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裏一個黃昏,倫德爾和我這兩個從美國到意大利西西裏島巴勒莫觀光的遊客,隨同意大利朋友瓦古阿內拉,從巴勒莫坐馬車到城外觀屬於他的聖卡塔裏娜修道院過兩三夜。這座古老的修道院在山上,山腳是一個叫帕爾科的小村子。從巴勒莫也能遠遠看到這修道院,它在陽光中白晃晃的那麽一點,看上去跟許多荒廢的廟宇沒有什麽兩樣。


    我們沿著奧雷托穀過來,登上山路。山上樹木參天,鬱鬱蒼蒼,把那座修道院給遮蔽了。等到修道院出現,它已經在我們眼前,灰暗的牆,橘黃色的屋頂,聳立在沒有很好整理的果園上麵,周圍是玫瑰花,搞樹,還有一棵孤零零的棕桐樹。襯著春天溫暖的落日餘暉,全都黑黑的。由於修道院一下子呈現在眼前,又充滿奇幻樣子,我簡直像進入了夏夜的夢境。


    那位意大利朋友瓦爾古阿內拉,我們認識了還不久。當我和倫德爾來到巴勒莫這座藝術和色彩的天堂,對那裏的建築一下子如醉如癡。一天早晨,我們正在卡佩拉宮埋頭畫速寫,他過來向我們自我介紹。他告訴我們,他是一位建築愛好者,醉心建築,隻要看到有人欣賞巴勒莫的美麗建築,就忍不住要跟他們聊聊。我們和他很快就熟了,真是一見如故。談下來,他還認識倫德爾的表兄,於是更加親密。他邀請我們上他家,我們看到了意大利人的家庭生活。就是這樣,他這次請我們到聖卡塔裏娜修道院來。


    我不知道西西裏島是不是還有像聖卡塔裏娜修道院這樣完美的地方。塔奧爾米納是個天堂,是意大利美的典型。吉爾詹蒂是首莊嚴的史詩,在大海和山間有它那些金色的廟宇。切法盧怪誕,而蒙雷阿萊是一個童話世界。那麽聖卡塔裏娜修道院呢?


    想像一下這麽一個修道院吧,它由淺黃色石塊和玫瑰色紅磚砌成,位於大地和天堂之間一座懸崖邊上,懸崖幾乎直落二百多尺下麵的山穀,而後麵的高山則直衝雲霄。所有的岩石披著仙人掌和矮小的無花果樹,修道院裏在濃密的玫瑰之中,前麵有個平台,平台中間有個噴泉,六英裏之外是蔚藍的大海。


    我們是在三月的溫暖黃昏看到這座修道院的,閃爍的金光從山穀傾瀉下來,使它真正像一個“金貝殼”。我們周圍一片玫瑰和茉莉花香,奧雷托穀、巴勒莫、聖卡塔裏娜修道院——全都隻是夢境。


    一切是如此不像真的,如此虛幻,因此晚上聽了瓦爾古阿內拉對我說的話,我一點兒也不覺得奇怪。當時女士們已經回房,剩下他、倫德爾和我舒展地坐在平台的椅子上,在繁星下懶洋洋地抽我們的煙。瓦爾古阿內拉忽然說了起來。


    “在你們去上床睡覺之前,有句話我必須告訴你們兩位,免得你們產生無謂的驚恐。”


    “你是要說這地方鬧鬼?”倫德爾隨手去摸索他身邊地上他那杯酸櫻桃酒。“謝謝你,這毫無必要。”瓦爾古阿內拉笑了笑:“不錯,是這麽回事,不過聖卡塔裏娜修道院確實鬧鬼。雖然我的理性也頗不以為然,認為這純屬迷信,然而我不得不承認這是事實。我不能提供任何解釋,我隻想說明這一事實:你們中不知哪一位將會接受——用完全是人的方式,但也許不是人的方式——瑪德萊娜修女的來訪。你們一點也不用害怕,她絕對溫柔,不傷害人,而且你們見過她一次,就再也不會看到她。沒有人見過鬼什麽的,但會看到她一次,通常總是在待在這裏的第一夜。我本人八九年前看到過她,當時我剛從穆克薩羅侯爵手裏買下了這個地方。我家裏的人都見過她,幾乎所有的客人也看到過她,因此我想,你們不妨作好思想準備。”“那麽請你告訴我們,”我說,“這深夜來訪者是什麽樣的幽靈呢?”“太簡單了,”瓦爾古阿內拉說。“你也許今夜忽然醒來,看見麵前有一位天主教加爾默羅會修文,她死死地盯住你看,很清楚很傷心地對你說:‘我無法安息。’接著她就消失無蹤。就隻是這樣,這件事簡直不值一提,不過有人對這樣古怪的幽靈突然來訪,沒有任何思想準備,會嚇得魂飛魄散。因此我預先提醒你們,好讓你們心中有個數。”


