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周後,我們到達多尼格爾郡的莫維爾港口,在那裏乘上一輛開往貝爾法斯特的大巴,再從貝爾法斯特換乘另一輛大巴,去安特裏姆郡的圖姆鎮。我們把行李寄存在一家商店,步行去兩英裏以外邁考特爺爺的家。路上很黑,隻有遠方的山巒勉強可以看到破曉的晨光。


    爸爸抱著雙胞胎,他們餓得輪番哭泣。媽媽每隔幾分鍾就停下來,靠在路邊的石頭牆上休息一會兒。我們坐在她身邊,看著天空由紅變藍。鳥兒開始唧喳,在林間不停地鳴唱。隨


    著曙光的出現,我們看見一些奇怪的生靈正站在田野裏,望著我們。小馬拉奇問:它們是什麽東西,爸爸?


    母牛,兒子。


    母牛是什麽,爸爸?


    母牛就是母牛,兒子。


    我們跟著父親,沿著明亮的道路前行,田野裏又出現了另一種毛茸茸的白色生靈。


    小馬拉奇問:它們是什麽東西,爸爸?


    綿羊,兒子。


    綿羊是什麽,爸爸?


    父親朝他大吼:你的問題有完沒完?綿羊就是綿羊,母牛就是母牛,站在那個地方的是一隻山羊。山羊就是山羊。山羊產奶,綿羊產羊毛,母牛什麽都產。看在上帝的分上,你還想知道什麽?


    小馬拉奇嚇得叫喚起來,因為爸爸從不這樣說話,從不粗聲粗氣地對我們講話。他可能會半夜把我們叫起來,讓我們保證為愛爾蘭去死,可是他從沒這樣咆哮過。小馬拉奇跑到媽媽跟前,她說:好啦,好啦,親愛的,別哭。你父親抱著雙胞胎,隻是覺得累了,況且,在你抱著雙胞胎走路的時候,要回答那些問題是很不容易的。


    爸爸把雙胞胎放到路上,朝小馬拉奇伸出胳膊。這時,雙胞胎開始哭鬧,小馬拉奇纏著媽媽,嗚咽不已。母牛、綿羊、山羊以及林間的鳥兒,都開始叫起來,一陣汽車的轟鳴聲攪碎了這一切。車裏的人喊:仁慈的主啊,複活節一大早的,你們這些人在路上幹什麽呢?


    爸爸說:早上好,父親。


    父親?我說,爸爸,這是你父親?


    媽媽說:不要問他。


    爸爸說:不,不,這是神父1。


    小馬拉奇問:什麽是……?但媽媽捂住了他的嘴。


    神父一頭白發,戴著白領子。他問:你們要去哪兒?


    爸爸答道:去麻尼格拉斯的邁考特家。神父讓我們坐上他的汽車,他說他認識邁考特一家人,不錯的一家人,是虔誠的天主教徒,是每天都到會的教友。他希望能在做彌撒時看到我們全家人,特別是這些不知神父是什麽的小美國佬,願上帝保佑我們。


    到了那幢房子前,母親去摸門閂。爸爸說:不,不,不是這樣,不是這扇正門。這扇正門隻留給牧師或參加葬禮的人用。


    我們繞到廚房門前,爸爸推門進去,邁考特爺爺正在用一個大缸子喝茶,邁考特奶奶正在煎著什麽東西。


    喲,你們來了,爺爺說。


    啊,我們來了,爸爸說。他指著我的母親,介紹:這是安琪拉。爺爺說:啊,你一定是累壞了,安琪拉。奶奶什麽也沒說,轉身看煎鍋去了。爺爺領著我們穿過廚房,來到一個放著一條長桌和幾把椅子的大房間裏。他說:坐吧,喝點茶,你們想吃土豆麵包嗎?


    小馬拉奇問:土豆麵包是什麽東西?


    爸爸笑了:就是烤餅,兒子,用土豆做的烤餅。


    爺爺說:我們有雞蛋,今天是複活節,你們可以放開肚子,吃掉所有的雞蛋。


    我們喝了茶,吃了土豆麵包和煮雞蛋,接著就睡了。一覺醒來,我發現小馬拉奇和雙胞胎跟我睡在一張床上,父母睡在靠窗的另一張床上。我在哪裏?天已經黑了下來,這不是在船上。媽媽和爸爸此起彼伏地打著呼嚕。我下床,捅捅爸爸:我要撒尿。他說:用夜壺。


    什麽?


    就在床下,兒子。夜壺,上麵有玫瑰花,還有在峽穀裏跳舞的女孩。尿在那裏麵吧,兒子。


    我想知道他說的到底是什麽,雖然我快要憋炸了,不管它是什麽,往一個有玫瑰花和跳舞女孩的壺裏撒尿,總有些奇怪。在克拉森大街我們可沒有這種東西,在那裏,萊博威茨太太在廁所裏哼歌時,我們隻好在過道裏摟著自己的肚子。


    這時,小馬拉奇也要用夜壺了,但他想坐在上麵大便。爸爸說:不行,你不能那樣幹,兒子,你得到外麵去。正說著,我也想去大便了。他領我們下了樓,穿過那個大房間,爺爺正坐在火爐邊看書,奶奶在椅子裏打盹。外麵很黑,但月光完全可以讓我們看清方向。爸爸打開一間小房子的門,那裏麵有一個坐位,坐位上麵有個洞,他給我和小馬拉奇演示怎麽坐在那個洞上,怎麽用釘子上的方塊報紙擦屁股。然後,他要我們等一會兒,他自己先蹲進去了,關上房門,發出大便時的嗯嗯聲。月光那麽明亮,我可以看見田野,看見叫做母牛和綿羊的東西,我很納悶,它們為什麽不回家。


    房間裏多了幾個人,爸爸說:這些是你們的姑媽,艾米莉,諾拉,麥琪,薇拉。你們的艾娃姑媽住在巴利米納鎮,她的孩子跟你們差不多大。我的姑媽們不像萊博威茨太太和敏妮。麥克阿多利,她們不苟言笑,隻是點頭,並不擁抱我們。媽媽帶著雙胞胎走了進來,爸爸向他的姐妹們介紹:這是安琪拉,這兩個是雙胞胎。她們仍然隻是點頭。


    奶奶進了廚房,不久我們就吃起了麵包、香腸,喝起了茶。餐桌上隻有一個人在說話,那就是小馬拉奇。他用勺子指著姑媽們,問她們的名字。媽媽叫他吃他的香腸,不要說話,他的眼睛裏頓時充滿淚水。諾拉姑媽上前安慰他:好啦,好啦。我不明白,為什麽小馬拉奇哭時,每個人都說“好啦,好啦”。我想知道“好啦,好啦”究竟是什麽意思。餐桌上很安靜,最後爸爸打破了沉默:美國的情況太糟了。奶奶說:啊,是呀,我在報上都看到了。不過,他們說羅斯福先生是個好人,要是你待下去,現在會找到工作的。


    爸爸搖了搖頭,奶奶又說:我不明白你到底想幹什麽,馬拉奇,這裏的情況比美國還糟。這裏找不到工作,而且天知道,我們這幢房子裏沒有能住下六個人的房間。


    爸爸說:我想我可以在農場找到活兒幹,我們可以找一個小地方住。


    這段時間你們住在哪裏呢?奶奶問,你怎麽養活你自己和你的家人?


