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對方律師俞承,我以前接觸過,在個人性情和執業風格上,是個徹頭徹尾的功利主義者。”


    周一一大早的天誌律所。


    外頭人都還沒來幾個,程白已經在辦公室了。


    她對麵的沙發上坐的是甄複國。


    也無需對自己這一位不靠譜的當事人講述這個人的本事如何,她隻給出了一句關鍵性的總結:“他是一個不喜歡上庭的律師,而用最快的速度達成性價比最高的和解能讓他在單位時間內賺到最多的律師費,所以這一次你的案子,對方在和解的態度上也會十分積極。”


    如果不簽風險代理,隻是拿固定律師費的話,案子的輸贏在短期內對律師的收入影響完全能夠忽略不計。


    所以訴訟也好,和解也好,案子結束就能拿錢。


    對一位功利的律師來說,都沒有區別。


    甚至就算簽的是風險代理,這裏麵也可以計算出一個精力時間付出和收入的中間性價比。


    甄複國就坐在費靖的旁邊,因為兩個人都聲稱是邊斜的書粉,聊起邊斜寫的書來那是頭頭是道,所以在程白代理他案件的這段時間裏,甄複國跟這位律所主任已經算是混熟了,還幫費靖鑒定過了他買的一些東西的真假。


    此刻費靖聞言有些驚訝。


    甄複國則是先愣了一下,接著卻一拍大腿,露出一臉喜色:“和解好啊!他們要畫,我要錢。出得起價咱們就和解啊!”


    邊斜起了個大早,困得要命。


    他都沒聽清楚程白在說什麽,有些呆滯地坐在程白的左手邊,目光無意識地落在了費靖手中把玩的那雞血石手串上。


    莫名覺得有些奇怪。


    但待要仔細一想,又忘了,隻能仰頭打了個嗬欠。


    詹培恒和程白在聽了甄複國這回答後,幾乎是同時皺了眉。


    詹培恒是因為心裏對甄複國這樣的當事人多少有些芥蒂,未能完全放下。


    程白卻是單純因為甄複國對和解過於熱切的態度。


    她捧著保溫杯提醒:“甄先生,你需要知道,和解雖然的確會比訴訟快,讓事情盡快落地。但一般來講,和解的金額會比案件本身的標的小很多,可能大大低於你的預期值。”


    “這,程律我說句實話您別生氣。”


    甄複國一臉老實巴交的模樣,但那貌似緊張搓著手的模樣陪著這一張臉,卻無論如何都給人一種奸詐狡猾之感。


    “照您先前所說,勝訴率也未必高,與其冒著巨大的文物必須返還的危險,還不如拿一筆錢早早了斷,東西留著燙手啊。反正我就花了700萬,多的都是賺的。這畫1.5億,我心也不大,他們那邊能出4000萬最好,不行3000萬也可以答應。”


    說完了,打量打量程白臉色,又摸摸鼻子訕笑起來:“那什麽,這些當然都是我瞎說。反正跟程律您簽的是全權風險代理,您肯定不會坑我。要我說得不對,您就當我是放屁。”


    該說甄複國心態很好嗎?


    程白定定地注視他許久,末了竟然一笑:“雖然是全權代理,但肯定還是以當事人的意見為主。不過對方會推動和解,有一個最低的前提。那就是案情對他們不利,且情況越是不利,我們在和解中才會越占優勢。換句話說,如果對方覺得他們能贏,能通過訴訟要回這幅畫,他們是不會和解的。”


    甄複國立刻懵了:“可您不是說涉外法律適用的問題解決,我們就有贏麵嗎?”


    程白淡淡道:“前提是能解決啊。我說過,法院對案件的定性和法律的適用不同,結果也就天差地別。”


    甄複國這時候終於想起來一點了,突然變得緊張:“如、如果適用意大利法會是什麽情況?”


    程白如實道:“贏麵不小,也許不用還畫。”


    甄複國鬆了口氣,又問:“那英國法呢?”


    程白這回看了他一眼,道:“畫多半得還,也許能得到一點補償。”


    甄複國這一下覺得心髒不大受得了了,不確定性也太大了吧!他緩了緩,摸了摸自己胸口,戰戰兢兢問:“那、那要是我們國家的法律呢?”