    “那麽這是一座加爾默羅會的修道院?”我說。


    “對,在意大利統一以後,它被封閉了,給了穆克薩羅家族。但這個家族敗落了,我把它買了下來。關於這位成為鬼的修女,有這麽一個傳說,她隻是一位見習修女,甚至這也是她所不情願做的。”


    “求求你把這故事跟我們說說吧。”倫德爾大聲叫道。


    “要來暴風雨了,”我插進來說。“瞧,山穀那頭的山間已經電光閃閃了。如果這個故事充滿神秘色彩,我想它一定是的,那麽,這正是講這個故事的最好時光。你一定給我們講講,好嗎?”


    瓦爾古阿內拉神秘地微笑,這微笑是那麽莫測高深。


    “正如你說的,要大雨傾盆了。我們這裏常有可怕的暴風雨,會叫人睡不著。因此,我們也許可以坐上去一點,我來把這個故事講給你們聽。”


    空氣全然凝滯不動,又熱又悶人。滿是繁星的天空好像反映在下麵一整片綠葉碧草上:一動不動的樹木下無數的螢科昆蟲一閃一閃,螢火蟲在悶熱的空氣中飛來飛去。烏黑下來的西方在閃電,不過還沒有雷聲打破沉寂。


    瓦爾古阿內拉又點著一支雪茄煙,把一個墊子放到頭底下,這樣可以俯瞰遠方的城市燈火。


    “故事是這樣的。”他說起來。


    “從前,在上一個世紀後期,卡斯蒂利奧內公爵在巴勒莫依附西西裏王國國王查理三世。講這個故事的人對我說,他是一個野心勃勃的人,他的兒子娶了托斯卡納家族一位小姐,他還覺得不滿足,把他唯一的女兒羅薩莉娜許配給國王的堂弟安托尼奧。他的一生瘋狂地沉而在他家族的榮耀之中,完全忘掉了家庭的愛、骨肉之情。他的兒子是他的好繼承人,冷酷和驕矜。但羅薩莉娜,根據傳說,完全相反,是位熱情的美麗姑娘,性格倔強,對她顯赫的家族根本不在乎。


    “她嫁給安托尼奧親王的日子臨近了,公爵卻忽然發現他的女兒愛上了一名年輕軍官,他的名字我忘記了,而且計劃好第二天夜裏雙雙私奔。那位利欲熏心的老公爵當然又生氣又失望,眼看和王室的聯姻希望要落空,又知道女兒的性格,想要阻止她很不容易。不過他還是無情地逼迫她,威脅她,把她囚禁起來,甚至在肉體上懲罰她,盡力要逼她就範。同時,他利用他在宮廷的權力,把她的情久遠遠地送到大陸。他把他的女兒在托萊多那兒他的城堡裏囚禁了一年多——這座城堡你們曾經見過,可能還記得,所有的窗口都有美麗的鐵柵,還有彩繪的壁緣。


    “可是什麽也不能動搖她,什麽也不能摧毀她堅定的信念,最後,卡斯蒂利奧內公爵由於製服不了這個姑娘,暴跳如雷,一不做二不休,把她送進了這個修道院,當時這是意大利很少的幾個加爾默羅會修道院之一。他還規定她的名字要改為瑪德萊娜,再也不要聽到她的消息,讓她終身囚禁在這個修道院裏。”


