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這裏要跟大家講的,是大概三年以前碰到的一件事,可我現在把這件事寫下來,還是跟當初碰到的時候同樣感到詫異。讓我開宗明義地說吧,對這件神秘的事我一直感到迷惑,苦思冥想,卻百思不得其解,也不知道是不是有一天會得到解答,甚至不知道這如果是個案子,以後是不是會聽說到。


    我是一名公司職員,工資不多,僅夠我的妻子、兩個孩子以及我自己過溫飽的日子。我的名字叫保羅·詹納,住在某市吊橋街某號。好了,不必對這地點過於介意。我說得那麽地道,主要是讓你明白,我是一個普普通通平平常常的人,一點也不浪漫。我要諸位明白,我隻是用毫不花哨、簡簡單單的話來陳述我在大概三年以前的一月裏某一夜的的確確碰到過的一件事情而已。


    那是一個星期六晚上,那一天我照常下午很快就從市中心回家。那是個有霧的陰晴日子,我記得街上和我的辦公室裏,整天從早晨起一直點著煤氣燈。我回家的時候霧特別大,我很慶幸自己這天夜裏不用再到外麵去。我跟妻子和兩個孩子一個晚上坐在我們的小起居室裏,有一種十分舒適的感覺,也就是說,到下星期一的早晨為止,我真正是自己的主人,不用為家庭之外的事操什麽心。後來我的兩個孩子上床去睡覺了,這時候我的妻子瑪麗卻提醒我那封信,說這信我必須當夜寫好並且寄出。我隻要這麽說明一句就夠了,這信是要寫給我一位住在鄉鎮的長輩親戚,她平日十分關心我們的孩子。我的妻子(一位十分深謀遠慮的女人)記得,第二天正好是她的生日,無論如何應該在當天收到我們給她的祝賀信。


    說實在話,我很不願意做這件事,可是瑪麗對於親戚往來之類的事最懂得應該怎樣處理,我沒有辦法,隻好聽她的話,寫了一封短信,裝進信封,封好了口。讓我在這裏再補充說明一句,這個晚上我一點沒讀什麽刺激的小說——也就是說,沒有任何東西刺激過我的想像力。


    我在信封上貼好郵票以後,就上前門去。我一打開屋門簡直大吃一驚,因為外麵什麽也看不見,隻見灰色的濃霧直往屋裏湧進來,甚至連離我們這座小房子不到十碼遠的欄柵也完完全全給霧蒙住了。我禁不住回過頭去輕輕叫我的妻子來看。


    “你可小心點,別連回家的路也找不到了,”她笑著說。“真是個可怕的夜晚!”


    “回家的路我總能找到的,丟不了,”我也笑著回答她。“郵筒隻不過在街尾。隻要我順著欄柵走,不會找不到它。你不用在這兒等我,”我很關心她地加上一句。“我不把門鎖上,一回來我就能把它打開。我的門鑰匙留在寫字台上麵了。”


    瑪麗聽我的話回到了裏麵,我把屋門關上,就大著膽子穿過院子小徑上院子門那裏去。諸位隻要想像一下,我站在我的院子門外麵,背對著街,心中完全有數,我隻要向在走,順著一路過去的欄柵一直走到街尾,郵筒就在那裏。整條街上共有九座房子,我家是第三座,因此我知道,我隻要再走過六座房子,郵筒就到了。我還知道,每一座房子的院子門上有一個裝飾牌,因此,我摸到了這六個裝飾牌,我就來到街尾那個郵筒。不過這場霧實在太大,大得我簡直都從來沒見過,所以我覺得還是有點像是去冒險。當我走到街當中看街對麵的街燈時,我根本看不見那根燈杆子,隻看到朦朦朧朧的燈光。


    我一道一道院子門數著走過去,最後來到了最後一排欄柵,站在那裏。我知道那郵筒正好在我背後。我很快地轉身上前三步,一點沒錯,我還真撞到了它上麵。我算得那麽準,又能如此順利地到達那裏,我心中不由得有點得意。接著我摸索郵筒的投信口,一摸到就把信投了進去。


