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時候,你對一個人產生好感,可能並不是因為你本身對這個人有好感,而是這個人展露出了對你的欣賞與好感。正所謂是“伸手不打笑臉人”,如果沒有什麽原則性的問題的話,也就很難再去厭惡這個人了。


    對邊斜來說如此,對薑明懷來說也如此。


    他們其實都沒想到對方對自己如此熱情,心裏反倒都小小地反省了一下,覺得自己以前在私底下評價人家,實在是缺了點容人之量。


    所以接下來聊天,也就越發真誠。


    殊不知,落到程白和費靖眼中,就是實打實的加倍的虛偽。


    這兩人在各自業內都算是非常有地位也非常有話語權的人了,加上故事創作總有幾分道理相通,聊起來其實沒有太大的障礙,更別說他們都還看過對方的作品,聊天時候就淨挑著對方好的地方談,沒十幾分鍾就聊出一種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感覺。


    程白簡直歎為觀止。


    費靖則是暗暗地鬆了一口氣:這兩人之間的相處意外地沒有什麽矛盾,也不爆發什麽爭端,邊神看上去也不生氣,那他就不算有什麽罪過了。


    隻不過,他才剛在心裏這麽安慰了自己一句,那頭邊斜跟薑明懷已經結束了初步的接觸,說到薑明懷坐哪兒的事。


    程白便咳嗽了一聲,提議讓薑明懷坐邊斜旁邊。


    她道:“我看你們兩位還挺聊得來的,坐在一起應該也能多交流一點專業上的事情,應該沒問題吧?”


    薑明懷不講究這個,沒意見。


    邊斜臉上也掛著春風般和煦的笑容,一副十分歡迎的樣子:“挺好的,沒問題。”


    隻是才說完這話,他就幽幽看了費靖一眼。


    簡直是死亡似的一眼!


    跟他先前展露出來的隨和好說話完全兩個極端!


    費靖渾身汗毛都炸起來了。


    但邊斜看過他一眼後,便淡淡地收回了自己的目光,若無其事地跟其他人一起從程白辦公室出去。


    現在外麵是八個工位。


    程白在曾念平一案裏挖過來的錢興成占了一個,肖月現在坐在他旁邊,也跟他一起做案子;邊斜在肖月對麵,薑明懷的位置正好在他右手邊。


    一切流程跟邊斜當初來取材的時候差不多。


    天誌這邊需要跟薑明懷簽訂合約,也需要他提交一些必要的資料,以拿到大樓通行卡和律所門禁卡之類的東西。


    在薑明懷去忙這些瑣碎的時候,邊斜二話不說把程白拽了出去。


    無人的走廊。


    陽光透過窗玻璃照進來都冷冷的。


    邊斜的身影就被這一道光給拉長了。


    他抄著手,微笑著看程白:“費主任那個不靠譜的,搞進來一個編劇就罷了,你居然還同意了?”


    想也知道他是誤會了。


    程白笑出聲來,微微搖頭:“不是費主任同意的。”


    同行是冤家。


    就算一個是作家一個是編劇,這中間也存在競爭關係,更不用說對方的取材目標還在程白身上。


    雖然邊斜不是正經來取材的,但心裏也不可能爽快。


    隻是程白的回答出乎了他的意料。


    邊斜怔了一怔,有些無法理解:“不是費主任同意的?”


    程白點頭:“我同意的。”


    甚至費靖還想要阻攔,不想背叛他的邊神,一直十分忐忑。


    “……”


    邊斜那兩道清雋的眉頓時就皺了起來,他凝視著程白,用一種前所未有的目光。


    程白以為他會問自己一個很鋒利的問題。


    可沒有想到……


    “程律喜歡薑明懷這種小狼狗?”


    啥玩意兒?!


    程白大腦的回路完全跟不上邊斜,足足愣了有三秒,才深覺頭疼地一扶額:“你想到哪裏去了!”


    邊斜一聽就“哦”了一聲:“那我放心了。”


    程白:“……”


    邊斜伸手去拉她:“行了,我們回去吧。”


    程白隻好跟著他走,但也有掩不住的困惑:“你都不問問我為什麽會同意?”


    邊斜稀鬆平常得很:“程律肯定有程律的原因啊,來個人就來個人唄,隻要程律你不喜歡,再來十個又怎樣?”


    來多少打多少。


    他邊斜就沒帶怕過的。


    這真是……


    突如其來的理解,突如其來的自信。


    程白沒忍住搖頭笑了起來。


    但不可否認,感覺竟然挺好。


    隻是臨走到律所門口的時候,某位大作家終於還是覺出有哪裏不對勁來,突然就轉頭問了一句:“你看過《暗殺者》嗎?”


    程白下意識點了頭:“看過一點。”


    邊斜挑眉:“覺得怎麽樣?”


