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天晚上,李德元做了一個夢。夢裏,他被一頭大黑熊緊追不放,他想逃,可是又跑不快。眼看著那黑熊就快要追上了,他急中生智,一溜煙地爬上了路邊一棵大樹。他也不明白自己怎麽就突然會爬樹的,他也顧不得那麽多了,隻是死死抱住樹幹,驚惶地張望著在樹下徘徊的黑熊,就在過時,那黑熊竟然痞痞地一笑,笑得好像另外一頭熊。李秀才正覺得奇怪。就突然覺得身子直晃悠。低頭一看,原來是那黑熊伸了大掌死命的搖那樹幹。李德元嚇得麵如土灰,心裏直發怵,向那黑熊討饒說:“不要了!你放過我好不好?我—身骨頭,不好吃的!”誰知那黑熊竟然說了人話,就兩個字:“好吃!”說完,還意猶未盡地伸了舌頭舔了舔嘴唇。這動作可把李德元看得嚇呆了,一個手軟沒抱住樹,直直地掉下來,—屁股坐在地上。這一跌,跌得屁股瓣子好像摔成了四片似的,可疼可疼了。


    屁股好疼啊,好疼啊……


    清晨,李德元就是在這個認知的作用下,睜開了眼的。這不睜不要緊,一睜眼,直嚇得他半條命去:光裸裸的自個兒躺在同樣光裸裸的張賽虎懷裏!而他那隻光溜溜的手臂。一隻緊緊地箍在自己腰上,另一隻竟然……竟然搭在自己同樣光光溜溜的屁股上!


    李德元頓成石化,隻覺得腦海中一陣轟鳴,所謂“天崩地裂”也不過如此。麵前這副景致所顯示的事實,對於李秀才來說,其震撼力不亞於泰山崩塌黃河倒流。


    他……他他……他竟然……和一個男……男人……做了如此有違倫常的事情啊啊啊啊!


    一瞬間,天與地在李德元麵前消亡。仿佛被火燒了屁股一般——事實上,某個部位也的確像火燒了一般地疼——李秀才一個鯉魚打挺似的跳將起來,手忙腳亂跌跌爬爬地從張賽虎的懷裏直起身,手腳並用的爬下床來,慌慌忙忙地套上自己的衫子,然後連看也不敢看在床上翻了個身繼續呼呼大睡的張賽虎,仿佛身後有厲鬼在追一般地推開門跑了出去。


    一縷耀眼的陽光刺的李德元睜不開眼,一腳踏空,從樓梯上骨碌骨碌的滾了下來。李秀才疼得直咧嘴,捶著不知道是被剛才跌得杠到、還是昨晚運動量過大而導致酸疼的腰,抽著冷氣就著—邊的扶手直起了身。剛想繼續逃竄,卻聽得一個清朗的笑聲:“李兄早啊。”


    唐公子悠閑地坐在涼亭之中,端著青瓷的茶杯,慢慢的享受著上好的綠茶。見到李德元狼狽的身影,他淺淺一笑,又道:“李兄昨晚睡得可好?”


    “呃……好……”天大的委屈隻能打碎了牙齒往肚子裏吞,李德元皮笑肉不笑地抽搐了兩下嘴角,“好……滿……滿好。”


    唐公子又笑,—臉關切地道:“李兄,這麽一早要去哪兒呢?”


    李秀才的嘴角抽動了一下:“我……我去鍛煉,對!鍛煉!”


    “那不介意,我也一起湊湊熱鬧吧?”唐公於放下茶杯,起身。


    李德元連忙擺手:“不了,那個……我轉轉就回來,快得很,快得很!”


    唐公子低垂下眼眸:“那李兄您忙,我去喊章兄一起轉轉。”


    “別!不能吵醒他!他醒了可就跑不了了!”李秀才急叫。


    “呃?”細長的眼閃著笑意,唐公子瞥了李德元一眼,”那,那我能和李兄一起‘鍛煉’麽?”