    這一切聽下來可能普普通通平平常常,可你得聽聽接下來發生的事。我是一個善於觀察事物的人,我一直注意到,郵筒的投信口是對著大街的,因此我認定,隻要背著投信口離開郵筒,回到欄柵那裏,然後一路摸著熟悉的欄柵向右走,自然就可以重新回到家了。於是我照此行動,可是正當我離開郵筒的時候,一個匆匆忙忙繞過街口的人跑過來,一下子撞到我身上,隨口咕喀了一聲“對不起”,轉眼又在濃霧中消失不見了。但在這意料不到的相撞事情當中,他卻讓我轉了個身,把我撞到了一分——我的方向給攪亂了。


    我真正給弄得七葷八素。我走了一步,竟踏了個空,離開了人行道的邊,到了下麵街上。我趕緊用腳踢著尋找人行道的邊,重新跌跌撞撞地回到人行道上。過了一兩分鍾,我心中次複了自信,大膽地橫過人行道,十分幸運,我一下子摸到了一道院子門上的裝飾牌。這一來,我重新有了把握,一直向右走過去,最後看見一座房子的欄柵頂上朦朦朧朧地露出院子裏的樹叢,我一想,沒有疑問,這房子隔壁的一座房子就是我的家了。


    到了它隔壁的一家,我信心十足地推開院子門,快步走過院內小徑,來到房子前門。一點沒錯,我一轉把手,門就開了,我急急忙忙進屋。


    我已經摘下帽子,拿著它向我熟悉的衣帽架走過去,可是不對啊,我忽然發現,那根本不是我熟悉的衣帽架,這衣帽架我根本不認識。我慌忙朝四下裏看,打算趁還沒人發現,我好悄悄地溜走。然而我又奇怪,我會進了什麽人的房子呢,它離我自己的家那麽近?就在這時候,我手裏拿著帽子,一下子呆住不動了,豎起了耳朵仔細聽。從附近一個房間傳來了聲音,是很輕的拉長了的呻吟聲,像是什麽人痛苦地發出來的。也不對,聽起來它更像是什麽人極其驚恐的哀鳴聲。


    我是一個與世無爭的人,我承認,我的第一個本能想法是馬上撒腿溜走。前門離我隻有一步之遙,我可以悄沒聲兒地打開它溜出去,也不管是什麽人為了他的或者她的苦惱呻吟。但是我另一個本能的想法更勇敢些;我也許能幫上點忙。這第二個想法占了上風,我於是戴上帽子,讓雙手空出來,小心翼翼地朝那聲音走過去,那聲音是斷斷續續的。


    我發現這房子和我的房子格式完全一模一樣,通到底層一個房間的梯級數也一樣,而在我家,下麵那個房間是給孩子們做遊戲室用的。我慢慢地、小心地走下梯級,那奇怪的呻吟聲還在繼續,我承認,這時候我有點發抖,甚至每走一步都想回過身去逃走。但最後我還是來到了底層,來到發出聲音的那個房間的門口。我正要不管三七二十一地推開房門,猛聽到響起了另外一個聲音,我一下子站住一動不動了。這是一個人用凶惡的聲音在唱歌。


    這是一首唱海浪的歌,我記得我小時候聽到過,歌詞我忘了,有“把那人吹下去”什麽的。房門開著一點,我可以透過門縫偷看進去。我所看到的景象使我一下子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記得這時我很快地擦了擦眼睛,然後再往裏看。我看到的是這麽一個情景:


    房間處於無人打掃的狀況,破牆紙一條一條地從牆上搭拉下來,天花板黑糊糊的。房子當中有張桌子,桌旁坐著一個男人,麵前放著一個四方形的黑玻璃酒瓶和一個玻璃杯,左手邊點著一支蠟燭。直到現在,這整個房間出現在我眼前就跟當時我看到的同樣清清楚楚。那個人凶惡醜陋,我起先甚至以為他根本不是一個人,而是惡夢中出來的什麽鬼怪。他的胳臂很長——長得伸出來橫過整個桌麵,雙手抓住了桌子對麵的邊;他那個腦袋又大又重,長著一頭濃密的紅頭發,沉沉地架在巨大寬闊的雙肩之間她的眼睛半閉,高高的在鼻子兩邊。緊靠在一起;那鼻子也根本不像個人鼻子;嘴唇又厚又重。


    可是我最先看的不是這個人,而是房間裏另外兩個人。這兩個人坐在那個人坐的桌子對麵,奇怪之處是都在他和她各自的椅子上給捆住了,他們一個是男人,一個是女人。那個十分年輕的男人不僅手腳給捆住,連嘴也給牢牢堵住了;女人隻有雙臂比較鬆地給捆在椅子上,嘴也沒有給堵上。她頭往後仰,兩眼緊閉,剛才聽到的奇怪呻吟聲就是從她的雙唇間發出來的,這呻吟聲和桌旁那男人凶惡的唱歌聲別扭地合在一起。我得到的第一個印象是,坐在桌旁的那個男人像個蠻不講理的邪惡審判官,其他兩個是他的犯人。


    那人停止了歌唱,在他的玻璃杯裏斟了一點那個四方形酒瓶裏的酒,喝了一口。接著他恢複原來樣子,用他的手指勾住了桌子對麵的桌邊。現在我看清楚了,那個女人十分年輕,異常漂亮,一種高雅秀麗的美。她依舊緊閉雙眼,而另一個被捆住的男人,眼睛始終不離開坐在桌子另一頭的那個可怕的人。


    “你不想說話嗎,你這狗娘養的?”那個紅頭發男人說。“你的手腳不動,可你的舌頭可以打滾轉動啊2你要對我說什麽?你要對我幹什麽?”


    那個給捆住的男人當然無法回答。我看到他的臉漲紅,我猜想他是在想什麽。對我來說,我眼前這個場麵太使我不知所措了,我隻能湊著門縫偷看,看接下去會發生什麽事。


    “一對戀人……嘔?”桌旁那人說。“你們以為我一點沒有疑心;你們以為我什麽也不知道,什麽也沒有懷疑……對不對?趁我不在,你們可以幽會,你們兩個……一天又一天,一個星期又一個星期,這個狗娘養的可以把理應屬於我的東西偷走。”


    那女人第一次張開眼睛說話。“這不是事實,”她說,聲音被哭泣聲打斷。“我們是清白的。迪克和我什麽錯事也沒有做。”


    “你說謊!”桌旁那人像打雷般大叫一聲,一拳打在桌子上,這一拳真會把桌子一劈為兩。“你一直說謊…從你父親把你配給我那一刻起……從我娶你的那個鍾頭起。你一直恨我,我看到你不知多少次隻要一看見我就發抖。我難道不知道嗎?我難道沒有感覺到你千千萬萬次比用刀子捅得更深地捅我嗎?你這女妖精i最後我也跟你恨我一樣地恨你。”


    那女人慢慢地回過臉去看那年輕人,嘴唇上露出一點淡淡的微笑。那紅頭發男人一下子跳起來,我大吃一驚,他竟是一個作儒,那雙腿短得比侏儒的腿還要短。可是他的塊頭其大無比,我可以猜想到他的力氣該有多大——想到這一點我不由得哆嗦了一下。他抓起玻璃杯,走過房間,把杯裏的餘酒潑到那年輕人的臉上。


    “這真是把這麽好的酒浪費了——但這是對她給你媚眼的回報。我希望有什麽死法比已經發明出來的任何死法還要可怕,我可以把這種死法賞給你,”他加上一句,拿著玻璃杯站在那裏看著他的犧牲品。“我要殺死你真是太容易了。”