    啊,我想,我可以去領失業救濟金。


    你不能剛從美國回來,就去領失業救濟金,爺爺說,他們得讓你等上一段時間,這段時間你幹什麽呢?


    爸爸什麽也沒說,媽媽則直勾勾地盯著前麵的牆壁。


    你們最好去愛爾蘭自由邦,奶奶說,都柏林很大,那裏或附近的農場一定有工作。


    你也有權從愛爾蘭共和軍那裏得到錢,爺爺說,你為他們效過力,而且他們一直給自由邦的男人發錢。你可以去都柏林尋求幫助。我們可以借給你錢,買去都柏林的車票,雙胞胎可以坐在你的腿上,他們不必買票。


    爸爸說:啊,是的。媽媽瞪著牆壁,淚光閃爍。


    吃完飯,我們回到床上。第二天早上,大人們在一旁坐著,神情悲哀。不一會兒,一個人開著汽車來了,把我們帶回寄存行李的那家商店。他們把行李箱抬到大巴頂上,我們鑽進了車廂。爸爸說我們要去都柏林。小馬拉奇問:都柏林是什麽東西?沒有人理睬他。爸爸抱著尤金,媽媽抱著奧裏弗。爸爸望著車窗外的田野,告訴我這是庫胡林喜歡散步的地方。我問他庫胡林是在哪兒把球打進狗嘴巴的,他回答說在幾英裏外的地方。


    小馬拉奇說:快看,快看。我們都向外看去,那是好大一片銀色的水麵。爸爸說那就是內伊湖,愛爾蘭最大的湖泊,庫胡林進行偉大的戰鬥後,常常到這裏來遊泳。打仗後,庫胡林的身體總會特別熱,當他跳進內伊湖,湖水就會沸騰起來,讓周圍的鄉村暖上好幾天。總有一天我們會回到這兒,像庫胡林那樣遊泳。我們還會來釣鰻魚,用平底鍋煎魚吃,這可不像庫胡林,他總是從湖裏捉鰻魚,趁它們還活蹦亂跳就生吞掉,因為生鰻是大補的東西。


    真的嗎,爸爸?


    真的。


    媽媽沒有看車窗外的內伊湖,她的臉緊貼在奧裏弗的頭上,眼睛盯著車廂裏的地板。


    大巴很快駛到一個到處是大房子、汽車和馬車的地方,那裏有人騎著自行車,但更多的人步行著。小馬拉奇非常激動:爸爸,爸爸,廣場在哪兒?秋千呢?我想見弗雷迪。萊博威茨。


    啊,兒子,你現在是在都柏林,離克拉森大街遠著呢。你是在愛爾蘭,到紐約有很長的路哪。


    大巴進了站,行李箱被抬了下來,扔在汽車站的地上。爸爸讓媽媽坐在車站的長凳上,他要去一個叫泰倫紐爾的地方,見見愛爾蘭共和軍的人。他說車站裏有廁所,可以讓孩子們去,他要不了多久就回來,等他回來就有錢了,我們也就有吃的了。他要我和他一塊去。媽媽說:不行,我需要他幫忙。但爸爸說:我需要有人幫我拿那些錢。她聽了大笑起來,說:好吧,跟你的老爸去吧。


    “你的老爸”,這意味著她心情不錯,要是她說“你的父親”,那就意味著她心情不佳。


    爸爸拽著我的手,我一路小跑著跟在他旁邊。他走路很快,到泰倫紐爾的路又很遠,我盼著他能停下來,抱起我,就像他在圖姆鎮抱著雙胞胎那樣。可是,他大步地走著,除了問問路,一言不發。過了一段時間,他說已經到了泰倫紐爾,現在得去找愛爾蘭共和軍的查爾斯。海加蒂先生。一個戴著粉色眼罩的人告訴我們,我們走對了,查爾斯。海加蒂就住在這條街道上的十四號,這個該死的。那個人對爸爸說:我看得出,你是為他效過力的人。爸爸說:啊,我是出過力的。那個人又說:我也出過力,但除了丟掉一隻眼睛,得到一筆連一隻金絲雀都喂不飽的撫恤金外,我又得到了什麽呢?


    但愛爾蘭自由了,爸爸說,這可是件最偉大的事情。


    自由?狗屁,那個人說,還不如讓英國人統治呢。但不管怎樣,祝你好運吧,先生,我知道你到這兒來的目的。


    一個女人打開了十四號的房門。她說,恐怕海加蒂先生很忙。爸爸告訴她,他可是和年幼的兒子從都柏林中部一路走過來的,他的妻子和三個孩子還在車站等著他哩,假如海加蒂先生真這麽忙的話,那我們就在門口等他。


    那個女人馬上就回來了,說海加蒂先生騰出了一點時間,你們這邊請。海加蒂先生坐在一張寫字台邊,身旁的爐火燒得正旺。他問:你來找我幹什麽?爸爸站在寫字台前,說:我帶著妻子和四個孩子剛從美國回來,我們一無所有。戰亂期間我為飛行縱隊打過仗,希望你能在我最需要幫助的時候,幫我一把。


    海加蒂先生翻著寫字台上的一個大本子,查找爸爸的名字。他搖了搖頭:沒有,這裏沒有你的服役記錄。


    爸爸開始長篇大論。他告訴海加蒂先生他是怎麽打的仗,在什麽地點,什麽時間,由於腦袋遭到懸賞,他又是怎麽被迫偷偷溜出愛爾蘭,以及他是如何培養兒子們的愛國心的。


    海加蒂先生說他很抱歉,但他不能給每個聲稱為愛爾蘭共和軍效過力的人都發錢。爸爸對我說:記住,弗蘭西斯,這就是新愛爾蘭,小人當道。這就是人們為之去死的愛爾蘭。


    海加蒂先生說,他將調查爸爸的請求,確保讓他知道調查的結果。他將給我們路費,讓我們坐上返城的汽車。爸爸看著海加蒂先生手裏的硬幣,說:你可以再加一點,讓它夠買一杯啤酒嗎?


