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年夏天,平靜了一段時間的柯羅特蘭又起了新的變局。這個消息傳抵梅瑟城時,想必已經掀起過一陣波瀾了,當它稍後傳進米亞那頓時,也同樣引起了不小的騷動。每個人都做出了適當的反應,但並不慌亂,就像住在活火山邊的居民,深知平靜的日子不過意味著再度爆發前的等待。在這種時局下,太久的沉寂反而是不被允許的。


    科文公國的柯浴夫死了,繼位者是他的女兒,加賽琳。幸運的是,並沒有任何關於謀殺的流言出來。


    「你聽到消息了嗎?是個女人那?!」


    「她的能力如何?柯洛夫怎麽會把公國交給她?」


    「安吉諾夫已經派使前往了——」


    「她會和親北方嗎?還是——」


    「聽說是個大美人呢!而且性子還頗烈的?!」


    「羅納克大王呢?凡提尼大公意向如何?」


    謠言和意見滿天飛,米亞那頓的學生都不是尋常百姓,因此對時局的關注度並不亞於任何權力者。


    杜塞爾沒見過加賽琳,隻看過她的畫像,一頭金紅色的長發,臉龐生得典雅秀麗,眉宇之間卻是英氣勃發。杜塞爾直覺她不是個簡單的女人,而未來的局勢很可能因她而改觀。


    科文的領域並不大,卻守著克羅托山脈和狼河間的隘口,等於扼住凱斯特瓦東方的咽喉。柯洛夫是當初支持安吉諾夫背叛加爾林斯的諸侯之一,其後也一直和安吉諾夫保持良好的關係,他的死亡,是大戰以來北方聯盟首次的鬆動,南北兩方莫不卯足了全力來拉攏新的大公。


    加賽琳繼位已經兩個月了,各國或明或暗的行動也沒有止息過。不過凡提尼大公的態度卻是出人意外的冷淡,除了派使者去吊唁,也沒聽說過有其它的舉措。德雷斯對此卻報以冷笑,說朗德——也在人前也從不避諱,直呼大公的名字——不作表麵功夫的時候,底下的動作才大呢!


    引起各國勾心鬥角的原因,恐怕還是加賽琳曖昧不明的態度。除了一些公開且無害的活動——如到凱斯特瓦謁見國王、舉行即位儀式外,女大公一直沉寂得令人不安。各國盡管焦急,卻也奈她不得。


    難道她想兩麵討好?杜塞爾靠在一棵橡樹下,認真思考這個問題。


    夾在敵對的南北兩方——加上羅納克就是三方了,科文的日子的確不好過。柯洛夫生前雖倒向安吉諾夫,事實上為了維持均衡的態勢,也著實下了不少功夫,有時還不免落得吃力不討好的下場。而新上任的女大公,會采取什麽手段,立科文於虎視眈眈的公國間而不墜呢?看她近來的動向,恐怕就是不討好也不交惡,保持中立,以外交的手法周旋於各國之間吧!


    不過,加賽琳還有柯洛夫留下的舊臣要應付,如果安吉諾夫再向她施壓力……


    遠方的鍾聲將他從神遊中拉回現實,薄暮的陽光透過交錯的枝葉,投下霧般朦朧的色彩,他已經在樹林裏待了一個下午,連課都沒有去上,但他不想離開,更不想回到那個彌漫著緊張氣氛的房間裏去。


    那個風狂雨驟的夜晚過後,艾瑞被德雷斯帶回來了。杜塞爾一回房間就看到他坐在床上,嚇得倒退一步,大有倉皇而逃的態勢,艾瑞卻好象沒看到他的臉色似的,很高興的抬起手來打招呼。


    「你回來拿書?要去上課了嗎?」


    杜塞爾呆了一會兒才擠出聲音。「是……」


    「院長說我可以休息到身體恢複為止。不用去聽伍達老頭的說教,真是意外的收獲呢?!」


    艾瑞笑得開心,杜塞爾卻不知該怎麽回答,呐呐應了幾聲,便抱著書逃出房間。


    從那以後又過了兩個月,風中逐漸滲進了夏的熏香,艾瑞的傷也好得差不多了。他們沒有再起過衝突,生活很快就回到了正軌,艾瑞既絕口不提那晚的事,杜塞爾也巴不得當作什麽都沒發生過。


    但這畢竟是不可能的。在艾瑞說了那些話,做了那些事後,杜塞爾無論如何都不可能再泰然自若的麵對他。一旦起了戒心,他反而愈來愈在意艾瑞的目光和舉動,任何一句無心之言都可能惹得他大發脾氣。盡管艾瑞的態度一如往常,但現在連這份包容都對他造成了無形的壓力。


    開什麽玩笑!他恨恨的想著,被壓迫得喘不過氣的人是他啊!再這樣下去,倒好象變成是他在無理取鬧了!


