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小離家老大回,鄉音無改鬢毛衰。1”嚴景安立在船頭,以手遮眼遙望岸邊垂柳,輕聲感歎:“當年我意氣風發、滿腔雄心壯誌的揮袖告別家鄉父老,滿擬做出一番功業來,方不負了恩師多年教導。唉,料不到今日竟會這樣灰心喪氣的返鄉。”


    他頷下一縷長須隨風飄起,頭上發髻挽的略鬆,有幾縷散發飄落下來,隱隱可見兩鬢斑白。從後望去,立在船頭的老叟,身上長袍被風鼓起,倒真有點飄飄然若隨風而去的意味。


    身後的老妻劉氏見他越來越靠邊,恐他不小心跌下去,就走了幾步上前扶住他的胳膊,將他往船艙裏拉:“到這會了才出這幅懊喪模樣卻又是做給誰看?從燕京出來一路渾若無事的說‘人事已盡,如今也隻得聽天命’的倒不知是哪個?”


    嚴景安有點訕訕,把手放下來捋了捋胡子:“這不是近鄉情怯麽!我在船頭上瞧瞧風景,你進去歇著,不用理會我。”


    “還瞧什麽風景,眼看著就到了,進去換件衣裳,好歹也要做出幾分衣錦還鄉的樣子來罷。”劉氏不鬆手,扶著他繼續往船艙走。


    “我本是辭官回鄉養病,哪裏算得衣錦還鄉了?”嚴景安苦笑道。


    劉氏放了手,上下打量了一下丈夫,說:“你自己瞧瞧,你還真要這樣下船去見來迎的子侄麽?”


    嚴景安就低頭看了看自己的裝束,他這些日子在船上起臥,沿途稱病也未見訪客,因此都隻穿著半舊的青布直綴,腳上隨便趿拉著一雙草鞋。看完自嘲一笑:“反正是病中麽,又不是見外人,這樣也沒什麽不好。”


    還不待劉氏再說,另一邊艙門口閃進來一個人,一麵往這邊走一邊麵說:“父親,母親,眼看著就要靠岸了,兒已叫下人們收拾著……”說到這的時候已走到近前,看見嚴景安卻忽然住嘴不說了。


    來人正是嚴景安和劉氏的幼子嚴仁達,他臉上一股要笑不笑的神氣看著嚴景安,嚴景安有點奇怪:“怎地話說一半卻不說了?”


    嚴仁達轉頭看他娘,劉氏就笑著對嚴景安說:“你先去照照你那一頭亂發吧!”說完就沒再理他,而是轉身吩咐兒子一些注意事項。嚴景安就去照了一下,這才發現因自己早上隨手挽的發髻不緊,有幾縷散亂了,他隻得叫人服侍重新梳頭更衣,還不忘問嚴仁達:“愨哥兒呢?”


    “在船尾看熱鬧呢,總算是不暈船了,又將到平江城,兩岸景色如畫,這孩子眼睛都快不夠用了。”嚴仁達笑著答道。


    嚴景安就囑咐他:“你可叫人好好看著點,那孩子不識水性,別一個沒留意掉下水去可不得了。”嚴仁達應了出去。劉氏帶著婢女服侍嚴景安換了衣衫,重新挽了發髻,戴了四方巾。給他收拾好了,劉氏又看著婢女們收拾行裝,一路坐船這許多日子,許多家什都拿出來用了,這時卻要仔細的收起來。


    嚴景安看自己在這裏也是礙事,就去船尾找黃愨。剛出了艙門,就見到黃愨扶著嚴仁達的手,正看著岸邊指點,他緩步走過去就聽黃愨在問:“…那是什麽樹,開的那麽爛漫?”


    “唔,那是白玉蘭。那處庭院就是已故李閣老的故居。”嚴仁達指著岸邊那隱隱可見的亭台樓閣說。


    兩人立在欄杆邊上,年長的一個身量修長,穿著廣袖襴衫戴著方巾,指點岸邊景色時寬袖飄蕩。年幼的一個膚白發黑,大大圓圓的眼睛裏閃著好奇,小臉上也終於有了一點孩童該有的無憂笑意。


    “李閣老?就是那個連中三元的李閣老嗎?”黃愨回頭仰起臉問嚴仁達,這麽一轉臉眼角餘光就瞟到了嚴景安,他趕忙轉身行禮:“嚴叔公。”


    嚴仁達也回頭,見父親已收拾利落了出來,就對黃愨說:“讓老先生來給你講古吧,我去看他們收拾東西。”


    “怎麽?是怕你賣弄的不對,我會拆穿你?”嚴景安笑著調侃兒子,走過去摸了摸黃愨的頭。


    嚴仁達也笑嘻嘻的:“父親大人在此,孩兒怎敢班門弄斧?”說完拍了拍黃愨的小肩膀,轉身去看下層船艙的下人們收東西。


    “愨哥兒聽說過李閣老連中三元的故事?”嚴景安站到黃愨身旁,眼望對岸問道。


    黃愨點頭:“聽祖父講過,說李閣老當年天縱奇才,十五歲參加鄉試就摘了頭名,第二年和其父一同進京會試,其父落榜,李閣老卻高中會元,殿試時仁宗皇帝親筆點了狀元。連中三元,一時傳為佳話。”