    “羅薩莉妮——也就是如今變成了的瑪德萊娜修文——相信她的情人已經死了,因為她父親提出有力證據證實了這一點,她相信了她父親的話。但是她堅決拒絕嫁給其他任何人,把過修道院生活看作是擺脫了她瘋狂父親的專製壓迫。”


    “她在這裏過了四五年,宮廷或者她父親的城堡已經忘記了她的名字。卡斯蒂利奧內家的羅薩莉妮已經死了,活著的隻有瑪德萊娜修女,一個加爾默羅會修女,住在她的修道院裏。


    “一七九八年斐迪南四世在大陸被趕下三位,他的王國給瓜分了,他不得不逃到西西裏島來。和他一起來的人當中,正好有已經“死掉”的羅薩莉娜的情人,如今他已經是一位高級將官了。他那方麵本也以為羅薩莉妞已經死了,隻是出於偶然,他得知她依然活著,成了一名加爾默羅會修女。於是這出浪漫史的第二幕開始了。到這裏為止,這個浪漫史講的還隻是令人難過但也常有的事,而接下來要講的就真是個大悲劇了。


    “現在我想起來啦,這個人叫米凱萊·比斯卡裏。他知道這件事以後,一直來修道院附近轉悠,拚命想和瑪德萊娜修女接觸。最後,在我們頭頂上那個懸崖——下一次閃電的時候,你們可以看到它,——他終於偷看到了她在那巨大的修道院邊上一個隱居室裏,認出了穿著白色修道袍的她,認出了她和六年前同樣的非凡美貌,她的白色修道飽和生活中的磨難隻使她變得更美了。他等了又等,終於等到一天,他斷定四下無人,隻有她一個在室內,他向她扔下去一個指環。她抬起頭來,看見了他。從那時候起,她愛他,就像以為他死了時愛對他的回憶那樣愛活著的他。


    “他們一起巧妙地偷偷作計劃。他們不能說話,說出一個字也會引起修道院其他人的懷疑。他們隻能在隻有她一個人的時候做手勢。米凱萊從懸崖上向她的隱居室投去字條——如果你們用眼睛測量一下距離,你們就知道他的手臂多麽有力,——她則從懸崖上的窗子把回條扔到下麵山穀,他下去把它撿起來。最後他成功地把一捆繩子從下麵扔上去,扔到了她的隱居室。那姑娘把繩子一頭掛在窗子的鐵柵上,於是——愛情真是那麽偉大,那麽瘋狂——比斯卡裏當真順著繩子從下麵攀登上隱居室的窗口,距離足有兩百英尺,其間隻有三處石頭突出的地方可以歇歇腳。差不多有一個月,這種幽會沒有被人發現。米凱萊打算把她從聖卡塔裏娜修道院偷偷帶到西班牙,這計劃幾乎就要成功了。


    “可是十分不幸,修道院裏有一位修女從瑪德萊娜修女臉上表情的變化產生了懷疑,覺得她總有什麽秘密,於是暗中窺探,終於發現了她窗口旁邊那捆捆得整整齊齊的繩子,藏在爬藤底下。她馬上報告了修道院女院長。她們一起從小教堂的地下室窗口向那裏偷看——那是唯一能夠看到瑪德萊娜修女房間窗子的地方,你們明天可以去看看。她們看到米凱萊大膽攀登那根細繩子,她們看了一個鍾頭又一個鍾頭,當女院長定時在小教堂作祈禱的時候,那位修女留下,而每次祈禱,瑪德萊娜修女全都在場。最後,在太陽升起時,她們看到那人從繩子上滑下來,繩子收上去藏好。於是她們知道瑪德萊娜修女已經被捏在她們手心裏,她是一名罪人,將要受到懲罰。


    “第二天,女院長命令把瑪德萊娜修女關在小教堂底下一個單人小室裏,要她徹底坦白罪行。她們答應,隻要她說出她情人的名字就可以饒恕她。可是盡管如此,她卻一個字也不肯說。最後女院長告訴她,既然如此,她們當天晚上就要這樣做了:把她關在能看到隱居室的地下室,綁在窗口,嘴堵住。隱居室的繩子放下去,讓那情人攀登上來,一直爬近窗口,然後把繩子一下子割斷,要讓她親眼看到她的情人墜落到下麵山穀摔死。