    一陣晚風襲過來,雖然時序已邁入夏季,但太陽下山後,空氣中仍帶著幾許清冷的氣息。杜塞爾拉了拉身上的衣服,突然覺得孤寂,隨即被自己的想法嚇了一跳。有生以來——不,應該說自遇到喬康達以來,他第一次在神聖的樹林保護下,仍心緒紛雜,無法止息。


    「葛亞迪斯女神啊,告訴我,這是冒瀆嗎?我這樣想,是有罪的吧……」


    像是他禱告的回音,腳步聲在他身後響了起來。從那踏步的方式,杜塞爾不用回頭就知道是誰。


    「你還待在這裏啊。」艾瑞在樹邊站住,手上還抱著厚重的書。「你沒去上伍達老頭的課,他很生氣呢。」


    伍達一向是以脾氣暴躁出名的,杜塞爾並沒有把他放在心上。另一陣風粗暴的撲過來,把他的金發扯得四散翻飛,他下意識拉緊了衣服。艾瑞注意到他的動作,輕哼了一聲。


    「傻瓜,我就知道你會隻穿著一件衣服,然後在樹林裏待到結霜。我先告訴你,我可沒有一點照看病人的經驗,如果你生病了,隻能一個人躺在床上呻吟哦!拿著!」


    他突然把手上的東西丟過來,杜塞爾不假思索的一把接住。那是艾瑞的衣服,因為一直被他抱著,上頭猶有餘溫。他心中泛過一絲暖意,嘴上卻仍不願服輸。「就算我生病了,也輪不到你來照顧!」


    「是,是,我差點忘了你自己就是個醫生呢!」艾瑞無奈的笑了。「你在這裏待得夠久了吧?肚子不餓嗎?」


    「我還不想走。」


    艾瑞沉默下來,若有所思的打量著他好一會幾,杜塞爾被看得很不自在,正想掉頭走開,艾瑞卻突然開口:「我一直想問你,你喜歡待在這種地方的習慣,也是因為喬康達嗎?」


    杜塞爾猛然停步,他討厭極了艾瑞提起喬康達的名字,雖然連他都不知道為什麽。「這不關你的事吧?」


    「少拿這種話搪塞我。」


    「隨你怎麽想。」杜塞爾懶得再理他,轉身便走,艾瑞卻突然扔了手中的書,大步走上來。


    「你做什麽?」


    手臂被抓住的同時,杜塞爾立即反手揮去,艾瑞早料到這一點,硬是承受了一擊,扣住杜塞爾的另一隻手,把他扯離原地,壓在樹幹上。


    「人的耐心是有限度的,杜塞爾。」他靠得很近,冷靜的語調下卻壓著一觸即發的暴戾。「你的習慣,你的喜好,連你的外表,都是在模仿他吧?你這麽想變成他嗎?想用這個方法彌補他不在身邊的事實?」


    杜塞爾貼在樹幹上,大氣都不敢喘一下。連他自己都沒有很清楚的意識到這件事,艾瑞卻更敏銳的察覺到了。他害怕艾瑞此時的眼神,更甚他壓住自己的力量。那讓他覺得自己從內到外都被看穿,毫無抵抗的能力。


    「那又如何?」他好不容易才讓發抖的聲音穩定下來。「你有權利幹涉我嗎?」


    這一下打擊又狠又準,艾瑞的眼睛危險的眯起來,抓住杜塞爾的手頓時加重了力道。杜塞爾摒息等著風暴降臨,再度聽到的卻是溫和的聲音。


    「你說的沒錯。我真是自討苦吃。」他鬆開杜塞爾,轉身走開。「你想錯了,我並不是對喬康達抱著敵意,我隻是討厭以過去為借口逃避現在的作法。你再抓著喬康達不放,他就不再是個值得珍惜的回憶,而隻是個夢魔了。」


