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為受到屋震的波及,遊廊的兩頭都倒了,隻剩下中間一段,像被砍去首尾的大蛇,半死不活地躺在地上。而它身上的花紋——那幅玉濱運河圖,自然也不再完整。


    此刻,木間離正照著僅留的大半幅輿圖在繪圖。他應該已畫了好些天,看起來就快完成了。


    “運河輿圖改了十九版,最新版本有三幅,這次坍塌全毀了,隻剩下遊廊這半幅,老師暴跳如雷。木師兄隻好連日作業,連大雪天都不敢耽誤……”一弟子向謝長晏解釋道。


    謝長晏專注地看著木間離作畫,突然揚了揚眉毛,伸手過去指著一處道:“畫錯了。”


    木間離驚詫地抬起頭,這才看見她:“你怎麽來了?還有,怎麽錯了?”


    謝長晏略過第一個問題,“此處短了一寸二分。我來求魯館這麽多次,從遊廊下過,全圖看了不下百次,我確定這裏,畫錯了。”


    木間離震驚地看著她。一旁的幾個弟子也愣住了。


    謝長晏的目光往左挪移:“還有這裏,你仔細看牆,山脈有十三折,而你隻畫了十二折。失之毫厘謬以千裏啊木兄。”


    “你來?”身後忽然傳來這麽一句。


    謝長晏也不客氣,當即接過木間離的筆,推開他自己坐下,用筆將畫錯的地方勾改了。


    木間離的圖雖快要完成,但因為原物殘缺的緣故,也隻不過是缺頭缺尾的半幅。渭河起與南山終兩端都空著。


    謝長晏凝神沉吟了一會兒,提筆慢慢地補上了。


    一時間,四下寂靜。所有人都放緩了呼吸不敢出聲,生怕打攪到她。木間離更是拿了把傘過來給她撐著,為她擋去飄落的雪花。


    謝長晏畫了大概半炷香工夫,才收筆,搓了搓凍僵的手道:“大體如此,再細節的卻是記不住了。”


    那個之前說“你來”的聲音又響了起來:“你學畫多久?”


    “三歲起,但一直……”謝長晏一邊回答一邊扭頭,聲音立刻滯了幾分,“學……得……馬……虎……”


    隻見公輸蛙就站在離她不足一尺的地方,背負雙手,神色專注,也不知看了多久。


    他臉上那道閃電似的傷疤因為他在皺眉而顯得有點歪,不如初見時那般驚豔。而他的眼睛在白天充足的光線下看,竟帶著些許藍色。


    “馬虎?”公輸蛙嗤鼻了一聲,不知是在嘲諷她還是嘲諷教她的畫師。他上前兩步,徑自從謝長晏手中將畫抽走,伸出關節分明的瘦長手指在畫上比畫了幾下,眉頭皺得越發深了。


    謝長晏算是發現了,此人不能皺眉,一皺眉,傷疤就會扭曲,破壞美貌。但他眉心有個很深的川字,一看就是經常皺眉的。


    “你跟我來。”公輸蛙拿著畫就走。


    木間離想跟上,被他一腳踹到一旁:“沒叫你。滾!”


    其他弟子噤若寒蟬,表情畏懼。


    謝長晏隻好硬著頭皮跟上去。經過木間離身邊時,木間離給了她一個自求多福的眼神。


    大家都似乎很怕公輸蛙。可大概是因為初見公輸蛙時的荒誕記憶太過深刻,她實在不覺得這個會像孩子一樣跟風小雅大吵大鬧的老師有什麽可怕的,反而還蠻有趣的。


    但很快地,她就不覺得此人有趣了。


    因為主屋塌毀的緣故,後院搭了頂帳篷,公輸蛙帶著謝長晏走進帳篷。


    外麵一片亂糟糟的,但帳篷裏幹幹淨淨、井井有條。


    就像此地所有人都灰頭土臉,但公輸蛙白衣勝雪,從頭到尾不沾染絲毫塵埃一般。


    公輸蛙走到矮幾前,先是拿出塊抹布將幾麵仔仔細細地擦了一遍,這才示意謝長晏坐下。待謝長晏坐下後,他卻又不滿意,瞪著她的鞋。


    謝長晏看見自己鞋底沾了雪,當即默默地拿起抹布擦去了。


    公輸蛙的臉色這才好看些。


    “你來求魯館多次,我未曾見你,可知何故?”


    謝長晏想了想:“先生將我當作來此地遊玩的閑人,打心眼裏看不起唄。”


    公輸蛙瞠目結舌,皺皺眉,又問:“那現在叫你來,又是何故?”


    謝長晏抿唇笑:“是因為……發現了我的才華了?”