    “……”李秀才登時傻了眼,呆了半晌之後,他再度抽搐了一下嘴角,“唐兄……請……”


    清晨的庭院,在朝陽的照耀下顯得尤其閃亮。柔和的光掃過唐公子俊秀的麵容,也映出那眉跟之間淡淡的笑意。而—邊的李德元則顯得一臉愁雲慘霧,耷拉著腦袋,微微下彎的嘴角,怎麽看怎麽都有種哀怨的味道。


    就在這二人懷著不同心情走出庭院的時候,另一廂,在寬敞的大床上,一個赤條條的大漢,正一邊“吧唧”著嘴,一邊傻笑著。口水從嘴角順著臉頰流到枕頭上,張賽虎渾然不覺。兀自做著關夢,絲毫不曉得膀子下原本壓著的倒楣蛋,此刻已經溜得跟個兔子似的。


    從出了客棧大門開始,一直到跑出鎮郊,這一路上,李德元恨不能長出四條腿來,就怕自己跑得不夠快,也顧不上某隱處不方便描述的痛楚,李秀才隻盼得能瞬間飛天遁地,尋一處誰也找不著的地方,然後就這麽呆呆地望著。等到日落,再日出,恨不能就被望得傻了、呆了才好。


    可真正踏上了鎮外的山路,李德元又不知該怎麽辦才好了。望著被晨光映照的青翠山頭,刹那之間,他隻覺得天下之大,卻無他容身之處:他……他是不是也有病?明明是該將那禽獸斬成個十段八段才解心頭之恨的,可為什麽,他非但沒能扇那家夥一巴掌,反而滿心滿腦隻是想吼自己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為什麽他們兩個都是男人啊啊啊啊啊?


    “李兄。你準備往哪兒走?”唐公子的話打斷李秀才的發呆。


    “不知道。”李德元垂了腦袋。


    “不逃好麽?章兄會追上來哦。”唐公子淺笑。


    這一句,立刻讓李秀才仿佛兔子似的竄了出去。哪兒都好,總之,先避開那個家夥再說。不能再忍了,他已經被他弄到不正常了,他要刹住,煞住!


    眼見李德元—臉悲憤之情向前狂奔,唐公子笑著跟上,從旁建議:“李兄,你不是想參加科舉麽?那不如上京趕考好了。”


    李秀才搖了搖頭,他現在是在逃人犯,本不該暴露於人前,更別說上京應試了。


    “那就先去晉城洗刷你的冤屈啊!”看出了對方的疑惑。唐公子笑答,


    李德元“刷”地停住腳步,瞪大丁眼,驚異地盯著對方,一臉見了鬼的表情:“你怎麽……怎麽全都知道?”


    “那當然!”唐公子淺笑,春風滿麵。


    刹那間!李秀才隻覺得一陣胃痛,比起眼前這個一臉俊秀笑容但腦子裏實是詭計多端、揣著明白裝糊塗的家夥,倒是一臉凶神惡煞,但沒多少花花腸子的張賽虎,來得更好相處一些。


    可是,—想到那個家夥,胃就更加疼了。李德元苦下臉來,隻覺得就連朝陽也變得慘漠無光了。其實,洗刷不洗刷冤屈也已經無所謂了,反正他已經不是正常人了,做出了有違倫常的事情。愧對孔孟兩位老人家,哪裏還有顏麵去參加科舉考試呢?他現在這種狀況,已經不止用“傷風敗俗”這種詞兒能夠形容的了。這簡直就是“天理不容”啊!男人和男人,怎麽可以……怎麽可以?


    將李德元的掙紮看在眼裏。唐公子慢慢別開眼去。望著路邊那一棵蒼翠的樟樹,陽光透過葉片。在他俊秀的麵容上投下淡淡的光影。望著那片翠綠良久,他才輕輕地開了口:“至少,你不希望他以通緝犯的身份,過一輩子吧!”


