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者站起身,打開身後那扇雕花木門,率先走了進去。


    夏小喬早就感覺到內室裏另有人在,且是兩人,一人呼吸時快時慢、有輕有重,顯然是久病之人;另一人卻氣息綿長、似有還無,不用心探察都難以知覺,顯是內家高手。


    但夏小喬並沒有很在意,她剛獻了解毒丸出來,對方沒有理由在這時候伏擊她,且就算對方突然翻臉、對她下手,她也有把握脫身離去。所以夏小喬在老者鬆口之後就以心念通知小炎先離開,自己跟著老者進了內室。


    內室比外間倒還寬敞些,左手邊靠著窗放了一張竹榻,榻上端坐一人,那人盤腿而坐,雙手環抱胸前,右掌中還握著一柄長劍。


    地當中設了一圓桌四圓凳,桌上除了茶具,還擺了一支長頸白瓷瓶,瓶子裏插了一支含芳吐蕊的嬌豔杏花。


    右邊靠牆就是一代權臣屈政亮的病床。夏小喬立在門口,見那床也不如何寬大華麗,隻是普通的四柱床,掛的帳子也不過是尋常青紗帳。緊閉雙眼躺在床上的人麵色青黑,比之夏小喬第一次見時又更瘦了一些,幾乎皮包骨頭。他蓋的被子、枕的枕頭,甚至這屋子裏其他的陳設,哪怕於一個小富之家來說,都稱得上簡樸。


    看到這副景象,夏小喬心中的疑惑更深了一些,屈政亮到底為什麽這麽舍不得死呢?


    她觀察屋內陳設和病床上的人,坐在榻上手持長劍的男子一直盯著她,引她進來的老者則徑自到了床邊坐下,將裝著解毒丸的瓷瓶放在一旁,伸手將昏睡的屈政亮扶起來,接著右掌按在屈政亮後心處,給他輸了一陣真氣,屈政亮這才緩緩睜眼。


    “啟明,有人自稱你的舊識,送了解毒丸來。藥我驗過了,可以用,雖不治本,但能壓製你體內的毒,讓你保持清醒。”


    老者說完,回頭看了一眼夏小喬,夏小喬聽見外麵喧鬧聲小了些,似乎火漸漸滅了,料想這段混亂過去,魚信他們應該得手了,就揭開麵具,向著看過來的屈政亮一拱手:“屈丞相,可還記得我?”


    屈政亮盯著夏小喬看了一會兒,才扯動嘴角,虛弱的笑了笑:“真沒想到,屈某人窮途末路之時,前來雪中送炭的,竟是夏姑娘。”


    老者見屈政亮果然認得來人,立即把藥丸倒了出來,“啟明,既然真是舊識,你先把藥吃了,有話待會兒再說。”


    “不急。”屈政亮緩緩搖頭,“無功不受祿,夏姑娘必有話說。”


    夏小喬並不客氣,直接說道:“屈丞相病勢沉重,可能不知道,前些日子桃園寨張大海好心進京來知會各位有關傅一平的消息,卻無端被府上高手姚鎮山所殺,而且您手下兵將如今正將桃園寨團團圍住,說是要‘接’梅神醫來給您看病。我雖不是桃園寨中人,卻實在看不過這等兩麵三刀、背信棄義之事,便自告奮勇來問問這是不是您本人的意思,又聽說您毒入肺腑,怕您支撐不住,這才將師門秘藥送給您。您隻管先服下,我且有話要說呢。”


    屈政亮神情平靜:“如此,我就卻之不恭了。”他話音方落,榻上那人就飄身下地,倒了一杯清水送到老者手裏,屈政亮用清水送服了藥丸,老者又給他輸了一陣真氣,助藥力發散。


    如此過了約一炷香時間,屈政亮的臉色終於有了些光彩,目光也寧定了許多,老者取了枕頭給他墊在身後,讓他半坐著,就起身出去了。


    “夏姑娘請坐。”屈政亮指指圓凳。


    夏小喬看看站在床邊的持劍之人,大大方方的過去坐下,就聽屈政亮說:“原該奉茶的,怕姑娘不能放心喝,隻得失禮了。”


    夏小喬沒想到他如此直接,倒愣了一下,一時無話可答。


    “夏姑娘想說什麽,直說吧。”


    夏小喬心中本來準備了無數的話要說,有指責有質疑,但此刻被屈政亮當麵詢問,一時竟不知該先說哪句,隻得接著前麵的話問:“我剛剛說的兩件事,是丞相您的意思嗎?”


