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煩!


    杜塞爾仰起頭,樹幹上的榨瘤抵著他的背,透過枝葉落下來的陽光連同前方鋼鐵的反光刺得他眼睛發痛,但他不想站起來。幾隻雲雀從他上方灑下音符,隨即被草地上粗魯的喧鬧聲壓過去,他不禁皺眉,閉上了眼睛。


    「喂,你還好吧!」


    聲音從近旁直落下來。他睜開眼,那個頂級難纏煩人吃飽沒事幹的家夥正俯下身看他,臉靠得很近很近。


    「臉扭成這樣,吃壞肚子了嗎!」


    他壓下大叫的衝動,長這麽大也沒聽過哪個有身份的人這樣講話!「沒事。陽光刺眼了點。」


    「整天坐著對身體不好喔!我們來過幾招吧?」


    「為什麽不找別人?你的朋友這麽多!」


    「為什麽……」一臉無辜。「因為我想找你呀!」


    杜塞爾咬牙瞪著他,不知道是該歎氣還是大叫。住進這該死的學院沒幾天,他就被太喜歡照顧人的室友逼得當場攤牌,表明不想跟任何人有牽扯,隻求清靜度日,這家夥卻像是沒聽到一樣,依然嘻嘻哈哈,跟前跟後,沒事還要拉杜塞爾參加各種活動。杜塞爾恨死這一點了,因為艾瑞的人緣很好,不論在那裏都會成為人群的中心,連帶害得杜塞爾要跟別人接觸。


    他倏地起身,差點撞上艾瑞的下巴。「一次。」他冷冷的說。「贏了就放我走。」


    「你在說什麽啊!」依然是陽光般開朗的笑容。「我又沒限製你的行動。來,這給你。」


    他遞了把沒有鋒刃的劍過來,再另外拿了一把,與杜塞爾拉開距離。


    「請指教。」笑嘻嘻的行了禮,舉劍攻來,第一擊就差點打飛了杜塞爾的劍。


    全無準備的壯塞爾勉強接下,差點沒藏住吃驚的神情。這家夥比他想象的還強!臉上笑得這麽開心,出手卻幹淨俐落,毫不遲滯!


    他勉強閃過一劍,艾瑞讚了一聲,笑得更加燦爛,毫不留情的繼續攻來。


    杜塞爾握緊了手中的劍,動作亦猛厲起來,很快便轉守為攻。


    除了喬康達,第一次有人挑起他這樣強烈的情感。


    他不想落敗!不想敗在這個人手下!


    「痛!」杜塞爾倒抽一口氣,劍被以沒有遇轉餘地的角度架開,他的手腕一陣劇痛,卻倔著不肯放手,身體一個不穩,跪了下來。


    「啊!對不起!」艾瑞也慌張的跪下來,急著想看他有沒有受傷。「我出手太重了嗎?你沒事吧?」


    「沒事!」他迸出一句。


    「那就好——」艾瑞鬆了口氣,想站起身。


    「等一下!」


    「咦!」


    「再一次!」他咬牙迸出。他才不會輸!除了喬康達,沒有人打敗過他!


    這回算是勢均力敵,但杜塞爾打得眼紅了,雙方應當收劍時竟還搶著上前,艾瑞見情況不對側身想閃,勉強避開要害,左臂結結實實挨了一記,雖是沒有鋒刃的劍,但也夠受的了。


    他踉蹌一步,勉強撐住,四周一陣騷動,一個年紀較大的學生道:「適可而止!海斯特!你做什麽!」


    杜塞爾這才警醒過來,連忙退後,垂下持劍的手,尷尬得不知該怎麽辦才好。眼前明擺著是他理虧,但他才拉不下臉來道歉!是艾瑞先挑撥他的!


