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點溫柔立刻融化作熱水,這一次,終於順利撕下了貼畫。


    彰華轉開視線,看向鄭氏。


    感應到他的目光,鄭氏放開女兒,再次朝著彰華跪了下去:“陛下,妾所言字字肺腑,冒犯龍威,還望恕罪。長晏之質難為帝婦,懇請陛下成全,退此婚約,賜她回鄉。”


    執明殿內再次靜了下來。


    這一次,連鄭氏的哭泣聲都沒有了。


    如意的大眼睛骨碌碌轉動,一會兒看看謝長晏,一會兒看看燕王,一會兒再看看吉祥,吉祥給了他一個“千萬不要多嘴”的眼神。


    彰華繼續摩擦著扶手上的龍頭,凹凸起伏的雕紋一個勁地往肉中鑽,他有些心不在焉地想:這把龍椅真硌手,是不是該換個造型了?但公輸蛙走了,求魯館又一時半會兒重建不起來,找誰做好呢?長晏雕工不錯,可惜也要走了……


    當他莫名其妙想到這一點時,心中忽然一悸,就像機杼再次出錯,一條線崩了,眼看整匹布都要抽絲,彰華當機立斷道:“朕準奏。宣禮部和翰林院辦置此事。至於一百二十杖……”


    “我替娘受。”謝長晏直挺挺地跪了下去。


    鄭氏忙道:“不行,媒妁之言父母之責,萬萬沒有讓吾兒……”


    謝長晏握了握她的手,目光卻輕輕柔柔地投向龍椅上的彰華,用同樣輕輕柔柔的聲音道:“是我無用,令陛下失望,令母親擔憂。一切皆是長晏之錯,娘親體弱多病,受不得如此酷刑。求陛下責我一身,勿怪他人。”


    彰華的目光閃了閃:“杖刑除了傷人皮肉,毫無用處。削鄭氏誥命,降為庶民,即日遣返,並其女謝長晏,永不得入京。謝氏子弟,不得參加科舉。欽此。”


    謝長晏呼吸一滯,愣愣地望著彰華。


    彰華卻似累了,不再多言,拂袖起身離去。


    謝長晏僵立半晌,緩緩彎腰磕了一個頭:“謝……主隆恩。”


    日近正午,雪已停,厚厚積雪覆滿京州。


    從皇宮回知止居的馬車上,鄭氏跟謝長晏彼此對坐著,相視無言。


    如此過了很長一段時間後,鄭氏忽然道:“死心了?”


    謝長晏唇角微微一勾,卻如卸下了千斤重擔一般。她將頭抵靠在窗邊,從飄拂不定的窗簾往外,看著執明殿離自己越來越遠,心中沒有不舍,隻有惋惜。


    “你啊,真是膽大妄為啊……”鄭氏用袖子揉了揉自己的臉,揉出一臉的心有餘悸,“敢用退婚來試探天子心意的女人,千古以來大概也就你一個。”


    “我如此妄為,娘卻還陪我演戲?”


    鄭氏一笑,伸出手替她將幾縷亂發撥到耳後:“除了我,還有誰能幫你呢?”


    謝長晏看著母親,原本墮到雪裏的心,慢慢地回暖了。


    昨夜,她與鄭氏徹夜長談,將她跟彰華之間發生的一切都告訴了娘親,然後問她,自己該怎麽辦。


    鄭氏笑了笑,答道:“這要看你求的是什麽了。你若求的是敬重、是安穩、是富貴,那麽,就把皇後作為一份職務去做,無私,為公,就當自己是女版的另一個宰相。”


    “娘就是這麽做的?”


    “是啊,二十三年,兢兢業業,做得還不錯。”


    “那我若求的是恩愛白頭呢?”


    鄭氏看她的神色很是心疼:“那麽,還是換個夫君吧。”


    “陛下不行?”


    “不行。”


    “為何?”


