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他身體底子太好,在榻上足足高燒了七天後,痊愈時,嗓子卻還能出聲,隻是吐字艱難,需一個音一個音地說。


    對於一個愛說話之人來說,這簡直是世間最可怕的酷刑。因為時時都要忍受煎熬,一直熬到死。


    他逼自己沉默。


    逼自己忍耐。


    逼自己不要犯了忌諱。


    最後,就變成了謝長晏見到的樣子——明明眼神中有千般情緒,偏偏,不能說,也說不暢快。


    “他沒恨你爹嗎?”謝長晏當時聽後,如此問道。


    風小雅注視著她,在炎熱的盛夏天裏眸光冰涼:“如意門的殺手,忠誠是第一位。他們永遠不會憎恨主人。”


    而彰華當時劃船劃累了,趕著飯點進來小憩,聞言補充了一句:“他們早已習慣對所經曆的一切逆來順受,不懂何為擁有,何為侵犯,自就無所謂憎恨。”


    謝長晏聽得心驚。


    風小雅又道:“以不離不棄的武功,本該進另外五寶,進了五寶,就是如意夫人的嫡係弟子了。但因為訓練過程中性格太過溫順,所以最後進了金門。”


    銀門弟子負責外出執行任務,金門弟子則留在門內護衛安全。因為買主太過特殊,是風樂天,所以如意夫人最終還是從金門的新弟子裏挑了兩個,想要搭上風家這條線。


    如意門的規則,在這樣那樣的細節中,被一點點地彰顯。而知道越多,就越觸目驚心,也就越發感慨起秋薑。


    孟不離如此身手,也僅是金門弟子,而秋薑,是瑪瑙——七寶中最頂尖的那一類,據說是被當作下一任如意夫人栽培和養育的。她有多出色,又有多艱難,由此可窺見一斑。


    也隻有那樣的女子,才會令風小雅這樣的人物魂牽夢繞、愛恨難分、刻骨銘心吧……


    謝長晏收回飛散的思緒,重新回到孟不離身上。她想起風小雅說過她被擄走後孟不離很內疚,對陛下承諾找到她後就自殺謝罪。這家夥,現在還這麽想嗎?


    想到這裏,謝長晏突然止步,回身看著孟不離。


    孟不離安安靜靜地看著她,一雙全神貫注、隨時待命的眼睛。


    這樣的保護者無疑能讓人很安心。但如果這種安心是被剔除了人骨、泯滅了人性才換來的,又讓被保護者情何以堪?


    “我是個很笨的人……”謝長晏回視著他,緩緩開口,“渾渾噩噩,後知後覺,開智太晚,又生性懶散。我隻知道你一直在保護我,卻沒想過憑什麽安然地享受這份保護……”


    孟不離露出困惑的眼神。


    謝長晏想,不能說深了,說深了,他聽不懂。可想通這一點的她,越發悲哀了起來。


    她將手搭在孟不離的肩上,謹慎地選擇措辭:“總之……我會努力讓自己變得更好,像那隻黃狸一樣好,而你,會是因為喜歡我、尊敬我才發自內心地想要保護我。到了那時,你就不會再介懷一次小小的疏忽,不會在意那是出自誰的命令,因為你在做你真正想做的事情。老師曾告訴我——人,隻有做自己想做的事情時,才是開心的。隻有開心地去做一件事時,才會做得更好。未來還很長,別輕言生死,孟兄。”


    孟不離定定地看著她。他跟彰華和風小雅不一樣,彰華和風小雅看人時,被看人完全解讀不了他們的眼神。而他看人時,目光清澈得沒有任何虛偽和防備,謝長晏很容易就看出他此刻心中的驚訝、茫然、感動、悲傷……以及更多的惶恐。


    他聽懂了。但他從前從沒想過這樣的事情。所以他在本能地害怕。


    謝長晏拍了拍他的肩膀,想要給他些許溫暖,就聽一個聲音十分煞風景地在身後響起:“我沒這麽說過!”


    謝長晏撫了下自己的額頭,心中卻難掩歡喜,迅速轉身看向那個煞風景的人:“老師!好久不見!我好想你呀!”


    她口中的老師,自然就是公輸蛙。


    不過一年未見,公輸蛙的鬢邊竟冒出了幾縷銀發。


    “老師,怎老了這許多?”


    “胡說八道!”公輸蛙沉著臉反駁,隨即卻又從懷中取出一麵鏡子照。這也恰恰是謝長晏一直以來很想不通的一點——你說你一個都不求偶結婚繁衍的世外高人,為何還要如此在意自己的容貌?


    “老師,從哪裏又弄了這樣一麵寶鏡來?”謝長晏瞥見那是一麵水銀鏡,便想拿來細看,結果公輸蛙立刻將鏡子放回了袖中,吝嗇地完全不給她看,臉上更是半點不給好色:“你回來做什麽?”


