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不到如此普通的名字也會使我心驚膽戰——哈裏——一個如此普通的名字!


    叫這名字的人不知有多少。然而當克裏斯蒂第一次提起這個名字的時候,我就有一個恐怖的感覺。


    克裏斯蒂五歲,過三個月她就到入學的年齡了。那天天氣很熱,陽光明媚,她照常一個人在花園裏玩。我看見她趴在草地上采雛菊,快快活活地做花環。太陽曬著她淡紅的頭發,使她的皮膚看上去非常白皙。她那雙藍色大眼睛張得大大的,全神貫注著。


    忽然她望著在草地上投下清晰影子的白玫瑰叢,微笑起來。


    “是的,我叫克裏斯蒂。”她說著站起來,慢慢地向那白玫瑰叢走去,她那雙小胖腿在那條過短的藍色棉布裙子下麵可愛地露出來。她長得太快了。


    “我和媽媽爸爸住在一起,”她清楚地說。停了一會兒,接著她又說:“懊,他們可是我的媽媽和爸爸呀!”


    現在她在樹蔭裏了,像是一下子離開光明的世界走進了黑暗。不知道為什麽,我心裏感到很是不安,叫她說:“克裏斯蒂,你在那裏幹什麽呀?”


    “我不幹什麽。”這聲音聽起來很遙遠。


    “快回屋裏來吧!外麵太熱了。”


    “不太熱。”


    “還是到屋裏來,克裏斯蒂。”我堅持說。


    “我現在必須走了,再見i”她在樹叢裏說,接著慢慢地向屋裏走來。


    “克裏斯蒂,你在跟誰說話呀?”


    “哈裏。”她說。


    “哈裏是誰?”


    “哈裏。”


    我什麽也沒問出來,於是給她一些蛋糕和牛奶,讀故事給她聽,直到她睡覺的時間到了。她聽故事時眼睛凝望著外麵花園,有一次她還微笑著揮揮手。最後我給她蓋好被子,感到她很安全,這才鬆了口氣。


    我的丈夫吉姆回家後,我把“哈裏”這件神秘的事告訴他,他哈哈地笑起來。


    “噢,她已經開始玩這種遊戲了嗎7’


    “你這話是什麽意思,吉姆?”


    “小孩子有個想像出來的玩伴木是什麽希奇的事情。有些小孩子還跟他們的洋娃娃說話呢。克裏斯蒂從來不迷戀她的洋娃娃,她沒有兄弟姐妹,也沒有同齡的朋友,因此就想像出一個來了。”


    “但她為什麽挑上這個名字呢?”


    吉姆聳聳肩。“你也知道,孩子們是聽見人家說什麽就學著說什麽的。我不明白你擔心些什麽,說實在的,我才不擔心呢。”


    “其實我也不擔心。隻因為我覺得要對她格外負責,比親生母親還要更加負責。”


    “這我知道,但不會有事的。克裏斯蒂這孩子很好,漂亮、健康、聰明。這都虧了你。”


    “還有你。”


    “事實上我們都是極好的父母!”


    “而且那麽溫和!”


    我們一起笑起來。他吻了我。我感到安心了。


    第二天早晨,太陽又明亮地照在翠綠的小草地和白玫瑰上。


    克裏斯蒂坐在草地上,架著腿,望著玫瑰叢微笑。


    “哈羅,”她一個人在那裏說,“我希望你會來……因為我喜歡你。你幾歲啦?……我隻有五歲多一點……我不是一個嬰孩了!我很快就要上學,還有一件新衣服呢!是綠色的。你上學嗎?…你幹些什麽呢?”她沉默了一會兒,點著頭,全神貫注地傾聽著。


    我站在廚房裏,心都涼了。“好啦,不要胡思亂想了。許多孩子都有一個想像出來的夥伴的。”我毫無辦法地對自己說,“就當沒發生什麽事吧。不要去聽她的。別傻了。”


    這天早上,我叫克裏斯蒂回來喝牛奶的時間比平時早些。


    “你的牛奶好了,克裏斯蒂,回來喝吧。”


    “等一等,馬上就來。”這個回答太奇怪了。通常是她一聽見我叫就急著跑回來要喝牛奶,吃她愛吃的奶油夾心餅幹。


    “不,你這就來,小寶貝。”我說。


    “哈裏可以一起來嗎?”