    噢,你想要的是酒,對嗎?


    一杯啤酒算不上酒。


    就因為想喝一杯啤酒,你要步行好幾英裏回去,也讓這個男孩跟著走回去,不是嗎?


    走路死不了人。


    滾!海加蒂先生說,不然,我就叫警衛了,而且你可以確信,你再也不會從我這裏得到什麽消息了。我們不供養喝黑啤酒的人。


    夜幕籠罩了都柏林的街道。孩子在街燈下嬉笑玩耍,母親站在門口呼喚著他們。一路上,飯菜的香味向我們襲來,透過窗戶,我們看見人們圍坐在桌旁,美美地吃著。我又累又餓,想讓爸爸抱抱我,但我知道,在他繃著臉的時候,求他是沒有用的。我讓他拽著我的手,小跑著跟上他的腳步,一直跑到汽車站,媽媽和弟弟們正在那裏等著我們。


    媽媽和三個弟弟都已經在長凳上睡著了。當爸爸告訴她沒要到錢時,她搖著頭哭了起來:啊,天呀,我們該怎麽辦呢?一個穿藍製服的男人走了過來,問她:怎麽回事,太太?爸爸告訴他,我們被困在汽車站了,我們沒有錢,也沒有地方可去,孩子們都餓了。那個男人說他現在就要下班了,可以帶我們去警局,反正他也得去那裏報到,可以看看他們能為我們做點什麽。


    穿藍製服的男人告訴我們,我們可以叫他警衛,這就是愛爾蘭人對警察的稱呼。他問我們在美國怎麽稱呼警察,小馬拉奇回答說,條子。那個警衛拍拍他的頭,說他是個機靈的小美國佬。


    在警局,一個警官對我們說,我們可以在那裏過夜,但他很抱歉,隻能讓我們睡地板。那天是星期四,單人囚室裏住滿了喝光救濟金還不願離開酒吧的男人。


    那個警衛給我們端來熱騰騰的甜茶和塗著好多黃油果醬的厚麵包片。我們高興極了,在警局裏跑來跑去地嬉鬧著。那個警衛說我們是一大幫小美國佬,他們要送我們回家。但我說不,小馬拉奇說不,雙胞胎也說不、不,所有的警衛都笑了。囚室裏的男人們伸出手來,拍著我們的頭,他們身上的那股味道,跟爸爸唱著“凱文。巴裏和羅迪。邁克考雷從容赴死”回家時身上的味道一模一樣。那些男人說:天啊,聽聽他們說話,那聲音就像大牌電影明星,你們是從天上還是從什麽地方來的?囚室另一頭的女人們對小馬拉奇說,他很招人喜歡,說雙胞胎很讓人憐愛。一個女人對我說:過來,親愛的,你想吃糖嗎?我點點頭。她說:好吧,把手伸出來。她從嘴裏掏出一個黏糊糊的東西,放到我的手上。拿去吧,她說,一塊好吃的黃油硬糖,擱進嘴裏。我不想放進嘴裏,因為她的嘴巴把它弄得又黏又濕。可是我不知道,當囚室裏的女人給你黏糊糊的黃油硬糖時,你該怎麽做。我正想把它放進嘴裏,一個警衛走了過來,搶下那塊黃油硬糖,扔給那個女人:你這個醉醺醺的婊子,別招惹這孩子。所有的女人都笑了。


    警官給母親一條毯子,她躺在一條長凳上睡了。爸爸背靠牆坐著,在帽簷下睜著眼睛,抽著警衛們遞給他的香煙。把黃油硬糖扔給那個女人的警衛說自己是北方巴利米納鎮人,他同爸爸談起了那個地方,談起他們認識的一些人,還有其他像卡申達爾鎮和圖姆鎮這些地方的人。那個警官說等將來拿到退休金,他就去內伊湖居住,每天釣魚打發日子。鰻魚,他說,鰻魚多得是。耶穌,我就喜歡吃油煎的鰻魚。我問爸爸:這是庫胡林嗎?那個警衛笑得臉都漲紅了:啊,聖母,你聽說過這個?這個小家夥想知道我是不是庫胡林,一個小美國佬竟然知道庫胡林的底細。


    爸爸說:不是,他不是庫胡林,可他是個要在內伊湖邊釣魚打發日子的好人。


    爸爸晃醒我:起來,弗蘭西斯,起來。警局裏一片嘈雜,一個男孩一邊拖著地,一邊唱著歌:


    誰都明白我為何想要你的吻,


    非要不可,這就是原因,


    如果非要不可,你這樣的人,


    可會愛上我,可會愛上我?


    我告訴他那是我母親的歌,他不準再唱了。但他隻是抽了口煙,走開了。我很納悶,為什麽有人要唱別人的歌呢?走出囚室的男人和女人們叫嚷著,抱怨著。給我黃油硬糖的那個女人停了下來,說:我喝了點酒,孩子。對不起,我愚弄了你。但是,那個從巴利米納鎮來的警衛命令她:快走,趁我還沒重新把你關進去,你這個婊子趕快出去。


    啊,關吧,她說,進來,出去,有什麽關係?你這個欠揍的雜種。


    媽媽坐在長凳上,身上裹著毯子。一個頭發灰白的女人遞給她一缸茶,對她說:沒錯,我就是那個警官的妻子,他說你可能需要幫助。你想吃一個柔軟可口的煮雞蛋嗎,太太?


    媽媽搖了搖頭:不要。


    啊,太太,像你現在這樣虛弱,一定得吃個煮得恰到好處的雞蛋。


    媽媽還是搖頭。我真奇怪,她怎麽能對一個柔軟可口的煮雞蛋說“不”,這樣的好東西上哪兒找啊?