    「不會的!」


    「不會嗎?對我而言幾乎是呢。」聲音中恢複了幾許促狹。「啊,對了。」他突然轉身,在杜塞爾來得及反慮前便撐住他身後的樹幹,端整的臉龐一瞬間靠得極近,杜塞爾嚇了一大跳,本能的閉上眼睛,聽到的卻是:「去吃飯吧。」


    杜塞爾猛然睜開眼睛,無法理解話中的意思。「——啊?」


    「時間早過啦!你聽,鍾聲都已經響了,我們遲到這麽久,費南爵士一定氣壞了!」


    杜塞爾瞪著他,好半晌說不出話來。他永遠也跟不上艾瑞心情轉變的速度,當杜塞爾還在為先前的爭吵嘔氣時,艾瑞老早把種種不愉快拋到腦後去了。


    「你——」杜塞爾好不容易才擠出聲音。「我說過我不要去了——」


    艾瑞根本沒在聽,他一把抓住杜塞爾的手,大步走開。「走吧走吧。我餓死了!」


    「喂!——」杜塞爾張開口又閉上,聲音全梗在了喉間。最後他放棄了,一語不發的任艾瑞拉著走。


    曾幾何時習慣他的霸道了。曾幾何時習慣跟在他後麵了。


    偷偷望著那精悍的側臉線條,充塞心中的隻有茫然無措的情緒。


    他曾想暫時躲進見不到艾瑞的地方去,但第二次他在神殿待到午夜時,一直陪著他的沙特菲亞淡淡開口:「家中發生了什麽事嗎?」


    他吃了一驚,心虛的別開視線。「沒有。」


    「那就是朋友了?」


    「很嚴重嗎?」


    「……嗯……」這回拖得更久。


    「那你更不應該待在這裏。」修長的手指劃過頁麵,把書合了起來。「回去把事情解決了再來吧。」


    神官的意思很明白,他隻得離開,這下他連最後一個避風港也沒有了。


    不能逃不能逃,回想起那天的對話,杜塞爾忍不住握緊了筆,狠狠刮著攤平的紙麵。每個人都叫他不能逃,卻沒人告訴他該怎麽解決!


    他不是不能逃走,他心裏很清楚,離開學院的借口多得很,隻要他開口,伯爵就算百般不願也得讓他回海斯特堡。但他為什麽每每在外頭遊蕩了一天後又回到艾瑞所在的房間,恐懼著接下來的僵局,同時又抱著不明所以的期待呢?


    也許他在某些方麵是需要艾瑞的,他勉勉強強的承認。但那又如何?他可沒辦法想象和一個男人——不,是任何人——發展成情人的關係,他既不想也無力承受那樣沉重的負擔。進一步的動作就更別提了,呢,擁抱也許可以接受,其它的,他想都不敢想。喬康達的身教造成的精神潔癖在此刻表露無遺,即使在許多年後依然影響著他。


    他想到奉家族之命結合的姊姊和韓諾,他們是抱著什麽樣的心情在一起的?他們婚後似乎相處得很好,但他其實並不關心康妮的生活,因此連一次也沒過問。


    經常周旋在女人間的德雷斯也許會比較了解這種事吧?不,以他的態度來看,也許他從沒真心愛上某個人也說不定。


    這樣說起來,杜塞爾似乎也從沒體會過這個字的意思。


    千頭萬緒隻落得一句不懂作結,杜塞爾想這也許才是問題的症結。


    直到大塊的墨跡滴落下來,杜塞爾才發現手中的筆已經寫鈍了,他抓起小刀開始削筆,半晌卻突然感受到刺人的視線,他抬起頭,發現艾瑞已經放下手中的書,望著這個方向,他立即停下動作,尖刻的開口:「看什麽?」


