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長晏鬆了口氣,一邊品嚐婆娑酒,一邊問商青雀:“玉京三寶,還有兩樣是什麽?”


    “陛下的蝴蝶,鶴郎的樂。”


    謝長晏愣了愣:“什、什麽?師兄的什麽?”


    商青雀遲疑了一下,才答道:“夫君曾言,既然名叫風小雅,就得精通樂律,免得辱沒此名。草木居的西牆外,有一道風景,叫作‘聽風集’。”


    “什麽意思?”


    “就是來聽風小雅奏樂的集會。一些人尋常無事在那兒蹲著,偶爾夫君興起在牆內彈奏,他們在牆外也能聽得到。”


    謝長晏“撲哧”一笑。


    “陛下的蝴蝶不可見,鶴郎的樂偶可聞,東美公子的酒卻是尋常人也能喝的。”


    謝長晏奇道:“為何?”


    “他公開了釀酒的方子,人人都可照著釀製,味道無二。隻不過,我們要的這一壺,卻是他親手釀的,意義不同。”


    謝長晏聽了此中逸事,再飲此酒,便覺得多了許多情趣。看來這位東美公子,也著實是個妙人。不過,更妙的還是師兄啊。


    “可我從未聽師兄彈奏。下次再見時少不得要求上一求了。”謝長晏滿懷期待。


    商青雀卻又露出那種遲疑之色,意味深長地看了她一眼:“你……為何不問問陛下的蝴蝶?”


    謝長晏一怔,繼而大悸——作為未來的皇後,在聽聞玉京三寶時,最感興趣的卻不是未來夫君的那一寶,這也……


    “那個……啊哈,你不也說陛下的蝴蝶不可見嗎……”她尷尬地笑。


    商青雀悠悠道:“別人不可見,姑娘,卻是有機會的。”


    謝長晏垂下眼睫,撫摸著酒杯上的花紋,有點不想深談下去。


    鄭氏忽欠身過來拍了拍她的手,笑道:“都怪我,教得你這般臉薄,還不好意思問陛下的事呢。鶴公既為你請來商夫人作陪,自是要你多多向她請教的。”


    謝長晏一愕,看著鄭氏,鄭氏給了她一個眼神。


    謝長晏當即露出含羞之色,配合地嬌嗔道:“娘……”


    商青雀見狀一笑,不再多言。而底下正好起了一陣鑼鼓聲,眾人俱都精神一振的樣子。


    商青雀道:“鬥草開始了。”


    言罷,就有一個舞姬捧著一個巨大的銀盤朝這邊走來。走到案前,屈膝跪下,將銀盤舉過頭頂。


    商青雀示意謝長晏將灰草取出,放到銀盤上。


    舞姬得了草後,又捧著銀盤去往別的席案。眾人紛紛將草取出來,放在上麵。


    商青雀介紹道:“為了公正,草木統一交由二人鬥比,采淘汰製。”


    “若二人舞弊?”


    “若草主對鬥草結果不滿,可要求親自下場比試一次。不過,一人僅限提一次。”


    “若兩草相遇,一根比了好幾場,另一根卻隻比了一場,如此對決,豈非不公?”


    “所有對決,都在同數之間。”


    謝長晏轉了轉眼珠:“如此麵麵俱到,我沒問題了。”


    二人繼續看向下方。


    兩個八九歲大的童子被舞姬引到中間的一張空席上,二人對坐,身旁各放一具兩耳大銅壺,另有人備了筆墨在旁記錄。鼓聲停了下來,氣氛一下子變得很是緊張。


    舞姬依次將草遞給二童子,童子開始鬥草。


    隻聽“啪”的一聲,一支箭破空飛向其中一隻銅壺,未得入內,撞在壺耳處,發出清脆的聲響。


    緊跟著,陸續有人往壺中投箭,“啪啪”聲不絕於耳。


    兩名童子就在一片撞擊聲中絞著手中的草葉,對此充耳不聞。


    謝長晏驚道:“這是……將投壺與鬥草結合在了一起?”


    “是的。鬥草一藝發展至今,已不單單隻比誰的草更堅韌,還有鬥草師之間的博弈。”


    “鬥草師?”


    “是。這兩個童子就是今年的鬥草師。姑娘不要小覷他們,雖然他們年紀幼小,但都是身經百戰之人。這區區箭聲,幹擾不到他們的。而比試完後,誰的壺中箭多,是有獎勵的。”


    “誰都可以投箭?”


    “箭有價目,需投者購買。白羽箭一貫錢一支,藍羽箭十貫,紅羽箭一百貫。你若看中哪個鬥草師,就將箭扔入他的壺中,算作對他的打賞。”


    謝長晏歎為觀止。


    隨著一根根草的斷折,二人身旁銅壺裏的箭也越來越多。很快,輪到了謝長晏的那根草,被交到了左邊的童子手中。


    謝長晏正滿懷期待地觀看時,一名舞姬捧著一筒箭支來到她麵前。


    謝長晏道:“不必,我不用……”


    舞姬道:“這是一位小公子買下的,說送予姑娘投著玩。”


    謝長晏一怔:“小公子?”


