐放在舌頭上的那一刻,我們從此就成為惟一的、神聖的、羅馬天主教的、使徒派的、最光榮的教友。兩千年來,男女老少為這一信仰而死。看見一個個殉道者離去,愛爾蘭人沒有什麽可羞愧的,我們不是也貢獻了許多殉道者嗎?我們不是也在異教徒的斧頭下坦然裸露脖子嗎?我們不是也高唱著歌曲,猶如去野餐似的登上絞刑架嗎?是不是?男孩們?


    是的,先生。


    是什麽,男孩們?


    在異教徒的斧頭下坦然裸露我們的脖子,先生。


    還有呢?


    高唱著歌曲登上絞刑架,先生。


    猶如……?


    去野餐似的,先生。


    他說這個班上也許會有未來的牧師和殉道者,盡管他對此極其懷疑,因為我們是他不幸教過的最懶惰的一幫笨蛋。


    但是什麽情形都有理由,他說,上帝把像恁們這樣的人送到地上來搗亂,肯定有他的目的。上帝把沒鞋穿的克勞海西、總有該死的問題的奎格雷、來自罪孽深重的美國的邁考特送到我們中間,肯定有他的目的。記住啦,男孩們,上帝把他僅有的一個兒子送上十字架,不是為了讓恁們能在首次聖餐日到處伸爪子去“收錢”,我們的主死去是為了讓恁們得救。接受信仰這一禮物已經足夠了。恁們在聽我說嗎?


    我們在聽,先生。


    那麽,什麽已經足夠了?


    信仰這一禮物。


    好的,回家去吧。


    晚上,米奇、小馬拉奇和我坐在巷子盡頭的路燈下看書。莫雷家跟我們家一樣,父親會把救濟金或薪水喝掉,家裏沒錢買蠟燭或買煤油點燈。米奇看大書,我們兩個看連環畫。他的父親皮特從卡內基圖書館借書,是為了在不喝酒的時候,或是莫雷太太住進瘋人院的時候,讓自己有點事幹。他讓米奇看任何他喜歡看的書,現在米奇看的是一本關於庫胡林的書。他談論著庫胡林,好像知道一切似的。我想告訴他,在我不到四歲的時候,就已經知道庫胡林所有的事了,我還在都柏林見過庫胡林,他毫不猶豫地就來到了我的夢裏。我想叫他別再談庫胡林了,他是我的,多年前他就是我的了,那時我還很小。可是,我又不能製止他,因為以前我從沒聽說過米奇給我們讀的這段故事。這是一段關於庫胡林的“不幹淨”的故事,我永遠沒法跟我的父母講,它說的是艾莫兒如何成為庫胡林的妻子。


    庫胡林就要長成二十一歲的大人了,他很孤單,想結婚。結婚使他虛弱,米奇說,結果他被殺死了。所有的愛爾蘭女人都被庫胡林迷得發瘋,都想嫁給他。他說太棒了,他不介意和所有的愛爾蘭女人結婚。要是他能打敗愛爾蘭所有的男人,那為什麽不和所有的愛爾蘭女人結婚呢?但是,國王考納。麥克奈薩說:這對你來說當然很好,庫,可是愛爾蘭的男人們可不想在深夜獨守空房啊。國王決定搞個比賽,看看誰可以嫁給庫胡林,比賽撒尿。所有的愛爾蘭女人集中在繆爾塞姆平原,比比看誰尿得最遠,結果艾莫兒獲勝。她成了愛爾蘭的女子撒尿冠軍,嫁給了庫胡林。這也就是她至今被叫做“大尿泡艾莫兒”的原因。


    我認為,小馬拉奇理解不了這個故事,但他和米奇都在大笑。他還小,離他的首次聖餐日遠著呢,他隻是在笑“撒尿”這個字眼罷了。這時,米奇對我說,我聽有這種字眼的故事,犯下了罪過,等我參加自己的首次懺悔時,必須要把這事告訴牧師。小馬拉奇說:沒錯,撒尿是一個不好的詞,你必須告訴牧師,因為這是一個有罪的詞。