    “不!”我脫口而出,刺耳地大叫一聲,連我自己都覺得吃驚。


    “那麽,再見,哈裏,真對不起,不能讓你到屋裏去,不過我得喝我的牛奶去了。”克裏斯蒂說完了才向屋裏跑來。


    “為什麽不能讓哈裏也來喝點牛奶呢?”克裏斯蒂不高興似的問我。


    “你說的這哈裏是誰呀,小寶貝?”


    “哈裏是我的哥哥。”


    “但是克裏斯蒂,你沒有哥哥。爸爸和媽媽隻有一個孩子,一個小女孩,這就是你。哈裏不可能是你的哥哥。”


    “哈裏是我的哥哥,他這麽說的。”她低下頭喝牛奶,等到抬起頭來時,上嘴唇都是牛奶了。接著她拿起餅幹。至少這個“哈裏”沒有損害她的胃口!


    她吃完餅幹以後,我說:“我們現在去買東西,克裏斯蒂,你想不想和我一起上商店去呢?”


    “我想留下來和哈裏在一起。”


    “你不能留下來,你一定要和我一起去。”


    “哈裏可以一起去嗎?”


    “不行!”


    我戴上帽子和手套的時候雙手都在發抖。這兩天屋裏冷得刺骨,盡管外麵陽光普照,屋裏卻像籠罩著寒冷的陰影。克裏斯蒂跟著我去,乖極了,但是當我們沿著街道走下去時,她回過頭去揮了揮手。


    這些事我那天晚上完全沒有對吉姆說,我知道他聽了隻會照舊笑話我。但是克裏斯蒂的“哈裏”幻想就這樣沒完沒了地一天天繼續下去,我的神經可越來越受不了了。我開始討厭並且害怕這漫長的夏日。我渴望明天和雨天。我渴望白玫瑰枯萎凋謝。我一聽見克裏斯蒂的聲音在花園裏喊喊喳喳就發抖。現在她和“哈裏”說話一點也不拘束了。


    一個星期日,吉姆在家也聽見了克裏斯蒂這樣說話。他卻說:“我倒是要替這種想像中的夥伴說句公道話,他們能幫助孩子們學說話。我們的克裏斯蒂說話比過去流利多了。”


    “可是帶點土音。”我脫口而出。


    “帶點土音?”


    “帶點倫敦東區的士音。”


    “我最親愛的,每一個倫敦孩子都帶一點東區的土音。等她入學以後,和許多別的孩子在一起,這種土音還要厲害呢!”


    “我們說話可不帶東區土音,她是從什麽地方學來的呢?她學到這個,除了哈……”我不敢說出這個名字來。


    “烤麵包的、送牛奶的、掃垃圾的、送煤的、擦窗子的……還要說出一些人嗎?”


    “我想不要了。”我苦笑。吉姆使我覺得自己挺傻。


    “不管怎麽說,“吉姆說道,“我倒沒有注意到她說話帶有什麽東區的土音。”


    “她和我們說話的時候是不帶這種土音,隻是當她同……同他說話的時候就帶這種土畜了。”


    “你是說同哈裏說話?你知道,我開始對這個小哈裏感到十分喜愛了。要是有一天我們果真看見他,這不是很好玩嗎?”


    “不要!”我叫道,“不要說出這樣的話!那是我的惡夢,我白日做的惡夢。嗅,吉姆,我再也受不了啦!”


    他看上去十分吃驚。“這哈裏的事當真把你弄垮了嗎?”


    "那還用說!我天天隻聽到‘哈裏這個’,‘哈裏那個’,‘哈裏說什麽’,‘哈裏想什麽’,‘能夠給哈裏一點嗎?’,‘哈裏也能去嗎”——你整天*班在外麵沒聽見這些,但是我隻好聽,我……我怕這些話,吉姆,它們實在太古怪了。”


    “你想聽聽我的意見嗎?你應該讓你的腦子休息一下。”


    “什麽?”


    “明天帶克裏斯蒂去看看韋伯斯特老醫生,讓他和她談談吧!”


    “你是說她病了嗎——精神上有病?”


    “天啊,不是的!但是碰到了我們解決不了的事,最好聽聽專家的意見。”


    第二天我帶克裏斯蒂去看韋伯斯特醫生。我先讓她留在候診室裏,自己和醫生簡短地談了哈裏的事。


    他聽了以後,同情地點頭說:“這是一個不尋常的病例,詹姆斯太太,但不隻是她一個人這樣。我碰到幾個孩子都有想像中的夥伴,這些想像中的夥伴對她們來說越來越真,最後做爸爸媽媽的緊張起來了。我想她是個十分孤獨的小女孩,對嗎?”