    程白立刻就警惕了起來:“就,一般,很一般,沒啥可看的。”


    扯淡。


    邊斜一眼就看出了她緊繃的姿態,這證明她此刻的話是在腦子裏轉了一圈才從嘴裏說出來的。


    可信度得打個折扣。


    他嘴角一勾,是標準的假笑:“程律這麽忙的人竟然還有空追劇,說起來我前陣子送過程律一本書,程律看了嗎?”


    ……送命題。


    程白咳嗽了一聲:“其實……”


    邊斜直接戳穿:“沒看是吧?”


    程白解釋:“因為……”


    邊斜雙手環抱在了一起,姿態高貴冷豔:“別解釋,六七十集電視劇,老太太的裹腳布,你都看了。我一本書二三十萬字,你不看。”


    程白:“……”


    邊斜衝她笑:“信不信今天回去我就給你彈一晚上的小星星?”


    這人是吃可愛多長大的嗎?


    程白猶豫了一下:“也不是,不行?”


    邊斜一口氣梗在喉嚨裏上不來,差點沒把自己給氣死,抬起手來指著她半天,沒說出一句整話,最後深吸了一口氣,狠狠道:“程白,你晚上給我等著。”


    說完一甩手就進去了。


    程白覺得無解:這人難不成還真要給她彈小星星?


    反正薑明懷入駐天誌取材的事情,就這麽有驚無險地定了下來,邊斜對此的表現也意外地平靜,既沒表現出什麽不舒服,更沒有絲毫的忌憚。


    程白待在辦公室能瞧見外麵一點。


    她發現邊斜這種波瀾不驚,並非偽裝出來的,而是一種由內而外的極其自然的流露。


    因為有底氣。


    就像是把自己放在了獅子的位置上,並不會在意天上飛過的鳥雀和地上爬過的甲蟲。


    無疑,薑明懷是很強的。


    但在邊斜的眼底,好像還差了那麽一點。


    程白一麵想著,一麵料理著自己手裏的瑣事。


    除了甄複國那個案子的一些小尾巴之外,也看看最近遞上來的案子裏有沒有自己感興趣的,當然也順便把人事部那邊發來的一堆簡曆看了看。


    都是來應聘她律師助理的。


    隻是太多了,人數多,高學曆的也多。


    她琢磨了一陣,覺得這麽多人要都自己親自來麵試,那也太浪費時間了,便直接給hr那邊回:“一麵你們來,先把人篩到20個以內,我再二麵。”


    過了半分鍾,微信有提醒。


    程白以為是人事那邊回消息了,都沒在意,隨手就點開了。


    可才抬眼一看,忽然就愣住了。


    不是hr那邊的消息。


    好久好久都沒有見到過的微信頭像了,是一隻正在看書的貓頭鷹,貓頭鷹戴著眼鏡,厚厚的一本書則攤開平放。


    頂頭那個id赫然是——


    趙平章。


    趙平章:[“食人案”自述.pdf]


    除了這份文件外,再無多言。


    程白實難形容這一刻的感受。


    竟有一種難言的心酸湧上來,讓她想起最近幾天“食人案”發回重審後法學界的種種流言蜚語,來自公眾和輿論地種種聲討質疑。


    而這位老教授,一句辯解沒有。


    他隻是沉默著給自己發來了這份自述。


    課堂上的趙平章是個平靜而嚴肅的人,生活裏的趙平章則顯得寡言少語,一個並不是特別擅長表達自己感情的人。


    法律這塊鑽研得深的好像都這樣。


    某一部分的思維被理性的邏輯同化,很難放開。


    程白很清楚,趙平章給她發這一份東西意味著什麽:意味著他遇到了麻煩,接下來可能要打官司了。


    程白點了下載文件。


    然後隻回了一個字:好。


    明天就是校慶日,很多話不用在微信上麵講,見到再聊就行了。就像是律師很不喜歡在聊天工具上跟人聊八卦一樣,他們也同樣不喜歡在聊天工具上談案子。


    她仔細地打開了這份文件看起來。


    這時已經接近下班時間。


    邊斜和薑明懷也算是聊熟了很多。


    程白看完那份自述,收拾好東西,整理好心情,從辦公室裏走出來的時候,這兩位搞創作的正在聊金庸。


    《神雕俠侶》裏的一段劇情。


    誤會了楊過的郭芙,又不知道楊過重傷,在盛怒之下拔劍斬斷了楊過的手臂。出事之後,郭靖氣得要斬下郭芙一條手臂作為償還,黃蓉卻護女心切,阻攔了郭靖,甚至叫郭芙先去找黃藥師,避上一避。