    “此事說來話長,容我長話短說。”謝長晏環視四下,並無其他弟子在,便坦言道,“我們在程國中了圈套,現在宮裏頭那個陛下是假的,真正的陛下跟我回來了,但又失去了聯絡……不知我這樣說老師你能否明白?”


    公輸蛙嗤笑了一聲:“不就是斑鳩謀害老燕子,霸占了他的巢,結果老燕子命大沒死成,想奪回他的巢嗎?”


    謝長晏震驚:“老師你都知道啊!”


    “所以我才問——你回來做什麽?”


    “我當然是要幫……”謝長晏說到這裏,麵色頓變,盯著公輸蛙,“你知道宮裏的陛下是假的?你見過他?並且……不準備揭穿他,甚至,在幫他行事?”


    她說的雖是問句,卻全是肯定的語氣。


    公輸蛙一臉坦蕩:“那是自然!”


    “為什麽?”


    “老燕子一心要幹大事,搞得生靈塗炭。斑鳩卻肯守著小巢安享太平。隻要求魯館屹立不倒,能夠安心繼續做事,龍椅上坐的是誰,跟我有什麽關係?”


    謝長晏立刻放棄了說服他的想法,道:“那你再給我一雙暗藏利刃的鞋子,一枚裝著毒針的戒指,幾管改良過的藍焰,對了,還要最新的玉京輿圖……”一口氣說了十幾樣東西。


    公輸蛙臉上的傷疤又開始扭曲了:“你怎麽不說把求魯館搬空給你算了?”


    “給不給?”


    公輸蛙幾次張口,明明想說“不給”,但對上謝長晏的眼睛,最終忍住了,沉著臉轉身,一言不發地帶路。


    孟不離自覺地留下了——公輸蛙的屋子,一向是不許人隨便進的。


    走了兩步後,公輸蛙突然脫下自己腳上的木屐,光腳走上幹淨整潔的木廊,同時丟下一句話:“穿上,免得踩髒我的地。”


    明明整個前院都跟狗窩沒有區別,但進了公輸蛙的自留地盤,就一切都幹幹淨淨井井有條。


    而謝長晏看著他留下來的那雙木屐,再看看自己滿是泥垢塵灰的兩隻腳,眼眶突然紅了。


    “你可別來這套,我最討厭女人哭。”在前方大步行走的公輸蛙冷冷道。


    謝長晏將髒腳踩進木屐,忍住了眼淚,也學他的樣子大步前行:“我拿了東西就走,急著找陛下呢,沒時間哭。”


    前方的公輸蛙眼中掠過一絲心疼之色,但謝長晏在他身後,沒能看見。


    進屋後,謝長晏很快找全了想要的東西,順便還多搜刮了幾樣。公輸蛙遠遠坐在一旁看,並不阻止。


    謝長晏順便還換了套他的衣服穿,公輸蛙也沒阻止。


    當最後謝長晏打開門就走時,公輸蛙終於忍不住開口道:“長晏。”


    “幹嗎?”


    “手握生殺大權的人很可怕。”


    這是他第二次說這句話了。謝長晏一愣之後,轉回身去,認真地看著他。


    “你跟老燕子,其實不是一路人。”


    謝長晏的心飛快地跳了起來——老師是不是知道些什麽?他知道了什麽?


    “名利旋渦不適合你。你有如此天賦,又與我有師徒之緣,為何不留在為師這邊?”這是公輸蛙說出口的。


    謝長晏聽懂了。公輸蛙沒有說出口的是:為何你要卷入皇權相爭中?為何義無反顧地選擇彰華?現在與彰華鬥的人是謝繁漪,也許還是整個謝家,你身為謝家的女兒,夾在中間不痛苦嗎?來老師這邊,兩不相幫,做這碌碌紅塵的看客,明月清風,流芳百世,不好嗎?


    是啊,那樣多好,不用跟姐姐反目,不用擔心家族安危,不用泅水遊上整整一個時辰,不用在海上漂蕩挨餓十幾天……


    她此番所有的磨難艱辛,都源於跟彰華在一起。


    隻要她拋下彰華,就會安全、輕鬆、和順。更何況她還有公輸蛙,還在享受這世間最極致的東西,也許還能在漫漫曆史長河中留下自己的名字。


    王權霸業,功名利祿,最終敵不過魯班師祖的一把刻尺。


    可是、可是、可是……


    “我喜歡彰華啊。”謝長晏很努力地衝公輸蛙笑,“喜歡的人有了危險,我怎麽能視而不見呢?”


    公輸蛙緩緩道:“也許他並不值得你這般喜歡。”


    這下子,謝長晏真的笑了:“老師,天工造物,自要算計,但做人嘛,我娘說了——為人一世,得失得失,事事算計,哪算得過來啊?所以,小女子我隻負責喜歡,不負責算。”說罷,她輕巧地踩著他的木屐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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