    “她一個小朋友都不認識。你知道,我們是新搬來的,鄰居都不熟悉。但是等到她l了學,情況會好轉的。”


    “我想你會發現,當她上學認識了別的小朋友時,這種幻想自然就會消失的。你知道,每個孩子都需要同齡的夥伴,如果沒有的話,他就會想像出一個來。老人孤獨了也會自言自語,這並不是他們發瘋了,隻因為他們需要和別人說說話而已。我實在認為你什麽也用不著擔心。讓我們兩個單獨談談吧。”


    我到候診室去帶克裏斯蒂見韋伯斯特醫生,她正坐在窗口。她說:“哈裏在等我。”


    “在哪裏,克裏斯蒂?”我輕輕地說,真想一下子看到她的眼睛。


    “在那裏,在那玫瑰叢旁邊。”


    醫生的花園裏有白玫瑰樹。


    “哪裏沒有人啊!”我說。克裏斯蒂用大人那種責怪的眼光瞥了我一眼。“韋伯斯特醫生現在要見你,小寶貝,”我顫抖地說,“你記得他的,對嗎?上次你出水痘好點的時候,他給你吃過糖。”


    “對。”她說,很樂意地走進醫生的診室。我在外麵焦急地等著。隔著牆我模糊地聽到他們的聲音,聽到醫生咯咯地笑和克裏斯蒂高聲地哈哈大笑。她和醫生談得很投機,而和我談話就不是這樣。


    當他們出來的時候,醫生說;“她一點事也沒有。她隻不過是一隻富於想像力的小猴子。給你一個勸告,詹姆斯太太,讓她去談哈裏吧,你要讓她信任你。我聽出來,你對她的這個‘哥哥’不太喜歡,因此她不大和你談他。他做木頭玩具嗎,克裏斯蒂?”


    “是的,哈裏做木頭玩具。”


    “他會讀會寫,對嗎?”


    “他還會遊泳、爬樹、畫畫。哈裏什麽都會做。他是一個好哥哥。”哈裏斯蒂的小臉蛋通紅,充滿對她“哥哥”的崇拜神情。


    醫生拍拍我的肩頭說:“聽來哈裏是她的好哥哥,他甚至和你一樣有紅頭發,克裏斯蒂,對嗎?”


    “哈裏有紅頭發,”克裏斯蒂驕傲地說,“比我的還要紅,他幾乎和爸爸一樣高,隻是瘦一點。對了,他和你一樣高,媽媽。他十四歲了,他說在這個歲數他算是高的。在這個歲數他算是高的是什麽意思?”


    “媽媽在回家路上會告訴你的。”韋伯斯特醫生說,“好,再見,詹姆斯太太。不要擔心,就讓她去想像吧!再見,克裏斯蒂,替我向哈裏問好。”


    “他在那裏,”克裏斯蒂指著醫生的花園說,“他一直在等著我。”


    韋伯斯特醫生哈哈笑起來。“他們真是難舍難分,不是嗎?”他說,隨後向我們揮手告別。


    克裏斯蒂跑在我麵前,她側著臉,旁邊好像有個人似的。我的心猛地一跳,一瞬間我看見人行道上她身邊有個人影——一個瘦長的人影,像是個男孩的影子。轉眼間影子不見了。我趕上去追上了她。回家的一路上我緊緊抓住她的手不放。即使到了家,我也不讓她離開我的視線。表麵上看來,她對我並沒有什麽不同,但事實上她正在離我而去。這孩子在我的家裏已經變成一個陌生入了。


    自從吉姆和我收養克裏斯蒂以後,我第一次認真地想:“她到底是誰?她是從哪裏來的?她的親生父母是誰?這個我收養為女兒的可愛的小陌生人是誰?我的克裏斯蒂是誰?”


