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奴婢以為,此姝小小年紀,就既耐得住清貧,也享得了奢靡,故而是個人物。”吉祥總結。


    彰華聽後久久沉吟,在房間裏踱了好幾個來回後,才問道:“小雅還沒回來?”


    “回來了。但是……”


    “嗯?”


    “他新娶了第十一房小妾,沒空教人。”


    如意“撲哧”一笑:“他又娶了?這一次娶的又是哪家的寡婦逃妾?”


    “是個沽酒的孤女,叫秋薑。據說酒肆起火,父母被燒死了。”


    如意嘖嘖搖頭:“果然又是個身世淒慘的女人啊。”


    “磨墨。修書給小雅,告訴他——”燕王說到這裏,抬起右手看了一眼。右手手腕上方三寸處,有一道傷疤。傷疤十分猙獰,看得出當年受傷極重,而今雖已愈合,但依舊跟蜈蚣似的盤在手肘上。


    他的眼神起了一係列變化,像有什麽東西呼嘯而來,重重撞在磐石般堅固的心房上。


    然後,水花碎濺開來,雖未能撞碎石壁,卻漉濕了萬物。


    十九歲的年輕帝王停頓了許久,才將話說了下去:“告訴他,如此這般——”


    身後的如意吉祥雙雙一震,似聽到了極為了不得的大事件!


    第二天,謝長晏心中惦記著吉祥要來帶自己出去玩,便起了個大早。


    推窗望去,外頭姹紫嫣紅。與總是濕乎乎的隱洲不同,玉京地處北境,氣候幹爽,因為無霧,放目遠眺,景色一覽無餘。


    她換了身簡便的常服,見時間尚早,便決定先在苑裏轉轉。


    碧湖中央有一水榭,四麵是窗,沿著長長的遊廊走過去,原來是間書房。


    謝長晏進去後,頓覺眼睛都不夠用了——


    桌上有個和尚敲鍾的擺件:木雕的和尚,銅鑄的鍾,和尚腳邊還有個竹筒沙漏。筒裏的沙子隨著時間的流逝緩緩落下,每過一刻鍾,和尚的手臂機關就發出“哢哢”聲響開始動作,帶得鍾槌撞上前麵的銅鍾,“當當”有聲,看得謝長晏震撼不已。


    還有個象牙筆洗,雕著一個女子跪在盆邊洗頭,長發纖毫畢現,浸入盆中。待毛筆一涮,滿盆黑水,真真應了一句“發如鋪墨,蕩漾成藻”。


    桌旁的白玉花插,也與尋常的瓶子不同。一整塊半人高的白玉,雕成身型纖長、翩翩行來的美人,左手提裙,右臂環繞成圓,抱著一簇旋覆花。人是假的,花卻是真的。一眼望去,美人剔透鮮花明豔,十分賞心悅目……


    此等獨具匠心的擺件在書房中比比皆是,看得謝長晏興奮不已。她一樣樣地拿起來把玩,隻覺大開眼界。


    當她踮著腳去夠什錦槅子最上層的一個青銅馬車擺件時,書房門忽然開了。


    謝長晏回頭,見兩個黑衣仆人抬著滑竿站在門口,竿上坐著一個人。


    盛夏明媚的陽光下,那人倚坐在滑竿上,一身黑衣,黑絲軟榻與他的長發、身體幾乎融為一體,而他的眼瞳,就像宣紙上刻意落下的兩點墨,深幽深遂。


    謝長晏一看到滑竿,便想到“不利於行”,難道此人就是風小雅?不知為何,有些麵善,似曾相識。


    但她明明沒有見過這個人……


    就在這時,架上的和尚擺件突然開始撞鍾。謝長晏嚇了一跳,青銅馬車沒抓好,頓時鬆脫落地,丁零當啷散了架。


    謝長晏看著滾了一地的上百個小碎件,傻了。


    黑衣人眼中閃過一絲玩味之色,揮了揮手,兩名仆人當即放下滑竿。黑衣人緩緩起身,走入書房。


    謝長晏見他行走之間,腳步沉穩,絲毫不見疼痛之色,再聯想到此人一身武功,又覺得奇妙之極。


    “撿起來。”黑衣人一邊跨過滿地碎件,一邊淡淡道。聲音有些沙啞,卻十分好聽。


    謝長晏一愣,連忙蹲下去撿碎件,用裙子一一兜住。


    兩名仆人關上書房的門離開了。如此一來,整個書房就隻有他們兩個人。


    謝長晏微微擰眉,雖覺不妥,但抱著見招拆招的想法,還是決定先觀察一下再說。她一邊撿東西一邊微微抬眼。眸光中,風小雅走到長案旁,熟門熟路地打開抽屜,取了一匣檀香放入香爐中點燃,他的動作懶洋洋的,卻說不出的優雅,像一隻梳翎中的鶴。


    謝長晏撿齊了所有碎件,提著裙子走過去,輕輕堆到案上,然後行了一個大禮:“學生見過老師……”


    禮行至半,風小雅斜瞥了她一眼:“且慢,你先將這馬車拚裝回去。”


    謝長晏一怔:“唉?”