    驀然,心口有什麽東西被觸動。是的,他可以不做官,他可以不要沉冤得雪,他卻不希望連累了他,他希望他不再這樣東躲西藏地過日子,他希望他能回到認識他以前的那個樣子,雖然蠻橫無禮。雖然是個說話不待見人的莽漢子,卻是那樣意氣風發,也……也很正常。


    如果……如果他們兩個不曾相遇就好了。這樣,一切亂七八糟的事情就不會發生,他會是個規規矩矩上京趕考的秀才,或許就此走入仕途為民做父母官,或許就此落第懷了遺憾但待來年;而他,則依然會是那個一臉強盜樣的捕抉,抓抓小賊賺點小錢,喝喝酒逛逛花舫什麽的。如果他們不曾相遇,就不會雙雙交成了逃犯。也不會在這段日子勞苦奔波,更不會做出了天理不容的事情來。天!男男苛合,這豈止是該被唾棄的,簡直是違背千百年來人性常理的惡事。


    正當李德元如此所想之時,一件物事突然湊到眼前。定睛一看。原來是唐公子遞來了那一本《漢景帝》,“漢景帝寵幸董賢,你可覺得惡心?”


    李秀才點了點頭:那位好男色的皇帝,被世人痛罵“昏君”這不正表明,斷袖之行為是遺臭萬年的麽?


    “你可知道‘斷袖’何意?”唐公子又向,臉上慣有的笑容逐漸斂去,俊秀麵容之上。看不出表情。不等李德元做答,他自顧自地說道:“‘斷鈾’當日漢景帝清晨起身,見董賢壓著了他的衣袖仍在睡夢之中。他不忍將其驚醒,於是割斷自己的袖袍,此為‘斷袖’之由來。漢景帝,若不論他的君王之身,在這一點上,他也隻不過是一個寵溺愛人的男人麵已。身為皇帝,他怎麽會不知道這種行為會招人口實,會被天下百姓所恥笑,可是他全然沒有辦法,愛便是愛了,再理智也止不住,一點用都沒有。”


    李德元一怔。他突然明白了,為何每每張賽虎吻他之時,總是斂著眉頭,表情甚是痛苦,那個莽漢子,他並不是不知道男男之事不可為,他又何嚐願意去抱一個男人?隻是,“愛便是愛了,再理智也止不住,一點用都沒有”。


    原來,那莽漢早巳明白。不明白的,隻是他自己而已。


    心口的深處,有什麽情感緩緩地濫出,直流淌得滿心的酸。緩緩地,李秀才慢慢抬起臉來:“唐兄,我想去晉城。”


    “好啊。”唐公子輕輕地勾勒了唇角,揚起一抹淺笑。


    秋日的陽光,浙漸趨散了樹林之中的寒氣,也透過層層疊疊的樹葉,在二人的背影上投下了點點光斑。


    另一廂,直到日上三竿,張賽虎依然沒有清醒的意思。這一晚,他是睡得又香又甜。原因無他,隻是憋了近一個月的欲火,終於如願以償地吃到了某人。這讓他就連做夢都會笑出聲來。“吧唧”了兩下嘴。迷迷糊糊的張賽虎正想吃一塊清晨豆腐,可努了嘴朝懷裏湊了半天,卻是撲了一個空。


    —驚之下,張賽虎忽悠一下就挺起身來;當他看見空蕩蕩的床鋪,和他淩亂地散在地上的衣服時,他的眼角抽搐了一下,再抽搐一下,“李德元要是給老子逮到,有你好看!”


    房間裏,傳來某隻莽熊咬牙切齒的聲音。驚得樹梢的鳥兒拍了翅膀就逃,空留青枝兀自顫動著。


    ***


    李德元越來越覺得,自個兒就是一倒楣蛋子。原來,當日他與張賽虎費盡辛苦進出晉城,此後在外漂泊,不敢現於人前,可事實上,那案子早就已經破了。


    就在二人出逃後沒幾天,有一位京城來的大官路過此地,吃飽了撐著的沒事做,說是要幫忙查案。結果一查就查出不對勁兒了,那李德元和姓徐的死鬼無冤無仇,再加上他又是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他為什麽又憑什麽要去殺人啊?