    程白幽幽地看了他一眼,給了他一通暴擊:“畫得還回去,錢多半沒有,和解恐怕做夢。”


    涉外訴訟,從來都是一步天堂,一步地獄!


    就像這件案子——


    差那麽一丁點兒,就可能是1.5億人民幣的恐怖鴻溝!


    甄複國直接被這巨大的差別給嚇傻了,直愣愣地看著她,完全反應不過來。


    程白卻平淡得很。


    她看了一眼時間,便提上相應的資料,叫上詹培恒和肖月一起走。


    甄複國是很傳統思維的中國人,覺得進法庭是件丟臉的、不吉利的事情,且本身對那種嚴肅的環境十分抵觸,就跟當賊的怕進衙門一樣。


    所以今天的庭前會議,他是能去不想去。


    至於邊斜,那就是想去不能去了。


    證據交換屬於開庭前的準備,代理律師能去,跟法院申請後,律師助理也能去。


    但他隻是助理,而不是律師助理。


    眼睜睜看著程白帶了肖月離開,邊斜抱著那早上從家裏抱出來的抱枕,就喪喪地歎氣:“早知道不帶我去,我就在家睡懶覺了。六七點就爬起來我可真是太傻了……”


    費靖真是越看這一串雞血石越覺得漂亮,頗有點愛不釋手的味道,聽見偶像這句抱怨,立刻就寬慰他:“早起早睡身體好嘛。正好,眼看著就要元旦節了,我們律所按慣例要一起跨年,今年還跟斜對麵明天誠一起。下頭人遞了幾個方案了,邊神你審美一流,來一起幫忙看看?”


    邊斜不知怎的,一下精神了:“有跨年活動?”


    大冬天的早晨,寒風凜冽。


    行走在大街上的人們基本都穿著厚厚的羽絨服、纏著重重的圍巾,再戴個嚴實的口罩,兩手都揣進衣兜裏,生怕那冷風灌進來,一副腳步匆匆模樣,半點不想在戶外停留。


    但法院門口卻是聚集了一群人。


    仔細一看,幾乎都是新聞媒體,有的扛著攝像機,有的拿著話筒,有的拿著筆記本正在跟人說話。


    他們有的是已經得到了風聲,知道這樁盜竊文物返還官司的被告代理人是程白,有的隻是根據網上的蛛絲馬跡進行推測,也有的還茫然無知……


    但不管怎樣,被告代理人絕對是個大新聞。


    如果是程白,那就更有話題度了。


    所有人的目光都時不時投向法院的門口,觀察著來往的車流和不起眼的小角落,生怕漏掉了什麽關鍵性的人物。


    時間剛到九點。


    前麵一輛保時捷開了過來。


    車上下來了兩個人。


    一名眼尖的記者已經認了出來:“操,真是程白啊!”


    “來了!”


    也不知是誰一聲喊,所有記者媒體都跟聞著腥味兒的貓一樣衝了過去,大小話筒錄音筆全往前麵懟。問話的聲音更是此起彼伏連成一片,跟個菜市場似的。


    “請問程律師您是英國馬喬博物館訴甄複國一案的代理人嗎?”


    “您旁邊這位律師是您在微博上提過的那位詹培恒詹律師嗎?”


    “你們兩位是共同承辦案件嗎?”


    “詹律以前經常參與國內的文物返還訴訟,這一回為什麽會成為該案的被告代理人?”


    “有人說程律和當事人簽的是風險代理,傳言屬實嗎?”


    “程律針對此案又什麽想說的嗎?”


    “程律!”


    “程小姐——”


    程白今天穿著一身黑白格點西裝,雖然早對這件事的媒體關注度有預料,但這種場麵已經有快一年沒有遇到過了,更因為當初那樁被媒體渲染成“富二代殺鄰”的案子對大多數的新聞媒體缺乏好感,所以麵上的神情顯得很冰冷。


    她誰也懶得搭理,直接往前走。


    詹培恒在她身邊,伸手為她擋開媒體伸過來的槍炮,聲音倒還算得上溫文有禮:“不好意思,請讓一下,謝謝。”


    媒體記者不被允許進入法院,所以就算心裏再不甘,也隻能眼睜睜看著這兩人走了進去。


    雖然沒問出什麽,但大新聞雛形已現——


    當初險些被吊銷律師執照的程白的確就是被盜文物返還案的被告代理律師!