    這段在這本書裏很出名了。


    邊斜道:“《神雕》這一部換了主角,就換了代入視角,前一部的郭靖、黃蓉也就褪去了主角光環,在這個劇情裏更是槽點滿滿。我這人挺長情的,看著《射雕》的主角走下神壇,是真難受。”


    這一點薑明懷也很認同。


    不過他又有另一種看法:“也是因為這段劇情是情與理的兩難吧,所以爭議很大。郭芙畢竟是郭靖和黃蓉的女兒,但她又斬斷了楊過的手臂,就讓人很難選擇。我看設身處地,隻怕金老的讀者也未必能選個明白。”


    邊斜搖頭:“看怎麽想吧。反正我覺得郭靖沒錯,他女兒畢竟砍了人一條手臂,這都構成犯罪了吧?法律上叫什麽來著?故意傷害?”


    薑明懷聽著,手指上的筆輕輕轉了一圈。


    他想了想,才道:“但我覺得黃蓉也能理解。那畢竟是她女兒啊,雖然嚴格算起來她不僅護著郭芙,還讓她逃,多少有點包庇罪的嫌疑……”


    這兩位都在瞎聊什麽啊。


    程白經過的時候聽了一耳朵,嘴角便沒忍住一抽,心裏無語極了。


    她好像知道作家和律師最大的區別在哪兒了。


    程白站住了,在他們身後,淡淡道:“我覺得你們還是聊一聊怎麽設置這種情與理的兩難就行了,什麽法律不法律,犯罪不犯罪的還是別聊了。”


    邊斜和薑明懷都愣住了:“啊?”


    程白本來不想解釋太多。


    但想想這兩人,一個是暢銷作家,一個是金牌編劇,將來寫的東西還不知要影響多少人,到底還是改了主意。


    她兩手一抄,開始給這倆上課。


    “第一,郭靖沒有權力去砍郭芙的手臂,南宋時候的刑事案件是絕對的公訴製度,這事兒歸衙門管;


    “第二,黃蓉保護郭芙讓她逃跑,這頂多算包庇,不能算是包庇罪。南宋時候‘親親相隱不為罪’;


    “第三,具體問題具體分析,不要用現代的法條去套當時的法律製度。”


    薑明懷:……


    邊斜:……


    可這難道不是武俠小說嗎?


    程白說完,就搖了搖頭,一副覺得這倆沒救了的表情:“國內法製建設任重道遠,普法掃盲勢在必行啊,我送你們一本書,你們有空看看吧。”


    說著,她像是想起了什麽,又返回了辦公室。


    再出來的時候手上竟然拿了兩本書。


    邊斜和薑明懷一人被塞了一本。


    這兩位搞創作的都有點茫然。


    兩人低頭一看——


    《法盲必須知道的108條法律常識》。


    “……”


    “……”


    世上最遙遠的距離,可能不是生與死,而是你就站在我麵前,但我是作家,而你是律師。


    送的這是什麽書!


    一、點、都、不、浪、漫!


    誰他媽想關注一本武俠小說裏的角色是不是應該送去衙門受審啊,書還寫不寫了?


    有修養如薑明懷都默然了好半晌,他抬眸瞅著程白,張口想要說點什麽,但欲言又止。


    邊斜也深吸了一口氣才壓住吐槽的衝動。


    程白也懶得管他們是什麽反應,拎了包就走:“明天見,啊不,明天應該見不著了,要去參加學校的校慶,頂多早上來所裏轉一圈,所以你們明早也不用來了。”


    校慶?


    邊斜和薑明懷都是提取信息的高手,輕而易舉就注意到了關鍵詞。


    程白是法學院畢業的。


    如果開校慶的話,法學院肯定也會舉行各種名目的聚會,這裏麵必定有很多大咖要參與的。


    這兩人的心思一下就活絡了起來。


    回去的時候,邊斜依舊蹭程白的車。


    他還真把那本《法盲必須知道的108條法律常識》給帶上了,百無聊賴地翻著。


    越翻越納悶。


    “我說真的,做這本書的人腦子是不是有毛病?起這麽個書名,簡直是向讀者群體開了群嘲啊。買本法律科普書而已,誰也不想承認自己是法盲啊。”


    邊斜看程白的目光頓時有些懷疑。


    “程律你怎麽會有這種書,而且還是兩本?”


    程白頭也不回,冷靜地提醒他:“你看看作者。”


    “嗯?”


    邊斜愣了一下,才低頭把書翻了一麵,斜過來看了一眼那黑色的書脊,上麵赫然印著兩個小小的宋體字——


    費靖。


    “……”


    突然感覺這件事好像也不是那麽難以理解了是怎麽回事?


    邊斜服了。


    很顯然,費靖是一位當之無愧的“滯銷書”作家。


    這書賣不出去,當然隻好發給律所的人了。


    人手五本。


    現在還有三本躺在程白那常年不見天日的櫃子裏呢。


    邊斜終於還是把這本書扔到一旁了,看著車窗外掠過的繁華街景,十分自然地問了一句:“晚上一起吃飯嗎?”