    這個顯而易見的疑點,讓那大官招了府衙的王大人前來問話。一唬一吼之下,姓王的全數交代,原來,徐府家中有個親戚是朝廷命官,非要他三日之內找出犯人,否則就摘了他的烏紗。王大人害怕丟官,就準備隨便找個替死鬼。而那幾日,唯一去過徐府的倒楣蛋子,就是上門借盤纏的李德元。王大人一看樂了,再去查李秀才的家底,—清二白,本本分分一讀書人,家裏又沒有一個做官的靠山,再加上又是外地人,在亙城無依無靠,就是死了也橫豎沒有人知道。於是姓王的當下一拍大腿:得!就他了!


    可王大人幹算萬算沒有想到,自個兒的部下竟不知道是那根筋搭錯了,竟然把李德元給放跑羅。這可叫他怎麽再找出一個人犯來交給徐家?於是,他氣急敗壞地四處通緝,可人還沒有捉到,就來了一個多事的官爺插了一手,先把姓王的給罷免了,自然也就撤銷了對張、李二人的通輯。


    然而,兩個可憐的“犯人”卻不知道自己已經沉冤得雪、已是自由之身,還躲在山上過苦日子哩。


    想到這裏,李德元不禁長長地歎出一口氣來:他們兩個,真算笨蛋。


    既然官司的事情搞定了,唐公子笑著約李秀才上京趕考,卻被對方搖著腦袋拒絕了;“那個……我做了有違孔孟教化的齷齪事兒,實在沒有顏麵上京趕考。”


    唐公子笑而不答,知他心意己決,也不多說,隻是淺淺地笑。李德元被他看得不自在,摸了摸腦袋,尷尬地笑了笑,又道:“沒臉考試,沒臉做官了。不過,卻也心甘情願。”


    慢慢地,李德元輕輕勾勒了唇角,笑在唇上,笑進了黑亮的眼眸裏。


    夕陽漸漸染紅了街道,路邊懸鈴木的葉片,也被鍍上了一層橙黃的顏色。依稀可以看見遠處的人家,煙囪中冒出嫋嫋輕煙,在暮日的映照之下,顯得格外柔和而溫暖。路邊的行人漸漸少了,小販們也收拾了東西,準備回家吃飯去。


    與唐公子告別已有半月,李德元漫無目的地行走在街道之上,一邊摸著肚子一邊四處張望。街道漸漸變得沉寂下來,與周圍行色匆匆的路人相比,他的步伐顯得飄悠得過了頭。抬頭望了望那一輪橙紅的溫暖日輪,他強打起精神,念了一曲《千秋歲》:


    “莫把麽弦撥,怨極弦能說。天不老,情難絕。心似雙絲網,中有千千結……”


    的確是結了,腦海中紛紛亂亂,糾結成一團。好容易他看開了,想定了,倫常禮法什麽的,都讓他扔去了一邊,因為,“愛便是愛了,再理智也止不住,一點用都沒有”。


    可是,好不容易下了抉心,卻找不著那個莽熊了。他曾衝回那個小鎮,卻再也尋不著那個家夥的身影。登時心裏一片冰涼,他又隻好晃悠回了巫城,請豔娘幫忙尋人。然而,等了好幾天了,卻愣是等不到那個莽漢子的任何消息……


    耷拉下腦袋,李秀才仿佛遊魂一樣,行走在街道之上。不願幹坐著等豔娘傳消息,可走到了街上,卻也隻是沒頭沒腦的瞎轉悠,哪裏才能見到那家夥的影子?