    各家媒體、自媒體幾乎是在確認程白後,第一時間將確切的新聞在各自的平台上發了出去。


    關注度節節高漲!


    網絡上這一文物返還案的關注度本來就很高,更有前幾天奶茶店監控視頻的火熱,新聞和快訊一拋,立刻震驚了無數的吃瓜群眾。


    但程白早已將這些拋在了身後。


    媒體方麵的曝光在所難免,現在的她幾乎已經很那受外部輿論的影響了。甚至可以說,一直以來她就不很在乎外界的輿論。


    上一個案子是特例。


    她跟詹培恒提前了十多分鍾到達證據交換庭,毫不意外地在庭內看見了一個有些上了年紀的外國人和一個看上去十分年輕的青年律師。


    外國人無疑就是湯森·希德裏了。


    人過中年已然發福,留了兩撇小胡子,頗有幾分中學曆史書上所畫那些挺著個胖肚的八國列強的氣質。


    此刻正用眼鏡布一點一點擦拭著自己的眼鏡。


    至於旁邊那位青年律師……


    俞承穿著黑色的修身西裝,大衣暫時擱在一旁,正在向書記員提交己方的證據目錄。


    人很清瘦,看著十分斯文。


    黑頭發黑眼睛,皮膚白皙,眸光幽深,唇邊還掛著一抹禮貌的笑意。


    轉過身來時,他正好對上程白的目光。


    這一刻,便愣了一下。


    但緊接著就揚起了一抹更燦爛的笑意,完全像是看見了老熟人似的。


    上一次,是在北京,在乘方的會議室,程白是麵試他的三位創始合夥人之一,而他隻是個努力爭取留在乘方的小律師;這一次,到了上海,在證據交換庭,程白是被告方的委托代理人,而他已經有了成為她對手、跟她同台的資格。


    他心裏挺舒坦。


    就是不知道,程白感受如何了。


    俞承沒有絲毫的怯場,笑容熱絡中,更透出幾分挑釁的鋒芒,竟然先打了招呼:“程大律,好久不見。”


    俞承的氣質,跟方讓真的很像。包括曾經在英國留學的經曆都如出一轍,所以當初第一輪麵試的時候,方讓對他的印象才會那麽好,以至於竟忽略了這個人與乘方創立之初的理念格格不入。


    隻是……


    方讓給人的感覺還要溫靜平和一些,內斂一些,鋒芒裏藏。而且他眼角多一顆繾綣的淚痣,即便笑著的時候也有一種獨特的憂鬱。


    程白不可避免地恍惚了一下,但也僅僅是那麽一下罷了。很快她就笑了出來,一副已經失憶的模樣,輕描淡寫地挑了眉,問道:“哦,你誰來著?”


    “……”


    俞承的麵色頓時鐵青。


    作者有話要說:


    一、先說一下前文主要修改的部分。


    1、英國那邊博物館的性質,明確為英國馬喬博物館(虛構),性質上屬於私人博物館,區別於公共博物館。這條修改可能不會在文裏體現出相關劇情,但如果沒有就是重大bug了。


    2、程白給肖月打電話,迫切等待的關鍵性證據,修改為意大利警方那邊的某份案情報告(尚在伏筆階段)。


    二、再說一下文物返還官司。


    國內其實沒有這個領域的專門律師,甚至基本沒有個人律師代理,都是團體或者公益訴訟的範圍,國家有一部分的專項資金,但跟流失文物的數量和跨國訴訟的難度相比,杯水車薪。


    詹培恒這個角色屬於理想化的虛構。


    三、文裏會出現的庭前會議、證據交換。


    因為需要在一個劇情階段內把故事講清楚,還要相對地有可看性,所以這個階段也會出現跟庭辯戲一樣的情況,會懸浮,跟實際情況不符合等等。


    四、跨國訴訟基本都是長時間戰役,就算是普通的民事訴訟也有很多拖很久,但行文需要這本書裏出現的所有案子都會在1-2個月之內搞定,不然一個案子拖半年,男女主真的沒辦法寫。


    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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