    舞姬抿唇笑著看向某處,謝長晏順著她的視線看過去,就見一棵樹後探出如意的半張臉。兩人目光一對上,如意就冷哼一聲將腦袋縮回了樹後。


    謝長晏不禁一樂。接過箭筒時,心中嘖嘖。筒內共有十支箭,全是紅色的。這一把擲過去,可真是一擲千金了。


    她將箭筒放在膝旁,繼續望向鬥草師。


    兩根草已交叉成十字,兩名童子開始絞動。身旁投壺聲不絕於耳,但謝長晏始終沒有動。


    商青雀不由得好奇地看了她一眼,見她目光灼灼,分明很是感興趣,雙手卻規規矩矩地放在膝上,絲毫不動。


    如此大概過了三息之久,勝負分出,果是左邊的童子贏了。


    謝長晏忽然抬手,招了那名送箭的舞姬過來,對她耳語了幾句後,舞姬臉上露出驚詫之色,然後走向鬥草師。


    “謝姑娘命我取回她的草。”


    此言一出,眾人又都一下子安靜了。


    左邊的童子戀戀不舍地將灰草遞給舞姬,舞姬帶回給謝長晏,謝長晏則拿起草,在蠟燭上點燃了,引起一片抽氣聲。


    “姑娘為何……”商青雀驚道。


    謝長晏燒了草,拂袖起身,朝眾人一笑道:“見識過女兒節了,我也乏了,今日先行告退。諸君慢慢玩。”


    鄭氏跟著女兒起身,商青雀也隻好起身。


    謝長晏走了幾步,腳步一停:“噢,對了。”她摘下頭上的薑花,扔入一旁的小溪中,“謹以此花,為諸君添趣。”


    說罷,謝長晏就下山了。


    她從眾人席前走過,始終昂著頭,帶著笑,紅裙如焰,讓人不由自主地退讓。


    眾人目送她離去,麵麵相覷。山頂上,一片安靜。


    馬車的軲轆聲“吱呀吱呀”。


    車廂內很是安靜。


    謝長晏垂著頭,看著手指上之前被灰草劃出的傷口,沉吟了好一陣子後,才抬起頭看向商青雀:“商姐姐可是滿肚子的話想問?”


    “不敢。姑娘如此做,自有你的道理。”


    “既如此,請商姐姐回去帶話給師兄。明日我想見他,請他務必要來一趟。”


    商青雀的目光閃了閃,答了一個“是”字。


    如意的馬車將謝長晏送到知止居後便帶著商青雀離開了。


    謝長晏扶著鄭氏緩步走向臥室。沿途樹影婆娑,涼風習習,謝長晏輕輕歎了口氣。


    “娘,你為什麽不說話?”


    “吾兒累了。”


    謝長晏腳步微頓,聲音低沉:“是啊……好累。”


    鄭氏憐愛地看著她:“商青雀言語間,雖有試探之嫌,但未必是存了害你的心。”


    “我可能是想多了,但又不能不多想。五伯伯說過,對弈之時,不怕多想,就怕想不到。”謝長晏環視著亭台水榭,瑤圃林木,月影幽濃,仿佛一張花團錦簇的大棋盤,她身困其中,看到的卻是暗潮洶湧。


    “我好像……有點明白師兄,不,或者說,明白陛下的意圖了。”凝望著月夜中的知止居,謝長晏喃喃道。


    青竹箭筒被放在書案之上。


    筒裏箭支上的紅色羽毛,被風吹得飛揚起來。


    謝長晏伸出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摸著,然後看向一旁的和尚撞鍾擺件。


    擺件已修複好了,和尚舉著手臂,神色專注地看著前方的銅鍾,隻等沙漏流盡,牽動機關,好去撞上一撞。


    “他”在等。謝長晏也在等。


    陽光從書案這頭移向那頭,謝長晏有些心煩意亂起來,她在屋子裏踱了幾個來回,又拿了本書翻閱。


    就在這時,門外傳來聲響。


    謝長晏歡喜地衝過去打開書房的門,門外站的卻是孟不離。


    “師兄來不了?”謝長晏微微變色。


    孟不離點點頭。


    謝長晏正在失望,孟不離比手做了個請的手勢:“你可去。”


    謝長晏的眼睛亮了起來。


    她帶上那筒箭跟著孟不離上了馬車。馬車沒有窗也就算了,孟不離還將一條布帶遞給她。


    “要去的地方很隱秘?我,不能知道?”


    孟不離點頭。


    如此鬼鬼祟祟,毫無君子之風!好,她倒要看看,葫蘆裏賣的究竟是什麽藥。


    謝長晏咬牙,氣鼓鼓地蒙上了布帶。


    馬車開始啟動。謝長晏開始放穩呼吸數數。


    一百二十七息後,馬車拐了個彎,沿途有叫賣聲,應是集市。


    八十六息後,叫賣聲漸無,但有鍾聲,鼻間還隱約聞到了香火味,經過了一座寺廟?


    又四十息後,四下一片安靜,隻有馬車行駛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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