    「我沒事啦!大家別這樣!」艾瑞忙著打圓場。「你真厲害,我甘拜下風了。」順著接過杜塞爾的劍,示意他快走,免得被找麻煩。「還有誰想跟我比劃的?」


    杜塞爾一愣,乖乖鬆了握得死緊的手,一言不發的走開了。


    再陪了兩個人對劍後,艾瑞總算能得空脫身了。他一邊揉著仍隱隱作痛的手臂,一邊朝他知道可以找到杜塞爾的地方走,途中又被德雷斯給攔下來。


    「我剛到你就要走啦?不跟我過招嗎?」


    「下回吧!我累死了,剛又傷了手。」


    「你要去哪!」


    「隨便走走。有事嗎!」


    「晚上要不要溜出去!」


    「我現在有事,等會兒再說。」


    「有事啊……」語尾被惡意的拉長了。「你要去找海斯特!」


    艾瑞皺眉瞪了他一眼。「為什麽這樣說!」


    「隻是剛剛看到他也住小樹林走。你去打擾的話,人家會不高興的吧!」


    艾瑞不理他,逞自往小樹林走去,直到離開了德雷斯的視界,他才放慢腳步,其實,直接回房裏去會比較好吧?他猶豫著。德雷斯說的對,就算找到了那個人,恐怕也隻會招來一頓冷嘲熱諷,但是……


    杜塞爾隻身站在院長室門前的模樣一直烙在他心裏,揮之不去,長發揚金,衣袍舞自,那是一種冰寒澈骨的美,又因其神情而多了不屬於塵世的疏離,讓看的人不覺發冷,好象心髒被冰刃劃過一樣。艾瑞在意的不是那優雅的身段和美過了界線的容貌,而是他玻璃般毫無生氣的雙眸。有時他會以為自己麵對的是一個人偶,不同的隻是這個美麗的娃娃會動,會說話而已。到底是什麽樣的過去,竟能把一個人的心掏空至此?


    他看到杜塞爾了。那頭淡金色的長發在朦朧的光線中閃爍著,是很難讓人不去注意的。他叫了一聲:「杜塞爾!」


    一陣鳥鳴拍翅聲,數十隻鳥從林間振翅飛起,有幾隻還朝著艾瑞的方向撲來,他嚇了一跳,站住了。他的聲音有大到驚動了全林子的鳥嗎?不對呀,它們好象是從同一個地方飛起來的——


    鳥都飛光後,他看到了杜塞爾。他叫了一聲,杜塞爾冷冷回頭。「你把它們嚇走了。」


    「對不起!」因為他的表情是這麽不悅,艾瑞想也不想就道了歉。「——咦,你是說,它們是你叫來的!」


    「我並沒有召喚它們,是它們自己過來的。」


    「哇!你還真有一套!」


    「這沒什麽好奇怪的!動物們也會親近喬康達!」話還沒說完,他已經轉身走開。


    「你在怕什麽!」


    艾瑞突然開口。杜塞爾猛然停下腳步,轉身瞪著他。


    「動物是最敏感的,稍有異動它們就會逃開了,你其實一點都不冷漠,而是一個很溫柔的人吧?為什麽你會這麽懼怕人群呢?」


    杜塞爾僵住了,他是不願意親近人群,但第一次有人說他是「懼怕」!他氣憤得幾乎顫抖起來,甚至沒有去想自己為什麽會這麽生氣。「溫不溫柔這種事,輪不到你來管吧?失陪!」


    果然還是遭了白眼啊……這就叫自作自受吧!看著飄然遠去的背影,艾瑞不禁苦笑,誰叫自己就是這麽死心眼,隻要是感興趣的東西就絕不放過呢?


    對了,剛才談到動物時,杜塞爾好象說了什麽……喬康達?那是個名字嗎?


    他歪著頭思索,算了,回去再問吧!


    ***


    杜塞爾在林間快步走著,把一地枯葉踩得沙沙作響。他本來是想道歉的,結果又被激得失去了控製。他在一棵櫟樹旁停下,靠著樹幹,試著平息紊亂的呼吸,四周一片死寂,連鳥都被驚動飛開了,他知道那是因為他心緒紛雜,氣都亂了的緣故。


    可惡的艾瑞!短短幾句話,就亂了他的步調!


    他猛然直起身體,朝宿舍的方向走去。根深蒂固的教育使他無法以這種心情待在神聖的樹林內,那是對神的冒瀆。此刻他想要一個密閉的空間,一個人靜一靜。如果那家夥回來了,不管他,就讓他在門外枯等吧!