    他用漫無目的的古怪樣子走到壁爐那裏,把正在燃燒的爐火撥旺。接著他到房間一個牆角,輕而易舉地拖過來一大袋木柴和刨花,在屋子裏我還沒見過放那麽多木柴和刨花的。他把它們都倒在壁爐旁邊,像是要派什麽用處。接下來他回到桌子旁邊,重新斟酒來喝。我像一個看戲的觀眾那樣依舊在看著,不知道這場戲將怎麽個收場。


    “今天晚上我正好抓住了你們兩個,”他隨即說。“如果我不從後麵抓住你們,可能就抓不住你們了,不過我一直準備著,等候著。我已經窺探了很久,比你們想的時間還長,我許多日子以前已經把一切全都籌劃好了。今天晚上你們兩個死到臨頭,明天我在千裏之外。你們秘密地來,你們兩隻狗;我將秘密地去。”


    “我們沒有做錯事,”那女人再說一遍。“我們是青梅竹馬,我們沒有罪過。”


    “呸!你的話我一個字也不相信。我難道不知道,自從我看見你以後,你活一天,你那顆黑心就一天在把我們兩個比來比去嗎?他的直挺身子和我的彎腰屈背;他油光光的黑頭發和我的紅頭發;他的美麗和我的醜陋……”他一麵說一麵無情地用一隻手摑自己的臉,“女人見了會發抖的臉。這一切難道我還不知道?”


    那野獸麵對著自己的犧牲品坐在那裏,忽然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呻吟,這真是最奇怪最可憐的事。要說我看見一個受折磨的靈魂,那麽這時候我看見了,雖然我厭惡他。過了一會兒,他放下了他的雙手,用一隻手抓起酒瓶,把最後一點酒斟到玻璃杯裏,喝了下去,接著把酒瓶和玻璃杯劈裏啪啦全扔到壁爐裏,好像就此了結了這件事。但當他重新在椅子上落坐的時候,我看見那女人的眼睛張開了,盯住他的每一個動作,眼睛裏充滿了恐怖。


    “我要殺了你們兩個——就在你們的會的地方——然後我燒掉這座房子,”那侏儒說下去。“我已經全都計劃好了。你們相互最後看一眼把,因為你們今天晚上就要死了——這房子將是你們的墳墓。”


    “我向你發誓,”那女人著急地喘著氣說,“我向最神聖最親愛的上帝發誓,如果你放了我們,我們將永遠不再相見。可憐可憐吧——為了迪克!”


    “為了迪克!”那侏儒嘲笑說。“這句話把你的真麵目暴露出來了,這句話把你是個什麽人,是個什麽東西暴露出來了。留給你的隻有可憐的犧牲,你們將一塊兒死!”


    我當時的心情無法形容。我隻能說,在接下來那場可怕的事件中我僅僅是一個行戲的觀眾,還不知道接下來將發生什麽,一點也沒想到要幹預。我想,在我的焦急不安中,我已經把房門開大了一點好看得更清楚些,因而我看到了那件儒的每一個動作。我已經把自己的一切都忘掉了——忘掉了我的家,我的妻子,我的睡在樓上自己安靜房間裏的兩個孩子。我好像已經筆直進入了另一個世界。


    我看到那侏儒大步走向坐在椅子上的那個年輕人,右手又僵又直,抓住樣什麽東西,到底是什麽東西呢,我說不出來。我看到他一直走到年輕人麵前,我看到坐在對麵椅子上的那女人用眼睛死死盯住地看,樣子像個中了邪的人。這時候我看見了兩個動作,一個是:那侏儒用左手打了年輕人的臉;另一個是;他舉起右手,手裏有一樣東西在燭光中閃耀,這東西插入年輕人的胸口,發出一種我從未聽到過的可怕聲音。我一下子看到年輕人的臉色大變,忽然全身向上一跳,像進入新生,一下子又落下來,像進入了死亡。我眼看著他的頭向前倒下,他的眼睛閉上了。