    公輸蛙瞪了她一眼,取出一把刻花尺來。


    “渭渠主幹長七百二十二裏,縮至此紙上,應是一尺九厘。這一段,準確。”他講尺子放到謝長晏畫的那段渭河頭上一量,那截河流果是一尺九厘。


    “這條岩渠長八十五裏,應是一分二厘七毫。這一段,微差。”尺子一量,顯示一分三厘,果然差了一點點。


    謝長晏挑了挑眉毛。


    想來是因為她長年在牆上練畫,又擅長雕刻的緣故,對距離和大小都格外敏銳。隻是從小到大畫技一直被評為丙丙丙,並不覺這是長處。而此人隻看一眼,就能看出微差,目力之強,顯然遠在她之上。


    公輸蛙放下尺子,直勾勾地看著她。


    謝長晏攤了攤手:“班門若不弄斧,豈非可惜?小女子受教了。”


    公輸蛙冷哼了一聲:“知道就好。你那點微末伎倆,根本不夠看。”停一停,又道,“之前不見,是因為不想稱那老燕子的心,他眼巴巴地把你送到我這兒,打的一手好算盤……”


    老燕子……謝長晏默然,忽生出套話之心:“那現在為何改變主意?”


    她有預感,今天能以公輸蛙為契口,驗證一直以來深埋心底的懷疑。


    “你昨夜遇刺了不是嗎?”


    謝長晏抬眸,消息這麽快就傳出去了?


    “於你我而言,玉京都已是是非之地,太不安全!”


    謝長晏沒聽明白,但她沒有表露,而是用一種似笑非笑的表情睨著公輸蛙。


    公輸蛙果然上當,咳嗽了兩聲,收斂表情,令得臉上的傷疤閃閃發亮。“事先說明,我不喜歡女弟子。女人都麻煩得很,好不容易教會了就嫁人生子去了,此後一顆心就全撲在了孩子身上。所以,老燕子說你有數字目力方麵的天賦時,我不以為意。”


    謝長晏的心“咯噔”了一下。她默默地數了一個“一”。


    “而且在此之前我也不缺人手。直到……”公輸蛙咬了咬牙,傷疤就歪了幾分,“要是讓我知道哪個家夥背地裏這麽陰我,我就架著雲梯去燒了他全家!”


    謝長晏立刻抓到了重點:“作坊的門是被人故意打開的,而非無意?”上次聽他跟風小雅對話得知,原本建在地下的作坊十分安全,是不可能震塌上麵的屋子的,但不知被誰偷偷打開了門,才導致火石之力外泄,一發不可收拾。


    “不止,連我派往河道負責匯報情況更新輿圖的七個弟子也全部折亡了。”公輸蛙說到這個就火冒三丈,“有人不想開運河,也不想讓你當皇後!”


    “誰?”


    “還能是誰?楊朱那老毒物的徒子徒孫們唄。”


    謝長晏愣了愣才反應過來楊朱是誰。雖同屬道家,但謝氏尊崇老子,對楊朱的“貴己”之說還是頗不認同的。


    楊朱最有名的一句話就是“損一毫利天下,不與也”,如此強調個人利益,推崇無君之論,自然遭到曆朝帝王的唾棄。


    但非常諷刺的是,大部分世家的行為恰恰是楊朱思想的真實寫照,比如風小雅那句“國無三年之蓄,士卻有千窖之豐”。


    國家都這麽窮了,世家卻大多富得流油。任憑酒肉臭掉,也不肯拿出一點來接濟百姓。


    燕王要開運河,利的是國,是民,損的卻是士的利益。強行征收了沿河原本屬於世家的土地也就罷了,還要他們配合出錢出人。而且玉濱運河開通後,王權對南境的控製力將會大大加強,到時候,南邊的世家勢力會進一步受製。


    “玉濱運河全長兩千三百六十六裏,征用民夫十六萬,每月耗糧三千石,預計需要十萬金。糧從何來?金從何來?”公輸蛙氣憤得傷疤歪來斜去,美貌蕩然無存,“老燕子把窩都搬空了,那幫世家卻連根汗毛都不肯拔。不幫忙也就算了,還盡搗亂!要不是我命大遇到你們,摳門鬼鑿洞給了口氣喘,今天就是我的百日祭。”


    謝長晏的睫毛顫了顫,默默地數了個“二”。


    “所以你看,我命大,你也命大。兩個命大的人,倒是適合在一起做點事。”


    “什麽事呢?”


    公輸蛙轉身從書架上取下三幅卷軸來——謝長晏還注意到,架子上那些整整齊齊的卷軸甚至是按照軸木的顏色由淺至深排放的。


    “這三幅都是運河輿圖,可看出有何不同?”他將三幅圖都攤放到謝長晏麵前。


    謝長晏定了定心,開始細看。


    第一幅畫法最為簡單,通體白描,隻畫山跟河流,大小基本一致;第二幅則是彩繪,山川淺黃,河流淺綠,山頂翠綠,河大山小,突出了主要州縣;第三幅則跟遊廊牆上的玉濱運河圖很像,以粗細不同的線條區分幹、支流和上下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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