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上,如意顯得極為興奮:“陛下!彈琴者是個很年輕的姑娘,如果不是臉上有紅疤的話,當真算得上是個絕色美人呢!你說她跟鶴公比,誰彈得好?”


    “當然是鶴公。”吉祥答道。


    “你能聽出門道?”如意斜睨了吉祥一眼,“我覺得這位姑娘彈得更好,陛下都聽得快哭了呢,陛下聽鶴公彈琴時,可沒哭過。”


    彰華淡淡道:“確實小雅更高一籌。”


    “為什麽呀?”


    “因為此女年紀尚稚,閱曆尚淺,聽音辨人,想必是個被家裏保護得很好的姑娘。”見如意還是不明白,彰華便笑了笑道,“剛才那曲《獲麟》,若小雅來彈,朕便不會想哭,而會萬念俱灰。”


    如意一怔,似有所悟。


    吉祥轉移話題道:“陛下,我們現在要去驛站嗎?”


    “嗯。”


    “那尋找謝姑娘一事……”


    “等。”彰華掀開車簾,望著天邊風起雲湧,低聲道,“此地將有大亂。一動,不如一靜。”


    彰華抵達驛站不久,就收到了程王的請柬。


    他將鏤有銀色圖騰的請柬翻來覆去地看了好一會兒,然後給了吉祥一個眼神。


    吉祥立刻招來一名暗衛:“把你打探到的消息全部說出來。”


    “是。我們打聽到宜王也是親自來的程國,中途落水,為璧國使臣所救。璧國派出的是東壁侯江晚衣和大將軍潘方。隨行的還有個叫虞氏的小姑娘,據說是江晚衣的師妹,在使臣中很有威望。”


    彰華聽了一耳朵,本沒太放心上。誰知,暗衛又道:“就是先前在琴行彈奏之人。”


    吉祥驚訝道:“這麽巧?”


    “不僅如此,她跟宜王也交情匪淺,昨夜程三皇子邀她單獨赴宴,一夜未歸,今早是宜王親自去接她回來的。”


    彰華失笑起來:“是嗎?能令赫奕如此殷勤之人,必不會隻是彈琴彈得好。早知道就出去見一麵了。”


    吉祥提出疑惑:“程大皇子說他在等虞氏,這又是何故?”


    彰華翻轉著手中的銀蛇請柬,輕輕嘲諷道:“看來,程王活不久了。”


    吉祥一驚:“陛下的意思是,三子奪嫡,璧國支持的……是麟素?”


    “十有八九。”


    “那……宜王呢?”


    彰華沉吟了一會兒:“赫奕本質上是個商人,誰能給他的利益最大,他就支持誰。”


    “那麽……陛下您呢?”


    彰華反問吉祥:“你覺得呢?”


    吉祥鬥膽道:“陛下肯定要選一個賢者。”


    “噢?為何?”


    “隻有如此,才能幫您跟謝姑娘對付如意門。”


    彰華注視著吉祥,再看看一旁榻上已經呼呼睡著的如意,明明是孿生兄弟,一模一樣的兩張臉,在如意那兒至清如水,在吉祥這兒至明如鏡。


    他忍不住抬手拍了拍吉祥的肩:“你們兄弟二人的腦子,怕是都長在你一人身上了。”


    吉祥也看了眼打呼嚕中的如意,“撲哧”一笑。


    “走吧。”彰華勾了勾嘴唇,“去看看命不久長的程王。”


    彰華在程宮看到銘弓時,他正坐在椅上曬太陽。


    半年前,這位野心勃勃的帝王突然中風倒下,從此一病不起。他的臉上有兩道非常深的法令紋,眼角下垂,看上去像一隻愁眉苦臉的老豹。


    陪伴在其身邊的,隻有兩名嬌俏的宮女。


    “陛下,燕王到了。”一名宮女湊到他耳旁道。


    銘弓有些呆滯地轉過頭來,目光卻掠過彰華,沒有焦距地投向遠處,並不說話。


    宮女有些歉然,向彰華道:“陛下剛吃過藥,可能困乏了……”


    “無妨,朕陪他坐坐。”彰華一掀袍子,在銘弓身旁坐下了。


    兩個宮女彼此交換了個眼神。


    彰華又道:“茶呢?怎麽?你們的陛下不喝茶,朕便也沒有茶嗎?”


    一名宮女連忙惶恐地去取了。另一名宮女伏在銘弓腳邊,為他輕輕捶腿。


    一時間,花園內安安靜靜,隻有夏日的陽光,曬得人昏昏欲睡。


    彰華再次看向銘弓,想到自己六歲時,差一點就被如意門的人送到此人手中,再看此人如今毫無生氣的模樣,不禁一歎。


    唯方四國風雲交際,程王蓄力已久,想要攻打宜國。而燕在他的布局下,亦造船增兵,打算乘虛而入,就此滅了程國,結果程方突然折帥。


    一場大戰就此落空,程王雖垮,程國卻暫時安全了……此中玄機,著實令人感慨萬千。


    如果他沒有猜錯,此刻的程國已陷入了奪嫡的內亂中,表麵風平浪靜,底下暗潮洶湧。而最有可能勝出的皇子,必是如意門所支持的那一位。甚至,如意門正是從燕的布局中嗅到了危險的氣息,所以提前出手毒倒了任性妄為的銘弓,打算扶植一個聽話的新帝。


    那麽,誰會是他們的下一個傀儡?麟素?涵祁?還是頤非?


