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來謝榮民滿腹疑慮,隻想等父母都睡了之後就去找夏小喬打聽傅一平、叛軍和魯王府的事。可他陪著父親坐了一會兒,耐心聽他又將從前與夏宇舜相交的往事講了一遍,好容易把母親等回來了,要告辭之際,他爹忽然就說要給他和夏小喬定親。


    謝榮民一萬個不樂意,爭辯道:“當年是當年,爹,她行蹤詭秘、來曆不明……”


    “她哪裏來曆不明了?她就是你夏伯父的女兒!”


    “老爺別急。”謝夫人給兒子使了個眼色,不叫他再說話,自己出聲勸解,“那孩子剛找回來,脾氣秉性如何還不曉得,不如讓他們多相處看看,否則兩個孩子脾氣不和,成了親變怨偶,一番美意反弄巧成拙就不好了。”


    謝子澄分別看了妻子和兒子一眼,眯起眼問:“你們莫不是嫌棄小喬沒有個好家世,配不上天武軍謝指揮使吧?”


    謝夫人一見丈夫連自己都懷疑上了,隻能歎道:“老爺這樣說,可真叫妾身無處存身了。夏家大伯對咱們家的恩情,妾身一清二楚,當初你和夏家大伯對兒女親事有默契,妾身也是知道的。隻是這婚姻之事,終究非一廂情願就可,咱們自家的事都好說,那孩子的意思,老爺問過沒有?”


    “我剛一張口,大郎就是這麽個聲氣,我怎麽去和小喬說?”謝子澄對長子頗為不滿,“我知道你心裏琢磨什麽呢!第一是小喬誤將那陳義明當成好人,與你們打了一架,可除此之外,她做錯了什麽?你們能順利收複潁川、直逼商都,是誰的功勞?連一個陳義明都拿不下,卻懷疑殺了何茂勳的功臣,你也好意思?”


    謝榮民無可反駁,被他爹說得臊眉耷眼的,謝子澄卻還沒說完,“你別當你爹老糊塗了,什麽都要聽你做主!第二點,不就是疑心她與桃園寨有關聯麽?且先不說她行蹤你都知道,從魯地過來到殺何茂勳,中間更無一點時間與桃園寨結交,更談不上一同設伏、偷襲大內侍衛,隻說桃園寨中諸人到底是義士還是匪幫就很該重新再三衡量!”


    “爹……”


    謝子澄不讓兒子辯解,繼續說道:“你以為你爹老了,就閉目塞聽?我是效忠朝廷沒錯,也敬重屈丞相,但是非曲直,我更能自己分辨!你爹我混江湖的時候,你還沒出生呢!桃園寨殺的都是什麽官,你一清二楚,對這樣的義士,若是隻用計剿滅,豈不寒了天下英雄的心?”


    謝夫人等丈夫說完,親手送上一杯茶,看他一口氣喝盡,才語調柔和的說:“說自家事,怎麽又扯到那麽遠了?我的意思呢,小喬那孩子確實看著招人喜歡,又有勇有謀,自然沒有配不上的說法,隻是此事不宜急於一時,也得小喬看著我們家好,能瞧得上大郎才行,老爺看呢?”


    謝子澄卻非要兒子表態:“大郎怎麽說?”


    話都說到這份上了,謝榮民還能說什麽?隻能悻悻回道:“任憑父親母親做主。”


    夏小喬偷聽到這兒,幾乎忍不住要拔腿就跑,立刻離開這裏。太可怕了!難道說她當初無論是選擇跟師尊走、還是留在這裏等到謝子澄,都逃脫不了被包辦婚姻的下場嗎?


    要不是明天還要去給父母親人掃墓,她又貪戀舊居,想在這裏再住一晚上,夏小喬絕對一會兒就趁人不備直接跑得不見蹤影、再也不叫人找著!


    不過謝子澄的用心畢竟與慕白羽不同,他應該是很想履行當初與父親的約定,並且讓自己徹底跟謝家成為一家,所以才有這個打算。夏小喬領他的情,卻真的無法接受這種好意。


    她伸開被子,脫了外衣躺下,彈指滅了燈,再回想一番謝子澄教育兒子的話,感歎謝榮民有個好父親的同時,也有點哭笑不得。如果這件事的另一個主要關聯人物不是自己,她估計會看好戲看的很高興吧?


    還是明天掃完墓就不告而別吧,不然真等到謝叔父來問,就太尷尬了。聽謝叔父的意思,他也認同桃園寨的人是義士,那她就可以放心的回去齊家莊豁然客棧過年了。


    謝榮民說桃園寨正跟朝廷談條件,是想要朝廷赦免他們麽?既然宣謀想得到朝廷之後不會容忍桃園寨繼續維持現狀,那個大當家關慕羽肯定也想得到,所以他們上次就順勢抓了幾個大內侍衛作為籌碼?不行,她還得找機會跟謝叔父好好談一談,目前看來,至少他還是比較客觀中立的,從他那裏,應該能將天下大勢了解得比較透徹。她也好盡早決定下一步要做什麽。


    無心練功的夏小喬想東想西的睡著了。第二日一早,外麵仆人開始忙碌,她就醒了,聽著主人還沒動靜,她就起身練了一會兒功,等到小丫鬟進來,她立刻揚聲叫人,起來穿衣梳洗。


    之後謝夫人的丫鬟來請她去吃早飯,夏小喬進去的時候,瞟了一眼謝家人的臉色,見大家神色都還正常,謝榮民也是一副若無其事的樣子,就鬆了口氣,隻要不是別別扭扭,當著大家的麵談什麽婚姻之事就好。