    “夢裏尋他千百度,驀然回首,那人卻在燈火闌珊處……”不自覺地念了這樣的句子,李德元—怔,又立刻跳將起來,“天啊,這種句子來形容那個高壯家夥,哪裏有一點相像嘛!人家等的是佳人,我等的卻是頭大笨熊……”


    正當李德元如此不滿地嘀咕之時,突然“咕……”地一聲熟悉的響聲,讓他尷尬地紅了臉。低頭望了望幹癟癟的肚子,李秀才突然聞到不知從哪裏,傳來隱隱約約的香味。


    是酥油的香味!李德元循香望去,隻見那是路垃的一個饒餅攤子,小販正打算收攤回家,卻還有三個燒餅尚未賣出,正愁得直吆喝。


    這攤子怎麽看上去忒地眼熟,李秀才一呆,愣了半晌。方才想起,當日他在晉城餓得前心貼後背之時,正是在這燒餅攤子前。撞上了那個家夥。他沒請他吃燒餅,卻請他吃了陽春麵……


    猛地,眼睛一酸。模模糊糊之中,李德元怔怔地望著那燒餅,仿佛能在上麵看見那張熊臉一般,半晌沒了聲音,隻是發呆。


    可那小販並不知李秀才正在“睹餅思人”。他隻見得麵前這個書生兩眼珠子都快瞪在燒餅上了,於是他連忙拉生意;“這位客倌,可要燒餅?兩文一個,又香又脆!”


    李德元不答,隻是看著燒餅發呆。想到那日他初見他之時,在一片狼籍的茶館中曆經生死威脅;再見他之時,一個燒餅沒吃到,好不容易吃了碗陽春麵,還被那莽漢子噴得滿頭滿臉……刹那之間,李秀才想笑,可是撇了撇嘴角,卻又是笑不出,那個害他楣運連連的掃把星,怎麽想他的時候,反而偏就看不見了呢?


    就在李德元胡思亂想之際,突然肩頭—緊,被一雙鐵臂緊緊地桎梏住。


    不用回頭,光感覺著氣息,這蠻力就知道是誰。一瞬間,李秀才安心地想哭,再不掙紮,卻也沒有轉過身去,他隻是咧了咧嘴,傻笑地笑。


    就在這時,李德元看見麵前的小販,露出了見鬼一般的錯愕神情,張大了口合不攏嘴:怎麽……怎麽兩個男人……在大庭廣眾之下摟摟抱抱的?


    看出了小販的疑惑,李秀才尷尬地衝對方笑笑,可卻並沒有想要脫離那個溫暖的懷抱。別人怎麽看我都好,什麽禮法也好,道德也好,現在的他,隻想靜靜將頭靠在那個胸膛上,貪婪地去聽背後急迫的心跳聲。


    然而,這番無聲的溫柔沒有持續太久。下一刻,張賽虎狠狠地勾起食指,往李德元的頭上重重的磕了一下。


    李秀才吃痛地摸著腦袋,回過頭去,隻見一張青白交錯的臉孔。


    不自覺地心虛,他幹笑了兩聲,可轉念一想,吃虧的明明是自己,自己還心虛個什麽勁兒啊!於是,他挺直了腰板,義正詞嚴地指責道:“孔曰成仁,孟曰取義……這個……那個……”想了半天,卻不知道該說些什麽,隻留下兩個字,不小心溜出了嘴,“禽獸。”


    “你說什麽?你敢說老子是禽獸?”張賽虎橫了眼吼。


    這是什麽態度嘛,久別重逢,半點感動姿態都沒有。先是叩他腦袋,再就是吼,這莽熊果然沒有半點長進。


    李德元才不怕他吼,心裏雖然如此抱怨,可是麵容之上卻哪裏有半點埋怨的神色?黑亮的眸子鎖定他的,滿是笑意:“禽獸,”李秀才伸手輕輕戳了戳他的膀子,“請我吃燒餅。”


    “……”張賽虎瞪圓了眼。仿佛是看什麽怪物似的瞅著李德元,這小子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做出略顯親密的舉動來,這是從來沒有過的事情!他、他該不是撞到頭了巴?