    “因為他已明確告訴過你。而且……他真的是個……好陛下。”


    彰華此人,因為自律,心埋得極深。也因為自律,不會縱容自己犯錯。那種愛上一個女人從此君王不早朝的事情,絕對不會發生在他身上。做他的皇後,會很辛苦很辛苦。


    謝長晏聽了母親的話,沉默了許久,最後抬起頭來:“可是,我還是想試一試。”


    之前覺得自己可以勝任皇後之職,是因為對燕王無愛。


    而今知道了燕王就是“風小雅”,便知道了無愛的婚約多麽可怕。


    漫漫此生幾十年,若無愛,怎麽熬得過去?


    家國天下的大道理她都明白,但她還是想要求一求——


    求一段不一樣的、帝後相愛並肩同行一生的傳奇。


    所以,她和鄭氏,演了今天執明殿的一場“戲”。


    她想求彰華一個承諾。


    可是彰華……不給。


    結局如此慘烈。


    卻又好像不那麽痛苦。


    畢竟,解脫了。


    自此後,一別兩寬。


    “隻是連累了族中的哥哥們……”謝長晏愧疚地低聲喃喃。


    “這倒不用擔心,五伯本就不讓兒孫們做官的。”鄭氏卻不放在心上。


    謝長晏看著母親,覺得她是個很神奇的女人。她在謝家幾乎是恪守禮法的典型,平日裏對女兒的教誨也字字不離聖人雅言。可是,她會為了讓女兒可以尋查真相而幫她落水遮掩,還敢為了她上殿冒犯天子!


    為了自己,娘親什麽都肯做!


    這個認知,令謝長晏被彰華傷得千瘡百孔的心重新修補了回來。


    如此娘親,十個彰華也不能換啊!


    所以,現在這般結局,也蠻好的……


    謝長晏望著窗簾外已經模糊得隻剩下一道黑線的燕宮,淡淡地想著。


    十二月十七日,謝族鄭氏覲見天子,請退婚約。帝允。


    此消息一出,滿朝震驚。


    這一夜的玉京,不知多少官員府邸書房燈火達旦,徹夜難熄。


    而這一夜的玉京明德門,悄悄開了,放出了一輛樸素的馬車。


    車裏坐的,正是被驅逐出京的前皇後人選謝長晏。


    來時有多熱鬧,走時就有多冷清。連孟不離都沒出現,還是知止居的車夫將她們送往渭陵渡口,再安排水路返鄉。


    離開明德城門時,謝長晏打開車窗往外看了一眼,隻覺恍如隔世。


    半年前,她帶著滿腔好奇抵達此地時,未曾想過,有一天,會落得個“永不得入京”的下場。


    這座住了半年的都城,隨著公輸蛙的那箱輿圖,無比深刻地烙在了她的記憶中。閉上眼睛,大街小巷,曆曆在目。


    隻是人生常有取舍。若必須舍一個的話,在十三歲的謝長晏心中,答案毋庸置疑。


    “五伯伯,話說棋有象棋、圍棋,為何我隻需學圍棋,而不用學象棋?”


    時光回溯到年初,在嫋嫋升起的龍涎香旁,拈著棋子的謝長晏如此問。


    坐在一旁磨丹砂的謝懷庸聞言沉思了一會兒,才答道:“因為象棋要將軍,圍棋要目。圍棋更如人生。很多事情,並不隻有單一的處理方法,更可能一時間看不出輸與贏。這時候,就需要細究此中的得與失,權衡、擇取,何為重?何為輕?”


    謝長晏睜大了眼睛:“就像收官一樣?”


    “嗯。哪怕你看似放棄了最重要的位置,但隻要最後你的目比對手多,你就贏了。為人處世亦然。對手所看重的,跟你看重的,未必相同。”


    “所以,五伯伯真正教的不是輸贏,而是取舍。”


    一向嚴肅的謝懷庸至此微微一笑,點頭道:“對。”


    “霜刀剪汝天女勞,何事低頭學桃李?”謝長晏念了最後一遍,然後慢慢地將手中的鑲金核雕放入匣中蓋上,“別了,玉京。別了……陛下。”


    【第一卷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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