    好吧,女士,那個警官的妻子說,那就來塊烤麵包吧,再讓孩子們和你那可憐的丈夫吃些東西。


    她去了另一間屋子,很快就拿來茶和麵包。爸爸隻喝茶,把他的麵包給了我們。媽媽說:把你的麵包吃了吧,看在上帝的分上,你餓倒了對我們沒什麽好處。他搖搖頭,問那個警官的妻子有沒有香煙,她給他拿來香煙,告訴媽媽,警局裏的警衛們湊錢給我們買了去利默裏克的火車票,還會有一輛汽車來運我們的行李箱,把我們送到國王橋火車站。三四個小時後,我們就會到達利默裏克。


    媽媽舉起雙手,擁抱了那個警官的妻子。上帝賜福你和你的丈夫,還有所有的警衛,媽媽說,沒有你們,我們真不知道該怎麽辦。天曉得,回到自己的親人那裏去,是一件多麽美好的事情啊。


    這是我們力所能及的,警官的妻子說,這些孩子是多麽可愛啊。我是從科克來的,知道要是身上沒有倆錢的話,在都柏林會是怎樣的滋味。


    爸爸坐在長凳的另一頭,抽煙,喝茶。他就那麽待著,直到汽車來了,載上我們穿過都柏林的街道。爸爸問司機,可不可以從郵政總局那條路走。司機問,你是想買郵票還是別的什麽東西?不是,爸爸說,我聽說他們新立了一座庫胡林的雕像,紀念在一九一六年死去的人們1,我想讓我這個特別崇拜庫胡林的兒子看一眼。


    司機說他不知道這個庫胡林是誰,不過他不介意在那兒停一會兒,他也可以進去看看那場騷亂的狀況。他小時候,英國人從利菲河開炮,幾乎把郵政總局毀掉了,打那以後他就再沒去過那兒。他說,你們可以看見大樓的正麵到處都是彈孔,應該留著它們,提醒愛爾蘭人別忘了英國佬的背信棄義。我問這個人什麽是背信棄義,他說問你父親吧。我正想問父親時,我們停在了一座有圓柱子的大樓前,這就是郵政總局。


    媽媽留在車裏,我們跟著司機進了郵政總局。他在那兒,他說,那就是你們的庫胡林。


    我感覺淚水奪眶而出,我終於見到了他———庫胡林,他就矗立在郵政總局裏。一身金色,長長的頭發,低垂著頭,一隻大鳥棲息在他的肩上。


    司機說:看在上帝的分上,這都是怎麽回事啊?那個長頭發的小夥子在幹什麽?那隻鳥在他的肩上幹什麽?行行好,告訴我,先生,這跟一九一六年死去的人們有什麽關係?


    爸爸說:庫胡林戰鬥到了最後,像複活節周的男人們一樣。敵人不敢靠近他,直到他們確定他已經死了。是這隻鳥落到他的肩上,開始喝他的血,他們才知道的。


    噢,司機說,對愛爾蘭人來說,這真是一個悲慘的日子,需要一隻鳥來告訴他們一個人死了。我想最好現在就走,不然就趕不上那班去利默裏克的火車了。


    那個警官的妻子說她會給外婆發去一封電報,要她在利默裏克接我們。她現在就在站台上,頭發灰白,眼神尖刻,圍著黑色的披肩,見到母親和我們時,連一絲微笑也沒有。甚至見到弟弟———一臉燦爛微笑和一口可愛潔白牙齒的小馬拉奇時,她也一絲笑容都沒有。媽媽指著爸爸說,這是馬拉奇。外婆點點頭,就朝一邊看去。她叫了兩個正在火車站逛來逛去的男孩,給他們錢,讓他們搬運行李箱。那兩個男孩剃著光頭,鼻涕邋遢,沒有穿鞋。我們跟著他們穿過利默裏克的街道,我問媽媽他們為什麽沒有頭發,她回答說剃光頭是為了讓虱群沒地方躲藏。小馬拉奇問:“一個虱群”是什麽東西?媽媽說:不是“一個”虱群,單個的叫虱子。外婆喝道:恁們別說了!這像什麽話?那兩個男孩吹了一聲口哨,笑起來。他們一路小跑著,好像穿了鞋似的。外婆提醒他們:不要笑,不然恁們會把箱子摔壞的。他們不再吹口哨,也不笑了,我們跟著他們走進一個公園,公園的中心聳立著一根高高的柱子和一座塑像,那草地綠得讓人目眩。


    爸爸抱著雙胞胎,媽媽一隻手拎著包,一隻手牽著小馬拉奇,她每隔幾分鍾就停下來喘氣,外婆說:你還在抽煙嗎?煙會要了你的命的。在利默裏克,沒人抽煙肺病就已經夠多的了,那是有錢人才幹的蠢事。


    公園的小徑兩旁開滿了五顏六色的花,這讓雙胞胎很激動,他們指指點點,發出吱吱的尖叫聲。除了外婆,我們都笑了,外婆扯起披肩蒙上頭。爸爸停下來,放下雙胞胎,讓他們離花更近一些。他說:花。他們跑來跑去,指指點點著,試著說“花”。一個提箱子的男孩說:上帝呀,他們是美國人嗎?媽媽說:他們是美國人,他們在紐約出生,這些男孩子都在紐約出生。那個男孩對另一個說:上帝呀,他們是美國人。他們放下箱子,開始瞪著我們,我們也瞪著他們看。外婆說:恁們想一整天都站在這兒看花,大眼瞪小眼嗎?我們又繼續趕路,走出公園,來到一條狹窄的小路,再踏進另一條通往外婆家的小巷。


    小路兩邊各有一排小房子,外婆就住在其中的一幢房子裏。她的廚房裏有一副擦得鋥亮的黑鐵爐灶,爐柵裏火光閃閃。窗下靠牆的地方有一張桌子,對麵是一個壁櫥,裏麵放著茶杯、托盤和花瓶。壁櫥總是鎖著,鑰匙在她的錢包裏。隻在有喪事、異鄉來客或者牧師來訪時,你才能用裏麵的東西。


    爐灶邊的牆上有一張畫像,畫中是一個有褐色長發和悲傷眼神的男人。他正指著自己的胸膛,那裏有一顆放射出火焰的大心髒。媽媽告訴我們,那是耶穌的聖心。我想知道這個男人的心髒為什麽要著火,他為什麽不往上麵灑水?外婆問:難道這些孩子一點也不知道他們的宗教嗎?媽媽告訴她,在美國情況不大一樣。外婆說:聖心無所不在,這種無知沒有借口。


    這張心髒燃燒著的男人的畫像下麵,有一個架子,上麵放著一個紅色的玻璃杯,杯裏盛著火光搖曳的蠟燭,旁邊是一個小塑像。媽媽告訴我們,那是耶穌聖嬰,是布拉格聖嬰像,要是你們需要什麽,就向他禱告吧。


    小馬拉奇說:媽媽,那我能告訴他我餓了嗎?媽媽把手指豎在她的唇前。


    外婆在廚房裏嘟嘟囔囔地燒茶,她吩咐媽媽切麵包,不要切得太厚。媽媽坐在桌邊,呼吸有些困難,她說過一會兒就切麵包。爸爸拿起刀子,切起了麵包。外婆並不喜歡這樣,她皺起眉頭,但什麽也沒說,連他切得太厚也沒說。


    椅子不夠坐,我和弟弟們隻好坐在台階上吃麵包,喝茶。爸爸和媽媽坐在桌邊,外婆拿著茶缸坐在聖心的下麵。她說:上帝呀,我真不知道拿恁們怎麽辦,這個家裏沒有房間了,再多住一個人都不行了。


    小馬拉奇跟著說:恁們,恁們,他格格格地笑起來,我也跟著說:恁們,恁們,雙胞胎也跟著說:恁們,恁們。我們笑得那麽厲害,幾乎都吃不下麵包了。


    外婆瞪著我們:恁們笑什麽?這個家裏沒什麽好笑的。恁們最好規矩些,別等著我去收拾恁們。


    她並沒有停止說“恁們”,小馬拉奇笑得止不住了,滿臉通紅,把麵包和茶全吐了出來,爸爸說:小馬拉奇,還有你們幾個,不許笑了。可是,小馬拉奇停不下來,還是繼續笑,爸爸說:到這兒來。他擼起小馬拉奇的袖子,抬手抽了他的胳膊幾下。


    規矩不規矩?