    這計劃非常惡毒,但瑪德萊娜修女知道,女院長真會下這毒手。於是她頑強的意誌挺不住了,為了救她的情人,不得不請求開恩。女院長起初置若罔聞,最後她說:“不是你死就是他死。如果你肯獻出你自己的生命,我可以饒地不死。”瑪德萊娜修女欣然接受這個條件,給米凱萊寫了最後一封訣別信,把它綁在繩子上,親手割斷了繩子,眼看著它整捆落到下麵山穀上。


    “然後她默默地準備殉身。到了半夜,當她的情人驚恐地發瘋,繞著修道院的白圍牆團團轉時,瑪德萊娜修女為了愛米凱萊,獻出了她的生命。


    “然而她是怎麽死的,沒有人知道。甚至她是不是真的死了也成了疑問。因為比斯卡裏最後要當地當局宣布,由於修道院發生了謀殺案而強行進入,可是什麽跡象也沒有找到。女院長說瑪德萊娜修女由於無可救藥的叛逆行為,已被轉送到西班牙阿維拉的加爾默羅會修道院去了。卡斯蒂利奧內老公爵不肯插手這事,米凱萊試圖證明聖卡塔裏納修道院女院長造成瑪德萊娜修女之死毫無結果,被迫離開西西裏。他在西班牙找了很久,但要找的姑娘蹤影全無,最後他傷心痛苦得無法支持,死掉了。


    “甚至瑪德萊娜修女的名字也已被人忘卻,直到修道院被禁,房子轉到穆克薩羅家族手裏,她的故事才被人重新想起來。也就是在這時候,那幽靈開始出現了。有一點需要說明一下,這個故事,或者傳說,是修道院查禁後依然活著的一位修女說出來的。我認為,幽靈出現這一事實——因為這是事實——正好證明米凱萊當時的想法是對的,可憐的羅薩莉娜是為愛情獻出了生命——至於是否和傳說所說的一模一樣,這我就不能說了。好在你們中哪一位今天夜裏可能就要看到她。你們可以問問她到底事實是怎樣的。


    “好,瑪德萊娜修文,也就是原先的卡斯蒂利奧內家的羅薩莉娜,她的整個故事便是如此。你們喜歡這個故事嗎?”


    “非常喜歡,”倫德爾熱烈地說。“不過我認為這隻是個故事,並不預示會發生什麽事情。我本人並不認為真有什麽幽靈。”


    “不過這位可憐的修女絕對無害,”瓦爾古阿內拉站起來,伸伸腰。“我那些仆人說她是要人給她做個彌撒什麽的,可是我對這種宗教玩意兒不感興趣……對不起,”他轉向我,“我忘了你是一位天主教徒,請原諒我的無禮。”


    “我親愛的朋友,我請求你不要道歉。我很抱歉你不能像我那樣看事情,不過千萬不要以為我是個偏執的人。”


    “我也有我的理由——也許你會說我隻是想解釋——不過我生活在教會有許多荒唐行為和惡行的地方。”


    “也許是你讓那些個別行為使你看不到實質……不過好了,今天晚上我們不要爭論……瞧,暴風雨離我們已經很近。我們進去好嗎?”


    幾乎整個天空的星星都已經被遮去,山穀上空聚結著雷雲,那麽低,好像掃過我們頭頂那些山上的黑鬆樹。轉眼間雷鳴電閃,暴風雨來臨。


    我們逃回屋裏,拿起我們的蠟燭,道過晚安,各自回自己的房間去。


    我的房間在古老修道院的南側,對著我們剛離開的平台;正好在大門上麵。這時暴風雨越來越凶猛地沿山穀而來,十分怕人。我裏緊睡袍站在窗前看了好一陣閃電和山雨。後來雨勢漸漸不那麽凶,我也就在悶熱的空氣中躺到床上,心想,不知道是不是像那位意大利朋友所那麽斷言的,真會遇到幽靈來訪。