    “做不到?”風小雅微挑的眉毛下,似有輕蔑之態。


    這難道是他給她出的考題?通過了,才能拜他為師?一念至此,好勝心起。謝長晏揚唇笑了:“我且試試。”


    要說琴棋書畫,她確實不行,其他的,卻是不輸於人的,尤其是數字方麵的記性。


    謝長晏定下心來回憶,先前驚鴻一瞥,未曾細看,但一些大概特征已收錄於心,像拓在紙上的畫,慢慢浮起顏色:“這是一輛四馬獨轅雙輪車,寬四寸,長一尺,進深……大概是二寸三。”


    風小雅本在漫不經心地翻書,聽到這句話,動作微止,眸有驚色。


    謝長晏將碎件們數了一遍,共計一百零八件。


    “車,分底、欄、傘、輪,以及配件。”謝長晏根據形狀將碎件分為五類,琢磨不透的全部分到了配件類中,然後再數。


    “……三十五、三十六。唔,底部共計三十六件,看來是三橫十二豎。”謝長晏將十二條長短一致的豎條拚在一起,然後用三根橫條將它們固定。銜接之處的孔眼果然對得上。


    “車有左右後三側欄,共計五十四件的話,看來是六豎三橫;至於車上立的圓傘,傘骨十六件……”根據這種辦法,她又很快拚好了車身和車輪。


    最後,就剩下了一堆實在找不出規律的配件。


    謝長晏沉吟。腦海中的拓畫隻有輪廓,想再探究些細節,卻是不能夠了。都怪此人,來得太早,未能讓她將青銅馬車抓在手中好好端詳就碎了。


    她不禁抬手揉了揉眉心。


    這時,風小雅忽然開口:“此乃戰車。”


    謝長晏怔了一下,回頭看他。他斜躺在錦榻上,手裏捧著本書,視線聚焦在書間。


    “我從未見過戰車……”謝長晏為難。謝家崇文抑武,父親雖是武官,生前卻常年在外,家中沒留下什麽兵書。而隱洲小城,連衙役都不足二十個,街頭鬥毆最多也就用用菜刀,幾曾見過戰車這種稀罕物。


    風小雅這才抬眼看了她一眼,謝長晏露出眼巴巴的祈求之色。他的目光閃爍了一下,似覺有趣,但並沒有笑,很快將視線收了回去。


    謝長晏隻好氣餒地低下頭繼續自己想辦法時,耳旁輕飄飄地來了一句:“輿右置盾牌,輿前掛銅弩銅鏃。”


    謝長晏心中一喜,舒了口氣。


    如此半個時辰後,謝長晏將青銅馬車恭恭敬敬地放在了風小雅榻前的長案上。“幸不辱命。”


    風小雅將目光掠向一旁——那裏還留著十幾個小件。


    謝長晏忙道:“實是不知該放哪兒了。”


    風小雅放下書卷,拿起拚好的馬車看了幾眼,然後將之放在桌上,用手指輕輕一敲——“嘩啦啦”,馬車再次散成了一堆。


    謝長晏看到自己辛辛苦苦拚回去的車再次散了,當即急了起來:“先生這是何意?”


    “你懂得先分類再拚裝,確有小聰明。可惜,一開始的分類就錯了。一錯百錯,最後自拚不回原樣。”


    謝長晏皺了皺眉:“怎麽就錯了?”


    風小雅不答,反而點了點一旁的茶杯。謝長晏一看,這是要自己倒茶呢。罷了,反正師徒名分已定,學生給老師倒茶也是應該的。


    她強忍怒火,上前幫他將杯倒滿。


    風小雅隻喝了一口,就把茶隨手倒在了一旁的花插裏。“難喝。”


    謝長晏快要吐血。


    她深吸口氣,告誡自己一定要忍住:“學生不擅烹茶。隨行婢女中有擅此道者,我去喚來?”


    “不必。”風小雅拎起一旁的茶壺放到爐上開始烹茶。


    謝長晏看著他行雲流水般的動作,心中暗忖:此人倒是喜歡親力親為,焚香也是,烹茶也是。不是不利於行嗎?


    風小雅邊烹邊道:“茶之一道,淵源至今,你既是謝家女,於此應有小成。”


    “學生愚笨,隻認得出這匣中茶葉,乃是今春雨前的仙崖石花,用的水第一次嚐,想來是泉水。”謝長晏嘴上謙虛,心中卻很是自傲。五伯伯半年來對她的栽培,可不是白浪費時間。


    “這確實是仙崖石花,用的是玉京的紫筍泉泉水。”風小雅神色淡然,“你可知價幾?”


    謝長晏怔了怔。價格?謝家崇玄道,講究清談不問俗世,雖未將錢視作阿堵物,但也是避而不談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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