    小馬拉奇含著滿眼淚水,點點頭:規矩。爸爸以前從沒像這樣抬手打人。爸爸說:做個好孩子,坐到你的兄弟們那兒去吧。他放下小馬拉奇的袖子,拍了拍他的頭。


    這天夜晚,媽媽的妹妹阿吉姨媽從製衣廠下班回來。她跟麥克納馬拉姐妹一樣,人高馬大,長著一頭火焰般的紅發。她推著一輛加重型自行車進了廚房後麵的小房間,然後出來吃晚飯。她住在外婆家,是因為和丈夫帕。基廷吵架了,他喝醉酒後,對她說:你這頭大肥母牛!回家找你媽去吧。這是外婆告訴媽媽的,這就是外婆家沒地方給我們住的原因。除了自己和阿吉姨媽,她還有個兒子帕特,也就是我的舅舅,他在外麵賣報紙。


    外婆告訴阿吉姨媽,她得和媽媽睡一張床,她發了幾句牢騷。外婆說:喂,給我閉嘴。就一夜,死不了你。要是你不願意,可以回到你丈夫那兒去,反正你是屬於那兒的,別跑回家上我這兒來。耶穌、瑪利亞和聖約瑟啊,看看這個家吧———你、帕特、安琪拉,還有她那幫美國活寶,我的晚年還能消停嗎?


    她把外套和破布鋪在後麵那個小房間的地板上,我們在那裏和自行車睡在一起。爸爸待在廚房的椅子上,我們要上廁所,他就領我們去後院;夜裏雙胞胎被凍哭時,他就哄他們入睡。


    早晨,阿吉姨媽過來推她的自行車,對我們說:恁們當心點,好嗎?恁們讓開,好嗎?


    她走後,小馬拉奇不停地說“恁們當心點,好嗎?恁們讓開,好嗎?”我聽見爸爸在廚房裏大笑,外婆下了樓,他才警告小馬拉奇安靜些。


    這天,外婆和媽媽在風車街找到一間有家具的屋子,阿吉姨媽和她丈夫帕。基廷在這條街道上有一套公寓。外婆付了房租,兩星期十先令。她給媽媽一些買食品的錢,又借給我們一個水壺、一個盆、一個平底煎鍋,還有刀子、勺子和當茶缸用的果醬瓶,以及一條毯子、一個枕頭。她說這是她能給我們的全部家當了,爸爸得抬起屁股去找工作了,要麽去領失業救濟金,要麽去找聖文森特保羅協會的慈善機構,或者去領賑濟品。


    屋子裏有一個壁爐,一旦我們有了錢,就可以在那裏燒茶水、煮雞蛋。我們還有一張桌子和三把椅子、一張床,媽媽說那是她見過的最大的床。我們在都柏林和外婆家的地板上受累了好幾個夜晚,那天晚上,那張床真讓我們興奮極了。我們六個人睡在一張床上,這沒關係,我們離開警衛和外婆後,終於單獨待在一起了。小馬拉奇可以說“恁們,恁們,恁們”了,我們也可以盡情地開懷大笑了。


    爸爸和媽媽睡在床頭,我和小馬拉奇睡在床尾,雙胞胎覺得哪裏舒服,就睡在哪裏。小馬拉奇又開始惹我們大笑了,恁們,恁們,恁們,他說,哎喲,哎喲,哎喲,然後便睡著了。媽媽那呼哧呼哧的輕微鼾聲,告訴我們她已經睡去了。月光下,我能把整張床看得清清楚楚,我看見爸爸還沒有睡,奧裏弗在睡夢中嚷嚷的時候,他過去摟住他,“噓、噓”地哄著他。


    尤金坐了起來,尖叫著,在自己身上抓來抓去:啊,啊,媽咪,媽咪。爸爸坐了起來:什麽?怎麽回事,兒子?尤金繼續哭嚷,爸爸從床上跳起,點亮了煤氣燈。我們看見了跳蚤,蹦蹦跳跳的,牢牢地抓著我們的皮膚。我們抽打著,可它們在我們的身上躥來躥去,咬來咬去。我們撓著被咬過的地方,都撓出了血。我們從床上跳起來,雙胞胎哭喊著。媽媽哀歎道:啊,天呀,我們都不能休息一下。爸爸在果醬瓶裏放上水和鹽,輕輕抹在我們的被咬處。鹽水燒得我們難受,可爸爸說一會兒就好了。


    媽媽坐在壁爐邊,雙胞胎坐在她的大腿上。爸爸穿上褲子,把床墊抽下來,拿到外麵的街道上。他在壺裏和盆裏都盛滿水,把床墊靠在牆上,用一隻鞋子使勁抽打它。他要我們不停地往地上澆水,好淹死掉在地上的跳蚤。利默裏克的月亮好亮,我可以看見片片月光在水中閃爍。我真想從水中舀起幾片月光,可我該拿正在腿上跳躍的跳蚤怎麽辦?爸爸繼續用鞋子抽打床墊,我隻好又穿過房屋跑回後院,用壺和盆接更多的水。媽媽說:看看你,鞋子都濕透了,你想找死啊。你爸爸光著一隻腳,早晚會得肺炎的。