    蹭車之後就是蹭飯。


    他自覺過度得很自然。


    一般來講,程白也不會拒絕,畢竟一個人吃是吃,兩個人吃也是吃,不影響什麽。


    但沒有想到,此時此刻,程白竟然沉默了半晌,才回:“今晚不了,我手裏有點事,要回去處理一下。”


    邊斜頓時有些訝異。


    可程白沒有說什麽事,他也不好多問了。


    車到弄堂外那條街,便照舊停了下來。


    程白跟邊斜並肩走過了那條窄巷,才在盡頭分別,各自往自己家走去。


    斜暉墜落,外頭很快昏暗一片。


    邊斜叫了外賣。


    程白又把之前收到的趙平章那份自述仔仔細細看了一遍,然後上網搜了一下最近的輿論。


    越看,眉頭皺得越緊。


    最高院指令發回重審的消息一傳出,整個網絡炸了鍋。因為在十六年後出現了新的證人證言,且跟當年的判決定罪有極大的出入,存在十分高的“冤案”可能,是個人都在質疑公檢法的權威。


    當年經辦此案的警方資料不好找。


    可趙平章這位主審法官卻是輕而易舉就能被人扒出來,更不用說他在法學界還擁有極高的名聲。


    人們無法不去懷疑他。


    懷疑這中間有什麽貓膩。


    懷疑這中間有什麽權力與利益的勾結。


    懷疑這位老教授當年為了出名,草率做出了判決,連當年寫的那份長長的判決書都被拉出來一字一句地分析,摳錯漏,一副要做小學生病句修改題的架勢。而在過去的十六年裏,這份判決書卻是眾多高校教授都推薦自己學生去閱讀的經典判決。


    時易世變,目前隻是發回重審而已,都還沒出具體的結果,網上就已如此風起雲湧,可想而知再往後發展發展,會是什麽情況。


    程白一打開微信群,就看見魏了了新發的鏈接。


    一篇公眾號文章。


    《深扒十六年前“食人冤案”主審法官趙平章十宗罪》。


    她看了手機屏幕很久,終究還是沒點進去,隻是從包裏摸了根煙出來點上,又從書架上拿下來一本陳年的舊書,隨意地翻開看起來。


    《洞穴奇案》。


    當代著名法哲學大師富勒很多年前在《哈佛大學法學評論》上發表的一個虛構的案例。


    五位探險人被困山洞,沒有水也沒有食物。


    其中一個人提議大家抽簽選擇一個人出來吃掉,所有人都同意了,但這個人又反悔了。可抽簽繼續,且恰好抽中了這個最初的提議者。


    提議者被眾人分吃。


    剩下的四個人得到解救後,以殺人罪被起訴。


    五位大法官對此案各自做出了不同的判決。


    美國並沒有真的發生這件事。


    真正發生的,是1884年英國木犀草號上發生過一件類似的:流落海上的船員,殺掉了他們中較為病弱的一個,吃其肉、飲其血,以求生。


    除此之外,便是國內這一樁“食人案”了。


    程白一邊抽著煙,一邊往前翻著。


    剛到八點,外頭門鈴響了。


    她有些意外,還沒琢磨出到底是誰來了,就聽見外麵有人喊了一嗓子:“程白,你有本事看別人六七十集的電視劇你有本事開門啊!”


    “……”


    這牲口……


    雪姨上身了嗎?


    程白嘴角抽了一下,走下去給他開門:“你來幹什麽?”


    邊斜兩手抱了個大箱子,箱子上麵竟然還放著好幾盒餐廳打包回來的飯菜。他臉上掛著微笑,靠在她門邊上,像個推銷員似的,親切地注視著她。


    “也沒什麽,上山,為孤寡老人送溫暖。”


    程白一頭霧水。


    邊斜悠悠補了一句:“下鄉,給文盲律師獻愛心。”


    “……”


    行,她成文盲了。


    不就是沒看他的書嗎,這還上門報複了。


    程白笑了:“這是來自法盲的反擊嗎?”


    又看了看他那箱子:“裏麵什麽?”


    “掃盲專用。”邊斜二話不說跟進了自己家似的往她家裏麵走,自然得讓程白都覺得沒毛病,“當今著名暢銷書作家邊斜全套作品集,包括夜行者係列八部在內,一共26本。”


    程白無言:“我謝謝了。”


    邊斜笑得十分良善,露出八顆白牙:“我想程律都有閑心看姓薑的寫的裹腳布了,肯定也有時間‘拜讀’我的大作嘛。再順便請可憐的文盲律師吃頓飯。外賣,不嫌棄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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