    他剛跨進房門又猛然停步,他的感覺一向敏銳,更何況,不管裏麵的是什麽,那股存在感都太強烈了。他撐著門,向房裏搜索著,幾乎壓製不住敵意。的確有人闖進了房間,而且正大大方方的躺在杜塞爾的床上。


    「你是誰?」由於那個人一點移動的意思都沒有,杜塞爾隻得開口。


    床上的人懶洋洋的望過來,他長得非常英俊,獅鬃般的深色頭發披在肩上,臉上習慣性的帶著輕蔑般的微笑。「哎呀,果然像隻貓一樣,我闖進了你的地盤嗎?」


    「擅闖別人房間不是什麽有禮的行為。」


    「我知道啊。」他伸了個懶腰。「我本來也不是什麽有禮的人。你認識我嗎!」


    認識的話,剛才就不會問他是誰了。盡管杜塞爾覺得他很眼熟,但他並沒有記住每一張見過的麵孔的習慣。


    「我在你來到米亞那頓的當天見過你。我是德雷斯·麥凱西。」


    杜塞爾小心的把自己的驚訝隱藏起來。他當然知道這個人。麥凱西是卡瓦雷洛最古老最有勢力的家族,僅次於凡提尼大公。而德雷斯就是下一任的伯爵。


    「你怎麽會在這裏呢?」他忍不住問。像德雷斯那樣的繼承人,應該在家裏接受訓練,或早就在宮廷裏參與社交了。


    「我也不想啊!」他不經心的說。「是我那些親戚堅持的。他們說如果我再待在家裏,格洛奧戴爾遲早會被我的私生子塞滿,他們可受不了。」


    杜塞爾無言以對。德雷斯的自負就像穿在身上的衣服一樣明顯,而他也不費心掩飾,甚至以此為樂!


    「你來這裏有事嗎!」


    「啊?對,我是來等艾瑞的。艾瑞去找你了,你有看到他嗎?」


    「他在外麵。」德雷斯提到艾瑞又勾起他不快的記憶。此時他們都聽到了熟悉的腳步聲,輕快而有力,讓人覺得腳的主人隨時會唱起歌來。


    杜塞爾有股衝動把門鎖起來,這麽微小的動作,德雷斯都注意到了。他揚揚眉。「他做了什麽?」


    「沒什麽。」本來就沒什麽,隻是一句話而已,卻夠讓他惱了。除了喬康達,沒有人能這麽敏銳的看穿他的內心,還吹喇叭似的說給他聽。


    德雷斯笑笑,沒再問下去,卻突然從床上跳下來。「我找他去散個步,等你氣消,會為他留扇門吧?不然窗子也行。」


    杜塞爾驚愕的看著他走出去,他走路完全沒有聲音,像隻黑豹,不論動作、力量、神情都在絕對的控製當中。杜塞爾聽到他在外麵迎上艾瑞的聲音,問著:「小子,你跑到哪裏去閑晃了?……」他感到背脊一陣冷栗。他摸不清這個人在想什麽。


    隻知道他——非常危險。


    ***


    艾瑞的聲音從黑暗中傳來時,杜塞爾差點打翻了蠟燭。他連忙伸手去扶,心中十分後悔,他還是該把艾瑞鎖在門外的。


    「喂,別裝作沒聽到啊!喬康達是誰!」


    杜塞爾轉頭望去,艾瑞隱在衣櫥後麵,看樣子是在換衣服。


    「你——你怎麽知道這個名字?」


    咦?艾瑞愣了一下,探出頭來。他沒聽錯吧?這小子的聲音在發抖!