    而銘弓私下約見他的目的又是什麽?


    照理說,銘弓都病成這樣了,應已失去了自主權。那麽,是誰借他的名義將自己引入宮中?還是……


    彰華想到這裏,心中一動。他轉頭順著銘弓的視線看過去,發現他看的乃是一棵樹。樹非常高大,約有十丈高,樹皮灰黑,上麵橫七豎八地交錯著許多割過的痕跡。


    彰華若有所思地看向銘弓,而銘弓這時也看了他一眼。這一眼,眼神極盡複雜。捶腿的宮女突然低聲道:“燕王陛下,我們君主為大皇子所控製,不得自由。求陛下相救。”


    彰華挑了挑眉毛,看著銘弓,銘弓卻又垂下眼,似未聽聞。


    彰華便笑了笑,道:“我憑什麽救?”


    宮女急聲道:“事成之後,便將陛下所要之人還給您。”


    彰華驟然起身,手在袖中握成了拳,縱然麵色不顯,但一顆心已狂跳起來——長晏在銘弓手上?!


    然而,銘弓於此刻再次看向了那棵樹。


    彰華微微眯眼,就在這時,取茶的宮女回來了,捶腿的宮女立刻低下頭去,再沒說一個字。


    彰華沉默半晌後,緩緩坐下。


    而這時遠處傳來太監的通傳聲:“大殿下到——”


    彰華回頭,就看見麟素有些行色匆忙地走了過來,未待行禮,便已先斥責宮女道:“父王吹不得風,你們難道不知?還不快推父王回殿!”


    宮女們連忙跪下請罪,然後匆匆推著銘弓走了。銘弓低著頭,腦袋一點一點,似已打起了呼嚕。


    麟素這才轉向彰華行禮道:“燕王陛下,父王這半年來神誌時好時昏,此番給您下帖,想必是一時糊塗所致。失禮之處,還望見諒。”


    彰華將請柬從袖中掏出,遞給了麟素:“難道不是你下的帖子嗎?”


    麟素麵色一白,嘴唇動了動,最後竟是將請柬接過去,默默坐下了。


    彰華見他默認,不禁又是眉心微皺。


    麟素沉默了好一會兒,才似終於做出了決定,開口道:“燕王陛下,說來唐突,但我一直……很仰慕您。”


    彰華輕笑出聲。


    麟素的表情卻正經得不能再正經:“我三歲時,被父王帶至兵器庫中,他將一把長刀遞給我,那把刀很沉,我拿不動,跌倒在地。父王反手打了我一記耳光,罵道:‘廢物,如此荏弱,將來如何繼承大統?’自那時起,我便一直很惶恐。”


    “所以,你之所以請朕來,是為了傾訴心事的?”彰華雖在微笑,話卻無情極了。


    麟素的嘴唇又動了幾下,凝視著他,因為皮膚極盡蒼白,所以眼下的陰影便顯得更加明顯。“陛下,您在心中恐怕覺得是我囚禁了父王,把控朝綱,想要取而代之,是嗎?”


    彰華慢條斯理地給自己倒了杯茶,沒有回應。


    “恐怕天下人都是這麽想的……也罷,打攪陛下了,來人,送燕王回驛站。”麟素說罷起身,黯然離去。


    彰華望著他的背影,目光沉沉,卻始終未做挽留。


    回驛站的馬車上,彰華閉著眼睛靠在榻上,整個人顯得說不出的疲憊。


    一旁的吉祥不敢多問,正在忐忑之時,彰華低聲道:“朕的錯。”


    吉祥一愣。


    “朕竟未能及時察覺程國內的紛爭,令長晏在這種時候卷入此中。”


    “不是如意門擄走的謝姑娘?”


    “就算是,也是衝著朕來的。”擄走一個寫遊記的十九郎能做什麽?對方看重的是“燕王前任未婚妻”的身份。


    雖然他們已經解除了婚約,但有心的話還是能查出一些蛛絲馬跡。比如謝長晏身邊始終有燕王的暗衛在隨行保護;比如謝長晏有一艘燕王相贈的船;再比如燕王迄今未娶……


    如果,銘弓真的是被麟素軟禁,那麽他此番通過如意門擄走謝長晏的目的很明顯,就是引燕王來救他。但,那個宮女的話真的可信嗎?


    還有麟素,已經得到璧國支持的麟素,看似已經勝券在握,卻為何目光陰鬱隱透絕望?他也試圖在對燕王求助,求的又是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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