    一個騎自行車的男人停了下來,想知道爸爸為什麽打床墊。聖母啊,他說,我還從沒聽說過這樣治跳蚤的。你知道嗎?要是一個人能像跳蚤那樣跳的話,一下子就可以從半空跳到月亮上。你要做的是,把那個床墊拿回屋裏,反過來,鋪在床上,這樣就會把這些“小該死的”弄糊塗了。它們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裏,就該咬床墊或者互相咬了。這才是治跳蚤的好方法。你要知道,它們咬過人後就會發瘋,因為它們周圍都是咬過人的跳蚤,濃烈的血腥味把它們熏糊塗了。它們真是一種可怕的折磨,我清楚,誰讓我是在愛爾蘭的利默裏克長大的呢?這裏的跳蚤又多又性急,它們會坐在你的靴尖上和你討論愛爾蘭的苦難史。據說,古代的愛爾蘭沒有跳蚤,是英國人把它們帶過來的,為的是讓我們全都發瘋,我相信英國人幹得出這種醜陋的勾當。說起來真奇妙,聖帕特裏克把蛇趕出了愛爾蘭,而英國人卻把跳蚤帶進了愛爾蘭。幾個世紀以來,愛爾蘭都是一個美麗和平的地方,蛇不見了,一個跳蚤也沒有。你盡可以在綠色田野間漫步,不必擔心有蛇;而且可以睡一夜的好覺,沒有跳蚤來騷擾。其實蛇是無害的,除非你把它惹急了,它不會找你的麻煩;而且它住的離其他生物遠遠的,隻在灌木叢那樣的地方出沒;可跳蚤卻從早到晚都吸你的血,這是它的本性,它也無計可施。


    我聽說蛇大量出沒的地方就不會有跳蚤,比如亞利桑納州。你總會聽說亞利桑納州的蛇,可你聽說過亞利桑納州的跳蚤嗎?祝你好運,站在這兒,我得多加小心,若有一個跳蚤跑到我的衣服上,我就等於把它全家都請來了。它們繁殖得比印度人還快。


    爸爸問:你不會有煙吧?


    煙?啊,當然有,給。我差點沒被煙給毀掉,你知道,就是多年不停的幹咳,咳得那麽厲害,幾乎把我從自行車上震下來。我能感覺到那咳嗽在我的腹腔裏翻騰,徑直穿過我的腸道,最後要把我的天靈蓋掀掉。


    他劃著一根火柴,自己先把煙點著,然後把火柴遞給爸爸。當然啦,他說,住在利默裏克,你一定會咳嗽的,因為這是肺不好的第一大城市,肺不好會導致肺炎。要是利默裏克所有得肺炎的人都死掉的話,它就要變成一個鬼城了,不過我自己並沒有肺炎。對啦,這種咳嗽是德國人送來的禮物。他打住,噴出一口煙,掙紮著咳了起來。天啊,原諒我剛才的話吧,不過這煙終究會要我的命的。好啦,我現在得走了,你接著打你的床墊吧,記住我告訴你的方法,讓那些“小該死的”犯糊塗。


    他騎上自行車搖搖晃晃地走了,嘴裏叼著香煙,幹咳繼續折磨他的身體。爸爸說:利默裏克人的話太多了,走吧,我們把這個床墊放回去,看看今天夜裏還能不能睡著。


    媽媽仍在壁爐邊坐著,雙胞胎已經在她的腿上睡著了。小馬拉奇蜷縮著,睡在她腳旁的地板上。她問:你在跟誰說話?聽起來很像是阿吉的丈夫帕。基廷,我能從那咳嗽聲聽得出來。戰爭期間,他在法國中了毒氣,從此得上了那種咳嗽。


    接下來,我們睡著了。第二天早上,我們查看跳蚤們美餐過的地方,那裏除了被咬紅的皮膚,還有抓破的發亮的血痂。


    媽媽燒了茶,煎了麵包,爸爸又給我們被咬過的地方塗抹了一次鹽水。他再次把床墊拖到後院,這麽冷的天裏,跳蚤們一定會被凍死,夜裏我們就可以睡上一個好覺了。


    住進這個房間幾天後,一個夜裏,爸爸把我從夢中搖醒:起來,弗蘭西斯,起來。穿上衣服,快去找你阿吉姨媽,你媽媽需要她,快點。


    媽媽正在床上呻吟,臉色煞白。爸爸讓小馬拉奇和雙胞胎下床,坐在火已熄滅的壁爐邊。我奔跑著穿過街道,敲響阿吉姨媽家的門。帕。基廷咳嗽著出來了,嘟囔著:什麽事?什麽事?


    我媽媽正在床上呻吟,我想她是病了。


    這時,阿吉姨媽嘟囔著出來了:自打恁們從美國回來,除了添亂什麽都不會。


    別怪他,阿吉,他隻是個孩子,在做大人讓他做的事。


    她讓帕姨父睡覺去,他早晨還得去上班,不像某些她不願意提的北佬,整天無所事事。他說:不,不,我就來,安琪拉一定是出了什麽事。


    爸爸讓我和弟弟們坐在那兒,我不知道媽媽怎麽啦,每個人都在小聲說話,我隻能勉強聽清阿吉姨媽告訴帕姨父,孩子丟了,快跑,去叫救護車。姨父出了門,阿吉姨媽對媽媽說,你可以說利默裏克有多不好,但這兒的救護車是挺快的。她不理爸爸,也從不正眼瞧他。


    小馬拉奇問:爸爸,媽媽病了嗎?


    啊,她沒事,兒子。她得看一下病。


    我很納悶,孩子丟了是怎麽回事,因為我們四個都在這裏呀,沒有一個丟掉,媽媽出了什麽事?他們為什麽不告訴我們?


    姨父回來了,救護車就在他身後。一個男人拿著一副擔架走了進來。他們把媽媽抬走後,我們看見床邊地板上的血跡。小馬拉奇咬傷了他的舌頭,流出了血,那條躺在街上的狗身上也流出了血,結果它死掉了。我想問問爸爸,是不是媽媽要像妹妹瑪格麗特那樣永遠地離


    去,但他和媽媽一塊走了。而問阿吉姨媽是沒有用的,她會把我的頭咬掉。她擦去血,叫我們上床等爸爸。


    已經是半夜了,我們四個在床上暖洋洋地睡著了。爸爸回來後,把我們叫醒,告訴我們媽媽很好,在醫院裏待得很舒服,用不了多久就回家了。


    後來,爸爸去了職業介紹所領取失業救濟金。一個操著北愛爾蘭口音的勞動力,是沒指望找到工作的。


    回到家裏,他告訴媽媽以後我們每星期會得到十九先令。她說,那我們繼續挨餓吧,六個人就十九先令?換成美元還不到四塊,我們該怎麽活下去啊?等過兩個星期必須交房租時,我們又該怎麽辦呢?要是一星期交五先令的房租,我們就得靠那十四先令買食品、衣服和燒茶水用的煤炭了。


    爸爸搖著頭,從果醬瓶裏呷著茶,凝視著窗外,吹起了口哨《韋克斯福德的男孩》。小馬拉奇和奧裏弗拍著小手,繞著房間跳起舞來。爸爸忍不住想笑,又要吹口哨,又想笑,弄得他一時不知如何是好。他隻好先停下來,笑一笑,拍拍奧裏弗的頭,再繼續吹口哨。媽媽也笑了,但那笑隻是一閃而過。她凝望著灰燼,她的嘴角因憂慮而下垂。