    我把整件事情好好想了一遍,認為萬一瑪德萊娜修女真來看我,我完全知道該怎麽辦。她的故事感動了我,我很同情這位忠貞的可憐姑娘,她為了她的情人犧牲了自己——他本人似乎不一定值得她如此,——她現在由於不平而永遠不能安息。我也不能安息,由於電光還在不停打閃,由於對已故那位修女越想越多,由於她可能來訪而發抖,這一來,簡直沒法入睡。


    盡管如此,我一定還是迷迷糊糊地睡著了。大概在午夜後一小時,忽然電光很強烈地一閃,當我昏眩的眼睛能夠看出東西時,我看到了她——就像看到一個活生生的人,高身材,穿著白色的加爾默羅會修道袍,頭低著,雙手握在胸前。在又一陣閃電中,她慢慢地抬起頭來,認真地久久看著我。她真是非常美麗,像國家美術館的聖母像——她比我原來想的還要美麗,她那雙熱情深邃的眼睛露出祈求的目光,非常溫柔可憐。我根本想不到害怕,連吃驚也沒有,我隻是躺在床上看著她——她站在一次次電光之中。


    接著她像吐氣那樣吐出了一句話,那聲音那麽淒慘,幾乎催人淚下:“我不能安息!”那雙淚汪汪的眼睛越來越淒慘和發出疑問,閃亮的淚珠流下她的臉。


    她開始緩緩地向房門走去,兩眼凝視著我的眼睛,她的目光焦急不安。我從床*跳下來等著。她臉上露出感激之情,她轉過身去,走出房門。


    她像風暴的一個雲朵那樣在門外走廊的陰影中飄走,我在她後麵跟著,那種本能的恐懼完全消失。我感到我的任務是讓這受折磨的靈魂得到安息。走廊黑得像黑天鵝絨,但那灰色的人影一直飄在我前麵給我引路,她有時在漆黑的夜色中是依稀的的薄霧,有時在從窗口或者門口透進來的電光中又白又清楚。


    接著下樓來到樓下門廳,穿過食堂,走過靜悄悄的隱居所。


    很黑。我順著高低不平的磚路跌跌撞撞地走,有時我用一隻手摸著刷過石灰的牆走,有時我摸到一根給暴風雨打濕t的柱子。雨從所有的屋簷上滴落到拱廊下的小石子上。那白色的影子仍舊走在我前麵,她飄到了院子的另一頭,然後在許多隱居室的門中的一扇前麵停了下來。


    這時忽然一陣強烈的電閃,在電光中我看到那張臉又轉過來,她的目光充滿渴望,充滿悲哀,正是這種目光,在我第一次看到瑪德萊娜修女時曾使我的喉嚨不由得被淚水噎住。在閃電過後而震動整座修道院的轟雷響起之前那短暫間隙裏,我又一次聽到那句傷心的話從一片漆黑中傳來:“我不能安息。”等到一個閃電再次照亮一切的時候,那白色的人影不見了。


    我繞著院子尋找瑪德萊娜修女,可是白費力氣,直至月亮在暴風雨後出來,我也找不到她的蹤影。我試試者要把她消失處的那扇門打開,可是它鎖著。不過我到底找到了我要找的,於是在這個地方小心地做了個記號,然後回到我的房間,但我已經沒辦法再睡了。


    第二天早晨,瓦爾古阿內拉問倫德爾和我,到底哪一個看到7幽靈。我把我看到的事講給他聽,並請求他允許我把這件事一查到底。他很客氣地把整件事情交給我辦,答應給予一切方便。


    我簡直等不到吃完早餐,連早上習慣的抽煙也顧不上,就開始同倫德爾和瓦爾古阿內拉著手去查探。


    “我可以保證那房間裏什麽也沒有,”當我們來到我做了記號的門前時,瓦爾古阿內拉說。“但十分奇怪,你竟會找到這一扇門,因為這正是傳說中瑪德萊娜修公隱居的房間。不過我已經親自查看過這個房間不知多少次,我可以保證,裏麵不可能藏著任何東西。說實在的,我一到這裏,聽說這就是那位神秘修女的房間,心想,修道院的罪行準發生在這裏,於是搜查了一通,連地板也撬了起來。不過你高興的話,我們還是不妨進去看看。”


