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酒兌雪碧這種喝法,程白是沒嚐試過。


    據說會醉得快點。


    但在相同的時間內,酒精的攝入量會減少,睡醒之後宿醉的情況應該會好很多。


    她悄悄在醒酒器裏倒進雪碧的時候,心裏其實在想,詹培恒平時對酒的品鑒能力一流,很多時候嚐一口就知道是哪個產地,興許還能喝出個年份來。這兌過的紅酒,別說是喝,就是拿眼睛看也看出來了吧?


    可沒想,詹培恒喝的時候半點沒察覺。


    這麽明顯的口感差異,愣是三兩口就灌下去了。


    這時,程白哪裏還不知道?


    詹培恒已經是喝多了。


    邊斜就是看出這一點來才讓她往酒裏兌雪碧,反正這位已經高了,喝什麽都一樣,沒必要讓他太折騰自己。


    在她的印象裏,認識詹培恒四五年,隻見他喝醉過兩回。一回是乘方成立的時候,太高興,被她和方讓兩個哄著多喝了兩杯;一回是乘方注銷的時候,他跟方讓兩個人在酒吧喝倒了,她帶著謝黎去接他們,就看見他癱在沙發上,方讓消沉地坐在暗處。


    今天這頓酒,好像也意味著點什麽。


    程白一時有些恍惚起來。


    詹培恒已經把眼睛摘了放到一旁,一雙好看的眼睛迷瞪瞪的,剛開始還跟邊斜聊得很好,喝到後半段,那就真的是“借酒澆愁愁更愁”了。


    他是十多年前就念了jd啊。


    不管是個人素養還是職業素養,都算得上是業內首屈一指。可選了這條路,十多年奔波下來,居然一無所有。


    “幫官方打官司的時候吧,顧忌特別多,還架不住有些什麽都不懂的傻子瞎指揮。除了幫倒忙,什麽也不會!”


    “光那點津貼有什麽用?”


    “我女兒開開,現在連個雙語學校都報不進去……”


    人在笑,但笑得慘淡,笑裏帶著淚。


    “你知道那是什麽感覺嗎?”


    “我當初跟著學校那群老教授去大英博物館參觀,才一走出來,一幫眼見著就要退休的人了,蹲在地上就哭起來。來來往往過去的都是外國人,壓根兒不明白他們為什麽哭。”


    “打個返還而已啊……”


    “怎麽就他媽這麽難!”


    他拿空酒杯敲了敲桌子,少見地失了態,一雙眼睛紅得厲害。


    人是已經醉了,但依舊要喝。


    程白知道他心裏難受,少見地並不相勸,隻在旁邊看著這兩人喝,中間抽空出去給詹培恒的妻子打了個電話。回來的時候,詹培恒已經倒下了,隻有邊斜還穩穩地坐著。


    看上去連臉都沒帶紅一下的。


    但不知為什麽,程白看著就是覺得他眼神不大對,透出一點跟先前的詹培恒差不多的迷瞪瞪。


    她走過去問:“你沒喝多吧?”


    邊斜搖了搖頭,笑著道:“我酒量你放心。”


    程白想了想,給他倒了小半杯摻著雪碧的紅酒。


    結果這貨麵不改色一口給幹了。


    放下酒杯,還問她:“怎麽這麽看著我?”


    程白皺眉:“你沒喝出點什麽?”


    邊斜翻了她個白眼:“雪碧兌了一老多。別試了,我怎麽可能被詹律這種菜雞灌醉!”


    這一下程白放心了點。


    沒過半小時,詹培恒家裏人就來接了。


    他妻子在外企上班,是那種書香世家出身,氣質溫柔嫻靜。


    夫妻倆都是很好的人。


    見詹培恒喝成這樣,她忍不住抹了眼淚。但在扶詹培恒上車之後,卻回頭對程白笑了一笑,道了一聲謝。


    程白欲言又止,最終隻是看著她坐上車載詹培恒回去了。


    回包間的路上,邊斜就覺得她情緒不是很好。


    當下便問:“反正現在詹律已經決定不打文物返還了,不是還要到你,啊不,現在是我們了,到我們的團隊裏來。你難道不該高興嗎?”


