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吃了片安眠藥,但程白晚上還是沒睡好,一整夜都在做夢。


    散碎零星的片段裏,都是小時候住的老弄堂。


    下雨天,窗台上就滴滴答答地垂下水線。


    這種時候,父親就從店裏回來,在狹窄的客廳裏,擺弄他心愛的老式唱片機,放起帕瓦羅蒂唱的《我的太陽》,跟母親坐在沙發裏,笑著說話。


    她喜歡下雨,就高興地打著自己的新傘出去玩。


    但一眨眼,雨幕破碎了。


    那些精致的小傘一下變得陳舊。


    老弄堂裏黑漆漆一片。


    剛從法律援助中心轉到律所的她,沒命地加完了班,在夜裏壓低腳步聲上了二樓,還沒掏出鑰匙打開門,就聽見裏麵一聲重似一聲的咳嗽……


    睜開眼,程白隻覺得比沒睡還累。


    起床後給家政留了個信息讓人今天來打掃,她便沒管昨晚留下的碎酒瓶,收拾了一下,給自己上了個妝,遮了遮不大好的麵色,然後喂了缸裏的小烏龜,才開車去了律所。


    堵車是日常。


    四公裏路開了大半個小時,到律所已經是早上十點。


    她的助理律師肖月照舊幫她買好了早餐。


    進辦公室十分鍾,敲門聲就響起來。


    程白讓她進來。


    肖月是個二十三四的小姑娘,才畢業沒兩年,短發,一張巴掌大的小臉圓圓的,杏仁眼笑起來的時候格外好看,兩手把早餐給她放在了桌上:“程律,今早買的是火腿三明治和鮮牛奶,剛看您來了,所以放進微波爐轉了一圈,熱的正好。”


    “謝謝。”


    她笑了笑,道了聲謝。


    但抬起頭來卻看肖月站在前麵沒走,巴巴地望著她,於是她一下笑出來,有些無奈:“又遇到不懂的了?”


    “程律真是太聰明了,我想什麽您都知道!”肖月兩手交握起來放到胸前,一臉的期待,“昨天看了一份高院出的司法解釋和兩個案例,有幾點不是很明白,我能拿過來問問嗎?如果您現在不忙的話。”


    “去拿過來吧。”


    程白歎了口氣,應允了。


    她挺喜歡肖月的。


    踏實,上進,夠主動。


    雖然算不上特別聰明的那一掛,但律師這一行,“聰明人”實在太多了。有時候不那麽聰明的才能走更遠。


    肖月是去年在乘方的時候當了她的助理律師。


    後來方讓注銷乘方,大家散了,她原來團隊裏的人大多不想離開已經有了根基的北京,隻有老家在南方的肖月主動提跟她一起到天誌來,還寫了封傻傻的自薦信,生怕她不同意。


    所以嚴格算起來,這女孩兒算是程白的“嫡係”。


    肖月聽她答應,就連忙去外麵拿了早準備好的資料。程白大致看了看,給她提了幾點,她便恍然大悟了,完事兒了臨走還沒忘問程白,今天有沒有什麽工作安排。


    於是程白想起了曾念平。


    跟周異、邊斜約的是晚飯,得要下午六點才去,倒是不急。


    她隻交代肖月去聯係周異,要邊斜跟高書朋那公司一應相關資料和資金往來賬目,然後就看向了桌麵上那一張展開的橫格紙。


    上麵還留著她昨晚折過的痕跡。


    電話號碼依舊清晰可見。


    程白拿起手機,看了半晌,沉黑的瞳孔像是夜色裏的一片海,有情緒起起伏伏,但最終還是撥了出去。


    ——


    醫院裏,邊斜頂著倆大大的黑眼圈,再一次控製不住自己的手,端著手機,翻到了微信好友申請的界麵,添加“下雪打傘”的申請依舊躺在那兒,紋絲不動。


    簡直不敢相信。


    這一位程大律一定是昨晚發完那條“嗯,在看”就睡了,到現在也沒醒吧?他不相信有人居然會不通過他的微信申請。


    從昨晚看周異盯著手機神情不對開始,他又十分好奇地八卦了一下程白和方不讓、方讓這倆兄弟之間的刺激關係,咳,不,是恩怨情仇,然後就來了勁兒,搶了周異手機就想添加程白的微信。


    然後就……


    等。


    等啊等,直到周異把屋裏東西收拾完離開,直到他睡了一覺爬起來再看,都沒等到申請通過的提醒。


    “梁子結大了。”


    第一百次放下手機的瞬間,邊斜給這件事定了性。


    “這是嚴重的‘外交藐視’。”


    “藐視,我看你是要近視!”對麵正在翻他體檢報告的白大褂受不了了,把架在鼻梁上的金絲眼鏡一推,開始數落他,“邊斜,我是真的看在十多年朋友的份兒上,才跟你說這話,你這樣下去不行。飯按時吃,別挑食,再難吃都塞進去。二十好幾奔三的人了,跟小學雞似的,你好意思嗎?”