    屈政亮道:“我確有請梅神醫診病之意,也交代過下屬,至於他們怎麽去辦,一向由得他們自己做主,我隻要他們能把事辦成即可,所以姑娘想興師問罪,找我就對了。”


    這位手握軍政大權、兩度逼宮的權相此刻稱得上是奄奄一息,他皮膚鬆弛、顴骨突出,嘴唇幹燥起皮,呼吸聲幾乎要響過說話聲,任誰都看得出來,此人一隻腳已經邁進了棺材。可當他這幾句話講出來,又讓人一瞬間覺著這個垂死之人仍是氣魄萬千、威勢不減。


    “興師問罪我可不敢。”夏小喬被他這種態度激得心中一凜,不由坐的更端正了一些,神情也愈加冷肅,“隻是有幾句話不吐不快。上次我見屈丞相之時,您自稱是讀書人,既是讀書人,想必知道的道理比我這個沒見過什麽世麵的小丫頭要多得多。”


    屈政亮並沒有接話,隻看著夏小喬,等她繼續說。


    “您中毒已深,名醫應已見了不少,又博覽群書,不可能不知道醫者醫病不醫命,就算桃園寨的梅爺爺真是那位傳說中的梅神醫,他也隻是神醫,不是神仙。如此大動幹戈、背棄盟約,隻為一個虛無縹緲的傳言,屈丞相此舉,倒很有秦皇漢武的風範了。”


    屈政亮何等人也,夏小喬這樣含蓄的諷刺,他完全不痛不癢,反而問夏小喬:“夏姑娘看來讀書也不少,隻是有些時候,讀來的,終不如親身經曆,‘壯誌未酬身先死’,如何甘心?”


    夏小喬心中的憤怒一下子翻湧上來:“這麽說來,屈丞相果真是把自己性命看得重逾千鈞、卻把旁人視如草芥了?!”


    也許是這一瞬間她心中湧現殺意,不由自主釋放了殺氣出來,那個守在床邊的人立刻跨前一步,手中長劍向前斜伸,已是對敵姿態。


    恰在此時,門外傳來腳步聲,夏小喬並沒理會持劍之人,回頭看了一眼,見剛剛出去的老者端了一碗熱氣騰騰、散發香味的粥進來。


    “先吃點東西墊一墊。”老者像是根本沒察覺房內氣氛不對,徑自走過去到床邊坐下,將粥碗送到了屈政亮手上。


    屈政亮接過去,慢吞吞的吃了兩口,才說:“人命與人命本就不同。就是在你夏姑娘眼裏,我的命與他也不是同等價值吧?”他說著指指持劍擋在身前的人。


    有那老者進來打岔,夏小喬已經冷靜下來,既然這一切就是屈政亮的意思,再做這等口舌之爭已沒有必要,她直接問:“要怎麽樣,屈丞相才肯放過桃園寨?”


    “我並沒有想把桃園寨怎麽樣,自始至終,我隻想求醫而已。”


    “梅爺爺雖通醫術,卻並沒有得過什麽《自然經》,他早年倒是得到一本傳說是華佗遺作的《青囊經》,但後來被證實是偽作。所以就算梅爺爺到此,也一樣是愛莫能助。”夏小喬幹脆說了實話。


    屈政亮與那老者對視了一眼,又低頭喝粥,那老者就問:“這麽說,你口中的‘梅爺爺’就是梅定賢本人?”