    這時候像對這整件事響起可怕的伴唱,坐在另一把椅子上的女人發出一聲尖叫。我不認為那侏儒聽見了它,他已經從剛才還是個活人的年輕人前麵向後退,像一個瘋子那樣凝視著他自己做了的事情。那女人的尖叫依然在刺穿著這房間的空氣——這尖叫不光是為了她的戀人,也是為了她自己。


    這尖叫最終似乎衝進了那侏儒的感官,使他部分地恢複了知覺。我一直還這麽看著他,直到他像隻準備撲起來的野獸那樣蹲下來,一隻手握住滴著鮮血的東西,我一下子衝進打開了一點的房門,跌跌撞撞地衝進房間。我想我這時候一定也有點瘋了,要不然,像我這樣一個脆弱和平凡的小人物,是不可能去同這麽一個瘋子搏鬥的。我從他的身後撲上去,用一個手肘夾住了他的喉嚨,用一隻手抓緊了他的頭,同時向他嚷嚷著什麽完全不可理解的話。


    這一襲擊是如此突然和出其不意,因此我可以說是使他無計可施。他怎麽也看不到是什麽人襲擊了他,隻是發狂地掙紮,不僅是想掙脫我,而且是想知道我是誰。我拚命把他的腦袋扭開,不讓他看見我。我狠狠地夾住他的脖子,緊緊地抓住他的頭發,同他進行我知道是與我性命攸關的生死搏鬥。我們在這樣的搏鬥中,最後狠狠地撞到了那捆在椅子上一動不動的人身上,結果他和我們都啪喀一聲倒在地板上。這時候我忽然感到,侏儒在我的雙手裏一點不動,癱軟了,於是我知道我已經把他製伏。


    我跪起來在那裏喘氣,拚命要讓呼吸回過來,當時我到底是怎麽一個樣子,我現在說不出來。這整件事完全像一場惡夢。我隻記得那侏儒躺在地上——蜷縮在一起,一動也不動。我隻記得那別扭地給捆在椅子上的年輕人倒在地上,依然給捆住,側身躺著。我也記得那女人,雙臂給捆在身後,坐在那裏拚命地抽抽哈哈哭泣。


    那侏儒一準是昏過去了,他躺在那裏完全不動,滿是鮮血的尖刀從他的手裏落了下來,躺在他旁邊。當我最後哆哆嗦嗦跪起來的時候,我看到那姑娘看著我,她的臉好像認為我也許又是一個暴徒,要殺她的。


    “你……你是誰?”她用驚嚇的耳語聲問我。


    “一個朋友——一個偶然碰巧進來看見的朋友。”我喘著氣說。


    “看看那給捆在椅子上的人,”她沙啞地耳語說。“他不可能是死了。”


    我知道他是死了,可我還是照她對我說的話去看看他。我用不著看第二遍,那可憐的人完全死了。那一刀捅得又狠又準。我跪在他旁邊,抬起頭來向她慢慢地點了點頭,沒有必要把話說出來。


    她在她的椅子上重新把頭向後仰,閉上眼睛。“放了我。”她用微弱的聲音說。


    我無法去碰地上那把血淋淋的刀。我機械地、有條不紊地從我的西裝背心口袋裏掏出我總是隨身帶著的那把漂亮的骨柄削筆小刀。我用它割她的繩子,然而發現我割繩子時多麽殘忍地割傷了她的細皮白肉。緊接著,她費力地把雙臂轉到前麵來,張開眼睛,然後使勁舉起雙手,按著她的太陽穴。


    “你怎麽辦?”我好奇地看著她問道。


    “我……我不知道,”她說,接著哭起來,一邊哭一邊說:“噢……親愛的上帝……竟變成這樣!我怎麽辦呢……我怎麽辦呢?”