    他打開門鎖,我們進去了,我的心簡直是怦怦直跳。房間很小,麵積不到八平方英尺。一看就感覺到,在這麽小的一個地方不可能藏著一個屍體。我敲敲地板,敲敲牆壁,發出來的聲音都是實的——毫無疑問是磚石的聲音。


    瓦爾古阿內拉斷定,地板下麵不可能有東西。他又說了一遍,他把它們全撬起來看過了。然而被殺姑娘的遺體隻能藏在這房間的什麽地方——這一點我深信不疑。可是在什麽地方呢?似乎得不到答案。暫時我隻好放棄搜索的打算,這讓瓦爾古阿內拉感到得意,他一直在好奇地看著我有什麽辦法解開這個謎。


    可是我對這件事不能忘懷,怎麽也不死心。快到中午時,我忍不住又去查看。我向瓦爾古阿內拉討來鑰匙,檢查毗鄰的一個個房間。這些房間顯然都是一樣的,每個房間有一個窗子對著門,沒有什麽兩樣……不,等一等,它們真是都一樣嗎?我連忙回到那個可疑的房間,正像我所想的,這個房間在房子的角上,所以可以有兩個窗子,然而隻看得見一個,它在左邊,和門對角。這是想像嗎?當我敲敲門對麵的牆,也就是應該是窗子的地方時,我感到那聲音不那麽實,似乎有一丁點兒空。我興奮起來。我衝到它右邊的房間,用力打開那房間的小窗子,把頭鑽了出去。


    終於找到了!左邊那個可疑房間黃色外牆的光滑表麵上,有一處顯然很粗糙,正好是其他房間窗子的形狀,它粉刷得不像牆其他部分那樣勻稱,透過劇上去的厚石灰卻露出了磚頭的樣子。我興奮滿意得吸了口氣,把頭縮了回來。對,牆很厚,是怎麽樣的牆啊!至少有四英尺厚。窗子本身雖然不到三平方英尺,但是窗子下麵的牆壁從薄到厚一路斜下來,一直斜到了地板上。我斷定這秘密已經解決了,就把瓦爾古阿內拉和倫德爾叫來,要把我的想法告訴他們,我真是太激動了。


    他們看見我忽然開始在對著門的結實牆上刮弄,一定以為我瘋了。可是很快他們就明白了我要幹什麽,因為在油漆和石灰下麵露出了磚頭,我的建築知識一點不錯,我刮出來的那塊地方,正好是砌磚工人砌得很地道的結實的牆和外行砌得亂七八糟的磚頭之間那垂直的結合部。


    倫德爾一把抓起鶴嘴鋤,就想去鑿那砌得粗糙的一部分牆,我連忙阻止了他。


    “我們得小心,”我說。“誰知道我們會鑿到什麽呢?”


    於是我們動手小心地一點一點鑿齊著我們眼睛高的灰泥。灰泥已經變得多麽硬啊!可是一塊磚頭終於鬆動了,我用發抖的手把它拉出來。小洞裏很暗,但是毫無疑問,這裏是個洞穴而不是牆。我們極其小心地又移掉一塊磚頭。然而洞還是太小,微弱的燈光依舊照不出什麽。我們用一把鑿子在由八塊磚頭粘合在一起的一大塊磚頭周圍鑿。它鬆動了,我們小心謹慎地把它拿下來。


    我們正彎腰把那一大塊磚頭放到地上,站在我們後麵看著我們工作的瓦爾古阿內拉突然猛叫一聲,這一聲叫得像他是個受驚的婦人,恐怖萬分。不過這是有道理的。


    在參差不齊的磚頭櫃中,在微弱的光裏,勉勉強強看到了一張臉,它像是用象牙雕刻出來的,它比任何古老的雕像美麗得多,但那表情非常痛苦。可愛的嘴半開,像拚命要吸空氣。眼睛向上。在頭部下麵,細長的雙手交叉在胸前,但抓緊了那件加默羅會的白色修道施,每一條緊張的肌肉都顯示出是在掙紮。