    我不知道該怎麽辦,我怎麽能在首次懺悔儀式上跟牧師講這件可怕的事情呢?男孩們都知道他們到時候要懺悔什麽,好參加首次聖餐,到處“收錢”,再去利瑞克電影院看詹姆斯。卡格尼的電影,吃糖果和蛋糕。老師幫我們想罪過,結果每個人都有同樣的罪過:我打了弟弟,我撒了謊,我從媽媽錢包裏偷了一便士,我沒有聽父母的話,星期五我吃了香腸。


    但是現在,我有了一個別人都沒有的罪過,牧師會感到震驚,會把我拖出懺悔室,拖出


    過道,然後扔在大街上。人們都會知道我聽了這樣一個故事:庫胡林的老婆是全愛爾蘭的女子撒尿冠軍。我再也不能參加我的首次聖餐了,母親們會抱著她們的小孩,指著我,說:瞧瞧他,他跟米奇。莫雷一樣,永遠也不能參加首次聖餐,一直在罪過裏遊蕩,永遠也不能“收錢”,永遠也看不到詹姆斯。卡格尼。


    我為首次聖餐和“收錢”難過不已。我病了,茶飯不思。媽媽對爸爸說,這孩子不吃麵包又不喝茶,真是奇怪。爸爸則說:噢,他不過是被首次聖餐弄得有些緊張了。我想走到他跟前,坐在他腿上,告訴他米奇。莫雷給我讀的故事。但是,我太大了,不該坐在爸爸的腿上了。要是我這樣做的話,小馬拉奇會跑到路上告訴每一個人,說我是個大寶寶。我想把我的麻煩告訴第七級樓梯上的天使,但他一直忙著給全世界的母親們送寶寶。我還是問了爸爸。


    爸爸,第七級樓梯上的天使除了送寶寶,還有別的工作嗎?


    有的。


    那要是你不知道該怎麽辦的話,第七級樓梯上的天使會告訴你嗎?


    噢,他會的,兒子。這是天使的工作,第七級樓梯上的天使也不例外。


    爸爸又出門做長途散步去了,媽媽帶上邁克爾去外婆家了,小馬拉奇在路上玩。我把自己關在屋裏,好坐在第七級樓梯上同天使說說話。我知道他在那裏,因為第七級樓梯比其他的階梯溫暖。而且,在我的腦海裏有一道光亮。我對他說出了我的麻煩,接著我聽見了一個聲音。害怕不必,那個聲音說。


    他在倒著講話,我告訴他,我聽不懂他在說什麽。


    不必害怕,那個聲音說,告訴牧師你的罪過,你會得到原諒的。


    第二天早上,我起得很早。和爸爸一起喝茶時,我告訴了他第七級樓梯上的天使的事情。他把手放在我的額頭上,想弄清我的感覺是不是正常。他問我,是不是肯定有一道光亮在我的腦海裏,而且聽見一個聲音,那個聲音說了什麽?


    我告訴他那個聲音說害怕不必,意思就是不必害怕。


    爸爸說天使是對的,我不應該害怕。我告訴他米奇給我讀的故事。我把“大尿泡艾莫兒”的故事對他說了,甚至還用了“撒尿”這個字眼。因為天使已經說了:害怕不必。爸爸放下了盛著茶的果醬瓶,拍了拍我的手背。唉呀,唉呀,唉呀,他這樣說著,我懷疑他是不是要像瘋人院的常客莫雷太太那樣發瘋了,但他卻說:這就是你昨天晚上擔心的事情嗎?


    我說是的,他說這不是罪過,我不必去跟牧師說。


    可第七級樓梯上的天使說,我應該說。


    好吧,要是你願意,就跟牧師說吧。不過,第七級樓梯上的天使這麽說,是因為你沒有把這件事第一個告訴我。把你的麻煩告訴父親,而不是你腦海裏那又是光亮又是聲音的天使,豈不更好?