    夏小喬有些遲疑,不確定這個該不該承認,屈政亮卻從旁一笑:“你以為,僅憑江湖傳言就值得我安排屬下花費時間精力去找梅神醫?實不相瞞,早在十年前,我就已經大致查出了這幾個老人瑞的身份。神醫梅定賢,字元化,江湖人稱‘勝扁鵲’,乃文山梅氏之後,梅家世代行醫,梅定賢的父兄都曾在宮中任太醫,便是如今,也有他重孫輩的梅氏子弟在宮中任職。”


    這話一說,夏小喬大為吃驚,屈政亮卻說的有些累了,又繼續喝粥,此時門外又有人求見,那老者替屈政亮說道:“進來。”


    一個身穿青衣的中年文士緩步進來,先向屈政亮施了一禮,接著說道:“丞相,宮中出了點事,皇上駕崩了,應是被那傅一平所殺,他逃去了北苑,喻副統領已帶人前去捉拿。”


    屈政亮麵上毫無變化,隻瞥了夏小喬一眼,吩咐道:“先整肅宮禁,封鎖消息。”


    中年文士麵露難色:“賊子狡詐,已將此事高聲宣揚出來,陳、韓、張幾家府邸都有異動,不過屬下等已傳令全城戒嚴,各坊門也已關閉,一時應不會有什麽事。”


    “這倒是一步好棋。”屈政亮聽著竟露出一絲笑意來,“我記得,夏姑娘似乎與傅一平是舊識。”


    夏小喬才不會傻傻承認:“屈丞相似乎誤會了,傅一平此人狼子野心,與我實非同道中人,自上次在潁川之後,我再未見過他。”


    屈政亮也沒有糾纏這事,對那中年文士說:“些許小事,你們自能料理。正好你來了,不如你替我給夏姑娘說一說那六老的底細。梅神醫就不用了,我已經說過了。”


    中年文士領命,側過身站著,向夏小喬說道:“梅定賢有五位老友,其中交情最深者為葛盡忠,葛盡忠原是將作監大匠,世代匠戶出身,後獲罪入獄,假死逃脫,一家人改名換姓潛逃至東京。他們在東京的鄰居有一花匠叫童聞喜,擅培育各類名種,在東京小有名氣,童聞喜有個屢試不第的外甥叫賀酩,這二人也與梅、葛二位交情不淺。”


    原來葛爺爺原名不是葛中,是葛盡忠啊,花爺爺竟是姓童嗎?屈政亮將一切打聽的這麽清楚,難道真的不是為了傳說中的道家寶典?可除此之外,又能為了什麽呢?


    “其餘兩位都是江湖人士,一位大概是幾十年前叱吒風雲的天山劍魔穆飄萍,另一位應是魯班後人公輸覃,他在江湖中沒什麽名氣,但他父親天工居士卻是有名的鑄劍師,據說天工居士就是死於穆飄萍之手。”


    他雖然講到每個人時都是寥寥幾句,卻全都能與夏小喬知道的對上號,顯然是真的調查清楚了。


    屈政亮等中年文士講完,就擺了擺手,說:“你去傳話,請桃園寨關大當家來見我。”


    中年文士躬身告退,屈政亮看向夏小喬:“希望還來得及。”


    夏小喬不接這話,另問道:“丞相不是為了傳言中的道家寶典,又是為了什麽如此大動幹戈?”


    “你不覺得奇怪嗎?這六位老人,出身、所長、愛好都截然不同,但他們卻彼此交好,還一起活過了百歲。梅、葛、童三位,更是已近一百二十歲,這是一句巧合就能說得過去的事嗎?”


    原來如此!夏小喬恍然大悟,屈政亮既然打聽清楚了幾位老人來曆,自然也就能算出他們大概年歲,這一算出來不要緊,六位老人家交好不稀奇,交好的六位老人家一起活成了人瑞,還不稀奇嗎?何況梅爺爺有神醫的名頭,江湖中傳奇事跡也多,屈政亮一定是疑心梅爺爺有什麽長生不老的秘藥或秘術,所以才非得要把梅爺爺請來,當麵問清楚!


    想通此節,夏小喬不由失笑:“丞相大人也有自作聰明的時候啊。世上是有長壽秘術不錯,都不用問梅爺爺,我就知道一法,我師門所傳內功心法,隻要天資聰穎,再有幾十年勤修苦練,自然可活到百二十歲。但屈丞相你如今是毒入肺腑,我方才所獻之解毒丸,雖不敢說解百毒,卻也頗有奇效,這一點,這位老人家應該清楚。可再好的藥物,也得用對時機,我說一句實話您或許不愛聽,以您現在的境況,想多續兩月性命不難,但想要更多,除非是大羅金仙現世,否則無法可救!”


    如此直白而不留情麵的話一講出,饒是處變不驚的屈政亮也不由勃然變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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