    第二天,她吩咐爸爸照看雙胞胎,帶上我和小馬拉奇去了聖文森特保羅協會。我們和披著黑披肩的女人們站成一排。她們問我們的名字,我們開口說話時,她們的臉上都露出了微笑。她們說:老天在上,你們聽聽這兩個小美國佬的腔調。她們不理解,為什麽身穿美國外套的媽媽要求助於慈善機構,就算美國佬不來搶麵包,慈善機構也已經應付不了利默裏克的貧民了。


    媽媽對她們說,是布魯克林的一個表姐給了她這件外套,她的丈夫沒有工作,家裏還有兩個雙胞胎男孩。這些女人抽抽鼻子,緊緊自己的披肩,她們也各有一本難念的經。媽媽告訴她們,她不得不離開美國,因為寶貝女兒死後,她就再也受不了了。這些女人又抽抽鼻子,不過這次是有感於媽媽的眼淚。有些人說她們也失去過小孩,沒什麽比這更糟了,你可以活得跟瑪士撒拉1的妻子一樣長,但你無法忘記這種喪子之痛。沒有男人能了解母親失去孩子的感覺,就算他能活得比瑪士撒拉長一倍也沒用。


    她們都痛痛快快地哭了起來,一個紅頭發女人遞過一個小盒子,這些女人用手指夾起盒子裏的東西,塞進鼻子裏。一個年輕女人打起噴嚏,那個紅頭發女人大笑道:噢,當然啦,蓓蒂,你用不了這種鼻煙。過來,小美國佬,來一撮。她把那褐色的鼻煙塞進我們的鼻孔裏,我們猛烈地打起噴嚏,惹得這些女人破涕為笑,笑到用披肩擦眼淚。媽媽對我們說:這對恁們有好處,可以使恁們的頭腦清爽一下。


    那個年輕女人蓓蒂對媽媽說,我們是兩個可愛的男孩。她指著小馬拉奇:這個長著金色鬈發的小家夥不是很招人喜歡嗎?他可能會成為一個秀蘭。鄧波兒那樣的電影明星哩。小馬拉奇的臉上笑容燦爛,使整個隊列有了一股暖意。


    帶著鼻煙的那個女人對媽媽說:太太,恕我冒昧,但我想你該坐著,我們聽說你流產了。


    另一個女人有些擔心:啊,不行,他們不喜歡這樣。


    誰不喜歡什麽?


    啊,當然,諾拉。莫雷,協會的人不喜歡我們坐在台階上,他們想讓我們靠牆站著。


    他們隻配親我的屁股,紅頭發女人諾拉說,坐在這兒,太太,坐在這個台階上,我挨著你坐。要是聖文森特保羅協會的人敢吭一聲,我就撕下他們的臉皮,我會這麽做的。你抽煙嗎,太太?


    抽的,媽媽說,可我沒有煙。


    諾拉從圍裙口袋裏掏出一支香煙,折斷,給了媽媽半支。


    那個有些擔心的女人說:他們也不喜歡這樣,他們說你抽的每一支煙,都是從孩子嘴裏搶下的食物。裏麵的昆利文先生就堅決反對這個。他說你有錢抽煙就有錢買食物。


    昆利文也隻配親我的屁股,這個一笑就呲牙的老雜種,他嫉妒我們吞雲吐霧的樣子!這可是我們在這個世界上的惟一安慰呀。


    過道盡頭的門開了,一個男人走了出來:恁們誰在等著要童靴?


    這些女人紛紛舉起手來:我要,我要。


    好吧,靴子全沒了,恁們隻好等到下個月再來。


    可是我的米奇需要靴子去上學。


    都沒啦,我已經告訴你了。


    可是外麵很凍人的,昆利文先生。


    靴子全沒啦,我也沒辦法。這是什麽?誰在抽煙?


    諾拉晃了晃煙卷。是我,她說,我要抽到一根煙絲都不剩。


    你抽一口就是搶一口,他說。


    我知道,她說,我正在從孩子的嘴裏搶食物。


    你真放肆,女人,你拿不到這裏的救濟品。


    真的嗎?好吧,昆利文先生,要是這裏拿不到,我知道哪裏可以拿得到。


    你在說什麽?


    我去找貴格會1,他們會發給我救濟品。


    昆利文先生向諾拉走過去,指著她:你知道我們這裏有什麽嗎?我們中間有一個“湯民”。大饑荒時期我們才有湯民,新教徒到處對虔誠的天主教徒說,要是他們放棄自己的信仰


    ,成為新教徒,就可以喝到很多的湯,讓他們的肚子都盛不下。上帝保佑,一些天主教徒領到了湯,從此就成了“湯民”,喪失了他們那不死的靈魂,注定要淪落到地獄的最底層。你,女人,假如你到貴格會教徒那裏去,你就會喪失不死的靈魂,還有你的孩子們的靈魂。


    那麽,昆利文先生,你隻好拯救我們了,不是嗎?


    他瞪著她,她同樣怒目相對。他的目光滑到別的女人身上去了。一個女人用手捂著嘴,憋著笑。


    你在偷笑什麽?他怒吼著。


    噢,沒什麽,昆利文先生,我向上帝保證。


    我再告訴恁們一次,沒有靴子。說完,他轉身“砰”地一聲摔上了門。


    女人們一個接一個地被叫了進去。當諾拉出來的時候,她麵帶微笑,揮舞著一張紙。靴子,她說,三雙,我要給我的孩子們帶回去。在這兒,要是用貴格會嚇唬這幫男人,他們連內褲都會從屁股上扒下來送給你。


    叫到了媽媽,她帶上我和小馬拉奇。我們站在一張桌子前,桌子那邊是三個提問的男人。昆利文先生開始說著什麽,但坐在中間的那個人說:昆利文,你的要求夠多了,要是我們將這事交給你辦,利默裏克的貧民就會投入新教徒的懷抱。


    他轉向媽媽,想知道她那件不錯的紅色外套是從哪兒弄到的。她把在外麵跟那些女人講的,又跟他講了一遍。講到瑪格麗特的死,她搖著頭抽泣起來。她對這些男人說,很抱歉在他們麵前流淚,但這件事剛剛過去幾個月,她還沒能從中走出來,她不知道自己的寶寶葬在了哪裏,甚至不知道她是否受洗,因為她被四個男孩子累垮了,根本沒精力為受洗的事去教堂。一想到小瑪格麗特可能永不超生,不管是在天堂、地獄或者煉獄,可能再沒指望見到我們一家人,她就心痛萬分。