    「看你削筆啊。」艾瑞答得坦率。「你專注的樣子真的很好看。」


    兩個月前他可能會一笑置之,現在那雙清澈的眸子卻讓杜塞爾焦躁不已,他突然抬起手,將小刀朝艾瑞擲了過去。


    艾瑞嚇了一跳,差點沒閃過,再度抬頭時杜塞爾已經起身,朝房門走去。


    「杜塞爾。」艾瑞著急起來,一個大步擋到門前。「我不開玩笑了,對不起。」


    杜塞爾冷冷看他一眼,接過他遞過來的小刀,一言不發的回到桌前。


    房中又陷入令人窒息的寂靜。杜塞爾抓起筆繼續削,筆卻好象故意跟他作對似的,不肯好好穩住。他焦躁的加重了手勁,頓時尖銳的聲音劃裂靜寂的空氣,刺痛竄過指尖,他茫然看著斷成兩截的筆稈,還有緩緩溢出,拖曳成線的紅色液體。艾瑞吃驚的站起身,隨即快步走過來。


    「你還好吧!」


    「沒事。」他漫不經心的甩著手,地上立即出現幾點紅斑。


    「別這樣!」艾瑞連忙抓住他的手,哭笑不得。「你自己就是個醫生,怎麽這樣對待自己的身體?」


    杜塞爾猛然抽手,倉皇後退,把椅子都撞翻了。


    艾瑞一愣,被甩開的手在空中停了半晌才漫慢垂下。杜塞爾心虛的低下頭,他知道自己反應得太過分了,但他就是無法控製。


    「我讓你很困擾嗎?」艾瑞過了很久才開口,聲音很溫和,卻含著無法忽視的力量。這是兩個月來,他第一次提起這件事。


    「沒錯。」杜塞爾想也不想的說。


    「是嗎——」艾瑞仰頭看天,好半晌才吐出一口氣,看看杜塞爾。「我一點也不後悔。」


    「你——」


    「話都說了,就算我道歉,事情也不會改變。何況我說的是事實。」


    「你的誠實沒有為任何人帶來好處。」杜塞爾盯著地板說。手上的傷口已經不再流血了,尖銳的痛楚卻仍索繞不去。


    「也許你把這件事看得太嚴重了。」他溫和的說。「喜歡或不喜歡,接受或不接受,其實都是很簡單的事情。」


    「你是說如果我拒絕,你就不會再糾纏我了?」


    艾瑞揚起一邊眉毛,無辜的看著他。「我有糾纏你嗎?」


    杜塞爾倒抽一口氣。他本能的想後退,卻抵住了翻倒的椅腳無法動彈。


    湛藍的眸子突然湊近,捉弄的笑意浮現出來。「還是你也有點在意呢……?」


    杜塞爾的回答是一拳揮去,艾瑞輕鬆擋住,笑著往回走。


    「這麽容易就可以收回的話,你也太小看我的感情了。你當然可以拒絕,但我也有我的想法。」


    杜塞爾覺得氣都喘不過來了。「什麽想法?」


    「你在意嗎?」艾瑞反問。


    「一點也不。」他想也不想的說。


    「那何必問呢!」


    後來他才知道艾瑞說這句話的心情,但這個時候,他除了自己的煩惱,再也不能去考慮其它的什麽了。他無法控製的咒罵起來,抄起桌上的書朝艾瑞扔去,後者一閃就避開了。「為什麽非逼我不可?世上有這麽多人,為什麽你偏偏要來擾亂我的生活呢?」


    「沒有理由。」艾瑞彎身把書撿起來,臉上突然閃過一抹困惑。「你該不會以為我是被你的外表迷惑了吧?」他直起身,揚起的嘴角卻帶看辛辣。「別傻了。除了外表,你隻是個傲慢、任性、不懂世事的孩子罷了。」


    杜塞爾被驚得說不出話,好半晌才回過神來,尖刻的說:「感謝你對我的評價如此之低——」他明知艾瑞說的都是事實,但有生以來還沒人敢對他說這種話!


    「可是呢,我就是喜歡你,喜歡你的傲慢任性和不懂世事,確切的說,你的一切……」


    杜塞爾感到內心一角撼動了。冷靜堅決的陳述比那天激烈的吼叫造成了更大的效果,他的雙腿突然沒了力氣,膝蓋一軟就跪了下去。抵住地麵的指節傳來冰冷的痛楚,連同被扯開傷口的刺痛一直鑽到他的心裏去。焦躁,恐懼,茫然,還有一再一再被挑起的不明所以的情感,他覺得自己快要被扯成碎片了。他沒有辦法解釋,更不敢去想,為什麽在這個時候,他還希望艾瑞抱住他呢?