    “理想敗給現實,有什麽可高興的?”程白扯了扯唇角,回答得異常冷漠,“沒有錢,什麽都是空。我應該還沒跟你提吧,今天下午的時候,方不讓已經向詹律發出了邀請,想讓他到明天誠。”


    “這也不是事兒啊。”邊斜不覺得這是問題,“你看今天咱們酒桌上那個勁兒,明擺著隻要你說一聲,詹律就選擇你。那什麽方不讓,完全不夠看。”


    “可如果我說,現在是我不想選詹律呢?”


    程白往回走著,過道上有小心翼翼端著菜去別的包間的服務員,廊上的燈光有一點沉沉的昏暗,她的腳步好像也沉沉的。


    邊斜愣住了:“為什麽?”


    程白便道:“詹律不僅是個普通律師,他還是我的朋友。我很清楚現在他最需要什麽。以前的我未必輸給方不讓,可現在是在天誌,連團隊的方向都還沒著落。我可以冒風險推到重來,但詹律是有家庭的。父母,妻子,孩子……他其實沒有多少選擇的餘地了。我固然能以人情拉攏詹律進來,甚至詹律自己也願意來,但對他來說,這並不是最好的選擇。在你的朋友難以抉擇的時候,就往往需要你來幫他做個抉擇了。”


    這是邊斜沒有想到的答案。


    他走在程白後麵一點。


    她的背影落在他的眼底,在燈光下麵,踩著自己的影子,莫名帶著幾分搖曳的晃蕩,於是他的心也跟著晃蕩起來。


    “哢。”


    程白重新開了門,外套和包都還在包間裏,她準備拿了再出去開車。


    但沒料想,就這時候——


    邊斜進來,忽然跟桌上擺的不倒翁一樣晃了好幾晃,胡亂扶了一把牆,一下就坐進了沙發裏!


    完了……


    程白看見這架勢,心裏就是一涼。


    她真是又好氣又好笑,走到他麵前,拿手在他稍顯迷離的眼睛前麵晃了晃,道:“喂,大作家,這就是你說的不會被詹律這種菜雞灌醉,還行不行啊?”


    “男人怎麽能說不行?”


    邊斜的眼珠子跟著她的手轉,直愣愣地開了黃腔。


    程白頓時默了片刻,才問:“你家在哪兒,我送你回去。”


    “你家跟我家又不順路。”邊斜搖搖頭,好像還記得上回吃飯跟周異一起送過程白回去,那地方在黃浦江邊上,可不算近,“沒事,我打、打給工作室,讓他們來接我,你先回去吧。”


    說著,他就到處找自己的手機。


    程白冷眼看著。


    手機其實就放在沙發邊上。


    但他愣是沒看見,在身上摸過了,包裏也摸過了,然後抬起頭來跟她說:“我手機好像跑丟了。”


    “手機在這兒。”她把手機撿了起來,但沒遞給他,隻是道,“我來幫你打吧。”


    手機屏幕按亮,也是刷臉解鎖。


    她翻過去讓攝像頭對著邊斜那張臉一晃,就解鎖完畢。


    但在翻過來看屏幕時,一下就愣住了。


    手機屏幕還保持著邊斜從辦公室慌忙蓋過去時的頁麵。


    一個論壇網頁。


    一張帖子。


    帖子的標題又直白又露骨:給女上司當秘書,我終於在酒後被潛規則了……


    這是什麽?!


    程白內心崩塌了一瞬間,有點懷疑在邊斜的心裏,或者說在別人的眼底,自己到底是個怎樣道德淪喪的人了。


    是做過什麽過分的事嗎?


    好像也沒有啊。


    真是笑話,她想要睡誰根本用不著“潛規則”好嗎?


    “打給誰?”


    強壓下把邊斜潑醒了暴打一頓的衝動,程白從瀏覽器界麵退了出去,打開了通訊錄,然後問他打哪個。


    邊斜湊上來看。


    但看了半天後,竟然把微信戳了出來,道:“我沒存號碼,你打、打他微信電話。”


    這時候程白就看見了邊斜的微信置頂聯係人。


    邊神今天脫單了嗎,讓人生氣的太上皇,讓人生氣的老太後,周異,然後是……


    下雪打傘。


    程白不否認自己心裏忽然有一種奇怪的感覺,但這時完全是下意識地問了一句:“打給周異?”