    好的,爸爸。


    首次聖餐的前一天,老師將我們領到聖約瑟教堂進行首次懺悔。我們兩人一排行進著,要是我們敢在利默裏克的大街上動一下嘴唇,他就會當場打死我們,把我們送進惡貫滿盈的地獄。不過,這並沒能製止我們對大罪的吹噓。威利。哈羅德低聲說起了他的大罪,他看過姐姐的裸體。帕迪。哈蒂根說他從姨媽的錢包裏偷了十先令,吃了一頓冰激淩和薯條,都吃得惡心了。“問題奎格雷”說他從家裏跑出來,和四隻山羊在一條溝裏睡了半夜。我想告訴他們庫胡林和艾莫兒的事,但是老師抓住我在說話,朝我的頭上狠狠搗了一拳。


    我們跪在懺悔室旁邊的長椅上,我想知道關於艾莫兒的罪過是不是跟偷看姐姐的裸體一樣嚴重,因為現在我知道了,這個世界上有些事情要比其他事情惡劣一些,這就是有不同罪過,如瀆聖罪、不可饒恕罪、可饒恕罪等的原因。然而老師和大人們談論的大多是不可饒恕罪,這是一個天大的謎。沒有人知道不可饒恕罪是什麽樣的罪,這很讓人納悶,要是壓根不知道這是什麽樣的罪,你又怎能知道自己是不是犯了這種罪?要是我告訴牧師“大尿泡艾莫兒”和撒尿比賽的事,他也許會說這是不可饒恕的罪過,隨即把我踹出懺悔室,讓我在利默裏克全城丟盡臉麵。我注定要下地獄,飽受魔鬼的折磨。那些魔鬼會一直用滾燙的幹草叉刺我,刺到我精疲力竭。


    威利進去後,我想聽聽他的懺悔。但是,我能聽見的僅僅是牧師發出的噓噓聲。威利出來的時候,正抹著眼淚。


    輪到我了。懺悔室裏很暗,一個大十字架懸在我的頭頂。我聽見一個男孩在另一邊咕咕噥噥地做懺悔。我想知道現在跟第七級樓梯上的天使談談有沒有用。我知道他不該在懺悔室這種地方閑逛,但我的確感覺到腦海裏的那道光亮,而且那個聲音在對我說:害怕不必。


    那塊木板在我的麵前拉開了,牧師說:來吧,我的孩子?


    保佑我,神父,我有罪。這是我的首次懺悔。


    好的,我的孩子,你犯了什麽罪?


    我說了謊,我打了弟弟,我從媽媽的錢包裏拿了一便士,我罵了人。


    好的,我的孩子。還有呢?


    我……我聽了一個關於庫胡林和艾莫兒的故事。


    這當然不是罪過,我的孩子。畢竟,某些作家讓我們知道庫胡林在最後時刻變成了天主教徒,他的國王考納。麥克奈薩也是。


    是關於艾莫兒的,神父,關於她如何嫁給庫胡林的。


    這是怎麽回事,我的孩子?


    她在一場撒尿比賽中贏得了他。


    一陣沉重的喘息聲,牧師用手捂住嘴,發出噎住的聲響。他自言自語:聖母啊。


    誰……誰給你講的這個故事,我的孩子?


    米奇。莫雷,神父。


    他是從哪兒聽到的?


    他在一本書裏看到的,神父。


    啊,書。書對於兒童是危險的,我的孩子。把你的心從那些愚蠢的故事中收回來吧,想想聖徒們的生活,想想聖約瑟、“小花”1、和藹可親的聖弗蘭西斯,他們愛天空中的鳥兒和田間的牲畜。你會這樣做嗎,我的孩子?


    我會的,神父。


    還有其他的罪過嗎,我的孩子?


    沒有啦,神父。


    為了表示你的悔過,說三遍《聖母頌》、三遍《天主經》,還要為我進行一次特別禱告。


    我會的。神父,這是最嚴重的罪過嗎?


    什麽意思?


    我是所有男孩裏最壞的嗎,神父?