    得,從小學生降級到了小學雞。


    可以的。


    邊斜心想自己真沒什麽不好意思的。


    但他從不跟這幫當醫生的強嘴,畢竟將來說不準還仰仗人救命呢,所以答應得可好聽了:“知道,你放心,我這人老惜命了,前兩個月不是趕稿嗎?這陣就調整回來,可閑,一定好好吃飯。”


    醫生和律師是最好交朋友的兩個職業,後者這種朋友未必人人都有,但前者卻是大部分人都有那麽一兩個。


    當然,作家是最不好交朋友的。


    一是這職業沒啥鳥用,二是遇到傻的,一旦有個什麽有點意思的日常,都給你改改寫進書裏,讓人心裏難受。


    邊斜跟褚賢文是大學時候的朋友了,這會兒拿完了體檢報告,褚賢文現在也沒事兒,就兩手揣兜裏,送他出去,一麵走一麵叮囑他以後別浪。


    婆婆媽媽。


    邊斜聽了一會兒,靈魂就已經出竅,不知飛哪兒去了。


    直到一個醫院走廊上一個名字忽然撞了進來,才一下將他的神思拉回了軀殼。


    “好好,謝謝程律……”


    程律?


    邊斜一下停了腳步,往聲音的來處看去。


    醫院裏總是彌漫著一股消毒水的味道,雖然邊斜很不想用這種爛俗的形容,但這的確是事實。


    走廊邊的座椅上,坐了位年紀挺大的老人。


    是之前在律所前台看見過的那位。


    一身簡樸,還是幹幹淨淨。


    但今天戴了一副老花鏡,腿上攤開了一本《保險法》。


    邊斜看過去的時候,他正拿著個看上去很舊的老年機放在耳邊,雖然還說著話,可聲音裏已經有些哽咽,一雙眼紅著,臉上卻是笑著的。


    “有,有,都有。”


    “好。”


    “嗯,好,謝謝程律。”


    “再見。”


    電話掛了。


    曾念平捂著臉差點就哭出來,坐在長椅上,拿袖子胡亂擦了好一會兒的臉,好不容易平靜下來了,才連忙收了書起身,往另一頭某間病房裏去。


    那方向正好也是邊斜跟褚賢文走的方向。


    褚賢文問他:“怎麽了?”


    邊斜沒回,走到那病房門口,隔著門往裏麵看了一眼:病床上躺了名青年,形容消瘦,正笑著跟老人家說話。老人家就坐在旁邊,一點一點仔細地給他削蘋果。


    他問褚賢文:“這間是什麽病啊?”


    褚賢文看了一眼床號,回道:“腦腫瘤。這家還挺慘,幾個月前就在籌錢做手術了,但後來好像出了點事,那錢賠給了別人。主刀醫生都替他們著急,腦腫瘤越早手術越好,再往後會壓到很多血管神經,惡化起來很快。他這個拖不了兩個月了。”


    “我真看不得這個。”


    邊斜想了想,還是從病房門口走過去了。


    褚賢文了解他,忍不住笑:“你們當作家的,真是又尖銳又柔軟,矛盾得可以。”


    邊斜也不接他話,跟他在醫院門口告別後,想起自己早飯沒吃,時間又快到中午,反正最近閑,幹脆在附近溜達,找個了小館子吃飯。


    隻是菜點一桌,也沒吃上幾筷子。


    臨走結賬的時候,老板看他的眼神既憤怒又疑惑,估摸著是在懷疑自家大廚的水平是不是下降太厲害。


    新書出完後這段時間,是邊斜的休息時間。他也不喜歡工作室那邊派助理來成天照顧自己,不自由,所以身價雖高,衣食住行倒跟普通人沒太大區別。


    且他懶,不開車。


    所以,吃完飯他就準備擠個地鐵回家,但沒想到,醫院附近那地鐵站裏,又看見曾念平。


    邊斜記得清清楚楚,昨天這老人家去律所的時候,前台小姐給程白打了電話,但程白那邊說沒時間,請他先回去。


    這就是不見的意思。


    而且看他穿著打扮,真不像是能請得起程白的人,可他剛才竟在這人的電話裏聽到了“程律”兩個字。


    這絕對不是什麽巧合。


    心裏麵有貓爪子在撓。


    邊斜不寫書的時候,就是個閑得快長毛的人,加上記恨昨晚好友申請一直沒通過的事,鬼使神差就湊了上去。


    搭訕第一句:“大爺,你是要去天誌嗎?”