    “正是如此。李閣老才高八鬥,更兼有治世之能,後來更直入文淵閣,官拜兵部尚書,實是我朝一等一的名臣,也是我們平江府最傑出的人物之一。”嚴景安一邊說一邊比劃著對岸那一片樓閣,“李閣老致仕後回到平江府閑居,就是住在這個園子裏。”


    船艙裏的劉氏看著婢女們穿插往來、忙著收拾用具,卻半點不顯雜亂,個個臉上都帶著輕鬆的笑容。就笑著說:“眼看著靠岸了,我瞧著大夥的臉色都比先時好得多了。可見是要回家了,一個個都歡喜起來。”


    正在收茶具的阿環聞言笑著答話:“要說奴婢們再歡喜也沒有太太歡喜的,這幾日哪一日不聽太太念叨一遍大爺大奶奶並謙哥兒誠哥兒豐姐兒的,啊喲,險些還忘了咱們大姑奶奶呢!”


    她語調活潑,這一溜話兒說得又幹脆利落,又是哥兒又是姐兒的,竟沒說錯也不曾落下,聽得一屋子人都笑了。旁邊的阿佩就推了她一把:“瞧瞧你這嘴快的,太太不過說了一句,你倒囉裏囉嗦說了這一長串,還不仔細點,回府以後若是看著少了什麽唯你是問!”


    嚴景安牽著黃愨回來,正聽見這番對答,不禁也笑的開懷,想到即將要見到的長子長女,心裏那點近鄉情怯就都被喜悅衝散了。他進門就跟劉氏打趣:“不愧是你□□出來的丫頭,口齒硬是比旁人伶俐。如今可好了,回了鄉每日都能守著,省得你每日裏總要念幾個來回。”


    劉氏卻搖頭:“守得著這個就守不著那個,總是免不了要念叨,你不耐煩聽,我自和丫頭們念叨去。”


    嚴景安失笑:“早知如此,就該叫老二也一同辭官回鄉,免了你的牽掛。”


    劉氏不答他的話,招手叫黃愨過來,給他擦了擦額頭上的薄汗,又叫人倒了杯水給他喝。剛坐下沒一會嚴仁達進來說馬上靠岸了,兩老就一同往船頭甲板上去,嚴仁達則牽著黃愨在後麵跟著,上了甲板一看,果然碼頭已清晰可望。


    平江城地處運河樞紐,往來客商雲集,碼頭邊上大小船隻無數,岸上也是人頭攢動。因要排隊靠岸,船速漸漸慢了下來。船上眾人極目往岸上張望,還是嚴仁達眼尖,一眼就看到岸上一個熟悉的身影,開心的叫了一聲:“是大哥!”


    嚴景安順著兒子指著的方向凝目望了半天,勉強辨認出長子,又問嚴仁達:“旁邊的是你舉大哥?”嚴仁達也不太確定,有點遲疑的說:“看著像是。”


    這邊父子倆正在辨認岸上的人,岸上等著的嚴仁舉、嚴仁寬兩個也在四處張望。他們等了一上午了,眼看著天將近午還沒等到人,嚴仁舉就說:“莫不是今日還沒到?”


    嚴仁寬還在到處觀望,嘴裏漫不經心的答:“信上說就這一兩日就到的,啊,那不就是!”說完也不待嚴仁舉反應,自己就向前跑去,跑到水邊直接跳上了正在卸貨的船。因著船隻都在排隊靠岸,相距不遠,他一路行去竟沒什麽阻礙,隻是中間不免跳躍了幾次,險些落水。


    船上的嚴景安夫婦不免有些擔心,嚴景安就皺眉:“將而立的人了,怎地還這麽沉不住氣?”


    “大哥經年不見父親母親大人,定是情難自禁,等不得船靠岸了。”嚴仁達笑嘻嘻的替兄長解釋。這邊說著話,嚴仁寬已經跳到了前麵一條船上,嚴仁達走到船頭去接應,拉了嚴仁寬過來。嚴仁寬拉著嚴仁達的手,拍了拍他的肩,卻沒說話,直接幾步跨到嚴景安夫婦麵前,雙膝跪地。


    “不孝兒仁寬問父母大人安。”說著以頭觸地深深拜了下去。


    嚴景安伸手扶他起來:“我和你母親都安好,家中一切可好?”


    嚴仁寬扶著父親的手起身,眼圈微紅,答道:“都好,自接了信,家中日夜都盼著父親母親和三弟呢。”答完父親的話,又抬眼去看劉氏:“母親瞧著倒一點沒變,氣色越發好了。”


    劉氏九年沒見長子,此時驟然得見眼中已有淚花,聽他這樣說倒又想笑:“怎麽學了你三弟油嘴滑舌那一套。”又拉過身邊的孩子,“這是你黃家伯父的小孫子,大名叫黃愨。愨哥兒,這是我大兒,你叫一聲世伯就是了。”


    黃愨規規矩矩的上前行禮問好,嚴仁寬想起黃家的事心中歎息,摸了摸黃愨的頭說:“愨哥兒幾歲了?倒比誠哥兒高。”黃愨一板一眼的答:“今年九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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