    不是,我的孩子,你有很漫長的路要走。現在說一遍《痛悔經》,然後記住我們的主時時刻刻看著你。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因為能“收錢”和到利瑞克電影院看詹姆斯。卡格尼,所以首次聖餐日是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前一天夜裏,我激動得難以入眠,直到黎明時分才睡著。要不是外婆來敲門,我還在呼呼大睡呢。


    起來!起來!叫那孩子起床,這是他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他卻在床上打呼嚕。


    我跑進廚房。脫掉那件襯衫,她說。我脫掉它,她把我按進一盆冰冷的水裏。母親給我擦洗,她也給我擦洗。我被擦得渾身通紅,皮幾乎被擦掉。


    她們把我擦幹,給我穿上黑絲絨禮服,搭配上帶有褶邊的白襯衣、短褲,白襪子和黑漆皮鞋。她們在我的胳膊上係了一條白色的緞帶,禮服翻領上別著耶穌的聖心畫像,聖心滴著血,周圍噴射著火苗,頂上是一個醜陋的荊棘冠。


    過來,讓我給你梳梳頭,外婆說,瞧這亂蓬蓬的頭發,一點也不服帖。你這頭發可不是從我們家遺傳的,這是從你父親那裏遺傳的北愛爾蘭人的頭發,長老派教徒的頭發。要是你媽媽嫁給一個規矩體麵的利默裏克人,你就不會長出這樣支棱著的、北愛爾蘭長老會教徒的頭發了。


    她朝我的頭上吐了兩口。


    外婆,請你不要朝我的頭上吐口水。


    閉嘴,一點口水淹不死你。快走吧,我們做彌撒要遲到了。


    我們向教堂奔去,母親在後麵抱著邁克爾,一路上氣喘籲籲。我們趕到教堂,正好碰上最後一個男孩離開聖壇的圍欄。牧師站在那裏,手裏拿著聖杯和聖餅,瞪著我。隨後,他把聖餅———這耶穌的血和肉———放到我的舌頭上。好了,好了。


    它在我的舌頭上了,我縮回了舌頭。


    它黏住了!


    上帝黏在了我的上顎。我聽見老師的聲音:不要讓聖餅碰到你的牙齒,一旦把上帝咬成了兩截,你就要永生永世在地獄裏煎熬。


    我想用舌頭把上帝弄下來,但牧師衝我“噓”了一聲:不要弄出聲響,回到坐位上去吧。


    上帝真好,他融化了,被我吞了下去。現在,我終於成了真理教堂的一員,一個正式的罪人。


    彌撒結束時,外婆和抱著邁克爾的母親都來到教堂的門口。她們分別把我摟進懷裏,告訴我這是我一生中最幸福的一天。她們哭了,在我的頭上到處灑眼淚。這天早上,經過外婆的一番貢獻,我的頭已經變成了沼澤。


    媽媽,我現在可以去“收錢”嗎?


    她說:先吃一點早飯再說吧。


    不行,外婆說,你必須在我家吃上一頓正規的首次聖餐日早飯,再提你的收錢不收錢。走吧。


    我們跟外婆去了。她把鍋碗瓢盆弄得乒乓直響,抱怨全世界的人都指望她跑前跑後。我吃著雞蛋、香腸,我想往茶裏再放些糖,她一巴掌把我的手打開。


    悠著點放糖,你以為我是百萬富翁嗎?是美國人嗎?你以為我穿金戴銀,身上裹著昂貴的毛皮大衣嗎?


    吃下去的食物開始在我的肚子裏翻湧,讓我作嘔,我跑到後院,全吐了出來。她也跟了出來。


    瞧瞧他幹的好事,吐掉了他首次聖餐日的早飯,吐掉了耶穌的血和肉,把上帝丟在了我的後院裏。我該怎麽辦?我要把他送到耶穌會去,他們知道,這是教皇自己的罪過。


    她拖著我穿過利默裏克的街道,告訴左鄰右舍和過路的陌生人,我把上帝丟在了她的後院裏。她把我推進了懺悔室。


    以聖父、聖子和聖靈的名義,保佑我,神父,我犯了罪。這離我的上次懺悔才隻有一天。


    一天?一天裏你又犯了什麽罪過,我的孩子?