    又一個星期過去。克裏斯蒂一天到晚都是哈裏長哈裏短的說個不停。在入學的前一天,克裏斯蒂說:


    “我不去上學了。”


    “你明天要去上學,克裏斯蒂。你是想去的,你知道你是想去的。那裏有許多小朋友呢。”


    “哈裏說他不能上學校去。”


    “在學校裏你不需要哈裏,他……”我竭力遵照醫生的囑咐,裝出相信哈裏的樣子,“他太大了,他在小男孩和水女孩當中會覺得無聊的,他已經是個十四歲的大孩子啦。”


    “哈裏不去我也不去,我要和哈裏在一起!”她開始大聲而傷心地哭起來。


    “克裏斯蒂,不要這樣胡鬧!不要這樣!"我在她的手臂上狠狠拍了一下,她的哭聲馬上停止了。她凝視著我,藍色的眼睛張得大大的,冰冷得可怕。她用成人的目光瞪著我,那目光使我哆嗦起來。


    接著她說:“你不愛我,但是哈裏愛我,哈裏要我,他說我可以和他一起走。”


    “這些話我不要再聽了!”我叫道,心裏卻恨自己聲音中的惱怒口氣,恨自己竟會對一個小女孩——我的小女孩——我的——生這麽大的氣。


    我彎下腰伸出了雙臂。“克裏斯蒂,小寶貝,你過來。”她慢慢地走過來。“我愛你,”我說,“我愛你,克裏斯蒂。我是真心的,學校也歡迎你。上學去,讓我高興吧。”


    “如果我上學,哈裏會走掉的。”


    “你會有別的朋友。”


    “我要哈裏。”她的眼淚又流下來,把我的肩頭也弄濕了。我緊緊地抱住她。


    “你累了,小寶貝。來,上床吧。”


    她睡了,滿臉都是淚痕。


    天還亮著,我走到窗口去拉窗簾。花園裏是金色的影子和長長的一道道陽光。接著又像在做夢一般,靠近白玫瑰叢清楚地出現了那男孩的瘦長影子。我像瘋了一樣打開窗子大叫:


    “哈裏!哈裏!”


    我想我看到玫瑰叢中閃過一點紅色,像是一個男孩的紅色卷發。接著什麽也看不見了。


    當我告訴吉姆這一切後,吉姆說:“可憐的小妞,上學總是會影響情緒的。她到了那裏就好了,到時候你也不會再聽到她提哈裏啦。”


    “哈裏不要她去上學。”


    “嘿!聽起來像是你自己也相信有個哈裏了!”


    “有時候我是相信的。”


    “你年紀這麽大還相信邪魔鬼怪嗎?”他逗我說。但他的眼睛開始露出不安的神情,他大概以為我要“發瘋”了,但這也不能怪他。


    “我並不認為哈裏是邪惡的,”我說,“他隻不過是個男孩子,一個除了克裏斯蒂以外對誰都不存在的男孩子。克裏斯蒂到底是誰?”


    “別說這樣的話!”吉姆厲聲說。“我們收養克裏斯蒂的時候,決定讓她成為我們自己的孩子。別追查,別懷疑,別擔心她的過去,這裏麵沒有什麽秘密。克裏斯蒂完完全全是我們的孩子,就如同我們的親生骨肉。”


    “對,吉姆,你說得對,你當然是對的。”


    他為這件事發那麽大的火,因此我沒有告訴他,第二天克裏斯蒂上了學以後我打算做什麽。


    第二天早晨克裏斯蒂一聲不響,繃起了臉。吉姆跟她開玩笑想逗她高興,但她隻是看著窗外說:“哈裏走了。”


    “你現在不需要哈裏了,你要上學去。”吉姆說。


    克裏斯蒂用她有時看我的那種大人般的輕蔑眼光看他。


    我送她上學的時候,她和我都不說話,我差不多要哭出來了。雖然我為她開始上學感到高興,但和她分開我有一種失落感。我想每一個母親第一次送自己的獨生子女到學校去時都會有這種感覺。對於一個孩子來說,這是嬰孩生活的結束,現實生活的開始,這將是殘酷、陌生和野蠻的生活。我在學校門口吻別她說:“你在學校裏要和其他小朋友一起吃中飯,克裏斯蒂,下課以後,三點鍾我來接你。”


    “好的,媽媽。”她緊緊握住我的手。其他緊張的小朋友和同樣緊張的父母陸續到學校來了。一位穿白連衣裙的年輕女教師出現在學校門口,她把新來的小朋友集合起來,然後帶他們走開。她經過我身邊時,對我微笑說:“我們會好好照顧她的。”


    我走時心情比較輕鬆,因為知道克裏斯蒂很安全,我不用為她擔心。


    現在我開始我的秘密使命。我坐汽車到城裏去,走進那座我已經五年多沒來過的令人望而生畏的大樓。當時吉姆和我一起到這裏來。大樓最高一層是格雷桑兒童收養所。我上了四層樓梯,敲敲那扇油籌剝落的熟悉的門,一位我不認識的女秘書開門讓我進去。


    “我可以見克利弗小姐嗎?我是詹姆斯太太。”


    “你約好了沒有?”