    「你自己說的啊!」


    「胡扯!我怎麽可能告訴你!」


    「真的啊!下午我說你很厲害,可以召喚小鳥的時候,你說喬康達也會做這樣的摹!」


    杜塞爾憤恨的咬住唇,抵在筆上的指尖漸漸發白,他卻沒有發覺。那時他到底說了什麽?怎麽會把視為珍寶的名字泄漏給這家夥聽的?突然尖銳的聲音劃破空氣,鵝毛筆硬生生斷成兩截,他嚇了一跳,被火燒著般把筆甩開了。


    「喂,你怎麽了?」


    杜塞爾感到黑影欺了近來而抬起頭,不禁驚跳起來,連椅子都退開了。艾瑞手上還抓著衣服就走了過來,身上一絲不掛。


    「你你你——你在做什麽?」


    「我才想問你呢!你看起來一副快哭出的樣子。」


    「誰要哭了,還不快把衣服穿上!」


    「什麽?原來是這個啊!我有的你也有,怕什麽啊!」


    「你——」杜塞爾不禁氣結。「你到底懂不懂規矩啊!」


    「你這麽在意才奇怪呢!在我家裏,這根本不算什麽!」艾瑞一邊叨念一邊套上睡袍。他的身體十分結實,被陽光曬成健康的古銅色,和杜塞爾的白皙形成強烈的對比。杜塞爾不禁猜想他是不是常不穿上衣暴露在陽光下,繼而為自己注意他人的身體而深感可恥。


    「這裏不是你家!你少煩我!」


    「你還沒告訴我喬康達是誰。」


    「他是我的家庭教師!」


    「家庭教師?我還以為他是什麽人呢!看你……」


    「他才不隻是個家庭教師!」杜塞爾喊出來。「我——」


    喉嚨的刺痛感讓他差點咳起來,他多久沒這樣失去控製的大叫大嚷過了?自從喬康達不在——


    該死的家夥,他老讓他想起喬康達,這太荒謬了,他們從長相到說話的方式,沒一處相似的地方!


    「你什麽?」


    「他是我最重要的人!」杜塞爾咽下一口氣。「你滿意了吧?」


    艾瑞打量著他,眼睛若有所思的眯細了。盡管穿著睡袍,半隱在黑暗中的青年卻充滿了令人無法忽視的壓迫感,那樣的神情令杜塞爾害怕。他本能的想後退,背卻抵住了桌緣無法移動,而後他發現艾瑞正在看什麽,立即轉身抄走桌上的紙。


    但艾瑞已經看到當中的內容了。那是一篇評論卡瓦雷洛西北境兵力配置的文章,這些課題連艾瑞都要花些時間才能準備得當,杜塞爾寫來卻胸有成竹,甚至點出一些大公施政上的漏洞。他寫這些東西並不是為了受大公青睞,事實上他常寫了就投進火裏燒掉,原因艾瑞心裏有數,他隻是沒有其它打發時間的方式而已。


    他對寫出來的東西並不重視,對身邊的一切也不眷戀。他的房裏除了生活必需品,不見任何有個人色彩的東西,簡單整潔得像沒有人住似的。艾瑞並不驚訝。淡薄和心死,表麵上看起來很接近,但骨子裏卻天差地遠。他相信杜塞爾並不是屬於前者。


    「我明天要和德雷斯溜去城裏。」再度開口時卻是不相幹的事。「想一起來嗎!」


    「不!」


    「如果你有想要的東西,我可以幫你帶回來。」


    「不必了。」


    「你沒有想要的東西嗎?連書都……?」


    「沒有。」


    「也對,這裏能弄到的書,你應該都看過了吧?你什麽都會了,為何還要到這裏來呢?」


    杜塞爾冷漠的撇開頭,表示不想再跟他說話。「去問伯爵吧!」


    艾瑞注意到他稱自己的父親為伯爵,眉毛輕輕的揚了起來,但不再說什麽了。「好吧,我不吵你了,再問下去,恐怕會被丟出窗外囉!」他打了個大大的嗬欠,回身往自己的床走。「時間也不早了,早點上床睡覺吧!」


    杜塞爾不知是沒聽到他說的話,還是不想理會。


    總之是沒說話,收拾了桌上的東西,熄燈就睡了。他原本想看另上本書的,但與艾瑞的對話讓他筋疲力竭,隻好放棄。


    ……他到底是哪裏得罪了上天才受到這種待遇?想到明天醒來又要看到這個家夥,他的頭就痛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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