    我睡過頭了,差點誤了我的首次聖餐;我外婆說我的頭發直立著,是北愛爾蘭長老會教徒的頭發;我吐掉了首次聖餐日的早飯,現在外婆說上帝在她的後院裏了,她應該怎麽辦?


    這個牧師像首次懺悔時的那個牧師一樣,發出一陣沉重的喘息,和噎住的聲音。


    啊……啊……告訴你外婆用點水把上帝洗掉。為了表示你的悔過,說一遍《聖母頌》和《天主經》,再為我禱告一次。上帝保佑你,我的孩子。


    外婆和媽媽正緊挨著懺悔室等著。外婆說:你是在懺悔室給牧師講笑話嗎?要是我知道你給耶穌會講笑話,我就把你的腰子血淋淋地扒出來。說,他對我後院裏的上帝都說了什麽?


    說用點水洗掉他。外婆。


    聖水還是普通的水?


    他沒說,外婆。


    啊?回去問問他。


    可是,外婆……


    她又把我推進了懺悔室。


    保佑我,神父,我犯了罪,這離我上次懺悔才隻有一分鍾。


    一分鍾?!你是剛才的那個孩子嗎?


    是的,神父。


    這是怎麽回事?


    我外婆問,是用聖水還是普通的水?


    普通的水,去告訴你外婆,不要再煩我了。


    我告訴她:普通的水,外婆,他說不要再煩他了。


    不要再煩他了?這個不知好歹的鄉巴佬。


    我問媽媽:我現在能去“收錢”了嗎?我想看詹姆斯。卡格尼。


    外婆說:忘了“收錢”和詹姆斯。卡格尼吧,你把上帝丟在了我的後院,不算一個正規的天主教徒。走吧,回家去吧。


    媽媽說:等等,這是我的兒子,這是我兒子的首次聖餐日,應該讓他去看詹姆斯。卡格尼。


    不行,他不能去。


    行,他能去。


    外婆說:那就帶他去看詹姆斯。卡格尼,看看那個會不會拯救他那北愛爾蘭長老會和美國佬的靈魂。去啊!


    她圍上披肩,走了。


    媽媽說:上帝呀,已經很晚了,去“收錢”的話,你就看不成詹姆斯。卡格尼了。我們先去利瑞克電影院,看看他們能不能看在這身首次聖餐禮服的分上,讓你進去。


    我們在巴靈頓街碰見米奇。莫雷,他問我是不是去利瑞克電影院,我說去試試。試試?他問,你沒錢?


    說沒錢,我很難為情,又不得不說。他說:那好吧,我帶你進去,我來玩一個聲東擊西。


    什麽是“聲東擊西”?


    我有錢,可以進去,等我進去,我就裝做癲癇病犯了,那個售票員會六神無主。我一尖聲大叫,你就趁機溜進去。我一直留心著門,見你進去了,我便奇跡般地沒事了。這就叫“聲東擊西”,我一直是這樣讓我的兄弟進去的。


    媽媽說:啊,我不知道有這回事,米奇,這不是罪過嗎?你不是讓弗蘭克在他的首次聖餐日就犯下罪過吧?


    米奇說,要是有罪過的話,就算在他的靈魂上好了,反正他又不是一個正規的天主教徒,沒什麽關係。於是,他發出一聲尖叫,我就趁機溜了進去,坐到“問題奎格雷”的旁邊。而售票員弗蘭克。高金正在為米奇急得不可開交,根本就沒有注意到我。那是一個恐怖片,但是結局很悲慘,因為詹姆斯。卡格尼扮演的是一個公敵。人們把他擊斃後,給他纏上繃帶,扔在他家門口,嚇煞了他那可憐的愛爾蘭老母親。這也是我首次聖餐日的結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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