彰華低頭品了一口,得出結論:謝長晏自謙了。她本就是個極聰慧之人,那些需要縝密操作反複錘煉的事情,總是能做得很好。而且,年紀漸長,這優勢在她身上就越明顯。


    彰華忍不住抬頭再次細細地打量她。


    跟他之前預料的一樣,她長得非常高,僅比他低半個頭,因為盡情地沐浴陽光,皮膚是一種健康的麥色——大燕最推崇的膚色。


    她的五官已經完全長開,如果說,之前的謝長晏,是個長得有棱有角有特點的小姑娘,現在的她,幾乎可說是光華四射。那些不符大眾審美的特點,在她臉上全變成了的亮點:厚厚的嘴唇,顯得是那麽柔軟,仿佛豐潤的花蕊誘人深入品嚐;烏發如墨,濃密如雲,流瀉著黛青色的光澤,引人伸手觸摸;而最美的是她的眼睛,褪去了曾經的天真善意,染上了欲語還休的哀愁,幾能激發任何男人的保護欲。


    彰華的心,突兀而不受控製地“咯噔”了一下。


    意識到對麵之人已是個完完全全的成熟女性,不再是兩年前那個羞惱嗔怒稚氣未脫的小姑娘後,他下意識地挪了下身體,讓彼此的距離稍微遠了一些。


    而就在這時,謝長晏決定切入正題——


    “師兄,我能借閱甲庫裏的甲曆嗎?”


    甲庫,是燕宮用來保存甲曆的檔案庫。凡入仕官員的出身、籍貫、履曆、考績全部記錄存檔於內。


    彰華盯著她:“你要借閱謝將軍的甲曆嗎?”


    “是。我想知道,十五年前,我父與程寇的那次戰役,究竟是怎麽回事。”


    彰華低頭看著手中的木雕茶杯,沉默不語。


    “殺害我娘的凶徒死前說,我父在那次戰役裏,殺了他們兄弟十人,還弄瞎了他的眼睛,害他被困海島十五年。”謝長晏正色道,“我解剖了他的屍體。他的胃已經縮得很小,且有潰瘍,是常年饑餓所致。腿骨關節腫大、骨髓膿化,是海風侵蝕所致。眼膜發黃,皮膚多處皸裂……基本可以斷定,他沒有說謊。”


    彰華定定地看著她。十五歲,同齡的名門閨秀們忙著鬥草鬥衣鬥首飾,做一切吟風弄月的事情。而謝長晏的雙手,則沾滿了血汙,執著地想要尋求真相。


    “他下頜的第二磨牙是中空的,應是故意鑿空埋入毒藥用,但毒藥不知何故用掉了,沒有及時補充,空的時間太久,周邊都已蛀蝕。也就是從那顆牙上,斷定了他的身份。因為此填牙術十分了得,既要安全蓄毒,又要確保能第一時間咬碎牙齒自盡,用的材質很特別,是如意門的不傳之秘。”


    彰華忍不住想,她真的是查出了很多啊。在有限的條件下,竟查到了這麽多……


    “他的右眼雖被縫合,但眼珠還在裏麵,我檢查了一下,是匕首戳瞎的,從切口推測匕首不會超過手掌寬。可我父的兵器是長刀,刀尖鈍重。就算是他使得匕首,那把匕首也不是他的。”謝長晏說到這裏,目光變得有些急切,“我想看看甲曆,當年跟我父一起殉難的還有哪些官員,他們之中,誰使匕首。若有幸免存活者……”


    彰華忽然開口:“朕。”


    “我想親口問一問當年的……唉?”謝長晏愣住了。


    時近黃昏,夕陽薄光透過車窗照進來,彰華的臉——曾經被認為是太過複雜而無法解讀的臉上,終於露出了淺顯直白的表情。


    “朕,是唯一的那個,幸存者。”