    麵對張賽虎上下打量的神態,李秀才也不見怪,隻是催促道:“別小氣啦,就一個燒餅。我上次就沒吃到。”


    “……”張賽虎又愣了一愣,半晌之後,從鼻孔中狠狠地“哼”出一聲來,別過了頭去,望著街道邊房屋之瓦片,眼光遊移不定,“老子管你餓死!”


    李德元“噗哧”一聲笑出來。那笨蛋,依然是如此死鴨子嘴硬,雖然嘴上撂了狠話,可是還是從衣袋裏掏了兩枚銅錢,惡狠狠地拍在燒餅攤子上,“給老子兩個燒餅!”


    小販像是見到了什麽不潔之物—般,抖了半天,愣是不敢去接那兩枚銅板。隻是顫抖了半天,突然猛地丟出兩塊燒餅,然後見鬼似的一溜煙的跑了。


    望著小販逃竄的背影,李秀才又笑,笑得淒楚:果然,這男人和男人,在百姓眼中,是有違倫常。為人不齒的那。


    但是,他卻不在乎了。


    緩緩蹲下身,他撿起被丟在地上的燒餅和銅錢。將銅板塞回了張賽虎的衣兜裏,又輕輕揮了揮餅上的灰,一人一個,張了嘴,慢慢地啃起來。


    “喂,蠢書生,你傻了?”見他這副模樣,張賽虎隻覺得心頭惴惴,這家夥,滿腦子的道德禮法倫常,對於外人的看法頗為在意,可今天怎麽卻不甚在意的樣子?


    伸手去探那書癡的額頭,卻被他一巴掌拍開,淺笑道:“我沒事。”頓了一頓,李德元又啃了一口燒餅,笑道,“也不算沒事。其實,我有病,你也有病。”


    “老子有什麽毛病?你才有病呢!毛病!”張賽虎跳將起來。


    見他那副橫樣,李德元反倒輕輕勾了唇角:“對啊,我承認。”


    “……”張賽虎斂起了眉毛,沒敢出聲。這蠢書生今兒個一定是吃錯藥了,而且病得不輕。正當他思忖著要帶他去找個大夫瞅瞅的時候。卻聽得他又道:“張兄,跟你商量個事兒。”


    “啥?”


    李秀才淺淺地笑起來,笑得溫文;“你能不能不要自稱‘老子’啊?很沒禮貌的。”


    張賽虎狠狠地瞪了眼,橫著眼瞥他,腳尖卻是煩燥不安地蹭著地麵,“老……我管你怎麽說?憑什麽聽你的?老……我才不管!”


    熟悉的別扭神誌,嘴裏總是不待見人的家夥,心底裏卻是軟的。李德元輕輕勾勒了唇角,在唇邊綻開一朵極燦爛的笑花:他早讀知道的,早該知道麵前這個嘴硬心軟的家夥,雖然有時候故意說著氣話,可是卻是一直護著他的。


    “發什麽呆?還不找家麵館,老……我都餓得站不住了!”窘紅了臉,張賽虎急急地轉過身去,大步地走在前麵。


    “好。”李德元快步跟上。慢慢地,他伸出了手,拉了他的袖子。


    張賽虎一愣,片刻的遲疑後,幾乎是狂喜地,他將那雙常抓著毛筆的細長的手緊緊反捏,直抓在手裏,死死抓住,再也不放開。


    再也顧不上周圍路人或驚訝或鄙夷的眼光,二人將手緊緊握住不放。滿手的汗。


    愛便是愛了,再理智也止不住,一點用都沒有。世人的鄙夷也好,後人的恥笑也罷,他隻是一個控製不住自己的小小秀才,不由自主的著了那家夥的道兒,再也抽身不開……


    夕陽暮日,漸漸染紅了街道,映著煙囪中嫋娜的輕煙。一派溫暖的昏黃,柔和的暮光,將二人的影子拉得好長。一直在遠遠的身後,兩道身影緩緩靠近,終於糾結在一起。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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