    “沒有,但是事情十分重要。”


    “哦,”那小姐說了一聲,出去一會兒就回來。“克利弗小姐可以見你,詹姆斯太太。”


    克利弗小姐身材瘦長,灰頭發,麵帶迷人的微笑,有一張平常但和善的臉。她站起來迎接我。


    “詹姆斯太太,很高興再次見到你。克裏斯蒂好嗎?”


    “她很好。克利弗小姐,我還是直截了當地把事情告訴你吧。我知道你們通常不把一個孩子的出身泄露給孩子的收養人,也不把收領情況泄露給孩子的親生父母,不過我必須知道克裏斯蒂是誰。”


    “很抱歉,詹姆斯太太,按照我們的規矩……”


    我立即把哈裏的事告訴了她。


    我一講完,她說:“這件事太奇怪了,實在太奇怪了。詹姆斯太太,我破例一次,把克裏斯蒂的來曆告訴你。她生在倫敦一個貧民區,一家四口:父親、母親、一個兒子和她克裏斯蒂。”


    “一個兒子?”


    “是的。事情發生時這個兒子十四歲。”


    “發生了什麽事情?”


    “克裏斯蒂的父母其實並不想要她。他們一家三口的生活本來就夠困難的,這時再加上一個嬰孩,簡直就是一場惡夢。母親是個神經過敏、激論遍遍、不快樂和過於肥胖的女人。她生下克裏斯蒂以後對她一點興趣也沒有。然而哥哥卻從一開始就萬分疼愛這個小女孩,常為了照顧她而曠課,因此有了麻煩。


    “那父親原來有份固定工作,錢雖不多,但是還能維持一家的生活。後來他病了幾個星期,工作也失去了。他躺在自己肮髒的小房間裏,又病又著急,還要聽妻子嘮嘮叨叨的埋怨,再加上嬰兒的哭聲和兒子不停地哄拍嬰兒的聲音,使他厭煩不已。這一切我是後來從鄰居那裏聽來的,我還聽說他在戰爭中有過一段特別艱苦的日子,他在一家精神病院裏待了好幾個月才康複回家。這一切使他再也無法忍受了。


    “一天淩晨兩三點鍾,住在樓下的一個女人看見樓上有一樣東西經過她的窗口掉下來,接著聽到地上很響的‘啪培’一聲,她走出去一看,隻見這家人的兒子躺在地上,克裏斯蒂在他懷抱裏。那男孩的脖子折斷,當場跌死了。克裏斯蒂臉色發青,但還有微弱的呼吸。


    “那女人報了警並請來醫生,接著他們撞開從裏麵堵住並且鎖上了的門。盡管窗開著,一陣濃烈的煤氣氣味仍然撲鼻而來。


    “他們發現夫妻雙雙死在床上,丈夫的遺書寫道:


    我活不下去了,隻好把他們都殺死。這是唯一的出路。


    “警察們得出這樣的結論:丈夫封上門窗,趁一家人睡著時打開煤氣,然後躺在妻子身邊,直到死去。但是他們的兒子一定是醒過來了,他能做到的隻是撕掉窗上的封條,打開窗,緊抱著他心愛的小妹妹跳下樓去。


    “克裏斯蒂為什麽沒有被煤氣毒死倒是個謎。也許她的頭正好在被單底下,貼緊著哥哥的胸口——他們兩人總是一起睡的。無論如何,這孩子被送進了醫院,接著送到你和詹姆斯先生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收養所……對於小克裏斯蒂來說,這是幸運的一天!”


    “那麽說,她的哥哥是為了救她而犧牲了自己?”我說。


    “是的,他是個非常勇敢的年輕人。”


    “她哥哥叫什麽名字?”


    她查了查一大堆檔案中的一卷,說:“這家人姓瓊斯,十四歲的哥哥叫哈羅德。”


    “他有紅頭發嗎?’我低儒地問。


    “這我就不知道了,詹姆斯太太。”


    "他是哈裏(哈羅德的呢稱),那男孩叫哈裏。這是什麽意思?我不明白!”


    “我想也許在克裏斯蒂的潛意識裏一直記住哈裏,她嬰孩時的伴侶。我們不認為孩子會記住多少東西,但在他們小腦袋的什麽地方一定隱藏著一些過去的印象。”


    “他們原來住的房子在哪裏?”