    周異是邊斜經紀人,沒道理不管他。


    可沒想到,邊斜一聽竟然搖頭:“別,他前兩天去深圳跟一群傻逼喝廢了,還在家養著呢,跟我吵架都沒力氣。你、打、打給小武。”


    小武?


    程白在他聯係人列表裏一陣劃拉,才在很下麵找見一個叫“小武”的微信,然後打了過去。


    那頭幾乎是手忙腳亂地接了起來。


    結果一聽程白這裏是個女人的聲音,立刻就愣住了。


    程白也不解釋,隻簡明扼要道:“你們邊神好像喝醉了,現在鬆月閣飯店2號包間,來個人接一下吧。”


    邊斜就坐在她旁邊,歪著頭看她。


    程白打電話的時候,微微抬眸看著高處,修長的脖頸被頭頂上那吊燈散發出來的光芒一照,白得晃眼,像是一段漂亮的天鵝頸。


    於是他一下覺得牙很癢。


    喝醉的人沒有行為邏輯。


    在她掛斷電話的時候,他帶著一身酒氣,湊上去就在她左側白皙的脖頸上咬了一口。


    “嘶——”


    程白剛想轉頭跟他說話,哪兒料到這人忽然變了狗?有點小疼,一時倒吸了一口涼氣。


    “你幹什麽?”


    邊斜咬完了,就眨眼看她,黑沉沉的眸子裏藏著霧海,一臉理所當然地道:“你難道沒看過《倚天屠龍記》?”


    神經病!


    什麽跟什麽。


    程白抬手摸了摸自己頸側,隻覺好像是留了個不淺的牙印,頓時皺緊了眉。


    她冷眼看他,涼涼地問:“你認得我是誰嗎?”


    邊斜搖了搖頭,但努力地盯了她半晌,又點了點頭,道:“程白,你是程白。”


    “難為你還認得。”


    程白還當他是醉到人事不省,下一句已經準備忽悠他喊自己“爸爸”了,頓時有些失望。


    “我以為你瞎了,誰都敢啃一口。”


    “眼睛好像是有點花,主要是你一直在我麵前晃,一會兒左一會兒右的。”


    在邊斜的眼底,程白就是兩個。


    都模糊得不行,沒辦法疊在一起。


    他拿出一根手指來,艱難地比劃比劃,但最終還是放棄了,哼了一聲:“不過我又不需要用眼睛來看,我這樣的頂級作家,都是憑感覺的。”


    程白隻當是陪喝醉了的傻逼瞎扯淡,笑了一聲,就問他:“認人還能憑感覺?”


    邊斜那根手指隨著他身體搖搖晃晃,好半天才放到了自己的唇邊上,神秘地吐出了三個字:“性衝動。”


    “……”


    程白忽然想爆粗。


    邊斜渾然沒意識到自己說了什麽驚世駭俗的話,說完之後就有點傻愣愣的,酒意好像翻湧上來更多。


    他坐都不大坐得穩了。


    又晃了晃,幹脆就往後倒進沙發裏,腦袋往旁邊一偏,輕輕靠在了程白肩膀上,把眼睛閉上了。


    程白盯了他很久。


    窗外夜有點深。


    於是忽然想,這時候要能抽根煙,是再好不過了。


    她指尖微涼,沉思了一會兒,沒把邊斜推開,也沒做別的,隻問他:“邊大作家,單身多少年了啊?”


    邊斜愣愣地回答:“二十八。”


    程白笑出來:“找不到女朋友?”


    邊斜腦袋擱她頸窩裏,不大轉得過彎了,搖了搖之後,模糊道:“要求高唄,跟著感覺走……”


    程白咂摸了一下,看他這喝大了咬完人之後乖得不行的傻樣,忽然就起了壞心眼:“哎,那你銀行卡密碼是多少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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