    “你必須逃走,”我說,我看到那侏儒開始有點動了。“等到他醒來,你知道會發生什麽事。”


    “我知道……我知道。”她說著站起來,開始向地上那仍舊給捆在椅子上的年輕人走過去。


    但是我搶在她前麵一步,用雙手抓住她的肩膀,熱心地求她趕快走,那人已經死了,就別去驚動他了。她聽著我說,眼神是那麽奇怪,就像一個孩子剛從睡夢中被叫醒,還聽不明白我在講什麽似的。不過她聽從了我,在我的帶領下跌跌衝衝地向房門走去。


    我們已經到了門口,我已經打開了門讓她出去,這時候房間裏那侏儒忽然用他的雙手和雙膝轉了個身,接著爬了起來。他似乎一時還不明白到底發生了什麽事,可一下子看到了那女人,他大叫一聲,爬著上前,一把抓住了刀子的柄。那女人這時候猛地從我身邊竄過去,像隻兔子那樣逃走,跑上梯級。我聽到她的腳步聲飛快地穿過房子的小門廳——然後聽到外麵的門膨的一聲關上。


    現在該輪到我保護我自己了,因為我從那個人凶惡的眼睛中看到,他萬一追上我,是絕對不會放過一個目擊證人的。等到他站起身子,手裏拿著刀,用一種茫茫然的樣子跌跌衝衝向我走來,我已經走出了房門。可他忽然猛撲到桌子那裏,吹滅了蠟燭,與此同時,我飛也似的跑上梯級,在黑暗中跌跌衝衝跑過門廊,摸索著抓到了門把手。我真算幸運,我終於把門打開,一點不假地跌到了外麵的濃霧當中。


    他拚命地追我,可是我沒看見他。我這時頭有點昏,跪倒在地,隻聽到他氣喘淋淋地在我身邊跑了過去。濃霧把他吞噬了,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跪在那裏,從頭到腳抖個不停。


    當然,我毫無辦法準確地指出,我經曆了這場危險的房子到底是哪一座,我隻能大致估計,這座房子一定是街當中幾座房子中的一座。我於是起來重新走,按照我以為的正確方向——但願如此,——開始尋找我自己的家。可是我連欄柵也沒有摸到,隻是亂走一通,走了一段似乎是沒完沒了的路程,不知怎麽一回事,卻狠狠地撞到了郵筒上。我不知不覺地就把右手伸進了投信口,照原先——也不知過去多久了——想的辦法,背對著投信口上前三步,一點沒錯,我重新又摸到了欄柵。接下來我沿著欄柵盲目地跌跌衝衝走到一座房子。我想這可能就是我家了,於是推開院子門走進去,順著院子小徑走到前門,把門把手一轉,門開了。就在門口,我看到了我的瑪麗。她看著我,又是驚慌又是奇怪。我一下子昏倒在她的腳下。


    我最後要說,那座房子我再也沒有找到。我認識住在吊橋街的每一家人——都是些極其可敬而生活單調的人。在好天氣裏,我不止一次走到郵筒那兒,閉上眼睛,試圖回憶我在那一個特別的晚上,在一個不認識的人撞了我而讓我轉了個身以後,我是怎麽走路的,又走了多少路,怎樣來到了那座房子的門口……但是一切徒然。附近另一條街的某一座房子裏是不是躺著一個遭到慘殺的人的屍體;在吊橋街上某一座外表看來毫無動靜的房子裏是不是真發生過謀殺案;或者由於古怪的超自然現象,我那天晚上親眼目睹的事情是很久很久以前發生過的……所有這一切,我將永遠不知道。但這完全不是我想像的、虛構的事,那天晚上的的確確發生了這樣一件事,而且有一個事實可以證明。那天我一進門倒在我妻子瑪麗腳下以後,她把我扶了起來,發現我的手指裏緊緊捏住一樣東西。她用力掰開我的手指,於是發現了這是什麽東西。


    這是一簇紅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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