    曾念平愣了一下,完全不認識邊斜。


    但邊斜認識他啊。


    他就開始給大爺解釋昨天在天誌前台看到過他,接著又說自己有個在醫院工作的朋友,聊了點裏麵病人的辛酸苦辣,地鐵還沒到站,就已經跟曾念平拉近了距離。


    邊斜身上是沒有那種有錢人常有的驕矜與傲氣的,跟人說話的時候也溫和,很容易讓人信任,打開心防。


    那是一種真的認真。


    認真地注視著人,認真的聽人說的每一句話,還會給予恰當的回應。


    用周異的話來講,這人或許不是特別擅長跟人交際,但隻要成為這人的朋友,就自然而然地願意為他死心塌地。


    他跟曾念平一起上了地鐵,然後在太古匯下來,又順理成章地一起上了樓,進了天誌律所。


    前台小姐看這倆人一起出現時,下巴都差點掉地上。


    程白本來在辦公室等曾念平,結果是邊斜跟曾念平一道走進來,她一下都沒反應過來。


    邊斜今天穿的還是風衣,不過長圍巾換了條黑色的,裏麵是件淺綠的針織衫,看著十分溫文爾雅,先跟程白打了個招呼:“程律下午好,又見麵了。”


    ……程律下午一點也不好。


    她看了看邊斜,又看了看曾念平,隻以為他們兩人是到律所才遇到的,所以也沒往深了想,便問:“邊先生今天來,有什麽事嗎?”


    可沒預約啊。


    “這個,我說我是來等你晚上去吃飯的,你信嗎?”邊斜摸了摸鼻子,然後下意識看了一眼程白的書架,先前被他立起來的那十佳青年律師的相框,又被倒扣回了原位。


    程白看著他,默了片刻,道:“現在才三點。”


    邊斜望了望天,換了個借口:“那我可能是來送書的吧,上回不是說給程律帶本新書嗎?”


    程白淡定地提醒他:“書呢?”


    邊斜完全是一時興起來的,就帶了自己,兩手空空,有個毛的書啊。


    聽程白這句,他差點跪下。


    這一時便想,程白太犀利了,好像很難搞定,他要不還是回自己的狗窩先待著?


    程白是不很明白作家的腦回路都是怎麽構造的,但也懶得問這位來這裏幹什麽,直接把他撂在一旁,先對曾念平道:“老曾,你跟我到會議室去談吧。”


    然後才轉頭對邊斜道:“邊先生要等我吃飯的話,可能還要稍等一會兒。如果不介意,可以在辦公室坐會兒,等晚點周異來了再一起出發。”


    “啊……”


    邊斜心裏又開始撓了。


    他看了看曾念平,又看了看程白,慢慢把自己的爪子舉了起來,帶著幾分試探地開口:“那個,我其實是半路上遇到曾大爺的,也聽曾大爺談了點東西。你們談案子,我能申請旁聽一下嗎?程律你放心,我這回真的不瞎寫!”


    邊斜的承諾多半不值錢。


    程白想也沒想便拒絕:“不能。”


    邊斜頓時就喪了,跟被人戳破的皮球一樣蔫下去。


    真的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這一路搭訕忐忑為哪般啊,人程白壓根兒不會讓他旁聽!


    “成吧。”他也不好厚著臉皮去聽,隻好道,“那我照舊借程律你書架看看?”


    程白沒意見。


    畢竟邊斜算周異的朋友,相當於朋友的朋友來串個門兒,且是她自己的辦公室,沒那麽多計較。


    但臨到她要離開辦公室的時候,邊斜遲疑了一下,還是先開口問了一句:“等一下,程律,那邊那本我能借來看嗎?”


    程白轉頭,便看見他的手指指向了書架某個角落。


    那裏躺著的是那本1945年全英文版的《理想國》。


    兩人的目光忽然對上。


    程白於是一下感覺出了一種克製的試探,眼前這個人對她是真的好奇,一副特別想翻那本書出來看的樣子,但又很怕冒犯了她。


    而且,觀察力敏銳到可怕。


    如果是別的書也就罷了,但這本……


    程白搖了搖頭:“那本書挺舊的,沒什麽翻頭,邊先生還是看看別的吧。”


    這是婉拒了。


    邊斜縮回手指來,聽出程白的意思了,點了點頭。


    程白抱了資料就要出門。


    但才走出去沒兩步,邊斜的聲音又在後麵響起了:“程律再等一下,我還有一件事想問……”


    程白停下腳步,突然發現邊斜可能是個事兒逼:“你不會想問我好友申請的事吧?”


    “……”


    真的就是想問這件事罷了。


    邊斜歪著腦袋從門裏探頭出來望著她,比出一個手指尖來:“所以真的不能通過一下嗎?就一下下。”


    程白笑出來,忽然覺得這人太有意思了,難得有耐性地回答他:“不好意思,我的微信不加陌生人。工作有事的話,邊先生打我電話就好。”


    “啊,這樣嗎。”


    都是合作關係了,還是“陌生人”。


    邊斜從程白的笑裏品出了幾分奇怪的戲謔意味兒,不知怎麽,竟覺得她好像在逗自己玩兒。


    他暗暗咬緊了後槽牙,強行擠出微笑。


    “也沒事,一個微信好友而已,不是大事。”


    對,一個微信好友而已。


    他一點也不稀罕!


    跪著求加他微信的人能排到淮海路好嗎!


    程白笑得毫無破綻,向他揚了揚自己手裏資料:“那邊先生看書,一會兒再見。”

章節目錄

閱讀記錄

我的印鈔機女友所有內容均來自互聯網,鉛筆小說網隻為原作者時鏡的小說進行宣傳。歡迎各位書友支持時鏡並收藏我的印鈔機女友最新章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