    我們站在那裏,看著這淒慘的景象,氣也談不出來,呆住了。這麽說來,秘密就在這裏。簡直太棘手了,那些惡毒的神職人員封閉了窗子,迫使美麗的姑娘站在壁龕裏,然後用無情的手和鐵石心腸把她關禁對活墳裏去。這樣的事情我在小說裏讀到過,然而活生生的事實卻出現在我的眼前…。


    隻聽到有腳步聲下隱居室來,我們一起同時衝到門口,把房門關l了。這房間是神聖的,那可怕的慘象不是給好奇的眼睛著的。園丁是來間瓦爾古阿內拉一些小問題。


    “皮埃特羅,”瓦爾古阿內拉打斷地的話說,“你下山去帕爾科請斯泰法諾神父馬上來這裏一趟。(我用感謝的眼光看看他。)等一等!”他轉向我:“先生,已經兩點鍾了,做彌撒太晚了是不是?”


    我點點頭。


    瓦爾古阿內拉想了想,接著他說:“牽兩匹馬來,這位美國先生和你一起去,明白嗎?”然後他又轉向我。“請你去好嗎?我想你給斯泰法諾神父解釋這件事,比我會清楚得多。”


    “我當然願意去,簡直太樂意了。”


    因此匆匆忙忙吃過中飯以後,我就下山去帕爾科,找到了斯泰法諾神父,把事情向他——一講了。我看到他很激動,很急,充滿愛心。到五點鍾,他已經跟我們回到修道院,帶來了讓已故的姑娘安息所必需的一切。


    在溫暖的黃昏,夏日最後的陽光透進幾乎一個世紀前羅薩莉妞最後一次告別她情人的小房間窗子,我們聚集在那裏讓她受折磨的靈魂加速登程,這件事已經拖延得太久了。什麽也沒有缺少,教會一切需要的禱告都由斯泰法諾神父說了。這時,窗裏的亮光漸漸消失,兩位教士助手拿著的蠟燭向黑暗的壁龕投去暗淡閃爍的光,那張雪白的臉在那裏麵已經向上天祈禱近一百年。


    最後,神父開始行灑聖水禮,唱起了聖歌。他輕輕地把聖水灑在抬起的臉上。轉眼之間,死者整個兒化成了灰,不見了,曾經照亮死了那麽久的姑娘的蠟燭光,如今照亮的隻是封閉了窗子的磚頭,由冷酷的心用殘酷的手砌起來的磚頭。


    可是我們的任務還沒有完。事先安排好了,請斯泰法諾神父通宵留在修道院裏,到了午夜,他要做一次彌撒讓那姑娘的靈魂安息。我們坐在平台上談論那些奇怪事件,我注意到瓦爾古阿內拉不再惡意地談論教會。神父差不多一直和我們在一起,瓦爾古阿內拉對他恭恭敬敬的。


    得到那些又驚又喜的仆人的幫助,還得到瓦爾古阿內拉太太的不小幫忙,我把聖壇在小教堂裏布置了起來,到午夜,我們已經有了一個滿是鮮花和蠟燭的美麗聖所。這是一個異常莊嚴的宗教儀式。在新的一天的第一個小時,在閃耀的香燭之間,香燭的香氣和鮮花的香氣彌漫在清晨的空氣中。做完彌撒以後,我離開小教堂時感到很輕鬆,很高興這一連串事件現在似乎結束了。


    第二天,那壁龕重新封了起來,因為那些寶貴的灰無法收集起來埋到神聖的土裏去。為此,我特地下山到帕爾科的小墓地拿來一籃泥土,我們把它撒在瑪德萊娜修女的遺灰土麵。


    不久,倫德爾和我依依不舍地要離開這個地方了,瓦爾古阿內拉和我們一起下山回到巴勒莫。我們在西西裏做的最後一件事是幫助瓦爾古阿內拉定做了一塊大理石墓碑,上麵刻上這樣簡單的墓誌銘:


    這裏長眠著


    卡斯蒂利奧內家的羅薩莉娜,即馬德萊娜修女。她的靈魂,和賜予她靈魂的上帝在一起。


    對此,我在心中又加上一句:“讓你們當中毫無罪過的人投第一塊石子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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