    坐下來吃過早飯,謝子澄就帶著夏小喬和兩個兒子,以及香燭紙錢貢品出門,一路去到鎮北一個山坡上。


    “我記得你家祖墳也是在這座山上,可是當時暴民什麽都不放過,這上麵的墳都被掘了,墓碑也打碎了,根本看不出原貌,唉!”謝子澄一路走一路指點著山坡上的幾個墳丘,“我們也隻能胡亂掩埋了事。”


    夏宇舜一家和聶桐父母的墳墓在山坡頂上,四周還有鬆柏圍繞,此時都被白雪覆蓋,顯得極清淨肅穆。


    夏小喬和謝榮民兄弟一起動手,把墓碑前的積雪清掃幹淨,然後才在墓前祭拜。


    該祝禱的話昨日已在靈前說了,這會兒反而再沒什麽好說,主要目的倒成了認路。給父母焚化完紙錢,他們又轉到聶家幾口的墓前,夏小喬祭拜過,說了幾句聶桐的近況,請姑母姑丈在地下放心,也就完事了。


    回去是下坡,雪地又滑,夏小喬就陪在謝子澄身邊,伸手扶著他慢慢走,聽謝子澄回憶他和夏宇舜年少時在這山坡上淘氣的趣事,謝榮民兄弟倆則落在後頭,低聲說他們自己的話。


    夏小喬看時機合適,謝榮民兄弟倆落後的又有段距離,就等謝子澄講完往事後,低聲跟他說:“叔父,侄女剛從山中出來,師尊他又是道門中人,清心寡欲、不問世事,是以侄女對外麵的時局絲毫不知,這才一出山就給謝指揮使添了亂……”


    “這不怪你,再說你也沒添亂,反而幫了他們大忙,屈丞相要是知道了,還會嘉獎你呢!”謝子澄笑著開解她,“還有,都是自家人,稱呼上不用那麽拘謹,他們兩個都比你年長,你當自家兄長一樣就好。”


    夏小喬應了一聲,但這些並不是她要談的重點,她立刻接著說:“不過侄女一路走來,也見了不少人,聽了不少事,知道戰亂一日不休,則中原百姓一日不能重新過上太平日子。侄女雖是個小女子,但僥幸學了一身過得去的功夫,很想為此盡一份力。”


    謝子澄有些驚訝,沉吟著一時沒有說話。


    “朝廷、劉起俊、魯王,個個都說自己才是大義所在,可是侄女冷眼看著,他們又各有齷齪之處,實在不知道該向誰效力才好。侄女父母都已不在,這世上最親近的長輩就是叔父了,因此特地向叔父求教。”夏小喬最後說道。


    謝子澄輕輕一歎:“你還年輕,不知道世事其實不是非黑即白。你說的這三方,都有有過之處,卻也皆有有功之處。劉起俊這個人,跟何梁大不一樣,他本是縣衙小吏,因看不慣鄰裏鄉親都被餓死,官員卻不聞不問,就偷偷把官倉守衛情形打探清楚,趁人不備,發動百姓去搶了官倉糧食。”


    搶官倉是死罪,劉起俊獨個站出來承當,認殺認剮,縣令本就無力去追索那些“刁民”,有人交差,自然是先把劉起俊交付州府。然而餓瘋了的災民發現搶官倉能活下來,立刻就如法炮製,又接著搶了第二座官倉,並且在州府要殺一儆百,當眾處斬劉起俊時,一擁而上,搶了人犯、殺官造反。


    “他勉強算是逼上梁山,但流民就算搶了府庫,也還是烏合之眾,他一個小吏,更無領兵之才,隻有人望是成不了大事的,最後就收了何茂勳這樣的人進去。何茂勳悍不畏死——殺人殺多了,也是會上癮的——他在戰場上總是膽氣壯手又狠,狡猾殘忍,自然勝多敗少。”


    謝子澄看著前方德章鎮一排排房屋,嘴裏呼出白色霧氣,歎道:“若說何梁死後會下十八地獄,那劉起俊大概也就功過相抵。他扯旗造反,與朝廷征戰不休,固然害死了許多人命,可經他之手保下的老百姓卻也不少。而且何梁到了他手下,就被嚴令不得滋擾平民百姓,入城須得秋毫無犯,還剿了不少盜匪。當然,那些原本在朝廷為官者就沒什麽好下場了,不管降與不降,家產充公都是最輕的。”


    夏小喬真沒想到劉起俊還有這些事跡,聽得怔然不語,謝子澄繼續說道:“不過也就這樣了。他成不了開國之君,氣運、眼界、才幹樣樣不足,他手下那些人也是良莠不齊。”


    “可既然如此,為什麽一過八年,朝廷卻隻收回東京,再往東就寸步難行了呢?”


    謝子澄笑道:“這話問得好。頭兩年昏君在位、奸臣當道,自是一片烏煙瘴氣,後來今上即位,雖有心剿滅叛軍,可積重難返,總得花功夫清理整飭。若不是有屈丞相在啊,別說收回東京,就是長安城也未必保得住。”


    一老一少前麵說話,別人聽不清,謝榮民卻聽得一清二楚,到這會兒實在忍不住,快走幾步上前,對謝子澄說:“爹!這是在外麵。”


    謝子澄瞥了兒子一眼:“在外麵怎麽了?我說的有什麽不對?”


    夏小喬打圓場:“謝指揮使、謝大哥放心,方圓幾裏之內若有人埋伏偷聽,我必能預先知覺。”


    “小喬不用理他,我們繼續說魯王。”謝子澄擺擺手,幹脆不理兒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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