    她不太願意給我這方麵的資料,但經不起我一再懇求,終於把地址找了出來。康弗路十三號,那個瓊斯先生自殺和幾乎成功地使全家同歸於盡的地方。


    這座房子看來沒有人住,肮髒而破舊。但有一樣東西使我看了又看:那裏有一個很小的花園,光禿禿的棕色泥土上長著東一簇西一簇的亂草,然而有一叢白玫瑰樹,白玫瑰花盛開,香氣撲鼻。


    我站在白玫瑰叢旁邊仰視頂樓的窗子。


    一個聲音嚇了我一跳:“你在這裏做什麽?”


    這是一位老太太,她從樓下窗口朝外窺望。


    “我還以為這房子是空的呢!”我說。


    “應該是空的,已經宣布不準住人了。那件事發生後,其他住客都紛紛搬走了,搬得夠快的。他們說這地方有鬼。鬼也真是有的。但有什麽可大驚小怪的呢?生和死,兩者很接近。”


    她用她那雙充血的黃眼睛看著我說:“我看見他經過我的窗口掉下來,他就落在那裏,在玫瑰叢中。他仍舊回來,我見到過他。他找不到她是不會離開的。”


    “誰——你說的他是誰?”


    “哈裏·瓊斯,他是個好孩子。紅頭發,很瘦。他太愛克裏斯蒂了。他死在玫瑰叢中。他以前常帶著她在玫瑰花旁坐上幾個鍾頭,後來他就死在那裏。走開吧,好嗎?這不是你待的地方。這是個死人不像死了,活人不像活著的地方。”


    她那雙充血的眼睛在散亂的白發下盯住我,使我感到害怕。我喃喃地說:“我這就走,再見!”我說著竭力地想快點穿過那酷熱的人行道,但是我兩腿沉重,像在惡夢之中。


    這時候我聽到一個聲音,它使我的血都涼了。


    時鍾敲了三下。


    三點鍾我應該在學校門口等克裏斯蒂了。


    我現在在哪裏?離學校有多遠?我應該坐哪一路公共汽車呢?


    最後我乘上了正確的公共汽車。灰塵、汽油的氣味和恐懼使我作嘔。我終於來到了學校。我跑過熱辣辣空蕩蕩的操場。在一個教室裏,那位穿白連衣裙的年輕教師正在收拾她的書籍。


    “我是來接克裏斯蒂·詹姆斯的,我是她的母親,我很抱歉來晚了。她人呢?”我著急地說。


    “克裏斯蒂·詹姆斯?”那老師皺起眉頭想,接著愉快地說:“哦,是的,我記起來了,紅頭發的美麗小姑娘。不錯,詹姆斯太太,她哥哥來接她走了、他們兩人的樣子多麽像啊!你丈夫也和兩個孩子一樣是紅頭發嗎?”


    “他——她哥哥——說什麽了?”我無力地問道。


    "他什麽也沒有說,我對他說話時他隻是微笑著。我想他們都應該回到家裏了。你沒有什麽不舒服吧?”


    “沒有,謝謝。我得回家了。”


    我穿過熱得像火燒似的街道,一路跑回家。


    “克裏斯蒂!克裏斯蒂!你在哪裏?克裏斯蒂!克裏斯蒂!”我自己的尖叫聲在陰冷的屋裏回響。“哈裏!不要把她帶走!回來!哈裏!哈裏!”


    我發瘋似地衝到外麵花園,太陽像滾燙的刀子那樣刺痛我。玫瑰花白晃晃的,空氣靜止得使我仿佛站在超時空之中。刹那間我好像高克裏斯蒂很近,雖然我看不見她。接著白玫瑰在我眼前跳動,變成紅色,世界變成紅色,血紅色,濕潤的紅色。我從紅色走進黑暗,走進虛無——幾乎走進死亡……


    我由於中暑,在床上躺了好幾個星期,後來又轉為腦炎。在這段日子裏,吉姆和警察到處尋找克裏斯蒂,但是沒有結果。沒有希望的尋找延續了好幾個月,報上登滿了這紅發小姑娘離奇失蹤的報道,女教師描述去接她的那位“哥哥”的樣子,有些報紙登出了拐帶、偷走嬰孩和謀殺孩子的新聞小說。


    後來這轟動一時的事件漸漸平息下來。警察局檔案中又多了一份神秘的懸案。


    隻有兩個人知道發生了什麽事,一個是住在那破舊房子裏的老太太,一個是我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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