    昆利文先生把他的椅子讓給了她:啊,好啦,太太,啊,好啦。坐下,請你坐下。啊,好啦。


    另外兩個人看看桌子,看看天花板。坐在中間的那個人說他會給媽媽一張票券,她可以去帕奈爾街的邁克格拉斯商店領取一周的日用品,有茶、糖、麵粉、牛奶、黃油;還有一張單獨的票券,可以去碼頭路的薩頓煤場領取一袋煤。


    第三個人說:當然不能每周都來拿這張票券,我們要到你的家裏去查訪,看看你們是否真的有需要。我們必須這樣做,這樣才能接著考慮你的申請。


    媽媽用袖口揩去臉上的淚痕,接過那張票券,對那幾個男人說:願上帝為你們的仁慈保佑你們。他們看著桌子、天花板和牆壁,點點頭,告訴她通知下一個女人進來。


    外麵的女人告訴媽媽,去邁克格拉斯商店,千萬要防著那個老刁婆,她總是缺斤短兩。她把東西放在秤盤裏的一張紙上,紙的另一頭耷拉在櫃台後麵,她以為你看不見。她會拉那張紙,你損失一半的分量就算幸運了。商店裏到處張貼著貞女瑪利亞和耶穌聖心的畫像,她常去聖約瑟禮拜堂虔誠地跪著,劈裏啪啦地撥弄著玫瑰經念珠,像個貞潔烈女似的喘著氣,這個老刁婆!


    諾拉說:我陪你去,太太。我也到這個邁克格拉斯太太那裏去,我知道她有沒有騙你。


    她帶路去帕奈爾街的這家商店。櫃台後麵的那個女人起先對穿著美國外套的媽媽挺友好,媽媽出示了聖文森特保羅協會的票券,那個女人才說:我不知道這個鍾點你來幹什麽,晚上六點鍾前,我從不接待領取救濟品的人。不過你這是第一次,我就破例吧。


    她又問諾拉:你也有票券嗎?


    沒有,我是作為朋友,幫幫這個貧窮的家庭,她是第一次得到聖文森特保羅協會的票券。


    那個女人在秤盤上放了一張報紙,從一個大袋子裏往外倒麵粉。倒完後,她說:這是一磅。


    我不信,諾拉說,這一磅麵粉也太少了吧。


    那個女人頓時滿臉通紅,瞪著眼說:你在懷疑我嗎?


    啊,沒有,邁克格拉斯太太,諾拉說,我認為這裏有點小問題,你的屁股壓在這張紙上,你不知道這張紙被往下拉了一點。啊,上帝,沒有。一個像你這樣整天跪在貞女瑪利亞麵前的女人,是我們的典範。我看見地上有個東西,那是你的錢嗎?


    邁克格拉斯太太立刻轉過身去,秤上的指針晃動起來。什麽錢?她問。看了一眼諾拉,她什麽都明白了。諾拉笑了,一定是那陰影讓我看花了眼,她對秤盤微笑著,錯得可夠多的,勉強有半磅麵粉。


    這個秤給我惹了不少麻煩。邁克格拉斯太太說。


    可不是。諾拉說。


    但我的良心在上帝麵前是清白的。邁克格拉斯太太說。


    可不是,諾拉說,聖文森特保羅協會和聖母軍團的每一位成員都讚美你哪。


    我一直努力成為一名忠心耿耿的天主教徒。


    努力?上帝知道,你不需要怎麽努力,人人都知道你有一顆仁慈的心。我在想,你能不能給這兩個小男孩幾塊糖果?


    啊,可是,我不是個百萬富翁啊,不過這裏……


    上帝保佑你,邁克格拉斯太太,我知道這個要求有點過分,可是,你能不能借給我幾支香煙抽抽?


    啊,可是,票券裏沒有香煙這一項呀,我這兒不供應奢侈品。


    要是你能行個方便,太太,我一定會在聖文森特保羅協會那裏誇獎你的仁慈的。


    那好吧,那好吧,邁克格拉斯太太說,來,給你香煙,隻這一次。


    上帝賜福你,諾拉說,我很遺憾你的秤給你惹出這麽多麻煩。


    回家的路上,我們在人民公園停了一下。我們坐在長凳上,我和小馬拉奇吸吮著糖果,媽媽和諾拉抽著香煙。諾拉抽得直咳嗽,她對媽媽說,煙早晚會要了她的命,她的家人都有輕微的肺炎,沒有哪個能長壽。但住在利默裏克很難長壽,在這裏,你極少能見到頭發灰白的人,這樣的人要麽進了墳墓,要麽橫渡大西洋去修鐵路了,再不就是穿著警察製服在四處閑逛。


    你是幸運的,太太,你見過一些世麵。啊,上帝,能看一眼紐約,看看百老匯隨心所欲地舞蹈的人們,我可以什麽都不要了。可現在,我卻不得不跟著那個迷人的酒鬼皮特。莫雷。他是個啤酒冠軍,在我剛剛十七歲的時候,他灌醉我,讓我跟他入了洞房。我真無知,太太,在利默裏克我們就是在無知中長大的。我們就是這樣,隻知道吃喝和領取救濟品,還沒變成女人,就做了母親。這裏除了雨水和誦玫瑰經的老刁婆子外,什麽都沒有。我願意不惜一切代價出去,去美國,英國也行。那個啤酒冠軍總是靠失業救濟金過日子,他有時甚至把這個也喝掉。他都快把我逼瘋了,我最終要到瘋人院過下半輩子。


    她抽著抽著就幹嘔起來,身體咳得前後搖晃。咳嗽的間隙,她嗚咽著:天啊,天啊。等咳嗽平息下來,她說她得回家吃藥了。她說:下星期聖文森特保羅協會再見,太太,要是你有什麽難題,就到維茲農場給我送個口信,找人打聽一下啤酒冠軍皮特。莫雷的老婆就行了。


    尤金蓋著外套在床上睡著了,爸爸坐在壁爐邊,腿上坐著奧裏弗。我不知道爸爸為什麽要給奧裏弗講庫胡林的故事,他應該清楚那是我的故事。但等我看了奧裏弗一眼,我不擔心了。他麵頰鮮紅,正盯著已經熄滅的爐火,可以看出他對庫胡林根本沒興趣。媽媽把手放到他的額頭上,我想他是發燒了,她說,我要是有洋蔥就好了,可以放進牛奶裏加胡椒粉一起煮,這對發燒很有效。可就算我有洋蔥,又用什麽來煮牛奶呢?我們需要煤來燒火。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安琪拉的灰燼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弗蘭克·邁考特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弗蘭克·邁考特並收藏安琪拉的灰燼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