    「喂,你沒事吧!」艾瑞被他的動作嚇到,也跟著跪下,瞬間靠得太近的身體讓杜塞爾背脊竄過一陣戰栗,他猛然揮開艾瑞的手,咬牙切齒的大吼起來。


    「我一定是瘋了!我不知道我在想什麽,我連自己都搞不懂了!全都是你害的!是你把事情搞成這個樣子的!如果我從沒有遇到你就好了!就算被關在海斯特堡,也比在這裏強多了?!」


    艾瑞的手倏地收緊,一瞬間幾乎要抽身站起來,但怒氣不過是瞬間的事,他伸出手,杜塞爾本能的想閃,但艾瑞隻是把手放在他的頭上,像安撫貓般的理順他散亂的發絲。「我了解。」他低聲說。「我了解。」


    「你不了解!」杜塞爾絕望的大喊。「你怎麽可能會了解!你一直這麽有自信,一直知道自己要什麽!」


    艾瑞愣了一下,眼中閃過一絲苦澀,但歎息在未出口前就消失了。他拂過杜塞爾的金發,手輕輕向下落到了背部。


    杜塞爾立即掙紮起來,但艾瑞執拗的加重了力道,將他拖進自己懷裏。


    一陣風卷進來,桌上的燭焰劇烈的搖晃幾下,熄滅了。燃燒的味道頓時濃厚了幾分,隨即又在清冷的空氣中消散了。


    感受到環住自己的手臂傳來近乎心痛的情緒,杜塞爾突然失去了抵抗的力氣。原本僵硬的身體放鬆了些,他以一種不算戒備也說不上愜意的姿勢,縮在用身體為他擋住了夜風的青年懷中。


    「喂……」他動了一下,遲疑的喚道。其實他不是很想說話,隻是覺得這樣的安靜令人有點不自在。艾瑞不置可否的應了一聲後,杜塞爾又覺得還是保持沉默比較好,於是空氣再度沉浚下來。夜色無聲無息席卷了整個房間,四周陷入不見五指的黑暗。逐漸增強的風帶起海潮般的聲浪,清冷的味道充滿了鼻端。但杜塞爾卻不覺得冷了。


    艾瑞稍高的體溫流了過來,倚靠的胸膛隨著呼吸規律的起伏,結實的手臂壓在身上,微沉的重量令他覺得很舒服,不由得想繼續待著。這樣的念頭令他有些不安,但在黑暗的掩蔽下,這樣一點逾矩的想法似乎也無關緊要了。


    窗外傳來貓頭鷹的叫聲,一雙金色的眼睛從樹梢望向室內,隨即又隱進深濃的樹影中。


    先前激動的情緒慢慢平靜下來,身體也放鬆了。杜塞爾感到久未有過的安心,不知不覺竟開始想睡了。


    在沉入安適的黑暗前,他似乎聽到了輕柔的歎息。但那聲音實在太遙遠了,遠到他無法清醒的去聆聽。也許,他朦朧的想,等明天……


    醒來時他身在床上,他茫然望著四周,想不起昨天是什麽時候上床的。太陽已經升得很高,但他連鍾聲都沒聽到,他已經很久沒睡得這麽沉了。然後,發生過的事一點一滴流回腦海,他猛然坐起,震驚得全身僵硬。他竟然做了這麽丟臉的事,還熟睡到被艾瑞抱回床上都不知道!


    他連忙下床著裝,決走今天無論如何都不要見到艾瑞的臉了!直到臨出門時,他才覺得房中似乎有點不太對勁。


    他環視四周好一會兒,又走到另一端去,艾瑞的房間一側整整齊齊,除此之外倒沒什麽變動。


    整齊……


    這不是艾瑞會做的事。


    他呆呆站了好一會兒,寒意從四肢慢慢擴散開來,直覺告訴他艾瑞不是離開房間,而是離開學院了。


    恐懼攫住了他的心,他似乎又回到兩年前的那個清晨,眼睜睜看著身邊的人離去卻束手無策。他再也無法忍受生命中再次出現同樣的景況,就算那是他極力抗拒躲避的人!他轉身衝出房間,撞到了正經過走廊的德雷斯。


    德雷斯站穩腳步,揚起眉毛,看著杜塞爾驚慌失措的模樣,那神情頓時澆了杜塞爾一盆冷水,德雷斯不是艾瑞,杜塞爾如果在他麵前示弱,那就該死。他說了聲失禮,轉身就走。


    「你在找艾瑞?」


    胸有成竹的聲音從身後傳來,杜塞爾立即停下腳步。


    「他家裏來了急訊,把他召回去了。」


    「……是嗎。」杜塞爾的呼吸逐漸穩定下來,取而代之的是近乎被背叛的憤怒。他竟敢就這樣離開,連說都不說一聲!說什麽喜歡、重視,原來他在艾瑞心目中的份量也不過如此!