    他一個字一個字道,放下的木杯上,留下了兩個入木三分的指印。


    謝長晏徹底愣住了。


    同觀九年,燕王摹尹正英姿勃發,力推科舉取士,想要取代原來的“九品中正製”。


    而那一年,燕國的太子彰華五歲,正是貓嫌狗厭的年紀。


    而那一年,長公主一眼看中了殿試第一的狀元、出自寒門的方清池,點他做了駙馬。


    摹尹本不同意,長公主不停哀求,最後摹尹無奈地應了自己唯一的妹妹,就此斷送了方清池的大好前程。


    駙馬不得參政,有富貴卻無實權。作為第一屆恩科的頭名,方清池不僅文采斐然,麵容俊美更是宛如謫仙。消息傳出,無數學子為之扼腕。


    而方清池溫順地接了聖旨,並未對這樁婚事表示任何不滿。畢竟,長公主出身高貴,又是個難得的美人。


    自那後,夫妻琴瑟和諧,也算是一段佳話。


    再然後,到了十一月,宜王壽誕,因長公主思念遠嫁宜國的姨母,故代表燕王前往賀壽,順便見一見闊別多年的親人。


    次年三月,公主回燕。方清池決定親去濱海迎接,給妻子一個驚喜。


    他誰也沒說,此行本是保密,不想車行一半,發現坐榻下方藏了一人,揪出來一看,竟是六歲的彰華。


    方清池嚇得不輕,當即要將太子送回,但彰華又哭又鬧又恐嚇又蠻橫,無奈之下隻好答應帶他一起去濱州。


    “那是朕第一次離開玉京,跟著出身寒門的姑父,心中充滿了興奮和期待,想看看書中被譽為唯方之鷹的大燕,是何等雄壯遼闊,國富民強。”彰華說到這裏,卻是苦笑,“然而,姑父節儉,又是秘密出門,這一路,是令我吃不好也睡不好。更糟的是,我所見的大燕,路有凍死骨。”


    謝長晏對此深有體會。這兩年,她去過很多很多地方,北境比南境好一些,原本隸屬於龐嶽兩家的封地,因為世家已倒,土地還歸鄉農,呈現出了煥然一新之貌。而南境大部分州縣的百姓還是生活得很困苦。


    彰華所見,是在十五年前,必定比現在更糟糕。


    “我簡直不敢相信這就是我父的疆土,這就是我們大燕國的子民。它跟我腦海中想的完全不一樣。姑父問我,苦不苦?若受不了,就送我回京。然而,我當時不知怎的竟生出毅力,不,我一定要見到海!”彰華看著謝長晏,眼神閃動,語聲低柔,“你自小長在海邊,可能體會不到北境之人第一次見到海的感受。我到濱州那天天氣非常糟糕,狂風暴雨,姑父讓我在客棧中休息,等天氣好些再去看海。我不幹,就那麽頂著風雨去了,一瞬間,渾身就濕透了。而我,也終於看到了海——暴風雨中的大海。”


    天是黑的,被層層烏雲壓得仿佛就在頭頂上。


    海也是黑的,像一張密不透風的毯子,翻滾著朝海岸卷來,帶著包裹世間萬物之勢,直撞心魂。


    六歲的彰華站在岸邊,愣愣地看著這一幕,豆大的雨點劈劈啪啪地打在他身上、臉上,他卻忘了躲、忘了動。


    他第一次感到自己的渺小。


    身為大燕國的太子,未來的儲君,天之驕子般的人生,在這樣的自然之力前,卻跟螻蟻沒有任何區別。


    六歲的彰華被嚇到,被震到,被淋到,就此病倒,發了高燒。


    “我一病就三天。三天裏,腦海裏全是那一幕,翻來覆去,有時候看見自己被海吞噬了,有時候卻看見自己飛了起來……當我看見自己飛起來時,我睜開眼睛,就見姑父站在窗邊,臉上帶著我從未見過的緊張表情。我剛想喊他,他卻神色慌張地打開門,一個裹著鬥篷的女人走了進來。之所以說是女人,是因為她的腳上穿著一雙紅色繡花鞋。”


    謝長晏一愣,意識到自己即將聽到一樁皇族內不為人知的醜聞。


    “我下意識閉上眼睛,假裝自己沒有醒。聽見姑父很緊張地說讓她不要再出現,自己不方便。然後那女人問有什麽不方便的,接著她看見我,問我是誰。姑父回答說是小廝。然後他就將那女人送走了。我很奇怪,他為何說謊,又很好奇這個女人是誰。我心中有點興奮,覺得自己抓到了姑父的把柄,想象著如果偷偷告訴姑母,他會露出如何驚慌失措的表情。”彰華說到這裏,勾起唇角輕笑了一下,“我小時候竟是這般好事惡劣之人。”


    也是如此心機深沉之人。


    謝長晏在心中補充。


    一個六歲的孩子,就知道要繼續裝病偷聽大人的壁腳,可見心計於彰華而言,與生俱來。


    “於是接下去幾天,我繼續裝病,假裝起不來。我等啊等,有一天晚上很晚了,睡下的姑父起來,偷偷穿好衣服出去了。我當即也穿衣追出去,跟著摸上馬車。姑父不會武功,沒有察覺,趕車到了某個僻靜之地。我藏在車底下,看見有個人在等他,卻不是女人,而是男人。那個男人問姑父,東西呢。姑父從車裏取出一個包裹,遞給了他。而就在那時,那個男人發現了我。”


    彰華複述此事時,聲音很平靜,然而謝長晏還是聽得毛骨悚然起來,忍不住問道:“然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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