    「——表麵上是這樣。」


    「什麽?」


    「我本來沒必要說的,看在朋友的麵子上,就告訴你吧。他跟貝因將軍南下行軍了,是朗德要他去的。」


    杜塞爾曲起手指,感受到指甲掐進掌心的痛感,又慢慢放開。「……什麽時候回來?」


    「我也不知道。」


    杜塞爾無話可說了,他的腦中一片空白。


    德雷斯突然皺起眉,冷淡的說:「你站在那裏,是想要我告訴你怎麽辦嗎?」


    杜塞爾並沒有這樣想,但他也不知道自己現出了傍惶無依的神情。德雷斯丟出這句話後便背轉過身,朝自己的房間走。


    「誰也幫不了你,這是你自己要決定的事。」


    「我不懂你在說什麽。」德雷斯的語氣激怒了他,他挺直背脊,冷漠的說:「他在不在,對我都沒有影響。」


    「是嗎?那就好。」德雷斯沒有回頭,也沒有停步,就這樣消失在黑暗的廊下。


    杜塞爾垂著手站在原地,熾烈的天光從走廊盡頭的窄窗射進來,在地上投出一方亮白的楔形,他卻覺得冰冷的空氣慢慢向他湧過來,把他淹沒在黑暗裏了。


    艾瑞在不在,對他都沒有影響。


    白天沒有人盯著他去上課或吃飯,晚上也沒人會壓迫得他渾身不自在了。


    他照常起居,沒有了需要避開的人,他出現在課室的次數反而多了。沒有人覺得他有什麽異樣,因為他平常就是那副冷漠的樣子。


    因震驚而混亂的情緒漸漸平複下來,當他能夠思考時,他才隱約想起艾瑞似乎提過遠行的事。


    不是艾瑞沒說,而是杜塞爾沒聽。事實上,很久以來,他都沒有好好聽艾瑞說話了。


    行軍是例行公事,但艾瑞無名無權竟被派去見習,大公的意思已經很明顯了。艾瑞是這麽有能力的人嗎?杜塞爾這才發現,他對艾瑞幾乎一無所知,除了那總是溫暖的笑容——


    少了艾瑞的聲音,房裏變得很安靜,連門外的腳步聲都聽得見。笑聲清晰卻很遙遠,好象是從另一個世界傳過來的。


    有時他會恍惚以為身後有人走動、翻書,回頭望去,卻隻見到空蕩蕩的黑暗。桌上的燭焰隨著氣流輕輕搖曳著,渲染出一圈不穩定的昏黃,似乎隨時會被黑暗吞噬。


    他煩躁的起身,走到門前又繞回來,他不想待在房中,但出了這扇門,他還能去哪裏?去找德雷斯?他那時冷冰冰扔下的話又響了起來:「這是你自己要決定的事。」


    決定什麽?他不解的皺起眉。德雷斯那時在說什麽?


    難道!他突然醒悟過來,正要開門的手猛然縮回,震驚得全身發冷。


    德雷斯知道。


    不僅知道艾瑞的事,還知道自己的動搖。


    他簡直不敢相信,但擺在眼前的事實又如此殘酷。在那一瞬間,他想到的倒不是把柄落人之手,而是自己軟弱的一麵竟被別人知道了!


    可是他怎麽能決定呢?他連自己的想法都無能厘清。


    「我不知道。」他低聲說,然後忍不住大喊起來:「我不知道!」


    聲音消散在增強的晚風中,他喘著氣打住,為自己的失態羞愧不已。他沒辦法誠實的把情感表露出來,即使四下無人也一樣,不,不對,他連對自己都沒有辦法誠實!


    夜更深了,月亮被雲遮住,暈出一輪黯淡的光。遠方的樹林裏,隱隱傳來了夜梟的叫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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